text
stringlengths
1k
8.19k
你一样,也是伟大的造物主之子。” “那么说……你也是……天使吗……” “吾名为撒拉弗,是在天界,处于最高阶级的炽天使之长。”“曾经的吾,应吾心灵之一隅的请求,施于你圣恩,但是解开封印的时刻到来了。” 少女第一次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是名为撒拉弗的——与堕天使战斗过的——天使长。 突然,伴随着剧烈的头痛,遥远的记忆开始在库拉比司的脑海中苏醒过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与那个人一起旅行……) “那个时候”的风景从库拉比司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他与作为恋人的歌姬一起旅行,距今200年前的事。平和的旅行。从一座小镇到另一座小镇,传达歌声的幸福之旅。但是,却有一个敌人想伺机加害他的恋人。 那天,那个敌人袭击了库拉比司的恋人——思多法。 库拉比司为了保护恋人—— (原来如此,我是在那个时候,受了频死的重伤……) 他清楚地想起了过去的事,彻骨的疼痛也随之而来。思多法紧紧倚靠在重伤的自己旁边泪如雨下。 “救……救救库拉比司的命吧……别的什么也可以不要……救救……库拉比司!” 思多法祈祷般地叫着。 在下一个瞬间,如幻觉一般,在思多法的手上,出现了一片白色的羽毛。 一片不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鸟类的白色羽毛。 手握羽毛的思多法像灵魂出窍般,全身都被纯白色的光辉所笼罩……她变回了作为炽天使撒拉弗的前世的姿态。 (最后……我在稀薄的意识里,看到了被六片辉光羽翼所包围的思多法……) 思多法被光之羽翼包裹着。 想要接触她身体的敌人,在那一瞬间被强烈的光芒蒸发了。 然而,以人类的身躯使用天使之力的思多法,已经没有办法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了。 “永别了,库拉比司……再也见不到了。” “不要……不要啊!思多法!不是、不是说好一直在一起的吗?” 思多法光芒四射的身躯慢慢变得稀薄。 “不行!库拉比司!要是那么悲伤的话,你的精神会崩溃的。” “思多法……不要走啊……思多法!” 看到库拉比司像孩子一般地撒娇,他的恋人用渐渐稀薄的身体轻轻地抱住他。 “——库拉比司……我最爱的人。所以,忘了我吧。” 思多法用悲伤的口气说道。 思多法把自身作为创造奇迹的媒介,向天使的羽毛祈愿:让自己最珍视的这个人,一直健康地活下去,不会被悲伤击跨。 于是,无视愿望善恶的羽毛通过媒介实现了这一愿望。 因此库拉比司“一直”健康地活下来——与此同时失去了记忆,从而使他不会被悲伤所击跨。 而记忆的恢复,也就意味着原先天使的圣迹已经失效,意味着库拉比司即将回到当初那濒死的状态,意味着他死期的到来。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思多法——撒拉弗——没有回到天界,而是留在库拉比司的身边守护他。站在思多法的立场来看,这也许是一段很幸福的时光也说不定。 顺次苏醒的记忆,使库拉比司想起了往事。他踏上旅途,寻找思多法……寻找他那已经不在的歌姬。虽然踏上追寻的旅途,却忘记了在寻找什么,实在是让人黯然神伤。 库拉比司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谁。她就是他的歌姬,他的另一半。 他一度失去的,以为不会再次相见的最珍视的人。 “思多法……是你吗?” “想起来了呢……库拉比司。” 思多法轻轻地微笑着对库拉比司说。 “……我的回答……即使不用说你也知道吧?” “笨蛋……你这家伙。” 她这么说着靠近他,轻轻地伸手去捥住他的腰。 思多法那令人怀念的气息涌入库拉比司的鼻腔,那是如花般温柔的香气。 “笨蛋这一点……我从以前就一直没变吧?思多法。” “嗯……但是笨蛋这一点也让人喜欢……喜欢。” “我……不去的话,就救不了拉司蒂了。” “嗯,要走了呢。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思多法轻轻地抱紧库拉比司的身体。 “但是,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当完全回忆起过去的时候,到那时候。” “——我知道,但是不去不行。拉司蒂在等我。” 思多法轻轻地放开了库拉比司的身体。 “拉司蒂……那孩子也和你一样,身体里封有天使的刻印。就像你的封印被解开一样,那孩子的封印也被解开了。” 库拉比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向思多法提问道:“说到拉司蒂的封印?对了,拉司蒂到底是怎么了……” “那孩子也和我一样……是拥有奇迹媒介资质的人类。所以,曾经存放于这座小镇上的天使的羽毛,与她那一尘不染的灵魂合而为一了。” “那么拉司蒂只有一只眼睛变成红色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是同化不完全的结果……其实拉司蒂是被他作为神官的父亲所封印的。在他死之前,他看到羽毛被女儿吸入体内,于是对他女儿……对拉司蒂进行了封印。” “封印……所以拉司蒂只有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吗?” “是的。青色的眼睛正是她父亲所加持的封印。也是这个封印,将她的声音夺走了。不过正因为这样,那孩子才活了下来。对于人类的身躯而言,天使的力量太过强大了……太过强大的力量将会撑破容器。” “但是思多法的两只眼睛不都是红色的吗?那果然也和天使的力量有关吧。” “我从生下来的时候起,就带有天使的灵魂碎片。所以两只眼睛都是红色的……所以即使被烙上天使的刻印,依然能保持人类的形态。但就算对于这样的我来说,为了救你的命,只有释放天使的力量……解放撒拉弗的力量……那个时候,我为了救你而使用了天使的力量……创造了奇迹的我因此失去了在地界的身体。” “……思多法。” “那孩子……拉司蒂与我不同。她是在后天被撒拉弗的羽毛选中的奇迹的媒介……所以,万一拉司蒂像当年的我一样,像那时她的父亲一样使用天使的力量的话……” 在拉司蒂还很小的时候,为了救自己的命,她以不能说话为代价接受了封印:库拉比司整理起自己的思路。 她的父亲吞下了使用天使之力酿成的苦果,变成了怪物。 那就使用过于强大的力量的代价……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拉司蒂的眼睛。 ——红色的眼睛。 ——那是天使的刻印。 那么,拉司蒂的歌声呢?明明没有办法发出声音的拉司蒂,却可以唱歌……这一点无疑是封印不完全的明证。 拉司蒂所留下的那只青色的眼睛。 那是抑制天使之力,抑制力量满溢出来的封印。 库拉比司与拉司蒂相遇,与她心灵相通,记忆就开始慢慢恢复,就像他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动起来一样…… 而拉司蒂遇到库拉比司,随着心灵的相通,封印也会被慢慢地解开的。 但是——库拉比司这样想到:自己恐怕已经时日不多,应该不会再解开拉司蒂更多的封印了吧。 “余下的时间,请努力地活下去。不要留下遗憾。” “嗯~”面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的守护天使,库拉比司简短地回答道。 突然,眼前的风景切换了。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库拉比司拼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在找到拉司蒂之前要撑住……但是,拉司蒂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 “——往前……然后向左。” 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那是她的歌姬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如梦似幻般,像是从风中传来的声音。 只见胸口的羽毛光芒四溢。 库拉比司拿出羽毛,随着声音指示的方向前进。 羽毛的光辉渐渐变强,直指向小镇尽头的神殿。 小镇尽头的神殿。 这里是曾经存放天使的羽毛的地方。 但是,在这里并没有发现拉司蒂的身影。 库拉比司叹了一口气,观察四周的情况。然后他发现,脚边的草地有被轻轻地踩过的痕迹。他遁着足迹向神殿的方向迈步前进。 在神殿的背后。 这一带尽是陡峭的山崖,稍有一脚不慎就有落下悬崖的危险。 (恐怕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的吧) 正当库拉比司这么安慰自己的时候。他的视界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身影站在悬崖上,虚无的视线眺望着远方。 ——拉司蒂孤寂地从悬崖上眺望整座小镇。 库拉比司慢慢地接近拉司蒂。 “——拉司蒂。” “……” 拉司蒂表情呆滞,慢慢地朝库拉比司的方向转过头来。 “……呜……呜呜……呜……” 她眼里噙满泪水,抑制不住地啜泣着。 这副表情已经分明地表现出拉司蒂受到的打击到底有多大了。 “不要紧……不要紧的……” “呜……呜……” “即使你妈妈的话全是真的,那也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而且……小镇上的人们,也已经接纳拉司蒂你了啊。” “……” 虽然库拉比司竭力劝说,但拉司蒂只是无力地摇头。 “而且,拉司蒂你不是还有我吗?” “…………” 拉司蒂微微地低下头,嘴上略过一丝笑意。 库拉比司感觉到那笑意之中的罪恶感,他再次用温柔的声音劝说拉司蒂。 “来,过来。你妈妈很担心你啊。” 说到埃奥莉娅的事,拉司蒂的眼睛突然之间闪出了光亮。 “来,回来吧。” 库拉比司向拉司蒂伸出了右手。 拉司蒂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放到库拉比司的右手上…… 此时。突然之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上库拉比司的心头,使他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向悬崖的方向慢慢地载倒下去。 *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传来拉司蒂的声音。传来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喊叫?风好冷。而且……手好痛。) 被黑暗包围的库拉比司脑子里一片模糊。 (诶?为什么这么的黑?啊,对了。因为闭着眼睛啊。) 库拉比司睁开了眼睛。 “呜哇————————!” 在陡峭的山崖边,库拉比司发现自己正单手支撑悬挂在峭壁的最高处。 库拉比司微妙地感觉到背上很轻松,原来这是因为一直背在背上的符德鲁琴不见了。 似乎是在他刚才跌下来的时候,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吧。 “啊……啊……” 拉司蒂从悬崖上探出身子,试图向库拉比司伸出手来。 “拉司蒂,危险,别过来!” 风声强劲。拉司蒂的耳朵就像听不到库拉比司的声音一样。 哗啦。 拉司蒂身下的峭壁散落下块块碎石。 (……岩质很脆啊。不快点阻止她的话。) 库拉比司在峭壁之上命悬一线,即使如此他却一心想着拼命救他的拉司蒂。 呼~~! 从山谷中吹上来的冷风呼啸而过。 库拉比司看了看下面,只见远处有一条河流过。 瞬间落到水里的话……希望之光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但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无论是落到水里还是陆地上都是不可能生还的吧。 “拉司蒂,危险!停下来!” 拉司蒂的手,一点一点地在接近库拉比司。 然而同时,这也预示着拉司蒂跌落悬崖的可能性正在提高。 “拉司蒂……离开这儿……我自己想办法。” 库拉比司拼命地喊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拉司蒂却对此充耳不闻,拼命地向库拉比司伸出手去。 而此时拉司蒂脚下的岩石……正在一点点地崩塌。 (这样的话……拉司蒂就要掉下去了。) 下定决心所需要的时间,真的只是一瞬间。 库拉比司放开了他的左手……手指自然地离开了石壁。 “拉司蒂……永别了。” 山崖下寒风呼啸,库拉比司的身体轻飘飘地飞向空中。 “啊啊——————!” 拉司蒂怀着满面悲痛的表情看着库拉比司。 库拉比司的身体,就像是播放慢动作一样从悬崖上跌落下去。 ——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包围了库拉比司。 (太好了,没有把拉司蒂卷进来……) 然后库拉比司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将在在此终结。但就在此时,他的眼中却浮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啊啊————————!” 站在悬崖上的拉司蒂,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来。 向库拉比司的方向伸出手,跳下来。 (会死的……不行啊,拉司蒂……会死的!) 库拉比司也向拉司蒂拼命地伸出手去。虽然库拉比司知道即使伸出手去也无济于事,但他依然把手伸出去。 最后两人的手合抱在一起,拉司蒂拉住了库拉比司的手。 下一个瞬间……库拉比司感觉到自己伸出的手被“咕”地拉了起来。他向上看去。 ——那儿出现了天使。只有一片羽翼的天使拉住了自己的手。 出现在拉司蒂背上的半透明羽翼,就像奇迹显灵一般在空中支起两人的身体。 “……拉司蒂。” 拉司蒂有些意外,但是依然轻轻地微笑着。 (封印被解除了吗?不对,翅膀只有一只,这证明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 为了支撑住库拉比司的身体,拉司蒂慢慢地抱住他。山谷间强烈的旋风卷起两人的头发。 在黄昏的暮光中,单翼的天使向库拉比司轻轻微笑着。库拉比司也向对方抱以微笑。 “拉司蒂,虽然你拼尽全力来救我。但我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对不起,拉司蒂。你总是那么爱唱歌。我最爱听你唱歌了。” 说完,库拉比司的意识,就此消失在了白色的虚无之中。 * “真是的……总是做些勉强自己的事情……” 听到思多法恼怒的声音,库拉比司回复了意识。这里是梦中那宁静祥和的世界。 “不是挺好的嘛……总之,看起来拉司蒂也恢复了……”“我的这段漫长的旅途,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呢。” “也许……吧……你的旅途,肯定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的。” 拉司蒂轻轻地微笑着说道。那声音非常的温柔。 “但是,已经,累了。” “那么一起走吧?去轮回转生之地。” “嗯,说得是呢,和思多法一起肯定不会寂寞。” “我也是……和你一起的话,不会寂寞的。” 思多法微笑着伸出手来。库拉比司也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 正当两人的手指接触的那一刻,像是撕裂这个世界的静寂一般,少女激烈的喊声在一旁响起。 “不要!绝对不要!!” 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投眼看去,站在那里的是两手握拳顶在嘴边浑身颤抖的拉司蒂。 “拉司蒂!为什么会在这里?” 拉丝蒂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是横冲直撞地向库拉比司奔来,紧紧地拉住他的右手。 “看到库拉比司落下了悬崖……想着非去救不可……然后头脑里就变成了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那个……这里是……哪里?” 拉司蒂……说话了。库拉比司对此颇感意外。 库拉比司觉得这清澈的童音听起来比原先想象的还要稚嫩纯真。 “这里是梦境的……回廊。” 面对紧盯着自己站在那儿的拉司蒂,思多法温柔地笑道。 “回廊?” “是与天使相通的力之回廊。你……原来如此,是与天使之力共振的原因吧。” “共振?” “寄宿在你体内的天使之力,与我产生了共振。所以我们现在看到了相同的梦境。” “梦……这是梦吗?” “是的,这是被称为梦境的另一个现实世界。”思多法如呓语般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像是想要说服拉司蒂似地继续说下去:“你身边的这个人,现在要和与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请你放手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拉司蒂抓着库拉比司的手反而更加使劲了。 由于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甚至让库拉比司不由地稍稍一皱眉。 但是,拉司蒂没有去注意库拉比司的表情,而是拼尽全力地对库拉比司说道。 “库拉比司……不行……不能和那个人一起走!” “——拉司蒂……但是,我已经……” 拉司蒂啾地一下紧紧地抱住库拉比司的胳膊。就像在守护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库拉比司给了我所有的一切!朋友啊、温暖的回忆啊……还让我了解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的拉司蒂,用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库拉比司。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她发自肺腑地说道,如心泣血一般。 “……拉司蒂。” “我……我要和库拉比司在一起!一起唱歌!” 拉司蒂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摇着头说。 “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呢……希望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下去……永远在一起。” 思多法这么说着,慢慢地移开她的脚步。 拉司蒂像是在等待库拉比司的决定一样看着他。 “走吗?库拉比司。” 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他。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让我孤单寂寞……” 小小的声音,拼命地恳求着。 看到这个样子的拉司蒂,库拉比司…… “嗯,一起回去吧。拉司蒂。” 他温柔地说道。 “好!” 拉司蒂的声音里翻腾着喜悦之情。 ——下一个瞬间,就像按下了某个开关一样,库拉比司眼前的景色再度变换了。 耳边狂风怒号。库拉比司抱着拉司蒂浮在空中。 库拉比司可以从背后感觉到体温。那是一双纤细的手臂正紧紧地搂住他的身体。 “拉司蒂!!” “库拉比司……” 拉司蒂紧紧地抱住库拉比司……她在飞翔。 一对完整的纯白羽翼扩张开来……像天使一般。 那双眼睛,被黄昏的晚霞染成了赤红色。 “库拉比司……太好了……” 拉司蒂嘴唇颤抖地说道。那是与先前在梦中听到的声音同样的,清澈的童音。从谷底涌上来的寒风吹抚到脸颊上,库拉比司就这样被拉司蒂抱着飞翔在空中。 “不、不行。拉司蒂!!使用那个力量……是不行的!” 拉司蒂看着库拉比司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问“什么?”现在才开始注意到状况的她慌张地环顾四周。 只见拉司蒂的羽翼——光之羽翼正在零落消散。 羽翼就快要消失了。 好像被库拉比司这张乌鸦嘴说中了一样。 天使的力量……似乎要从拉司蒂身上消失了。 “哎?哎哎?” 拉司蒂惊讶地看着四周。 突然,库拉比司他们感觉到了下落的重力。 “伊呀————!” “咕!” 库拉比司把拉司蒂抱在怀里,任由身体掉落下去。 水流的声音渐渐近了。库拉比司就这样抱着拉司蒂闭上了眼睛。 * “库拉比司……库拉比司。”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耳边传来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身体下传来地面的感触,胸口上传来某种暖融融的感觉。 “库拉比司……你没事吧?库拉比司。” “拉……司蒂?”“应、应该不要紧吧……” ……库拉比司嘴上虽然这样回答,但是浑身颤抖的他发现身体根本无法动弹。掉到水里时受的伤看来比想象中的远远要大。 他想至少先把眼睛睁开吧,但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就这样休息了一会之后,库拉比司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四周。终于看清了拉司蒂笼罩在橙色光芒之中的脸庞。看起来这里似乎是个洞窟。黑暗之中,拉司蒂生起的篝火静静地燃烧着。 “……库拉比司。”“太好了,你终于清醒过来了。” 此时库拉比司注意到了拉司蒂瞳孔的颜色。 她的两只眼睛都散发着蓝宝石般的光辉。红色的刻印消失了。 库拉比司问:“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 “是梦中遇到的那位美丽的姐姐告诉我的。我体内存在抑制天使之力的方法……” “抑制?这样的事做得到吗?” “心里……已经有了钥匙。” “心里……是嘛……太好了,好像已经可以说话了呢。” “是的。多亏了库拉比司。” “哪里的话……我什么也没做啊。”“说起来……这里是……” “是河边的洞窟,我们两个
从悬崖上掉下来了。” ——这时库拉比司感觉到了拉司蒂光滑的皮肤。两人肌肤相亲。 真舒服啊。库拉比司眯起眼睛—— (肌肤相亲?) 库拉比司定了定神,认真地确定现在自己的状况。 “因为库拉比司的身体,完全被水冲凉了……所以我生了篝火……然后……” 库拉比司湿淋淋的衣服,正摊开放在篝火的旁。石壁上立着符德鲁琴。 “然后用我的身体……那个……暖身……” 库拉比司一丝不挂。拉司蒂也是同样。 为了让库拉比司被水淋湿而变凉的身体暖和起来,拉司蒂挨在库拉比司的身边把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 拉司蒂满面羞红地侧头靠在库拉比司的肩上。 她光滑的肌肤,贴在库拉比司的胸口。 (这——这——这——) 拉司蒂温柔的体香刺激着库拉比司的鼻腔,使他只感觉天旋地转。 他开始不安起来。 (这、这种时候要是产生奇怪的冲动的话……千万要把持住。要若无其事地、若无其事地道谢才行。) “拉、拉司蒂?” 他的声音一反常态。 “什么?” “总、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呢,这个样子。” (等一下,不对!!我到底在说什么啊!!是要道谢才对,道谢!) “我也是……虽然很难为情……如果是库拉比司的话……那个……” 拉司蒂这么说着脸更红了。 “再、再说了,拉司蒂还是孩子……” 库拉比司像是想弥补自己的失言似的说道。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拉司蒂伤心地皱起眉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哎?”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已经是大人了。” “可是,拉司蒂……” “已经是大人了!已经是可以喜欢别人的成年人了!” 拉司蒂叫道,看来对于自己被看成是小孩子这一点相当地不快。 “是……是啊……成年了……” 库拉比司像是想控制住气氛似的,啪啪地连连点头。 “在库拉比司眼里……我是孩子吗?” “我……?” “刚才在梦中……美丽的姐姐……” “对了,拉司蒂也一起看到了呢,那个梦境。” 库拉比司想起刚才的梦境拉司蒂也在场的事。不知道思多法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等待拉司蒂继续把话说下去。 但是,之后拉司蒂唇间吐出的话,却完全出乎库拉比司的意料。 “要像那样,胸部很大的人……才行吗?” “啥?” 库拉比司睁大了眼睛。 “胸部太小,就不行吗!?” 拉司蒂继续追问,一脸的认真表情。 “什、什么不行啊?” “那……那个……各种方面……” 这么说着,拉司蒂那张可爱的小脸已经完全变成红色了。 拉司蒂到底想让自己说什么?迟钝的库拉比司完全想象不到,他只能眼冒金星地看着满面羞红的拉司蒂。 “拉司蒂?” “是。” “那个,冷静一点。” “……是。” 拉司蒂用快晕厥过去的紧张声线答应道。多少算是冷静一点下来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洞窟里回响着篝火燃烧的声音。 “能告诉我吗?库拉比司的事。还有那位……在梦境中出现的美丽的姐姐的事……我都想知道。” 拉司蒂表情真挚地看着库拉比司,小小的呼吸气息抚过库拉比司的胸口。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库拉比司就像在收起悠远的记忆长线似地开始讲起过去的事。 像在讲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传说一样。 “我们旅行……我和她一起旅行……我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她唱歌,我弹奏符德鲁琴……我们为了参加在风之国的王都举办的音乐比赛而踏上了旅途…………” “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嗯……在途中还结识了一同旅行的同伴。很愉快……遇到了很多的事情……走过一座座城镇、一个个村庄,两人踏歌前行……来到王都之后,我还为她买了一身新衣服……” 距今约200年前的往事,对库拉比司来说却像是在回忆昨天的事情似的。 “那是准备在音乐会上穿的,白色的晚礼服——王都的音乐会真是盛况空前,我们也在那个舞台上献艺……” 说着说着库拉比司停了下来。 想不起来了。接下来记忆就像被锁住一样。 库拉比司这样想到——记不起来也就意味着自己还有稍许的时间。 “怎么了?” 拉丝蒂问道。 “啊,抱歉。那之后,出现一个家伙想要加害于她……那家伙,在音乐会上图谋不轨……但是,却被她的歌声所击败。她的歌声……蕴藏着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啊。”“然后,在音乐会上获得优胜的我们……又一次结伴踏上了旅程……就这样,两人一路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但是,那一天。” 库拉比司快要想起那件事的同时,感觉到胸中传来阵阵隐痛。 “以思多法为目标的敌人,袭击了我们……我为了保护思多法……” (是的,结果我没能保护好思多法——反倒是她为了救我……) “怎么了……?库拉比司……你哭了。”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拉司蒂。” “……库拉比司。” 拉司蒂用担心的眼神看着库拉比司。 “等天亮了,就回镇上去,你母亲肯定在等你。” “是……” 不知什么时候篝火熄灭了,在黑暗的洞窟中,库拉比司与拉司蒂肩靠着肩,不经意间都沉入了浅浅的梦乡。 * 库拉比司他们沿着晨光熹微的山道向小镇的前进。 他们爬上河边的阶梯来到小镇。 ——镇上死一般的安静,虽然在这种时间并不是不可能。天空也微妙地让人感觉昏沉沉的。 库拉比司皱起眉头,有种不祥的预感。呆在他身边的拉司蒂,也露出不安的表情。 “……库拉比司……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小镇怎么变成了这样……虽然亲眼看到有奇怪的疾病在镇上传播。” 库拉比司能够感觉到笼罩在小镇之上的异样气氛。 “……真是……让人讨厌的感觉……” 拉司蒂轻声地说道。 大路上挤满了寻求救助的人。天空中暗云聚集,不见放睛的迹象。 两人在回家的途中,不断地看到有人倒下。 拉司蒂一看到有人倒下就跑过去。 “不、不要紧吧!” 拉司蒂用自己纤细的小手抱起倒下的年轻人,拼命地想帮他。 “库拉比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看到小镇上的人们动弹不得只能趴在地上呻吟,拉司蒂悲痛地叫道。 就在此时……库拉比司胸前的口袋里突然之间放出光芒。 * 库拉比司与拉司蒂两人来到了梦境之中。 “这里是……” 拉司蒂站在泉水边惊讶地看着四周。 此时传来一个充满了紧迫感的声音。 “……快逃……库拉比司。” “……你是……思多法!?”拉司蒂注意到,思多法在话语间满是紧张的神色。 “对了……你也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了呢……” 思多法看了一眼拉司蒂,再次将视线投向库拉比司。 “恐怕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快逃,库拉比司。” “逃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逃离……这座小镇!” “到底怎么回事,这瘟疫到底是……” “都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你居然还没有察觉到吗……” 思多法懊悔地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思多法……怎么了?” “邪恶的力量,已经笼罩了整座小镇……现在逃的话,也许还来得及……” 思多法露出威逼的表情看着库拉比司。 那紧迫的声音没有一丝余裕。 她告诉库拉比司,发生在这座小镇上的事非同寻常。 “不是生死的问题……这可是事关灵魂的事啊!”只听思多法怀着必死的觉悟对库拉比司说道。 “灵魂……那是……” “小镇……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给包围这点我也感觉到了。真的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吗?”拉司蒂睁圆了眼睛对思多法说。 “被封印的堕天使的灵魂就快被人为地复活过来了。” 思多法一字一句地说道。 “堕天使?” “那么,这场瘟疫就是由那个堕天使的力量引起的吗?” “是的……如果这样下去使堕天使之长——使路西法复活了的话……这座小镇将会被邪恶吞没而步入毁灭。5年之前……那时,虽然只牺牲了一名神官就平定了事态……” “5年前?那是指……父亲的事情吗?” 拉司蒂想起了昨天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事情。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么……5年前的瘟疫,全部都是有人蓄意引发的吗?” “到底是谁……做了这么残忍的事!” “——这个……就不知道了……但是……” 思多法看着两人,露出严肃的表情。 “毁灭的时刻就快到了。已经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回廊,也在邪恶力量的侵蚀下渐渐闭合了……快点逃吧……不离开这座小镇是不行的……” 四周升腾起一片白雾。 思多法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了,就像融化在雾气中一般。 * 当两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他们站在小镇的大道上,站在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 “刚才的是……” “我也……看到了……” “那么说……这场瘟疫……是有人企图使堕天使复活,从而引发的了?” “……好担心……母亲……” 拉司蒂露出担心的表情看着库拉比司。 引起这次事件的原因已经找到。有人企图实行邪恶的计划。库拉比司搜索枯肠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谁。 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和拉司蒂两人。 “虽然我也很担心伯母大人,但是,拉司蒂……” “是。” “我要先查出引起这起事件的人到底是谁。” “……” 是堕天使的灵魂,为了解放它的本体,而对这座小镇施以诅咒的吧。 “咕……” 库拉比司全身无力,摇摇欲坠连站稳都很困难。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在大限到来之前……在那之前……) 库拉比司悄悄地下定决心,然后对拉司蒂说道。 “拉司蒂你先回家去,我……非去不可。” “等等……把我……请把我也一起带上吧。” “……拉司蒂。” “如果,刚才的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话……不只是库拉比司……而是一切都完了……” “但是,拉司蒂……会很危险的哦。” “我的体内……现在也沉睡着天使的力量……我知道……恶意的源头在哪里。” 拉司蒂高声说道,以坚定的眼神表明自己的决心。库拉比司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来了。 “我知道了……一起走吧。” “是!” 库拉比司和拉司蒂迈开步子奔向被黑暗笼罩的街道。 “拉司蒂,你说你知道恶意的源头在哪里。” “是的。” “那,在哪里?” “这边!” 拉司蒂开始带着库拉比司前进。 正当两人急匆匆地赶路的时候,突然在耳边响起了歌声。如夜晚般漆黑一片的小镇上响起了天使的歌声。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歌曲。 这正是库拉比司第一次遇到拉司蒂的时候听到的那首曲子。 但是它与拉司蒂所唱的那首歌又有些不同,不知道哪里被扭曲了,听到歌声的人会感到全身无力。 “这是……我的歌。” “嗯……是啊……这是拉司蒂的歌……但是,又和拉司蒂的歌……不太一样。” “我听母亲说过,这是一首特别的歌曲……现在的情况却好像变成了……有人利用这首歌来折磨小镇上的人们。” “这歌声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引起这场骚动的罪魁祸首了……” 库拉比司轻声念叨,与拉司蒂一道加快了脚步。 ——有人站在教会的台阶之上,在唱着歌。熟悉的天蓝色头发。晶莹的雪白色肌肤。库拉比司他们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阿露缇?为什么……” “…………” 阿露缇——以阿露缇为表象的“某物”用寒气逼人的目光看着库拉比司。 “不对……不是……阿露缇!!” 阿露缇直直地注视着库拉比司他们的脸。 库拉比司注意到阿露缇平时严丝合缝闭起来的眼睛现在睁开了。 和拉司蒂一样,那是左右瞳孔颜色不同的一双眼睛。 右眼是淡蓝色的,而左眼……。 是金色的邪眼。像蛇的眼睛一样散发出怪异光芒的金色的眼眸。 库拉比司的脑海里回想起那个夜晚在小巷里遭遇怪物的那次事件。 “你是阿露缇……吗?是……阿露缇吗?” 就像在回答库拉比司的提问,对方说话了。 “吾名……并非为阿露缇这等俗名……那只是吾驱使的这副躯壳的名字而已。” 冰冷的声音与阿露缇温柔的声线截然不同。 “你……你是谁!” “吾名为路西法。乃天界的炽天使之长,与撒拉弗平起平坐的天使……” “你是……天使?” “即使堕天,仍与天使无异……” 只见阿露缇的身体与另一个暗影重叠在一起。 库拉比司曾经在梦境中见过那个暗影。 那位笑容冰冷的美丽男子,就是堕天使的灵魂吧? “乐士哟……已然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美丽的男子——路西法露出邪恶的笑容,像看待蝼蚁一般地看着库拉比司。 他面向库拉比司高高地举起双手。 然后从阿露缇的两只手上凭空生出团团黑雾。 雾气就像是活物一样搏动着,不断地从阿露缇的手上涌出来。 “被拥有生命的雾气所吞噬,便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尸骸也不会剩下。不听忠告的人,接受报应吧。” 从阿露缇……从路西法的眼睛的里射出强烈的恶意。 (咕……身体……动不了了……) 库拉比司只感觉全身被一股巨大的压力束缚住,身体一动也动不了。 邪眼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盯住库拉比司。 库拉比司只感觉如螳臂当车一般,只能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火就此熄灭。 “啊啊……不要……住手……住手~……” 此时,从那双美丽的樱唇间,却传出了阿露缇微弱的声音。 “……自作聪明……妄图反抗命运……” 与此同时从那张嘴里又传出了冰冷的声音。 “阿露缇……阿露缇!振作一点,不能输!” 库拉比司叫道。 “哼……此等人类区区的反抗,毫无意义。” 正当阿露缇的手上继续放出黑雾的时候。 “不行!不会让你碰这个人的!” 拉司蒂小小的身影,拦到了库拉比司的前面。 “碍事之人……是那个神官的骨肉吗……那令人忌惮的……审判者!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吾早在5年前就已经实现了吾之心愿!又准备像那次一样封印吾吗!使用那天使的咒歌!” “……请不要对库拉比司做残忍的事情!阿露缇,你就是阿露缇吧?” 拉司蒂像是庇护库拉比司似地,使劲张开纤细的手臂叫道。 “再次掌控现在这个躯壳,吾已等了5年的时间。既然如此,就先从你开始……” “阿露缇!” 拉司蒂呼喊着眼前的少女的名字。 “哼哼……吾名为路西法……你所谓的……” “阿露缇!听我说,阿露缇!” “没用的……命中注定者,终究是无法违背吾之意志的。” “阿露缇……我最喜欢的阿露缇……我们一起和小猫咪玩……” 拉司蒂就像回忆起了往昔的时光般,不顾一切地用温柔的声音说下去。 “是拉司蒂……吗?”听到拉司蒂的呼唤,阿露缇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不可能!?躯壳的意识竟然……” 重叠在阿露缇身上的那个暗影惊叹道。 “……还教我做料理……我现在,做菜已经很拿手了哦。” “是拉司蒂……在说话……” 在拉司蒂的呼唤下,阿露缇完全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嗯,我可以说话了哦……阿露缇……两人,再一起唱歌……” “拉……司……蒂……” 虽然阿露缇的声音听上去饱受煎熬,但是她已经能够语调清晰地叫出拉司蒂的名字了。 “不……不可能!躯壳的意识居然凌驾于吾之上……不可能……不可能的事!” 路西法的声音,充满了惊诧之情。 “阿露缇……再一起唱歌吧……阿露缇总是和蔼可亲地陪孤单的我说话……在深夜的公园……阿露缇……要振作啊……我最喜欢的姐姐……不要输啊!” “拉司蒂……”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在回应拉司蒂的呼唤。 “人类……人类、人类、人类——————!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吾千年的愿望……阻挠者无论是谁都不可原谅!” 突然之间—— 在阿露缇身上若隐若现的天使的幻影,从阿露缇身体里分离了出来。 “呼……呼……” 阿露缇虽然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但是她的瞳孔里却凝聚起强烈的光芒,紧紧盯着眼前的幻影。 “寄宿在我心中的你……企图支配我的你啊……人心……精神……可别小看了人心灵的力量!现在,我不会再让你为所欲为……对我来说,也有我爱的人存在……我不会让你出手伤害他们的。” 灵魂归位的阿露缇声嘶力竭地宣告道。 “愚蠢……人类怎会有这样的力量!” “即使……与你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已经,不想再忍受你的梦魇了!” “你……自己选择赴死吗……但是,你是无法死去的……在吾的咒术之下……” “那么,把这身体投入烈火之中,让我再度复生前连骨头都烧尽。” 阿露缇这样说道,蓝色与金色的瞳孔光芒闪烁像要喷出火焰来一般。 “……即使如此,你也并未死去……只是失去肉身,在永劫的痛苦中饱受煎熬而已。” “但是如果没有了这个身体的话……你就无法行动了!” “…………” 堕天使的幻影,像被阿露缇的气魄所压倒一般沉默了。 寂静的气氛包围了四周。阿露缇紧紧地盯着堕天使。 就像是在支持阿露缇一样,库拉比司和拉司蒂站到了阿露缇的两侧。 三人针锋相对地挡在堕天使的面前。 “吾……与你共享同一个灵魂……因此明白你刚才所说并非虚言……人类哟……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而为其他素昧平生的人创造幸福。” 堕天使突然把气氛缓和下来,静静地问道。 “不明白……吾……不明白……撒拉弗……如果是作为人类生存过的炽天使长还在的话,也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吧……” “……” 阿露缇并没有放松警惕。她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与堕天使对峙到底。 “好了……人类哟……吾甘拜下风……在你的心意转变之前,吾将一直沉睡于你的躯壳之中……” 说出这段话的同时,堕天使的身姿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阿露缇的两只眼睛也再度闭合到了一起。 “阿露缇……”完全确认堕天使的气息消失之后,库拉比司正想对阿露缇说些什么。 ……这时,就像完全绷紧的绳子突然被切断了一样,阿露缇全身无力地倒在了石阶上。 “阿露缇!” 拉司蒂与库拉比司奔向阿露缇。库拉比司抱起阿露缇按了一下她的脉搏。 ……脉搏正常,阿露缇的胸腔也规律地起浮着。 库拉比司松了一口气,转向拉司蒂微笑着说:“阿露缇已经没事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拉司蒂也如释重负。 “堕天使……将自己封印了起来……是阿露缇赢了……” 库拉比司抱着阿露缇轻声地说道。虽然眼睛再度闭合失去了意识,但可以看到阿露缇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微笑。 堕天使已经不在。 但是,笼罩在小镇上空的暗云并未散去。 “库拉比司……” 拉司蒂露出不安的表情叫库拉比司。 依附在阿露缇身上的堕天使的灵魂已经被封印了,笼罩小镇的瘟疫,却完全没有消退的迹象。 库拉比司也无能为力地站在那里。 拉司蒂表情凝重地看着倒在教会周边的人们,一字一句地开口说道。
“要像父亲……所做的那样……”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拉司蒂!?” 库拉比司望着拉司蒂,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要是向那片天使的羽毛祈祷的话……天使大人……就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吧……” 拉司蒂看着库拉比司藏羽毛的前胸口袋说道。 “拉司蒂!为什么会知道我有这片羽毛!?” “在洞窟里的时候,在照顾库拉比司的时候发现的。我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这片羽毛是特别的,拥有力量的……” 拉司蒂看着库拉比司的眼神,就像在眺望远方的某处一样。 “曾经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天使之歌……是向天使大人传达愿望的歌曲……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珐姒家的血统……是拥有审判者的资格的血统,所以能够正确地唱出歌来。” “拉司蒂……但是,那么做的话……” “我……要向天使的羽毛祈祷。把人们从这场瘟疫中拯救出来……要用歌声传达这个愿望。” 拉司蒂昂首挺胸看着库拉比司,看来已经下定了决心。 “拉司蒂……不行啊……那……实在太危险了。你的父亲这么做……结果就是因为没有承受住那股力量才去世的啊。” 话音未落,库拉比司突然感觉全身无力,跪倒在了地上。 “咕……”强烈的眩晕感向他袭来。库拉比司拼命地支撑住形将崩溃的身体。 “库拉比司才是……身体就要支撑不住了吧……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无论怎么样也无所谓!反正不行,拉司蒂……想别的办法吧。” 拉司蒂直视库拉比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动摇的决心。 “库拉比司,……多亏了库拉比司的帮助,才让我变得非常喜欢这座小镇……” 拉司蒂看着小镇说道。 聚集在教会前因生病而倒下的人们,由于受到了堕天使瘟疫的诅咒,生命就快走到终点。 这其中,也有曾经欺负过拉司蒂的人。 也有曾经参加过拉司蒂的音乐会,与两人和气地聊过天的人。 拉司蒂对他们一视同仁地说道。 “我最重要的亲人们,我最爱的朋友们……现在,可以拯救他们的,只有我。库拉比司……你如果处在我的情况下,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这……” 库拉比司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 看到库拉比司窘迫的样子,拉司蒂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 “我知道的哦。因为库拉比司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快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候,为了不连累我,自己放开了手……这件事我是不可能忘掉的哦。” 拉司蒂露出故意逗他的表情说道。 “所以……拜托了,请把羽毛……给我吧。” 拉司蒂向库拉比司伸出她小小的手。 (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谁……谁……谁能告诉我……) 库拉比司看着羽毛。天使的羽毛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就像在那白色的光芒中隐藏着问题的答案一样。 库拉比司祈祷着,非常非常强烈地期盼这光芒能够引导他。 * 这是梦中的景象。 静静的清泉,小小的树林。意识中熟悉的风景。 “……库拉比司。” 思多法一脸认真地看着库拉比司。 “……我……到底怎么办才好?” 库拉比司用不知如何是好的声音向思多法询问道。 “……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建议。” 面对库拉比司的询问,少女只是平静地回答他,赤红色的眼睛里露出悲伤的神情。 “究竟这样做……这样做真的可行吗?把我手里这片……你的羽毛……给拉司蒂使用……” “可以哦……拉司蒂的身体,还残留有我的力量……她也会唱……从羽毛里引导出力量的歌……” “歌?那是……” “拉司蒂与你初次相遇时所唱的天使之歌,那就是能够引导出天使之力的咒歌。” “但是……这么一来……如果引导出天使之力……拉司蒂就会变成非人的魔物……是这样吗?” “嗯……那孩子……大概不会变成怪物的吧。” “那么……” “但是,作为容器的人类的身躯会因为无法承受天使之力而崩溃……可能会和那个时候的我一样。” 库拉比司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一幕。自己再是声嘶力竭地叫喊也无法拘留思多法光芒四射的身体渐渐消失。 “……怎么这样。” “即使是最优秀的巫女,区区一介人类的肉身,对于天使之力来说依然显得微不足道……” “不行,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作决定的……是人家哦。”思多法平静地说道,“人就是这样,无论是谁,想要阻止别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种事……” “作决定的……是人家哦。” 白色的雾气升腾而起。 库拉比司望着思多法悲伤的脸庞,呆站在原地。 * 突然之间景色变换。 从梦中醒来的库拉比司眼前站着拉司蒂。 她蓝宝石般的瞳孔里充满了坚定的决心。 “拉司蒂……” 库拉比司没说下去,只是把羽毛交到了拉司蒂的手里。 天使的羽毛隐隐地散发出光辉,就像是很乐意去到拉司蒂的手上一般。 “那个,库拉比司……最后再提一个任性的要求可以吗?” “拉司蒂……什么?” “我……希望在库拉比司的伴奏下唱歌。” “可以……当然可以。” 库拉比司抱住拉司蒂,向她发誓,即使自己的生命即将消亡,在拉司蒂的歌曲唱完之前他都不会停止演奏。 小镇上满是病倒在地的人。 库拉比司他们向广场急速前进……在那座令人怀念的广场上,两人不知道举办过多少场次的音乐会。 “……拉司蒂……到了哦。” “……啊呜!” “拉司蒂……有些紧张吧……怎么还要说‘啊呜’啊。” “啊……哎嘿嘿……是啊。” “拉司蒂……” “库拉比司,一直以来都在鼓励我……不紧张……我会努力的。” “……好~” “我今天也要好好唱歌……用我的歌声……把藏在心里的天使之力引导出来,拯救大家……” “拉司蒂……在发抖啊……如果害怕的话……” ——不要那么做也可以啊,一起离开这座小镇。 拉司蒂没等库拉比司说出这些话,就抢过话头说道。 “不要紧的…………我……不要紧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拉司蒂小小的肩膀依然在不停地颤抖着。 (思多法……我的歌姬…我的守护天使。如果你能够看到此情此景,能够听到此时此刻的话…我请求你…不论把我的生命如何处置。请帮帮她…帮帮拉司蒂吧。) 库拉比司这样祈祷着。他不得不祈祷。神啊……请您保佑眼前这位在颤抖的年幼的少女吧。 “哎嘿……但是,说真的……果然……还是害怕……害怕啊……” “拉司蒂……” “库拉比司……抱……能抱抱我吗……” “这样……吗?” “再、再紧一点。再紧一点,把我再抱得紧一点!” 库拉比司弯下身去,抱紧拉司蒂。 拉司蒂温暖的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着。 “拉司蒂……” “库拉比司……喜欢你……我喜欢你库拉比司。” “拉司蒂……我也一样……我也喜欢你……非常非常地喜欢你。” “如果向天使大人许愿之后,这件事可以平安无事地结束的话……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嗯,当然。一直在一起一直到死为止……虽然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但这些时间我全部都留给你。” 听库拉比司这样说,拉司蒂害羞地微笑起来。 她有些犹豫、又有些提心吊胆地开口问道。 “可以……做你的新娘吗?” 库拉比司看着眼前的拉司蒂开怀地笑了起来。 “荣幸之至。一起唱歌,一起旅行。一起周游世界。” “呵呵……好开心……” 拉司蒂双手放在胸前,羞得满脸通红。 她抬头望着库拉比司,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是成年人索吻的表情。 “呣……” 唇间传出轻轻的喘息声。 库拉比司轻轻地贴近那对颤动着的嘴唇,像是接触易碎的玻璃工艺品一样小心翼翼。 ——在这永恒的瞬间,双唇融化在一起。随后库拉比司他们放开了对方的身体。 “……库拉比司——” 正当拉司蒂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呼呼……嘛,真让人吃惊呢。” 库拉比司他们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声。 “库拉比司,拉司蒂,真大胆呢。”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拥有天蓝色头发以及温和笑容的女性。 “阿露缇……已经没事了吗?” 拉司蒂转向阿露缇关心地问道。 “拉司蒂……我可爱的妹妹……嗯,已经不要紧啦。”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唱歌吧……两人一起唱祈祷之歌。” “哎?” “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话,也许会被那个力量压垮的……” 阿露缇平静地说着。用饱含微笑的视线关爱地看着满脸惊讶的拉司蒂。 “对啊!要是两个人的话……如果……堕天使所说的巫女的阿露缇的话,也许可以做到和拉司蒂一样的事情。” 库拉比司想到这样的可能性,眼中闪过光辉。 “阿露缇……这太危险了……” “呼呼……拉司蒂……不要紧的哦……一起唱吧,就像那天夜里那样……两人一起。”面对拉司蒂的担心,阿露缇微笑着宽慰她道。 “……好……好的!阿露缇。” 拉司蒂热泪盈眶地抓住阿露缇的手。 两人手拉着手,登上教会最高的一段石阶(译注:与上文所说的喷水广场不符,疑为原作者的笔误)。 那就是舞台。 那就是拉司蒂与阿露缇的舞台。 已经准备好符德鲁琴的库拉比司对二人说:“好啦,音乐会要开始啦!两人准备好了吗?” 阿露缇镇静地点了点头。拉司蒂则面带些许紧张地向库拉比司点点头。 ——于是库拉比司把手指移到符德鲁琴的键盘之上。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起来,开始弹奏起自古以来在这座小镇上代代相传的天使的旋律。 在库拉比司奏出的音乐伴奏下,拉司蒂与阿露缇的声音向整座小镇扩散开去。 拉司蒂与阿露缇的歌声响彻天际。 歌声乘着库拉比司的符德鲁琴声向四外扩散。这歌曲是很久很久以前从这座小镇里一直流传下来的天使的旋律。 (……我的伙伴,现在正是将你所有的潜力发挥出来的时候,拜托啦!) 库拉比司将驱动符德鲁琴的风之魔导石的力量发挥到了极限。 魔导石借助蕴藏在其中的风之力,将两人的歌声传遍每一个角落。 位于小镇入口处的旅馆,这座小镇唯一的旅馆——安古鲁珞德旅馆,在它的二楼。 在自己房间里养病的妃亚,如幻听一般地听到了“这首歌”。 “是拉司蒂的……歌声……” 这歌声,将妃亚全身心地包容进去,除去了她身上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寒意。而且并不只是这样,妃亚可以切实地感受到,在这5年时间里一直让自己痛苦不已的“某种东西”被彻底地从自己的身体里剔除了出去。 “拉司蒂的……歌声……天使的歌声……” 脸上泛起红润光泽的妃亚低声说道。 自己被治愈了——妃亚感觉就像全身被柔软的羽毛毯子包裹住一样,沉浸在这温柔的感觉之中,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天使的歌声在佛迪欧镇上回荡。 威乐丝魔法商店。 纱利雅在工房里,为了那些饱受疾病折磨而痛苦不堪的人们通宵达旦地配制魔法药剂。 “再……再加把劲!纱利雅不会放弃的!” 心地善良的她,实在不忍心眼看着小镇上的人们被痛苦折磨。 她不顾合算不合算,毫不吝惜地使用最昂贵的材料,为需要的人们彻夜分发亲手制作的魔法药。但是,她的身体也早已疲惫不堪,最后由于“某种原因”,她渐渐地连配药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纱利稚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啪”地跪倒在地,她浑然不知的“大限”到来了。 就在那时,纱利雅的耳边响起了柔和的歌声。明明是在封闭的工房里,为什么可以清楚地听到这样的歌声? “拉司蒂……是她在唱歌。” 纱利雅自言自语道。突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充满了力量,为小镇的人们制作药剂的纱利雅再一次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拉司蒂的歌声,已将自己的“存在”治愈了。 ——天使的歌声在佛迪欧镇上回荡。 在拉司蒂的家中,罕见地有客人到访。客人在与埃奥莉娅谈话。 那位稀客就是这座小镇的主教。他受人所托,来拜访这个家。 对于病倒的埃奥莉娅来说,这个请求未免过于残酷,正当来访者准备说出这个残酷的请求的时候……。 两人的耳边响起了歌声。 古老的歌声,这是天使的歌曲。是引导出天使之力的咒歌。 “哦哦,这歌声是……” 主教将精神集中到自己的耳朵上轻轻地说道。 “拉司蒂……是你吗……” 埃奥莉娅清楚地分辨出这歌声的主人,满脸都是担心的表情。 ——天使的歌声在佛迪欧镇上回荡。 一道曙光划破浓云密布的天空照射下来。 光束照亮了拉司蒂和阿露缇…… 像幻觉一般,拉司蒂的背上出现了三片羽翼……而站在她身旁的阿露缇的背上,同样也出现了三片光辉的羽翼。 一共是六片羽翼……这正是炽天使的羽翼数目。 羽翼光华渐涨,慢慢地照亮了整座小镇。 沐浴在光辉之中的小镇居民们露出惊愕的表情站起来。 “……祈祷……奏效了。” 库拉比司惊讶地都忘记继续弹奏符德鲁琴,低声地念道。 拉司蒂与阿露缇被天使之翼的环绕其中,她们的歌声乘着风传向每一方向,每一个角落。 治愈每一个人的歌曲。这便是天使的歌曲。 此时此刻,小镇上所有的生物,都听到了拉司蒂与阿露缇的歌声。 * 唱完最后一节歌曲之后,脸上显出疲惫之色的两人回过头来看了看库拉比司。 “拉司蒂!” 库拉比司奔向终于放松下来却几乎失去意识的拉司蒂。 “库拉比司……” “太好了!你没事!” “拉司蒂……阿露缇……太好了!” ——然而。 对库拉比司抱以微笑的拉司蒂却摇摇晃晃无法站稳。 “库拉比司……我……我……” “好高兴……真的……” “和大家友好相处……救了大家的命……” 啪地一下,拉司蒂两腿一软。 “拉司蒂……拉司蒂?拉司蒂!” 阿露缇满心悲痛地喊着拉司蒂的名字。 “谢……谢……你……们……” 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才说到一半。 拉司蒂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倒在了地上。 “拉司蒂?拉司蒂!拉司蒂!!” 库拉比司奔向拉司蒂,抱起她那小小的身体。 “拉司蒂,拉司蒂……” 拉司蒂已经闭上了眼睛,但依然保持着微笑。 “睁开眼!拉司蒂,不要这样啊。” “拉司蒂!” 即使库拉比司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喊叫,拉司蒂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库拉比司把脸贴上去,只感觉到一阵冰冷的凉意。 小小的,白白的,柔软的,凉意。 这感觉……就像是拉司蒂在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般。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静静地降临在这座小镇上。 街道上……落下雪花。一片、两片、三片。 然后,纷至踏来的雪花飘满了天空,纷纷扬扬地落在街道的各个角落。 银白的雪花,随风飞舞着飘落下来。 ——这景象,犹如天使的羽毛在飞舞一般。 纯白的雪花,散发着纯洁的光辉,在小镇上累积起来。 如光之塔一般的道道日光划破厚厚的云层照射下来。在这些光束的映射下,洁白的雪花银光闪闪地飞落而来。 这些雪花就像是天使的羽毛一般,将拉司蒂一动不动的身体覆上一层洁白。 “……库拉比司……” “对不起……阿露缇……现在……什么也别说了……” 库拉比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恢复了活力。 拉司蒂的歌声甚至治愈了库拉比司的身体。 (只有我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拉司蒂……拉司蒂……) 他眼眶发热,落下泪珠。 一滴、两滴……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到拉司蒂的身上。 “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口中传出无法抑制的哭声。 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也飘荡着库拉比司无法抑制的泪花。库拉比司就这么一直抱着拉司蒂小小的身体…… * ——梦。 我看到了梦境。 (——在唱歌,我在唱歌。) 我和库拉比司一起,和我最喜欢的乐士一起踏上了旅途。 他演奏,我唱歌。 走过一村又一镇,我们的音乐表演总是让街角摇身一变成为一座小小的音乐厅。 听着我唱歌,大家都真诚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如潮的掌声。送给我的小小花束。每当那个人看到抱着鲜花喜笑颜开的我,他总是露出比我更高兴的表情。 “出来旅行,太好了。” 面对兴奋不已欢笑着的我,他温柔地回答道。 “我没说错吧?两人一边唱歌一边旅行一定会很开心的……” “真的!就像库拉比司说的一样!” 看到库拉比司微笑真让人高兴,我按捺不住地哼起歌来。 呆在他的身边,只是这样我就感觉被无限的幸福包围了。 ——但是,这只是梦。 对此我心知肚明。 因为我在那个时候使用了天使的力量,已经死了。 为了救大家,为了救库拉比司,我让天使之力降临到自己身上。 虽然用这股力量拯救了大家,但是我的身体却无法承受那样的力量。 ——但是我不后悔。不对,这是在说谎。 其实很后悔。还想和库拉比司在一起,还想在他的伴奏下唱歌。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身在梦中与他对话。 在小河边,两人促膝而坐,天南海北地聊着。 虽然明知道只是梦境,我也不想看到他悲伤的表情,所以下定决心绝口不提心事。 “我说,拉司蒂……有机会一起去旅行吧。” “库拉比司你好奇怪,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旅行吗?” 面对不时恍惚地这么提问的库拉比司,我总是这样微笑着回答他。 “……啊……对啊……啊哈哈……” “呵呵,库拉比司真是的,好奇怪!” 面对讪讪地笑着的他,我慢慢地靠过去。 全身融化在一股暖意中,那感觉就像沐浴在暖春午后的阳光下一样。 “呐,库拉比司,我要抱抱。” 于是他轻轻地抱起我的身体。明明是梦,但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温存,我就像要融化了一样。 “呵呵……好高兴。” “拉司蒂你才奇怪哦!真爱撒娇。” 他逗我玩道。我被他拥在怀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是,我——却哭了。感觉到两只眼睛里滴下滚烫的泪珠。 被他抱在怀中的我实在是太幸福了。 但是,这都只是梦——有悲伤、有快乐——的梦。 意识渐渐地远去了。连梦境也看不到了呢。我的思维也要停滞了。 眼前渐渐被白光所笼罩。 我的意识,就像要消融在空气之中似的…… “不行,回去!那个人还需要你。” 就快要消融的意识之中,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思多法? 我在心中慢慢地叫出了那个声音的名字。 第一卷 尾声 灿烂的太阳光芒四射,蓝蓝的天空晴空万丈。这是阳光明媚的初夏的某一天。 啪~。啪啪~。 爆竹声声作响。 在教会的礼堂里,聚满了镇上的居民。 无论是谁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今天是要举行祝福礼的特别的日子。 “祝福你们!” 拥有一头天蓝色头发的女性,用温和的声音传达出她的祝福。 “祝福你们★” 拥有明朗的绿色瞳孔的少女精神百倍地送出她的祝福。 “祝福你们啦☆”
持有魔法使特有的法杖的少女,像是在祝福她自己似地开心地送出她的祝福。 ——今天在这里举行的是结婚典礼。 库拉比司穿着不习惯的白色的晚礼服接受小镇上大家的祝福。 库拉比司他们俩……准确地说,是库拉比司和拉司蒂被满面笑容的人们团团围住。 教会本来挺大的,但是当镇上的人们全部都集中到这里,在这种情况下这里也显得有些狭小拥挤了。 “谢谢大家!” 响起拉司蒂明朗的女声。 “库拉比司,看,大家都在祝福你哦。” “是这样吗?我其实是被当作抢走了小镇偶像的恶人被一双双眼睛盯死呢吧。” “唔呼呼……我也想被你夺走啊……可惜没有办法呢。” ——其实,那一次拉司蒂喝完歌曲之后只是由于疲劳过度而晕了过去。 结果,在阿露缇面前……在恢复精神的小镇居民们面前号啕大哭的库拉比司,在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一直被小镇上的传言折磨得痛苦不堪。 后来,醒过来的拉司蒂微笑着在库拉比司泪流满面的脸上亲了一口。 那是库拉比司在他漫长的人生中,最棒的一个吻。 “在发什么呆呢?” “嗯……只是想起了过去……” “想起了什么?” “拉司蒂……只能说‘啊呜’的时候的事……” “……啊呜。” 开玩笑~:拉司蒂这么说道。 “啊哈哈哈哈……” “呵呵……唔呼呼呼呼……” 两人手捥着手,走过礼堂的大门。 ——外面晴空万里。清爽的风将两人一齐裹在其中。 “那么,一路走好。” “两人路上小心哦。” “旅途愉快!”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送出祝福。 那时。在大家的祝福声之中,夹杂着一个温柔的声音。 “……祝福你……库拉比司。” 像风中传来的声音,又像幻觉一般。 那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少女的声音。 (谢谢你……思多法。) 库拉比司仰望天空向他的守护天使道谢。 “?” 拉司蒂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看着库拉比司。 “啊哈哈,什么事也没有。” 库拉比司大声地笑着说道。 此时他感觉到,他一直在寻找的那样东西……埋藏在空虚的心灵深处的那样东西,现在可以切实地感觉到已经握在手中了。 “咿呀!” (由于被抱了起来)拉司蒂小小地喊了一声,声音中其实充满了喜悦之情。 “出发吧,拉司蒂。两人一起唱歌,一起旅行。” “好!” “要将天使的……我的歌姬的声音……传遍世界各地。” “……亲爱的?” “什么?” “我……好幸福。我好幸福。” 拉司蒂用手圈住库拉比司的脖子,满面笑容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 库拉比司抱住拉司蒂,大幅度地旋转起来。 “嗯,我要让你变得更加幸福。” “好!永远在一起!” 拉司蒂笑着。库拉比司也笑着。大家都笑着送出祝福。 漫长的一段旅途结束了,现在,新的一段旅途又将开始。 ——库拉比司他们的笑声,在五月的青空下,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深山家的蓓儿汀(深山家的贝尔汀)> 第一卷 01.全日本最奇妙的家书。 妈妈,你好吗? 打从妈妈远赴海外深造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妈妈你是个热衷于研究、既懒散又怕麻烦却又神经兮兮的怪咖,因此我很担心少了我的陪伴,你还能不能过着具有最低文化水准的像样生活?冷冻食品之所以叫做冷冻食品,是因为它已经冷冻过了,身为一个人类,你一定要先微波后再吃喔。 至于我,你尽管放心,我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应该说,自从妈妈你不在之后,家事的分量便锐减为从前的十分之一,我现在过得轻松多了。鸡蛋再也不会在微波炉里爆炸,啤酒也不会再入侵到冰箱蔬菜室了。 而且…… 多亏了妈妈,现在家里多了一个成员,我一点也不寂寞。 ◇◆◇◆◇ 「起床啰是也,起床啰是也。」 啪啪,有人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拉起棉被蒙住头,想隔绝拍打脸颊的杂音。 「不可以睡回笼觉是也,不可以睡回笼觉是也。」 我感觉到棉被外有一股引力,似乎想将棉被从我身上拉开;我卯足力气对抗这股力量,同时从棉被的缝隙中望向时钟。 AM 6:OO。 今天明明是假日,凭什么非要我早起不可? 我翻过身去,背对说话者。 「……真没办法是也,真没办法是也。」 床上传来一股轻微的震动。 下去了吗? 她终于肯放弃了? 「『嗯哼——小弟弟,要不要跟姐姐乐·一·乐?来,起床吧,把你别的部位叫醒吧。』是也,是也。」 我猛地掀开棉被。 我的脑子瞬间清醒,认出了刚才那名说话者的身分。 「喔喔,起来了是也!起来了是也!第一次成功耶是也!耶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 「早安是也!早安是也!」 「刚才那是啥?」 「色诱是也!女人香是也!琥太郎殿下被蓓儿迷得种魂颠倒是也,神魂颠倒是也!」 「……色诱?」 「是也,是也。」 「……女人香?」 「是也,是也。」 我直直地望向说话者。 或许该说「俯视」。 坐在床上的我,依然得低头才看得到她。 她就伫立在那儿。 她的身材相当娇小——不,该说是太小了。在我站着时,她的高度仅高过我的膝盖,因此约莫五、六〇多公分高吧? 而且还是三头身。 不知为何,她穿着一身女仆装。 发型是略显微蓝的黑色妹妹头。 我彷佛看着一尊Q版人偶。 她说她叫做蓓儿汀。 她看起来很明显不像人类,这也是当然的。 Electric Maiden Automata——电动侍女型机器人偶。 这是由家母领军开发出来的内建自立AI机器人。 顺道一提,不是自律,是「自立」。 这两种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还有,蓓儿汀……蓓儿小姐是经过样品测试制作而成的试验机种,通称为EMA初号机。我真担心家母领军的团队会不会吃上官司。 言归正传—— 「早安是也,早安是也,琥太郎殿下。」 「嗯……早啊,蓓儿小姐。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这么早就叫醒我?今天学校放假耶。」 「早起的人可得三文是也,早起的人可得三文是也。」(注1日本谚语,意同于「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换算成现在的币值,大概只有六十圆吧。」 这样算起来,睡觉还比较划算呢。 「这在当时可是能买到三条白萝卜是也,三条白萝卜是也。」 反驳得好。 就算我现在再钻进棉被里,八成也会被蓓儿小姐打醒吧?没办法,我只好站起身来。 「早饭已经做好了是也,快点换衣服下来客厅吃饭是也,下来客厅吃饭是也。」 「嗯。」 我点点头,脱下睡衣折好、收进五斗柜里,然后从衣柜中拉出内搭裤及长版上衣。接着我坐到梳妆台前梳头,仔细地编出一条发辫。 最后,我穿上衣服。 「……琥太郎殿下,琥太郎殿下。」 「嗯?干么?」 「蓓儿觉得连在家里都男扮女装不太好是也,不太好是也。」 「我才不是男扮女装呢,不要管我啦,讨厌。」 「难道是癖好!是也,是也。」 「是习惯啦!」 我斩钉截铁地宣示道。 我,深山琥太郎,以生物学的观点来说,是属于男性。 可是,其实我很想当个女孩。从小就常常有人夸赞我长得可爱,久而久之,我也爱上了穿女装,于是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上了高中之后,我的个性依然没变。 我上学时都穿着女生制服。反正校规又没规定「男生不能穿女生制服」,因此旁人也不会对我说三道四。 大家反而都在身旁默默地关照着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该不会全年级的同学都认可了我的身分吧? 不过,无论是哪个年级,总会有人来找我麻烦,严重点甚至还会对我暴力相向,而我也一一慎重地赶跑了他们。 别看我这样,我的臂力可是很强的。 国中时,空手道社的社员曾叫我去空手道地区大赛支援他们,我在团体战中连胜三人,夺得了冠军——不过全国大赛的邀请我倒是婉拒了,因为枪手总不能一直留在那儿吧?这样对外界不好交代,况且我也讨厌引人注目。 如此这般,周遭不太会有人苛责我的装扮。 但是,倒也不是全然没有。 「真可叹是也,真可叹是也。」 这个人就是其中的代表。 「哪里可叹?」 「现在或许还无所谓是也,毕竟琥太郎殿下确实是个美人是也,是个美人是也。」 「咦,真、真的吗——」 一听到有人说我可爱、漂亮或长得美,我就不禁嘴角上扬。 「However,是也。你是无法违背人体定律的是也。男性的肌肉比脂肪多,而且胡子也会越长越多是也。你无法一辈子都这么可爱唷是也,无法一辈子唷是也。」 「呜!我、我才不怕呢。等我长大了,我可以注射荷尔蒙或是动手术拿掉那东西。」 「真顽固是也……没办法是也,蓓儿只好用身体来唤醒你男人的本性是也!唤醒你男人的本性是也!」 听到蓓儿小姐这句话,我马上从椅子一跃而起。 「你、你该不会已经存满能量了吧?」 「蓓儿的斗志已经快要爆发了是也!开始读秒是也!」 蓓儿小姐浑身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势,双手用力擦腰。 『MAXIMUM MAIDEN POWER』 电子语音响遍了四周。 嗡——嗡——嗡——蓓儿小姐身上发出了奇妙的声响。 这八成是待机音效吧? 接着,蓓儿小姐将双臂交叠成十字。 「Cast Away 是也!Cast Away是也!」(注2《浩劫重生》,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原名,描述一个联邦快递公司员工在南太平洋上空遇难、坠机、漂流到荒岛的故事。) 她摆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姿势。 话说回来,关漂流什么事? 蓓儿小姐无视我的吐槽,娇小的身躯笼罩在一道纯白的光芒下。在这一大片刺眼的闪光之中,蓓儿小姐的身影化成颗粒状四散而去。 转眼间,四散而去的粒子再度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人的轮廓;不只如此,它的形状并非蓓儿小姐迄今的三头身,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尺寸。 接着,光芒逐渐凝聚在一起。 我的房间恢复了往常的氛围,而站在我面前的—— 「小女子,变身。」 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仆。她的身高比我还高,四肢宛如体操选手般纤长,但尖挺的双峰却丰满得几乎要撑破这套女仆装,就连一头秀发也丰盈得盖住了臀部。 雪白的肌肤、柳叶眉、花容月貌……这些赞美词套在这位美女身上再适合不过了。我真不想承认,眼前这个人就是我最憧憬的理想女性样貌。 「蓓、蓓儿小姐……」 没错,这位突然现身的美女就是那个蓓儿汀。 电动侍女型机器人偶。前往国外深造的妈妈为了监视我而特地留下这尊女仆机器人,然而,她的真实身分其实是「床伴」,目的是为了将男人身、女人心的我矫正为货真价实的男子汉。 「琥太郎少爷。」 蓓儿小姐温柔一笑,抱起了我。 不只是外貌,她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蓓儿小姐轻轻地将我抱到床上仰躺着,接着再压到我身上来。 「蓓、蓓蓓蓓蓓儿小姐。」 「呵呵,琥太郎少爷,您不要这么紧张嘛。」 「不、等——!」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蓓儿小姐定住我的脸,吻了我的唇。 蓓儿小姐并没有使出很大的力量,为何我无法反抗、只能任由她予取予求呢? 蓓儿小姐的唇瓣总是如此柔软、温热。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思绪逐渐变得模糊。 有个东西拨开我的唇,进入我的嘴里。 那是蓓儿小姐的舌头。它热情地缠绕住我的舌头,宛如别种生物般地蠢动着。 唾液随着蓓儿小姐的舌头流进我嘴里。我无法多加思索,只能乖乖地「咕噜」一声吞进喉咙。 好甜。 为什么蓓儿小姐会这么甜呢? 我还想要!蓓儿小姐就跟毒品一样令人成瘾。 蓓儿小姐放开我的唇,一条唾液的丝线联系着我们俩。 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琥太郎少爷,男性的身体构造是这样的;只要被女性触摸就能感到飘飘然,快活似神仙。」 「噫——」 蓓儿小姐将手伸进我的衬衫里,抚摸我的胸膛。她的指尖不同于嘴唇,十分的冰冷,摸得我火热的身体瞬间舒坦了起来。 我的衬衫,就这样被拉到脖子。 蓓儿小姐伸出红嫩的舌头。她的脸靠近我的身子,舌头绕着腹部滑动。 「呜、啊……」 我脱口发出了窝囊的叫声。 「很舒服吧?很舒坦吧?这是因为琥太郎少爷您是男性啊。不管您再怎么修饰自己的外表,男性基本上还是渴求着女性的。」 「啊呜……」 「琥太郎少爷……我这么做并不是出自于程式的设定,而是因为我比令堂……比任何人都还倾慕着您,所以才自愿对琥太郎少爷奉献自己的爱。」 「啊……」 「反之亦然。我想得到琥太郎少爷的爱,我想抛开钢铁与肉身之间的差异,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得到琥太郎少爷这个男人的爱。」 蓓儿小姐的美声喃喃地倾诉着,如歌声般悦耳。 这番话锥心刺骨地苛责着我的心。 我满脑子只想着蓓儿小姐。 「我、我——」 正当我快被蓓儿小姐说动时— 一道刺眼的闪光突然照亮了整个室内。 我不自觉捣住双眼。 一时之间,房内鸦雀无声。 滴答、滴答……连秒针走动的声响都清楚地回荡在耳边。 光线……消失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松开双手。 「啧!时间到了是也!时间到了是也!」 娇小的蓓儿小姐正骑在我的腹部上。 她一脸懊悔地晈着拇指的指甲。 「……蓓儿小姐。」 「量表只累积到一格果然还是不够,MAX状态太短了是也,太短了是也。」 「……蓓儿小姐。」 「蓓儿还是乖乖用普通招数来累积能量好了。However,反正琥太郎殿下也快被攻陷了,色诱你应该易如反掌是也!易如反掌是也!」 「……蓓儿小姐。」 「嗯哼——是也,过来嘛——是也。」 「……蓓——儿——小——姐——!」 我挥开坐在我身上、敞开衣襟、搔首弄姿的蓓儿小姐,用枕头朝她头上打下去。 不只如此,我还隔着枕头使出一记肘击。 「呜喔!琥太郎殿下,暂停是也!根据系统的设定,倒地时是无敌的是也,倒地时是无敌的是也!」 「闭嘴啦,蓓儿小姐你这猪头!你就这样趴在地上吧,笨蛋!」 我把枕头旁的玩偶也丢了过去。 桌上的文具跟书本当然也不例外。 光是这样还无法消我的气,我索性拉起杂物堆中的蓓儿小姐,用脚底抵着她娇小的背部,背对着自己摔向床铺。 「这、这是传说中的土砂崩式巴投是也!土砂崩式巴投是——呸啾!」(注3柔道技巧之一。) 蓓儿小姐怪叫了一声,一头陷进床铺里。弹簧床的反弹力令蓓儿小姐略弹了两、三下,接着她就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站起身来,全身颤抖着。 「人家!人家是女生啦——!」 我朝着天花板释放出这股强烈的性冲动。 ◇◆◇◆◇ 那么,我就在此搁笔。 妈妈,你要保重身体,希望你过得很好。 P.S. 等你回来后,我可要好好说你一顿。 第一卷 02.深山家的餐桌。 「琥太郎殿下,晚饭做好了是也,晚饭做好了是也。」 当我在写作业时,蓓儿小姐开门走了进来。门把的位置比蓓儿小姐的头还高,她到底是怎么把门打开的?其实蓓儿小姐相当灵巧,她是跳起来扭开门把的。 「啊,好——我马上过去。」 我在一个适当的段落搁下笔来,随着蓓儿小姐走出门外。既然蓓儿小姐能够轻松开门,下楼梯当然也难不倒她;她轻巧地跳下一阶阶高达她腰部的楼梯,「咚、咚」四周回荡着极富节奏的脚步声。 客厅里香味四溢。 餐桌上排列着两份热腾腾的料理,肚子饿得咕噜作响的我赶紧就座,蓓儿小姐也随后坐到椅子上。她的椅子是特别订做的,椅脚比一般椅子长了两倍,椅座下面也增加了踏阶。 「今天的菜单是——莲藕是也——莲藕是也——」 蓓儿小姐如歌唱般地——不,实际上她真的唱出了这段话。 我望向餐桌。 「这是?」 我指着一个小钵试探地问道。 「这是蜜渍莲藕是也,蜜渍莲藕是也。」 「这是?」 「这是卤莲藕跟芋头是也,卤莲藕跟芋头是也。」 「……这个。」 「莲藕惊喜炸是也,莲藕惊喜炸是也。」 而饭碗里装的呢,则是莲藕饭。真不得了,餐桌上清一色都是莲藕!没错,不知怎的,蓓儿小姐疯狂地热爱着莲藕,而且程度非同小可。 「就算你再怎么喜欢莲藕,也不必煮一大桌莲藕吧?」 「莲藕的丰富维他命C不会在加热中流失,而且不同的烹调法也可以让人品尝到各种不同的口感是也,各种不同的口感是也。」 只要一提到莲藕,蓓儿小姐就变得很罗嗦。算了,反正我也不讨厌莲藕。 「开动了是也,开动了是也。」 「开动。」 我挟起一块蜜渍莲藕。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与清爽的酸味,咬起来脆脆的,口感相当爽口。 「太幸福了是也——太幸福了是也——」 蓓儿小姐不断地扒饭、咀嚼卤莲藕并挟起蜜渍莲藕,接着再把筷子伸向炸莲藕……她不停地重复这一连串的动作,毫无止境。 「蓓儿小姐,什么是惊喜炸?」 「意思是食用的过程会充满惊喜是也,充满惊喜是也。」 我听了蓓儿小姐的劝,试着咬了一口这闪耀着漂亮金黄色的莲藕。我先是感受到酥脆的口感,接着一股与莲藕不同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这是……罐头鲔鱼?」 「是也。我把罐头鲔鱼塞进莲藕的孔中,然后沾上面衣炸出来的是也,炸出来的是也。」 「喔——」 这道料理真有趣。蓓儿小姐虽然有些缺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仆机器人,因此烹饪的手艺自然不在话下。我自认是一个会做菜的人,但跟蓓儿小姐比起来,她不只棋高一着,简直是棋高十着。 我感谢着蓓儿小姐每天在料理上的用心,一边再咬下一口炸莲藕。 「……嗯——?」 刚吃下去时还没什么感觉,但接连吃了两、三口后,一股扑鼻的刺激感袭向了我。这强烈的味道逼得我眼眶泛泪。 「你中奖了是也,你中奖了是也。」 蓓儿小姐胸有成竹地递出一个装了水的杯子,我一把将它抢了过来,一口饮尽。 「呜呜,这是什么啊?」 「芥末莲藕是也,芥末莲藕是也。」(注4一种在莲藕的孔中塞入味噌、芥末粉、蜂蜜等酱料,再沾上面衣油炸的食物。) 「芥末?」 「这是熊本的名产是也,熊本的名产是也。」 蓓儿小姐随后也举筷挟起炸莲藕,一口塞进嘴里。从她挟的位置看来,挟到的应该也是芥末莲藕。 「……你还好吧?」 「呜——!这股刺激真教人受不了是也,真教人受不了是也。」 她捣着鼻子边吸鼻水边说道。这动作真像个糟老头,到底是谁将这种行为输进她脑海里的?——想也知道是我妈。 「我吃别的好了。」 「俄罗斯轮盘很有趣耶是也,很有趣耶是也。」 我才不想在这种时候碰运气。 蓓儿小姐跟我,每天都如此热闹地度过用餐时光。 ◇◆◇◆◇ 「为了明日的良宵,明天我要做鳖锅是也,做鳖锅是也,另外还附上鳖血酒。(注5这些都是壮阳食品。) 「我绝对不要!」 第一卷 03.琥太郎的作风。 现在明明是午休时间,我却被叫到校舍后方。校舍后方之所以称为校舍后方,就是因为这里照不到阳光、又是个一般人不易注意到的死角,可说是不良少年的聚集地。而将我叫来这儿的,当然是…… 「你还真的来啦,一年级的。」 染了一头刺眼的金发、戴着耳环的正港不良少年。刚才说话的人是不良少年的老大,他的两旁各站了一名棕发电棒烫男和黑发飞机头男。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留这种头。 「我的原则是要在石子绊倒我以前先踢开它。」 我对这种事已经很习惯了,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良高年级生似乎被这句话惹怒,气得太阳穴浮出了青筋。 应该是在开学典礼过了一星期后开始的吧?周遭的人逐渐注意到我的奇装异服,而我这个在一般人眼中看来明显「搞怪」的人,同学们也开始认同我是他们的一份子,接纳了我。 不过这仅限于同年级,上面的人现在依然将我当成珍禽异兽。 人们总认为「娘娘腔」的人「八成比自己弱小」,进而产生一股优越感,娘娘腔的人便因此成了霸凌的目标,这种事情在每个时代都屡见不鲜。当时,那些高年级生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吧。 那时率先找我麻烦的人,就是眼前这群人。 不过我在他们找碴的当天就痛扁过他们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每隔一周就会热心招待我到校舍后方。看来,这些人疗伤的周期大概就是一星期。 「臭小子,你他妈的很嚣张嘛!今天我一定要揍扁你那张脸!」 是暖身运动吗?这名不良少年老大对着前方空挥了好几个直拳。他应该有个名字,但我总想不起来;换言之,这群人不过是不值得一记的小角色罢了。 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午休结束只剩四十五分钟。这样我还有时间吃饭吗?我叹了口气,微微握起拳头,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就在这时—— 「给蓓儿等一架是也!给蓓儿等一架是也!」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拚命挥动短小的四肢朝我狂冲而来的正是蓓儿小姐。她就这样张开双手挡在我面前,似乎想从不良少年手中保护我。 「蓓、蓓儿小姐,你不是回去了吗?」 蓓儿小姐刚才已经帮我把遗忘在家中的便当送了过来,事情都办完了,照理说她应该回家去了才对。 「因为蓓儿察觉到琥太郎殿下身陷危机,所以就马上赶回来了是也,马上赶回来了是也。」 蓓儿小姐身上有那种机能吗?话说回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危机,程式却还是侦测到了,这机能还真是靠不住啊。 「啊?这啥鬼?」 不良少年老大一副看到鬼般地瞪着蓓儿小姐。虽说班上的同学大都已经认识蓓儿小姐,高年级生对她还是很陌生。不,应该说超级陌生,这群人跟蓓儿小姐算是第一次碰头。 「蓓儿不允许你们对琥太郎殿下出手是也!不允许是也!」 蓓儿小姐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那群不良少年。 「蓓、蓓儿小姐,危险啦。」 「哈哈!这是啥,你的保镖?这个小不点?」 金发男揪住蓓儿小姐的领子,拎猫般地将她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是也!放开蓓儿是也,放开蓓儿是也!」 金发男将奋力挣扎的蓓儿小姐丢向同伙,接住的人是飞机头男。他同样揪住了蓓儿小姐的领子
,在空中甩来甩去。 「想不到这家伙还挺好玩的耶——」 「看来蓓儿只好展开军事行动了是也!女仆刺针是也!女仆刺针是也!」 很遗憾的,蓓儿小姐的手刀并没有刺中飞机头男,只是空虚地在空中挥来挥去。 「可以用她来踢足球耶。喂——我要传球啰!一——二——呃噗啦!」 这名甩动蓓儿小姐想踢走她的飞机头男几乎分毫不差地横飞出去,一头撞向校舍墙壁,接着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揍飞他。本来我想低调地处理这件事,但他们的行为实在是太令人看不过去了。 「苫筱!苫筱——!」 金发男冲向昏倒的飞机头男。 「混、混帐!」 棕发电棒烫男瘫软在地,一边狠狠地瞪着我。 这种威吓,对我是起不了作用的。 「三位学长,请你们牢记一件事。」 我尽可能地压低了音量,语带威严地说道。电棒烫男先是僵直了身子,接着鬼吼鬼叫地朝我攻了过来;我抓住他的拳头顺势拉过来,同时朝他心窝使出一记肘击。 「呃!」电棒烫男弯下身来。紧接着我抓住他的后颈,提起膝盖狠撞他的鼻梁。这次电棒烫男一声不吭地仰首倒了下去,扬起一阵尘埃。 「能够对蓓儿小姐拳打脚踢的人,只有我。」 「杉浦、杉浦!」 金发老大歇斯底里地吼叫道。我闭起耳朵隔绝这阵吵死人的噪音,温柔地抱起从飞机头男手上跌落在地的蓓儿小姐。 「蓓儿小姐,你没事吧?」 「呜呜,蓓儿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是也。蓓儿嫁不出去了是也,蓓儿嫁不出去了是也。」 「啊哈哈,你在说什么呀。」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是也?你说了吧是也?」 「嗯——?你听错了吧?」 「你们两个——!」 金发男又开始叫嚣了。我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的,真是吵死人了。我将蓓儿小姐放到地上,转向金发男。 「哎唷,你很吵耶。」 「……嘿、嘿嘿。以前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但今天可不一样。师父,请您出场!」 金发男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他依然面对着我,但视线似乎落在我的身后。我微微瞥向后方。 我眼前有一道墙。这道墙大概有一八〇公分左右吧?他的身宽约莫六〇公分,身上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可见应该是男学生。他的发色和我身后的金发男一样是金色,但我猜这不是染出来的,而是货真价实的自然发色。何以见得?因为他五官深邃,鼻梁也较长,而且瞳孔一点也不黑,完全不像日本人。这道墙,似乎是西洋产物。 「哈哈!他是我们班的交换学生!」 这个人在狐假虎威个什么劲? 交换学生肩膀宽阔、肌肉发达,连穿着制服都还能看出他强健的体魄。我懂了,看来他是这群不良少年的保镖。 交换学生开口了。 我趁着那对精致的唇瓣道出正统英语前奋力奔向前去,转眼间就冲到他跟前。 我左脚踏地,运用反作用力将右脚举到后方,接着瞄准他的胯下踢出去。 我好像听到一声「噗唰!」。我的脚掌透过鞋子,感受到一股蹂躏了某种宝贝的感觉。 交换学生那张端正的五官浮现出清爽的笑容。 接着正面朝地倒了下去。 他的脸和地面之间流出了谜样的液体,似乎是口中吐出的白沫。尽管我百般不愿,黏液的破裂声还是传进了我耳里。我常用这招来防身,毕竟瞄准的是副睾丸,我想应该不至于留下后遗症。要使敌人丧失战斗意志,最好用的就是这一招。 「戴辛瑟——!」 金发老大是专门负责惊声尖叫的吗? 我回过头来,面对金发男缓缓地迈出步子。不知怎的,他的表情十分平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管他的,这跟我又没关系。 我在一个跟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凝视着我。 我也凝视着他。 「……就算你打倒了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 我笑着戳了他双眼一下。 「呜喔喔!眼睛、我的眼睛——!」 不良少年老大捣着双眼在地上翻来滚去。 战斗结束。成绩:三人昏倒,一人无法战斗。 不过,我想一星期后他们一定又会若无其事地把我叫出来。我很想趁现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这么一来就会变成防卫过当,老师八成会骂我一顿,所以想想还是算了。到头来我还是得每周面对一次这种事情,想到就烦。 「唉。走吧,蓓儿小姐。」 「打得好是也。琥太郎殿下果然是男孩子是也。口嫌体正直是也,口嫌体正直是也。」 「不要说出这种会招人误解的话,人家是女孩子啦。」 我看向手表。不小心多花了一些时间,这下午休时间只剩十五分钟了。我都还没吃午饭呢。如果就这样开始上下午的课程,虽然不至于会饿死,一定也会影响我的学习效率。 「那我回教室罗。蓓儿小姐,这次你一定要乖乖回家喔。」 「蓓儿明白是也。琥太郎殿下,你也要勤奋向学是也,勤奋向学是也。」 蓓儿小姐挥了好一阵子手之后,朝着校门口碎步跑了过去。她的举止实在太过可爱,我不禁直直地望着蓓儿小姐的背影,直到她完全离去。 ◇◆◇◆◇ 「大哥……我们不要再找那家伙麻烦了啦。」 「说什么蠢话!还不够,还早得很咧……听好了,有时人要趴在地上才显得灿烂。」 「真心话是?」 「那家伙使出上段踢的时候,我瞄到了。」 「……」 「喂、等等!不是这样的!我刚才只是……」 「……那家伙是男的耶。」 「废话!他那么可爱,怎么可能是女人!」 「……当我一开始就没有你这个大哥吧。」 「不对,不是这样的!」 第一卷 04.蓓儿小姐与打毛线与我。 「我回来了——」 一踏入家中,我就略微提高音量告知家里的人:我回来了。我坐在玄关,小心翼翼地脱去鞋子。这双鞋是新鞋,穿起来有点紧;我想,穿久了应该就会习惯了。 嘎洽,身后传来开门声。大概是蓓儿小姐出来迎接我了吧?咚嘶咚嘶,一阵柔和的脚步声,藉着地板传达到我的臀部。 奇怪了——我想。蓓儿小姐出来迎接我时一直都是踩着碎步,而由于她四肢短小,脚步声也应该是咚嚏咚嚏才对。最重要的是,以往她听到我说「我回来了」后都会马上回答「你回来啦是也!你回来啦是也!」。 也就是说…… 「欢迎回来,琥太郎少爷。」 听到身后有人对我搭话,我吓得猛然起身回头望去。 蓓儿小姐就在我面前。 不过,是较成熟的那一个。 蓓儿小姐双膝跪地,隆重地行了个三指礼。(注6以拇指、食指、中指轻触地板的一种女性行礼方式。) 「小女子此生还请您多多关照。」 「什么?关照什么?」 蓓儿小姐没头没脑地摆出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姿态。看她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不禁有点害怕。 「呵呵,开玩笑的。」 蓓儿小姐笑着站起身来,她的笑容看起来可不像开玩笑。接着,她一如往常地拿着我的书包走向楼梯。其实她大可不必像个佣人般为我做这做那,但蓓儿小姐似乎将这点视为工作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你怎么可以抢在你主人之前上楼梯?——我本来很想吐槽,但还是别想这么多好了。 「琥太郎少爷,今天您回来得真早。」 「啊,嗯,因为我今天不用值班。」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图书局员。午休跟放学后,我都得负责顾柜台、整理书架。(注7社团的一种,主要负责图书馆的柜台跟书架整理。) 话说回来—— 「对了,蓓儿小姐,为什么你变身了?」 跟在蓓儿小姐身后,我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因为呀,我的能量已经累积到九格,量表已经满了。既然能量满了,我就想说干脆变身好了。」 「啊——」 我居然明白了。 蓓儿小姐的内部有一种可藉由做家事来累积能量的量表,只要能量累积到一定程度,蓓儿小姐就可以Cast Away (变身)。而现在在我眼前的蓓儿小姐,就是她变成大人的模样。 附带一提,Cast Away是漂流、遭遇船难的意思,汤姆·汉克斯也演过类似的电影。 这个词的意思绝对不是「变身」,也不是「脱皮」,真不懂为何她要使用这个词。 「我的量表已经满格了,所以可以暂时维持这个姿态。」 蓓儿小姐以食指轻触唇瓣,性感地微笑着。这张笑颜与她身材娇小时的灿烂笑容不同,相当妖艳。 蓓儿小姐的使用说明书上面写道,一般型态称为「保守型态」,而变身后则成为相反的「性感型态」。 ——性感型态,直译为情色型态。 我叹了口气,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 我从蓓儿小姐手上接过书包。 「谢谢你,蓓儿小姐。我去换衣服,你在楼下等我。」 「我可以帮忙……」 「不需要、不需要。」 我严正地拒绝了。 蓓儿小姐衔着食指,显得相当落寞。 ◇◆◇◆◇ 「蓓儿小姐?」 我走到客厅,看见蓓儿小姐坐在沙发上做着手工。 「琥太郎少爷,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需要我帮您做些小点心吗?」 「没关系,不必了。」 「这样啊。」 蓓儿小姐专心地缠绕着两根细长的棒子。一条红色毛线从棒子略尖的前端延伸出来,连接着放在蓓儿小姐腰边的毛球。 「喔——你在打毛线啊。」 这种手法似乎就是俗称的棒针编织法。虽然我没用过棒针跟钩针,好歹也知道一些道具的相关知识。 我不好意思打扰蓓儿小姐,只敢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她是不是已经编了好一阵子?她手中的编织品看来少说完成了七、八成。 「我想趁着现在把它织好,毕竟身材变小后就很难完成了。」 「我想也是。」 一想到小小只的蓓儿小姐拚命挪动棒针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我看她到时不是打毛线,而是缠着一身毛线被毛线打吧?这景象还真容易想像。 我望着蓓儿小姐既熟练又灵巧地操纵着棒针。 「欸,蓓儿小姐。」 「什么事?」 「你能不能教我打毛线?」 我常常想着要打打看毛线,但光看教学书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因此迟迟不敢动手。 既然现在我身旁就有个活范本,或许我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我不能教您。」 「……啧。」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幻听。 紧接着,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能教少爷您打毛线。」 蓓儿小姐的口中清楚地说出了拒绝的话语。蓓儿小姐至今从未拒绝过我的请求,因此她的拒绝使我备受打击。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蓓儿小姐生气了?我扪心自问,是否不小心说错了什么?然而我左思右想,实在不认为自己有哪句话冒犯了蓓儿小姐。 「不、不行……吗?」 「是的。」 「这样啊……不行啊。嗯,抱歉……我不该为难你。」 我的心情越来越失落了。我想起小时候被父母责骂的情景,想不到蓓儿小姐的冷淡,会令我如此难过。 「琥太郎少爷,您想想,万一我教会了您打毛线,您以后不就会想要什么都自己打了吗?」 「……咦?」 蓓儿小姐调皮地笑了笑,将线穿上缝针、穿过针脚,再将线剪断。接着,她将完成品围在我的脖子上。毛线温暖又柔软的触感,温柔地轻抚着我的后颈。 这是一条围巾。 「如果琥太郎少爷您学会了打毛线,那我不就再也不能为您织东西了吗?」 「……啊。」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笑盈盈的蓓儿小姐是如此的美丽动人,连我这个决心以女孩子的身分活下去的人,都不禁心头小鹿乱撞。我无法直视蓓儿小姐的眼眸,只好窝囊地别开目光。 真的,我就是拿蓓儿小姐没辙。 ◇◆◇◆◇ 「可是蓓儿小姐,现在还算初春,围围巾好像有点……」 「……哎呀?」 第一卷 05.巧克力螺旋面包,狂想曲。 放学了。平常跟我一起上下学的幼时好友们今天都各自有事,所以我今天独自走在回家的路途上。 其实,我本来想等他们办完事一起回家的,但他们说不好意思让我久等,于是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迳自回家。一个人回家实在太寂寞了,我不喜欢这样。 「奇怪。」 一栋面对马路的陌生建筑映入眼帘。 这家店的棚子大得几乎要占据马路,下面则有一面橱窗;外观是由好几根木头组成的,看来像是木造的民宿。 周遭飘散着一股烤面包的香味。 「想不到这里居然开了家新店。」 BOARD面包店,招牌上写着这几个字。从这命名的品味看来,这家面包店说不定正在研究人类的起源。 话说回来,还真香啊。这股芳香刺激着我的食欲。下午跑了一五〇〇公尺,午餐便当所提供的热量早就所剩无几了。我想进去店里瞧瞧,如果这家店的食物好吃,或许以后我还会再来,况且试试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决定进店里晃晃之后,我推开了面包店的木门。叮钤叮钤,门上的钤铛发出了轻快、高雅的声响。 店内包覆在舒适的暖气之中。空气中交织着甜味、奶油融化的香味、酱汁与番茄酱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无论是灯具或是柜台之类的生活用具都是清一色的欧洲乡村风格,这儿的整体气氛好得不得了。 我拿着夹子和托盘,浏览着琳琅满目的面包。这里有吐司以及用巧克力或鲜奶油装饰、点缀而成的甜面包,也有包着肉与蔬菜、炸得酥脆金黄的轻食面包;至于中央的保冷柜,则塞满了一盒盒的三明治。 环视店内一圈后,我只挟了一个巧克力螺旋面包放上托盘。 对了,顺便帮蓓儿小姐买个小点心吧。 说到蓓儿小姐喜欢的食物…… 「莲藕——这里不会有吧?」 这儿是有卖竹轮里面塞着鲔鱼的面包卷,但我想再怎样也不会有包着莲藕的轻食面包—— 「……不会吧。」 居然有。 标价旁贴了张说明标签,上面写着「大胆地使用了一整条莲藕,孔穴中塞满了鸡蛋沙拉」。蓓儿小姐特制的惊喜炸也是类似的东西,莲藕的孔穴真是太神奇了。 尽管有些难以置信,我还是很庆幸有这项商品。蓓儿小姐看到这个应该也会很开心吧?我脑中浮现蓓儿小姐的笑容,将莲藕面包挟到托盘上。 买这些就够了吧?我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把托盘放到柜台上。 「我要结帐——」 「欢迎光——啊?」 站柜台的店员大叫一声,而我也吓得望向店员,结果—— 「咦?」 我也跟着惊呼出声。为什么呢?因为我认识他。 「一年级的,为什么你在这里?」 他正是那个老是找我麻烦的不良少年集团的老大。 「为什么?因为我来买面包啊。倒是学长你为什么在这里?」 「废话,我来打工啦!你有意见吗?啊?」 好糟糕的服务态度。好不容易以为找到了一家好面包店,这下子全毁了。我想,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吧。 学长将一头金发全部藏在头巾里,连耳环也拿下来了。现在的他和在校舍后方的他判若两人,双眼还红得跟充血没两样。 「学长,你的眼睛好红。」 「还不都是因为你戳我的眼睛!老子现在还痛得很咧!」 磅!他奋力拍了柜台一下。这个举动本来会打扰到其他客人,但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其他的店员大概正在里面烤面包吧? 也就是说,这里只有我跟他两人。唉,真讨厌。 「学长。」 「干么?」 「我是客人。店员先生,你的服务态度很糟喔。」 「……!欢迎光临……!」 在他的努力之下,语气现在是和缓多了,但表情却恐怖得足以吓走老弱妇孺。店长,请你开除这个人吧。 我想,我最好还是早点付钱、早点走人。我将托盘塞给学长,打开钱包暗示他快点结帐。 「……嗯?螺旋面包?」 「你有意见吗?请你快把发票打一打。」 「……等我一下。」 他思忖了一会儿,接着抓着我的托盘走出柜台。 「啊、等等!」 他无视我的制止,迳自往店内走去,然后停在某个地方。那是一个专门摆放螺旋面包的架子。 学长到底在想什么?他把我选的螺旋面包从托盘中挟回架上,再将后面的螺旋面包挟到托盘上,接着回到柜台。 「好,来结帐吧。」 「呃,等等,刚才那是怎样?」 「这个螺旋面包是我烤的。」 「咦?」 「我瞒着店长偷偷在里面加了比规定分量多出一半的巧克力,这下你赚到了。」 「啊……」 仔细一看,这个螺旋面包确实比我挟的那一个还要饱满,但它的外观实在不好看。螺旋面包的语源是「角笛」,它的形状与其说是像角笛,倒不如说比较像毛毛虫。 不让客人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反而将他选的私自硬塞给客人,这店员真是糟糕。不过,比起那个学校里的不良少年集团老大,或许我还比较喜欢现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店员。 「……可是,这样我不就变成白老鼠了?」 「一个巧克力螺旋面包和一个莲藕面包,总共是二百七十八圆。」 他装作没听见,十足职业语气地帮我结完帐。我叹了口气,从钱包里取出零钱。学长熟练地将我的面包装进纸袋,粗鲁地递给我。收下来后,我姑且对他点了个头,心想也该离开了。 「喂,一年级的。」 正当我将手伸向门把时,学长在身后喊住了我。 「是。」 「我会一直整你,整到你哭着道歉为止,做好心理准备吧。」 「呵呵,到时你会踢到铁板的。」 我伸出食指与拇指比出一把手枪指向学长,而学长也对我竖起中指,回敬了我一记。 毕竟这儿是面包店,加上学长还围着围裙,因此现场完全闻不出火药味。 走出门外后,我很没规矩地边走边从纸袋中拿出螺旋面包。 张大嘴巴晈了一口,巧克力酱的浓醇甜味旋即在口中扩散开来。虽然这个面包卖相不好,口味却不差。非但如此,这个面包还烤得外酥内软,烤工无懈可击。 总之呢,偶尔…… 光顾一下那种面包店,或许也不错。 ◇◆◇◆◇ 翌日。 「嘿、嘿、嘿,今天我一定要打到你哭出来。」 「啊,学长,昨天真是谢谢你了。巧克力螺旋面包很好吃喔,我会再去光顾的。」 「……大哥?」 「……Leader?」 「不、不是这样的!你们几个别被骗了!那是精神攻击啊!」 第一卷 06.基本上,我们散步是不需要理由的。 现在是假日的午后时光。午饭也吃过了,目前我闲得很。这个时段的电视节目都很无聊,而关在房里打电动或看书似乎也不太好;简单的说,我的筋骨有点僵硬。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扭动脖子,身体就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响。看来,我最好还是稍微运动一下。 蓓儿小姐现在正在厨房洗碗。为了方便蓓儿小姐使用,我家厨房特地翻新了一遍,还在常人的腰部位置做了一个踏阶;只要蓓儿小姐站在那儿,就可以顺利使用瓦斯炉跟水龙头。当然,一般人也可以略过那个踏阶,正常使用厨房。 蓓儿小姐将碗盘一个个洗净,叠在晾碗架上。我走进厨房,拿起挂在墙上的擦碗布拭去碗盘上的水分,将它们收在碗柜里。 「谢谢你是也,谢谢你是也。」 我不能把家事全丢给蓓儿小姐一个人做。没错,蓓儿小姐是个女仆机器人,但她对我来说更像是重要的家人,家人间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忙。 不过,我实在是无法对她说出这么令人害羞的话。 就这样,碗盘洗完了。 「任务完成是也,任务完成是也。」 蓓儿小姐宛如完成什么丰功伟业般地脸上闪耀着光芒,以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她的一举一动,怎么都这么像大叔呢? 「那我要稍微出去晃一下啰。」 「你要去哪里是也?你要去哪里是也?」 「嗯——我想在附近走走。在家里悠闲久了,人会变懒散的。」 「嗯,你说的没错是也,你说的没错是也。」 蓓儿小姐点头称是,华丽地从踏阶一跃而下。咚嘶!地板虽然发出了声响,蓓儿小姐的重量
也不过就是单手可举起的重量,地板应该没事吧。 「蓓儿小姐,你想一块儿来吗?」 「要带陛下一起同行吗?」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蓓儿也要去是也,蓓儿也要去是也。」 蓓儿小姐点头答应了。我披上衣架上的连帽外套,和蓓儿小姐一同走出家门。 走到马路上,我们马上在转角转了个弯,在隔壁人家的大门前微微瞥向庭院。 有一名短发女性背对着我们站在那儿,看来她正想带狗出去散步。 「伯母,您好。」 我对她打了个招呼。伯母听到我的呼唤后回过头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哎呀,琥太郎,你好呀。」 她是隔壁宫内家的太太,也是我的青梅竹马——理理的母亲。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好歹也算是个美女,而且是个亲切可人的女性;她的特点,就是脸上经常挂着温柔的微笑。 「呃,我想跟您借一下戴安娜大人,可以吗?」 「哎呀,你要帮我带戴安娜去散步呀?」 「嗯,是的。」 「真不好意思……其实这件事本来应该叫我女儿来做才对。」 「啊哈哈,这也没办法,理理应该很忙吧?」 「我猜她八成也没有忙到哪儿去吧?」 呼——伯母叹了口气。她的眼睛总是眯眯的,我真怀疑她是否真的看得到东西。 「没关系啦,正巧我也想运动一下。」 「琥太郎,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啊……伯母好想要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喔。我家女儿那个样子,真不知道她将来会怎么样。」 「哈、哈哈……」 「琥太郎,你娶走我家女儿好不好?」 「……如果理理变成男生,我会考虑的。」 「呜呜……要是连琥太郎都不要她,那孩子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话题逐渐转到令我尴尬的方向去。我觉得有点发窘,于是试着扯开话题。 「对了,家母前阵子打了国际电话回来,她要我代她向您问好。」 「哎呀,那家伙在那儿有没有好好生活啊?特别是饮食方面。」 「这个嘛……」 「她从学生时期就是个生活白痴,就连现在也都把家事丢给你做,不是吗?」 「思,算是吧。」 我妈和理理的母亲从小学起就一直是同校的同学,而且还在同个时期结婚、在同个时期生小孩,甚至连买房子都买在同一个地段。我突然想起,以前她老是没好气地说跟我妈是「孽缘」,但表情却相当开心。 「你们去年去毕业旅行时也是呀。要是我没帮她做三餐,那家伙一定早就饿死了。」 「哈哈……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我还真没想到她竟然会丢下儿子一个人,自己跑去国外……等她回来,我一定要揍得她与地面平行飞五公尺!」 这句话由空手道四段的伯母口中说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之所以能一路打赢那些不良少年,全是因为上了国中后跟着伯母练出来的。因为伯母的帮忙,我才能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我对她的感谢,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琥太郎,你过得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啊哈哈,放心吧——我反倒觉得自从家母不在后,做起家事来轻松多了呢。更何况还有蓓儿小姐在呀。」 「……哎呀?蓓儿汀小姐呢?」 对了,她从刚才就不见人影,也没有跟我们一起聊天。到底跑哪儿去了?我环视四周—— 「陛下,万万不可是也!万万不可是也!」 找到了。有只大型犬凑近她的鼻子,频频舔着她的腮帮子。 「哎呀哎呀,戴安娜这孩子真的很喜欢蓓儿汀小姐耶。」 「是啊……啊,那我就先跟您借一下戴安娜大人喔。」 「好呀,真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一小时后我就会带它回来的。」 我跟伯母借了牵绳,向她点头致意。接着,我奔向缠着蓓儿小姐玩耍的大白熊犬,将牵绳系上项圈。 「呜呜……陛下玩得太过火了是也,玩得太过火了是也。」 「蓓儿小姐,它肯定很喜欢你。」 我用手帕帮蓓儿小姐拭去了脸上的唾液,这下可以准备出发了。我暂时握紧了牵绳,不过这个品种的狗表面上很沉稳、又很有耐性,我想应该不至于会突然开始暴冲。 附带一提,这孩子的名字叫做戴安娜。我跟理理还有另一个男性儿时玩伴——耕平,都叫它戴安娜大人,而蓓儿小姐则称它为陛下。我曾问过理理为何要加上「大人」两字,她的答案是:「直呼戴安娜大人的名讳?不要闹了好不好——」。虽说我从小和理理一块儿长大,至今我依然完全搞不懂她的想法。她就这么喜欢戴安娜大人吗? 我先声明一下,它是公的。 「陛下,合体是也!」 「汪呼!」 他们互相出声回应彼此。戴安娜大人趴倒在地,接着蓓儿小姐马上敏捷地跨坐其上;等到戴安娜大人那雄伟的四肢站立起来,就代表合体成功了。 这可谓是人马合一,不,应该说是蓓犬合一。日式唐吉诃德,就此诞生。 话说回来,蓓儿小姐居然把陛下当成座骑,这样没问题吗? 「琥太郎殿下,出发是也!出发是也!」 「汪呼!」 这一人一犬正催促着我。我苦笑望着他们,很神奇地,心灵居然因此平静下来。 「伯母,那我们出发啰。」 「慢走啊,琥太郎。」 伯母笑盈盈地挥手目送我们离去。 就这样,我们悠闲地度过了假日时光。 ◇◆◇◆◇ 「陛下,超高速是也!超高速是也!」 「不要这样啦。」 第一卷 07.浴室蒸气中的两人。 关上莲蓬头的水源,我用梳子梳去头发的水滴。 我看着浴室里的镜子,不禁叹了口气。我在镜中的表情,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这样很好,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模样,没得挑剔。我是不是生来就女性荷尔蒙过多呢?我的身材依然很苗条,也完全长不出体毛;尽管身上多少有些肌肉,却不至于破坏身材比例。虽然这点没什么好骄傲、而且说出来可能会被踹倒,我想我的身材应该比理理好。 在长出第二性征后,我的外表依然没变,说不定我可以维持这副样貌一辈子。 看来,我的人生果然是走在女孩子的道路上。 即使如此,只要顺着镜子将视线一路往南望去,就非得面对那平板的胸部。它真的平得跟飞机场没两样。连理理都至少有常人等级的胸围,这么一比,我不禁自卑了起来—— 身为一个女孩,我输给了她。 而说到最大的难关,就是下面的那具男性证明。胸部的问题还可以靠胸垫跟打矽胶来解决,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真的对它一筹莫展。我看,我只能等长大后再动手术把它拿掉了。 我的思维莫名地走向一个现实无比的方向。 这时,浴室拉门忽然被人拉开了。 「琥太郎殿下,蓓儿要进去了是也!蓓儿要进去了是也!」 开朗的嗓音回荡在浴室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蓓、蓓蓓蓓儿小姐!」 我下意识地缩起身子,用毛巾挡住胸部和胯下。蓓儿小姐脱掉了女仆装和头饰,浑身光溜溜的,只用一条毛巾包裹住身体。话说回来,反正蓓儿小姐的身体小到不行,一条毛巾百分之一百二十能完全遮住她全身。 「琥太郎殿下,蓓儿也要一起入浴是也,蓓儿也要一起入浴是也。」 「不要,我会害羞啦!」 「喔?这就奇怪了是也,这就奇怪了是也。」 「哪、哪里奇怪?」 「琥太郎殿下宣称自己是女孩子,对吧?这不是跟蓓儿一样是也?有什么好害羞的是也?有什么好害羞的是也?」 「……呜。」 中计了。蓓儿小姐已经事先猜到我会说什么,于是故意设下天罗地网等我掉进陷阱里。我太大意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再怎么样也只能点头称是。 没办法,我只好认栽了。 「蓓儿要用『读者服务画面』来迷倒琥太郎殿下是也,迷倒琥太郎殿下是也。」 蓓儿小姐趁着我哑口无言的这段空档,一点一点、若隐若现地露出了自己的胸部。然而——可怜啊,如果是正常大小的蓓儿小姐也就算了,现在的她根本诱惑不了我,我可没饥渴到那种地步。 「总之呢,快把门关上,冷死了。」 「啥?难道琥太郎殿下已经学会了坐怀不乱的功夫是也?学会了坐怀不乱的功夫是也?」 看来蓓儿小姐打从心底感到震惊。至于我则是一头雾水,为何她会对自己的「读者服务画面」那么有自信呢? 「好了好了,快坐下啦。」 我将毛巾缠在腰上,把椅子让给蓓儿小姐。尽管蓓儿小姐心灰意冷,还是毕恭毕敬地坐到椅子上。她那头整齐的妹妹头看起来相当可爱,跟她穿着女仆装时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蓓儿小姐,把毛巾拿掉吧。」 「啊——是也。琥太郎殿下,你好霸道是也,你好霸道是也。」 「……我要帮你刷背,快把毛巾拿掉啦。」 我剥开蓓儿小姐身上的毛巾,在海绵上挤出沐浴乳、搓出泡泡,接着温柔地擦拭蓓儿小姐那白净的背部。虽然我怀疑过电动人偶究竟是否需要洗澡,但既然蓓儿小姐能够正常吃饭、流泪跟擤鼻涕,表示身体还是有排出废物吧?我真搞不懂,她的身体到底是怎么组成的。 「哈呜——是也,是也。」 「舒服吗?」 「我痒的就是这个地方是也——……就是这个地方是也——……」 蓓儿小姐如痴如醉地呻吟道。 「好了,接下来你自己洗吧。」 洗完她的背后,我将海绵交给蓓儿小姐。 「了解是也,了解是也。」 蓓儿小姐的四肢虽短,依然灵活地从左脚洗到右脚、从腰部洗到胸部,然后再仔细地洗得两条手臂都是泡泡。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我突然觉得好温馨;这就是拥有妹妹或女儿的感觉吧? 我扭开水龙头调到适当的温度,拿起莲蓬头帮蓓儿小姐冲掉泡沫,顺便也帮她冲了一下头发。 「你最好把眼睛闭上喔。」 我挤了适量的洗发精以洗澡水稀释,帮蓓儿小姐洗头。我不是用搓揉的方式洗,而是用指腹梳头,把蓓儿小姐的头发当成自己的头发般慎重对待。 「呜呜!眼睛好刺是也!眼睛好刺是也!」 「唉——真是的,你要把眼睛闭好才行啊。来,用毛巾擦一下。」 我一把折得小小的毛巾递给蓓儿小姐,她马上用力地擦起眼睛。真是的,跟小孩子没两样。 不过,这样的时光却让我觉得心情格外舒坦。 就这样,我拿着莲蓬头帮泡泡女仆蓓儿小姐把头冲干净,而在这段过程中,蓓儿小姐一直用毛巾遮着眼睛,拚命地忍耐着。 「好,洗完了。辛苦你了。」 把泡泡全部冲掉后,我拿着毛巾将蓓儿小姐湿濡的头发无微不至地擦干。当然,我绝对不用力擦她的头发,因为会扯痛头皮。我像是在照顾自己的头发一般——不,甚至比照顾自己头发时更用心地拭去蓓儿小姐头上的水分。 「谢谢你是也,谢谢你是也。」 「呵呵,不客气。来,快点把身体弄干吧。」 我冲掉残留在浴室角落的泡泡,打开浴缸的盖子,接着将身子浸在加了温泉粉的白浊热水中。温度逐渐由微凉的末端扩散到我的全身,听说半身浴对身体的负担最小,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整个人泡进去,直到水位抵达我的肩头。 「喝!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双手攀住浴缸的边缘,一鼓作气地爬了上来。浴缸的高度哪好在蓓儿小姐的头部位置,不这么做,她根本就进不来。 也就是说…… 「蓓儿小姐,这个深度会害你溺死吧?」 「是也,是也。」 「……看来我非得抱你不可了。」 「是也,是也。」 我多少心里有数,因此叹了口气后还是将蓓儿小姐抱起来,轻轻地放进水里。为了避免蓓儿小姐着凉,我小心翼翼地让水泡到她的肩膀。 「蓓儿小姐,当你自己洗澡时会怎么做?」 「我只要一点热水就够泡了是也,就够泡了是也。」 「啊,这样啊……」 或许这样很环保,但身为一个机器人居然需要洗澡,这实在很难称得上环保。这个人还真复杂。 「好舒服喔是也——好舒服喔是也——」 蓓儿小姐将折好的毛巾放在头上,快乐地哼着歌。我该说她像人还是像大叔呢?真难判断。 话说回来,幸好我选了混浊类型的温泉粉。 这样我跟她就看不清彼此的身体了。 ◇◆◇◆◇ 「可是呢,只要拥有鹰眼,就可以轻易看到水里面的东西了是也,可以轻易看到水里面的东西了是也。」 「要是你敢用,我就把你沉到水底去。」 第一卷 08.灿烂的午后。 「呼哼呼哼哼哼——是也!少呼哼呼哼哼哼——是也~」 蓓儿小姐开心地哼着歌。 这首歌是『I Say a Little Prayer (注8)。蓓儿小姐很喜欢西洋歌曲,尤其是略旧的流行歌或是抒情歌。我跟她气味相投,因此我们俩有时会在我房里一起听CD打发时间。 春季阳光照得院子暖烘烘的。蓓儿小姐在小朋友玩沙用的浇水壶里装满了水,将水浇在花圃里。说是花圃,其实也没那么大,只不过是将一块翻过土的两公尺见方土地用砖块围起来而已,朴素得很。 「果然不会这么快就发芽。」 「是也,是也。」 这是当然的,因为最近才刚播种,不可能像童话故事中的柿子树(注9)或豌豆(注10)一样急速成长。 「长高吧~是也,长大吧~是也。」 (注8电影《新娘不是我》的主题曲。) (注9日本童话《猴子与螃蟹》。) (注10英国童话《杰克与豌豆》。) 看着蓓儿小姐用那娇小的身躯抱着浇水壶浇花的模样,我不禁想起小学时的牵牛花观察日记,真令人莞尔。 「对了,花圃里种了些什么?」 「香茅和德国洋甘菊是也,香茅和德国洋甘菊是也。」 这两种都是花草,蓓儿小姐肯定是要用它们来泡她最拿手的花草茶。老样子,她这个人做事总是非常讲究。 「我还以为你种的是莲藕呢。」 「莲藕一定要在有水的地方种才行是也,在有水的地方种才行是也。蓓儿可以在院子里做池子吗?」 「……大概不行吧。」 万一我答应了,蓓儿小姐极有可能会兴高采烈地大肆动工,所以我还是先摇了摇头。 「真遗憾是也……真遗憾是也……」 她看起来真的很失望耶。好险好险。 「好了,蓓儿小姐,坐下来喝茶吧。」 「是也,是也。」 我对她招了招手,她随即将浇水壶放置一旁。 我在院中一个日照良好的地方放了张白色桌子。这张室外用折叠桌平常并没有摆在这儿,我是为了今天才特地将它拿出来的。它的构造简单朴实,但桌面十分宽敞。 椅子共有四张,一张是给我坐的,另一张是蓓儿小姐专用的特制踏阶椅,至于剩下的两张…… 「琥太郎,久等了。」 我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这位宛如走进自家后院般、若无其事地走进来的正是理理的母亲,她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她的脚下有一只大白熊犬,也就是戴安娜大人。 「欢迎您来,伯母。」 「理理小姐的娘亲,恭候大驾已久是也!恭候大驾已久是也!」 「汪!」 「当然也欢迎陛下是也!也欢迎陛下是也!」 今天的蓓儿小姐跟戴安娜大人感情依然相当融洽。 「琥太郎,谢谢你邀我们过来。」 「别这么说——反正我也想尝试看看这样的下午茶。」 在院子里摆出桌椅还能干什么呢?当然就是想开下午茶会嘛。在午后的和煦阳光中喝着茶、吃着小点心——这种氛围我向往已久。 「难得你邀请我们,总不好意思空手而来,所以我烤了些小点心。」 说着说着,伯母将带来的盘子放在桌上,掀开盖在上头的餐巾,一股甜美的香味顿时飘散出来。 「哇——我最喜欢伯母烤的玛德莲贝壳蛋糕了。」 「我就知道。」 烤得金黄、美丽的玛德莲贝壳蛋糕呈放射状地点缀了整个盘子,这下越来越有午后茶会的气氛了。 我拿起茶壶,在三个杯子中一一注入茶水。今天的饮料是简单的红茶,我将附了柠檬和牛奶的茶碟依序放在每个人面前。 但是,座位总共有四个。戴安娜大人当然不可能坐在上面,而说到这缺席的人…… 「理理果然没来。」 「真不好意思,我本来想硬把她带来,可是……」 「没关系,我懂理理的心情。」 「她说她讨厌『茶会』这种女孩子气的活动。」 「我看不是因为茶会太女孩子气而不想来,而是因为我太女孩子气,所以才不想来。」 「可是也不能这样啊。不管是男孩子气或女孩子气,琥太郎都依然是琥太郎呀。」 「我只知道,她八成不希望女生的我完全盖过男生的我。理理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再怎么说,我跟她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所以我相信自己多少能了解理理的想法,当然也知道她一直很反对我选择这样的打扮。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当然也不想改变。 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在耍任性。 「呜呜……都是因为蓓儿办事不力,才会给理理小姐添麻烦是也,才会给理理小姐添麻烦是也。」 「蓓儿小姐,你一辈子都办事不力也没关系啦。」 「你刚才全盘否定了蓓儿的存在对吧是也!全盘否定了蓓儿的存在对吧是也!」 「呵呵。」 看着我跟蓓儿拌嘴,伯母露出了温暖的微笑,彷佛一个看着孩子嬉闹的母亲。 「哈哈,伯母,您别见笑……」 「看着琥太郎跟蓓儿汀小姐,我不禁觉得你们俩好像已经相识多年了,明明蓓儿汀小姐才来几个月说。」 「蓓儿和琥太郎殿下的羁绊永远不变是也!永远不变是也!」 「……要是那孩子也能如此坦率地对待琥太郎就好了。」 「咦?」 我不懂伯母的话中含意,不由得发出疑问。 「来,茶都快凉了,大家趁热喝吧。我家戴安娜可没办法忍耐一辈子喔。」 听完这番话,我望向戴安娜大人。 它的深邃眼眸彷佛正在诉说着什么,直盯着某一个点。 玛德莲贝壳蛋糕。 「喔喔!陛下,是蓓儿疏忽了,请恕罪是也!请笑纳是也,请笑纳是也!」 蓓儿小姐抓着一个玛德莲贝壳蛋糕,拿到戴安娜大人跟前。刹那间,我看到戴安娜大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接着它张开大嘴、一口吃下玛德莲贝壳蛋糕。 连同蓓儿小姐的手。 「陛下!陛下——!请镇静下来是也!这里是宫中是也,这里是宫中是也!」 不,这里是不折不扣的宫外。 尽管蓓儿小姐挥动手臂,戴安娜大人依然不为所动地照样咀嚼,真是有大将之风啊。 「呵呵。」 「啊哈哈。」 我望着这样的景致。 一边在午后的阳光中和伯母享用茶点,度过这短暂的悠闲时光。 ◇◆◇◆◇ 「呜呜,蓓儿差点就要以下犯上了是也,差点就要以下犯上了是也。」 「听说大白熊犬早期是牧羊犬,所以即使到了现代,心底依然蕴藏着战斗的欲望呢。蓓儿小姐,你赢了吗?」 「……蓓儿是忠臣是也!忠臣是也!」 第一卷 09.距离学校还有几英里? 那时我洗完了衣服,正在打扫走廊。 正当我漂亮地使用抹布擦拭地板时,我无意中瞥了玄关一眼,接着发现了一件事。 「呣呣,那是!是也,是也。」 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注视着玄关。停下家事开始注视——真有我的,这句话说得真巧妙。 言归正传。 正确说来,我的目光是停留在玄关鞋柜上的某个物品。要是我没看错,那应该是…… 「便当是也,便当是也!」 我认得那个以圆点图案餐巾包起来的椭圆形便当盒,没错,那正是我为琥太郎少爷所做的便当。 回想起来,今天早上琥太郎少爷很难得地多花了些时间整理头发。以往当他收下便当后总会马上收进书包里,但他今早却直接拿着便当走出客厅;我想,便当应该是在那时被他忘在玄关了。 平常我总会在玄关送行,但今天琥太郎少爷却说不需要,接着就急急忙忙出门去。 若是我坚持送行,或许就能及早发现这件事了。太大意了,我真没资格当深山家的女仆。 现在没时间后悔,我必须赶紧挽回自己的名誉才行。 「现在是……十一点是也吗?现在是第三堂吧是也,现在是第三堂吧是也。」 我记得琥
太郎少爷的学校是在九点开始上课,每上五十分钟便休息十分钟,循着这个准则上到第六堂课。 「蓓儿要出门送便当是也!蓓儿要出门送便当是也!」 只要现在出发,就能赶在午休时间将便当送达。虽然琥太郎少爷即使没有便当也能在福利社买到面包和饭团果腹,但我还是想让他品尝我的爱妻便当。蓓儿的爱心便当,绝不能输给大量自动生产的冰冷块状物! 人家说打铁要趁热,于是我冲向鞋柜爬了上去,再抓着便当跳下来。对于打扫中断这件事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只能择一进行。锁好门窗后,我走出家门。 「呜呣……伤脑筋是也,伤脑筋是也。」 现在有个问题。凭我现在这副短手短脚的模样,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到得了遥远的学校。就算我想Cast Away,能量也在昨晚就消耗殆尽了。至于我是为了什么而变身…… 这是少女的秘密。 「既然如此……只剩303E计划了是也!只剩303E计划了是也!」 303E计划。 这个作战计划可以提供我这副小小的躯体敏捷的机动性。其实我还有其他诸多计划,比如能提高攻击力的概念6—1—2,不过目前派不上用场,我只好舍弃了。 总之,我奔向隔壁宫内家的庭院。 「哎呀,蓓儿汀小姐?」 来得正好,理理小姐的母亲现身了。她拿着牵绳站在戴安娜大人旁边,看来似乎正要出门遛狗。时机真是太凑巧了。 「理理小姐的娘亲,蓓儿有事相求是也,蓓儿有事相求是也。」 「哎呀,怎么啦?」 「请将陛下借给蓓儿是也!请将陛下借给蓓儿是也!」 「你要借戴安娜?」 我点点头,将便当拿给理理小姐的母亲看。 「琥太郎殿下忘记带便当了是也,忘记带便当了是也。」 「哎呀哎呀……所以才要借戴安娜呀?」 「是也,是也。」 「嗯,好呀。别客气,带它走吧。」 「多谢明察是也!多谢明察是也!」 「……啊,等一下。既然蓓儿小姐你要去学校,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呢?」 「放马过来是也!放马过来是也!」 理理小姐的母亲将牵绳递给我,转身进入家中。被留在身后的我,只能孤零零地等待她回来。 这时—— 戴安娜大人将鼻子凑近便当,频频地嗅个不停。 「陛下,万万不可是也。这是蓓儿为琥太郎殿下所做的爱妻便当是也,爱妻便当是也。」 「呜……」 听到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戴安娜大人不禁失望地垂下头去,抬眼凝视着我。 「不过呢,待会儿蓓儿会将蓓儿特制的巴伐利亚布丁献给陛下是也,将蓓儿特制的巴伐利亚布丁献给陛下是也。」 「汪!」 听到这句话,戴安娜大人马上炯炯有神地睁大双眼。 「抱歉,让你久等了,蓓儿汀小姐。」 不知不觉中,理理的母亲已经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一张白纸和一个束口袋。 「这是什么是也?是什么是也?」 「那孩子也真是的,居然忘了把出路调查表带去学校了,今天就要交耶。」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昨晚琥太郎少爷似乎也填了类似的东西。 理理小姐的母亲将出路调查表递给我。她是正面递过来的,因此上面的文字几乎一览无遗。 第一志愿:新娘。 第二志愿:精神科医生。 第三志愿:如果以上都失败,那就只能当新郎了。 「……呃,这是笑点吗是也?这是笑点吗是也?」 「你别笑她,这可是她烦恼许久才写出来的呢。」 呼——理理小姐的母亲叹了口气。上面没有写她想成为「谁的」新娘或新郎,尽管我相当在意,还是决定暂时忽略、死命忽略。说起来,我总觉得第一到第三项写的并不是志愿,而是阶段,而如果在第二志愿时达成目的,目标很可能会回到第三心愿。 「蓓儿明白了是也。蓓儿一定会将它交给理理小姐是也,将它交给理理小姐是也。」 「思。对了,你可以把便当放进这个袋子里。」 理理小姐的母亲将便当放进束口袋里。仔细一看,那是一个束口背包。 「这个要给蓓儿吗是也?给蓓儿吗是也?」 「是呀。这是我特地用铺棉布料为蓓儿汀小姐做的背包,不知道尺寸合不合?」 理理小姐的母亲拿着背包协助我背上,宛如对待自己的亲骨肉。背包恰好适合我的肩宽,彷佛量身订做般地服贴。 而最令我开心的,就是上面绣着「深山蓓儿汀」这几个字,这表示理理小姐的母亲认同我是深山家的一分子。 「太棒了是也!理理小姐的娘亲,谢谢你是也!蓓儿感激不尽是也!感激不尽是也!卡西尼是也!(注11)」 「呵呵,你开心就好。调查衷就拜托你罗。」 「了解是也!陛下,出发吧是也!出发吧是也!」 「汪!」 我握着牵绳轻快地跨坐到戴安娜大人的背上——这就是303E计划、高机动型女仆的真正姿态。 「那么,理理小姐的娘亲,蓓儿要出发了是也!要出发了是也!」 「嗯,路上小心喔。」 「陛下,超越时空是也!穿越天空是也!这是为了琥太郎殿下是也!」 「汪呜——!」 戴安娜大人全身卯足力气,狂奔而去。 再没多久就是午休时间了。 我和戴安娜大人化为一阵风,在镇内奔驰、驰骋。 (注11双关冷笑话。日文「カッシーニの间隙」,意思为卡西尼的间隙,指的是土星的A环和B环之间的间隙,天文学家乔凡尼·卡西尼为发现者,故以此命名,音同于「カッシーニの感激」(卡西尼的感激) ◇◆◇◆◇ 钟声告诉我们,第三堂课结束了。 老师才刚走出教室没多久,室内便充斥着叽叽喳喳的喧哗声。不只是教室,整座学校也同时充满了活力。 「嗯——这下糟了——」 我刚到学校不久就发现自己忘记带便当了。早上匆匆忙忙的,我一定是把它忘在玄关或其他地方了。 「怎么了?琥太郎。」 坐在我斜后方的男性儿时玩伴——耕平边拿出便当边问道。 「嗳,我早上不是说过了吗?我忘记带便当了。」 「啊——对喔,你说过。那你要改吃面包吗?」 「也只能这么做了。」 我只要去福利社就能买到面包,但面包根本比不上蓓儿小姐做的便当。人就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老实说,我真的很感谢每天都为我做美味便当的蓓儿小姐。 「思——琥太郎,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说着说着,耕平将自己的便当递给我。 「咦?耕平,这样你不就不够吃了?」 「所以呢,你就去买两个面包,然后分一个给我。」 喔,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我们俩将午餐各分一半啊。只吃面包会腻,会想吃配菜,但我们学校福利社只有卖面包跟饭团,没有卖便当。 「……这样好吗?」 「没问题。」 耕平笑道。我最喜欢他这种自然流露的体贴了。 耕平是我的儿时玩伴,我跟他以及理理三人从小总是一块儿行动。他跟理理不同,完全接纳了性倾向异于常人的我。他的个性沉稳,比同年龄男生贴心许多,感觉就像个成熟的大哥哥。 这种优质青年正是结婚的最佳对象,不过呢,由于我们从小就视对方为兄弟,事到如今,实在很难对他萌生恋爱的情感。 「那我去买面包——」 磅! 巨大的声响盖住了我的声音。 一看,原来是理理将自己的桌子并到我这儿来了。理理的座位原本在我前方,她老是满腹怒气地板着张脸、露出三白眼,而她那对双马尾也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好像随时都会攻过来一样。真可怕。 理理的桌上放着一个粉红色花样的便当布包。 「三个。」 「咦?咦?」 「我说,去买三个面包!」 「……啥?」 其实理理只要不做怪表情,就是一张可爱的脸蛋,偏偏她现在横着眉竖着目,看起来颇为不悦。 「面包三个,便当三等分,OK?」 「咦,什么?」 「少,废·话,快去买面包!我要友情鸡肉鸡蛋面包!」 「哇,是最贵的面包耶。理理,你好有钱喔。」 「你请客!」 「为什么?」 为什么理理要这么生气呢?为什么我非得买三个面包不可呢?为什么耕平什么话都不说呢?我真是一头雾水。 呜呜,不知道钱够不够。 正当我想打开钱包确认钱够不够时—— 「果然没错是也!果然没错是也!」 教室的拉门猛然被人拉了开来。 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跃而出,没错,她就是—— 「蓓儿小姐?」 这是我家引以为傲的……有到引以为傲的地步吗?总之,这是我家的EMA初号机。 「喂,为什么这个破铜烂铁会来这里?」 「破铜烂铁……您真多礼啊是也,真多礼啊是也,理理小姐。」 理理的话似乎稍稍惹怒了蓓儿小姐,我将蓓儿小姐抱起来放到桌上。 「怎么了?蓓儿小姐,不可以来学校啦。」 「蓓儿为琥太郎殿下送来了这个是也!送来了这个是也!」 蓓儿小姐将背上的束口背包放到桌上,解开拉绳,拉开开口。 「啊,便当!」 「是也,是也!」 「所以你才特地来学校……蓓儿小姐,给你添麻烦了,路程很远吧?」 「蓓儿请陛下一同前来了是也!一同前来了是也!」 喔,原来是那个303E计划啊。其实这不过是骑在戴安娜大人身上罢了,但蓓儿小姐坚持要称它为303E计划。 「欸,你怎么又把戴安娜带出来了!」 「蓓儿也有东西要交给理理小姐是也,交给理理小姐是也。」 「什么啦。」 理理接下蓓儿小姐递出的纸张。 「这是今天要交出去的调查表吧是也?是今天要交出去的调查表吧是也?」 「——?你该不会看过了吧!」 「这个嘛……蓓儿不懂你的意思是也,蓓儿不懂你的意思是也。」 「别装傻了!」 「蓓儿是清白的是也,蓓儿是清白的是也。」 说着说着,蓓儿小姐轻巧地跳下了桌子。 不知不觉中,我们周遭已经围了一道人墙。大家都是为了蓓儿小姐而来的吧?由于以前发生了一些事,蓓儿小姐在班上异常受瞩目。 「啊,蓓儿小姐!」 「什么事是也?什么事是也?」 「谢谢你的便当,我会好好品尝的。」 「蓓儿惶恐至极是也!蓓儿惶恐至极是也!」 蓓儿小姐慎重地敬了个礼,接着跑了出去。周遭的同学们彷佛《十诫》中摩西分开红海一般,让出了路供蓓儿小姐行走。 这时—— 蓓儿小姐忽然停下脚步。 接着她转向我们——正确说来,是转向理理。 「希望你能进第二志愿是也,第二志愿是也。」 她贼贼地扬起嘴角。 「——!蓓崽子——!」 怒发冲冠——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理理的样貌再适合也不过了。 喀嚏!正当理理粗暴地站起身来,蓓儿小姐也瞬间转身猛力冲刺。就在理理要迈步追打蓓儿小姐那当下——却被耕平的脚绊倒了。 「呀!」 她漂亮地摔了个狗吃屎。 「耕平,干得好!」 「好,来吃饭吧。」 「……你们两个。」 理理有如女鬼般地缓缓站了起来。 这时,蓓儿小姐早巳跑得不见人影了。 就这样,今天我又安然度过了午餐时光。 ◇◆◇◆◇ 「对了,理理,你的出路调查表上面写了些什么?」 「……!关你屁事啊!」 「好栋好栋!哈呜栋——啊!」 第一卷 10.Home sweet home 「我回来了——」 今天我比往常晚归了些,我锁上大门,在玄关脱鞋。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平常蓓儿小姐总会出来迎接我,但今天她却没有出来,也不像上次一样变身后朝我攻来,而是一点回应也没有。她会不会是正在忙些什么,不方便离开? 我并不是非得要她出来迎接我不可,反正我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也不认为自己的心胸有那么狭窄。只是我无法否认,回家后立即看到蓓儿小姐的笑容,有多么令人安心。她的笑容能使我忘却学校中那些不好的事,如果心情本来就很好,她更能使我的心情好上加好。 对我来说,蓓儿小姐就是这么重要。 我前往客厅,寻找蓓儿小姐的身影。 电视是关着的,客厅里一片静谧。不,是整个客厅都黑漆漆的。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刚过下午六点,照理说蓓儿小姐早该开灯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 我环视客厅寻找蓓儿小姐的身影,这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呼……呼……」 当事者正躺在沙发上酣睡,小小的胸部规律地起伏着。 「啊哈,好可爱唷。」 我凝视着蓓儿小姐的睡脸。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父母会将自己的小孩形容为天使了;清醒时的德性暂且不提,她熟睡时确实看来天真无邪。 她是在睡午觉吗?不过,蓓儿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个机器人,机器人需要睡眠吗? 不,这是有可能的,那个做妈妈的很有可能为了好玩而为蓓儿小姐置入各种机能。事实上,我家的吸尘器就是出自我妈的手,她竟然在吸尘器后头装了冷风扇,可以在加水后吹出冷风。我真搞不懂这是什么用意。谁想吹吸了一堆垃圾的物体吹出来的冷风?恶心死了,我才不要用呢。 话说回来,蓓儿小姐迄今从未在我回来时午睡,她今天是不是太累了呢? 回想起来,或许我带给蓓儿小姐太多负担了。家事几乎都是蓓儿小姐一手包办,身躯娇小的她居然一肩扛起了这个家,感到疲累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我自从解脱妈妈的束缚之后,自己的时间也增加了。得以参加向往已久的课外活动实在令我开心得不得了,于是就像今天一样,一不小心就晚归了。 「对不起,蓓儿小姐。」 为了避免吵醒蓓儿小姐,我悄声对她打了个招呼,接着将毛毯盖在蓓儿小姐身上。 接下来…… 我就让蓓儿小姐多休息一俞儿,今人的晚餐由我来做吧。我打开厨房的电灯,思考该做些什么才好。 昨天的晚餐是青花鱼片、麻婆豆腐跟烫菠菜。蓓儿小姐擅长煮中式料理,而西式料理则是很擅长,日式料理是超级擅长。至于我,我喜欢吃鱼胜过吃肉,因此我家的饮食百分百都是走日式风。 今天也来做日式料理好了,我先来看看冰箱里头有什么吧。 「……哇——」 蔬菜室里储存了数量惊人的水煮莲藕保鲜包。能买到新鲜莲藕当然是最好,如果买不到,蓓儿小姐还是会对莲藕保鲜包妥协。这算妥协吗——扪心自问,老实说我还真不敢肯定。 难得我要代替蓓儿小姐下厨,就来做些她喜欢吃的菜吧。想着想着,我拿出了两包莲藕保鲜包,顺便连红萝卜跟牛蒡也拿了出来。柜子里应该还有一些高野豆腐(注12)跟干香菇,这些我也一并拿来使用。 我端出三个钵,分别将水倒进去。一个是用来泡高野豆腐,一个是拿来泡干香菇,而另一个则是用来浸泡牛蒡,以去除涩味。 在浸泡高野豆腐跟干香菇这段期间,我削了红萝卜跟牛蒡的皮并切块,然后将牛蒡浸泡在加了醋的清水里。 (注12 一种先冷冻、脱水再干燥的豆腐,可以保存很久。干燥后会变得像海绵一样,泡水可恢复原形。) 我还想再加一道菜。打开冰箱看了看,最后我找到了卯之花(注13)。豆渣是我喜欢的配菜之一,虽然高野豆腐也是豆类,不过也没关系啦。 我将切好的材料丢进锅里,再将特地为蓓儿小姐准备的大量莲藕一同放进去,接着倒入泡香菇水跟二次高汤(注14)、酱油、味酣、酒、砂糖熬煮,分量则是秘密。这道菜的调味方法,是我跟理理的母亲学来的。 我盖上锅盖转小火慢炖,并趁着这段时间用卯之花做炒豆渣。仔细想想,今天的菜色只有蔬菜跟大豆料理耶。健康无负担,真好。 接下来,只要等锅里的食物入味就行了。 叩咚叩咚,叩咚叩咚。锅盖的震动刻划出了单调的节奏,听着听着,我的思考不禁越飘越远。 妈妈她过得好吗?说来说去,我还是很担心她。尽管她这个人很乱来,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妈妈。 虽然我老是边做家事边抱怨,却不曾觉得辛苦。突然想起,不管我煮了什么,妈妈总是全部吃光光,而且还会夸赞我煮得很好吃;其实我听了很开心,但由于我拙于表达,只好一味装凶来隐藏自己的害羞。 或许偶尔也该由我打电话给她,向她问个好。 (注13 日本人称豆渣为卯之花或雪花菜。) (注14 日式高汤有分一次高汤跟二次高汤,将一次高汤剩下的柴鱼片再煮一次所得的汤汁即为二次高汤。) 我凝视着由锅中冒出来的蒸汽,茫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这时,背后傅来了声响。 「嗯——……琥太郎殿下,欢迎回来是也……欢迎回来是也……」 回头一看,原来是蓓儿小姐。她拖着毛毯走过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早安,蓓儿小姐。你还好吧?」 「没问题是也。蓓儿从一开始就是最终乐章是也,从一开始就是最终乐章是也。」 「呃,那是『结束』的意思耶。」 「嗯呣,已经这么晚了是也?我得做晚餐了是也,得做晚餐了是也。」 「不用啦,今天的晚饭我已经煮好了。」 「呜呜,真对不起是也。蓓儿没资格当女仆是也,没资格当女仆是也。」 我掀开锅盖,用筷子挟起一块莲藕。莲藕还很烫,我稍微将它吹凉了些之后,蹲下来正对着蓓儿小姐的双眼。 「来,蓓儿小姐,啊——」 「啊——是也,啊——是也。」 蓓儿小姐这么娇小,嘴巴却出奇的大。我将莲藕放进她嘴里,她咀嚼了几口。 「怎么样?」 「再来一个是也!再来一个是也!」 听到这句话,一切都值得了。看着眼中闪耀着光辉的蓓儿小姐,我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那我们来吃饭吧。蓓儿小姐,你坐着吧。」 「呜呜,蓓儿老是给你添麻烦——是也,是也。」 「不是说好不提这个吗?」 这个人还真是好兴致啊。 我将炒豆渣跟卤菜装盘端到桌上,然后再回到厨房盛好两人份的白饭,放到我跟蓓儿小姐跟前,最后坐下。 「开动了是也!开动了是也!」 「开动。」 活力充沛地道完「开动」后,蓓儿小姐马上将筷子伸向莲藕,而我则吃起炒豆渣。我总觉得蓓儿小姐两三下就会将莲藕一扫而空,不过那也没关系,反正这本来就是特地为蓓儿小姐煮的。 「莲藕正充满活力地在我舌头上跳舞是也,跳舞是也。」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啦……」 而且我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注15) 我们两人就这样度过了晚餐时光。 「欸,蓓儿小姐。」 (注15影射漫画《美味大挑战》第三十一集的某桥段。) 「什么事是也?什么事是也?」 「其实一个人负责所有的家事还是很累吧?」 「绝对没这回事是也,没这回事是也。」 「是吗?可是偶尔你还是会想像今天一样睡个午觉吧?不如从明天起我们来轮流煮饭,好吗?」 然而,蓓儿小姐摇摇头婉拒了我。 「那可不行是也,不行是也。」 「可是……」 「蓓儿是一名女仆是也。However。是也。蓓儿并没有把工作当成自己的义务是也。 只要是为了琥太郎殿下,蓓儿从来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累是也,不觉得累是也。」 「啊……」 「所以,琥太郎殿下不可以抢走蓓儿的乐趣是也,不可以抢走是也。」 蓓儿小姐灿烂地笑了。 蓓儿小姐的话语,回荡在我的心房。她的心情,跟我照顾妈妈时的心情是一样的;为他人尽心尽力总是能得到满心的喜悦,我很高兴蓓儿小姐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那不然……我们偶尔一起来做饭吧!」 「好建议是也!好建议是也!」 「嗯,那就这么说定啰。等假日一到,我们就来好好做菜。」 「蓓儿也要准备一些新食材了是也!准备一些新食材了是也!」 我伸出小指,蓓儿小姐也伸出了小指。 打勾勾。 总觉得下个假日,我们的晚餐会很丰盛。 ◇◆◇◆◇ 当晚。 「蓓儿睡不着是也……午觉睡
太多了是也,午觉睡太多了是也。」 凌晨十二点已过,但有个娇小的身影依然在客厅无聊地晃来晃去。 第一卷 11.理理的作风。 本人——宫内理理是这么认为的。 人类的想像力不一定只会在脑中终结,只要想像得够完整、真实,将妄想化为现实并非难事。 比如说,在公共澡堂洗头发使得视界出现死角时,如果这时有人大叫「好烫——!」 再将冷水浇到洗头的人身上,对方可能会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而导致背部烫伤。 又比如重量训练。据说有人在训练时一边想像自己体格健壮的模样,结果训练成果比单纯训练时来得丰硕。在近代体育中,可以说每项运动都会将「想像训练」纳入训练的一环。 这些案例,显示了人类的想像力有多么厉害。 ——虽说我只是从漫画中现学现卖罢了。 「所以咧?你到底想说什么?」 耕平托着腮帮子,无奈地问道。 「当然是在说虎狼太啊!」 没错,我说的就是琥太郎。 时间是午休时间,地点是在教室,当事人琥太郎目前在图书室柜台值班,所以不在位子上。如果有他在场,事情就不太方便谈;但既然他不在,事情就好办了。 「你说琥太郎怎样?」 「我是在跟你说想像力的厉害之处啦!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小子从以前就妄想自己是女生才变成现在这样,你不觉得他现在连身材都越来越娘了吗?」 最令我生气的,就是他除了胸围外其他地方都发育得比我好这点。身为一个女生,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输给他了。 我理想中的琥太郎是一个更有男子气概、更坚毅的……算了,再想下去就会连结到我自己的择偶标准了。我也很想将琥太郎塑造成自己喜欢的类型,但我觉得怀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实在太丢人了,真让我羞到想在地上滚来滚去。 「不过,我看他倒是过得挺快活的啊。」 「他也只剩现在可以快活了!」 我双手用力拍桌。班上有几个同学转过头来看着我,但被我瞪一眼后就又马上别开目光了。一群窝囊废。 「理理,你冷静一点嘛。」 「我说你啊,小时候或许我们还可以原谅他,但你想想,万一他上了大学、出社会后还男扮女装该怎么办啊?肯定会吓跑周遭的人嘛。又不是说外表尚称可爱就可以去当第三性公关。」 「呃,我比较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了解第三性公关。」 「你有资格说我吗?」 「所以咧?你想怎么做?」 「当然是希望虎狼太变回普通的男生啊。」 再这样下去,即使我们并肩走路,在别人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一对女性好友罢了。 不,我也不是希望别人认为我们是一对男女啦,呃——或许多少有一点吧? 连我自己都搞糊涂了。 「……可是,琥太郎会变成现在这样,有一半是我们害的耶。」 「……呜。」 我语塞了。 没错,琥太郎确实从小就长得很娘,也因此被欺负了一段时间。那时,他哭得双眼发红、发肿走回家的次数可不只一、两次而已。 我跟耕平在那段时期常常帮助他,我们会轮流安慰琥太郎,也会去修理欺负琥太郎的人。 可是,那时琥太郎只是外表长得娘,个性并不像个女孩子。 那么,为什么琥太郎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还不是因为我演爸爸你演妈妈,但琥太郎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是演小三。当时你只是个幼稚园小朋友,角色设定怎么这么洒狗血?」 「少、少罗嗦!你还不是只顾着宠那个情妇!」 没错,琥太郎之所以会觉醒,恐怕是源自于我一手策画的家家酒。我们小时候常玩这个游戏,我跟耕平两个人都疼爱着饰演女角的琥太郎,所以琥太郎才会误以为自己的可爱是来自于男扮女装吧? 唉,要是那时没有将我妈爱看的午间连续剧那套拿来套用在家家酒里,琥太郎就不需要扮演情妇,说不定他现在早就成为一个尚称帅气的男子汉了。 最后,将那套信以为真的琥太郎就这么一路穿女装至今,而耕平则是一副不知是摆烂还是豁达的态度,只有我一个人为了帮助琥太郎恢复男儿身而日日操劳。 「对了,那小子在体检跟体育课时是怎么换衣服的?」 「体育课时他会躲在角落换,前面由我挡着。体检时没办法回避,他只好当天穿着男性内裤,但还是会躲在我身后换衣服。」 我的头好痛。 令我头痛的问题还有另一个,就是那个突然冒出来住在琥太郎家的破铜烂铁机器人。 那个蓓崽子的目的还是使命什么鬼的,似乎是帮助琥太郎恢复男性的自觉,这样很好,我很赞成。 问题是她的方式,也就是、呃、她似乎是靠着、做爱,也就是身体来唤醒琥太郎的男性自觉。琥太郎的妈妈也真是的,到底在想什么嘛?何必找那种恐龙妹?她身边还有更适合这任务的人呀。 真是的,看不顺眼的事情还真多。 这时—— 「我回来了——」 值班结束了吗?琥太郎回来了。他一踏进教室便朝着我们直行而来。他生着一张标致得不像个男人的脸蛋,绑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发辫,穿着裙子以及中统袜。再看看他的一举一动,简直从头到脚、从α到Ω(注16)都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怎么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没什么啦——!」 「你、你生什么气啊……」 琥太郎缩起身子,战战兢兢地回到自己座位坐好。他连这些小动作都比我有女人味,真教人不爽。回归现实,琥太郎在生物学上来说可是个男人,所以他应该早点清醒,以男生的身分跟女生交往才对。 女生。 ——我。 「……喝啊啊!」 我在冲动之下赏了琥太郎的头一记勾拳。 「好痛!干么啦,我哪里得罪你了?」 「闭嘴啦人妖!这全都是你的错!」 (注16 Alpha跟Omega ,希腊文的第一跟最后一个字母。) 「呜呜,耕平——理理她的脑袋变得更不正常了。」 「乖、乖。」 耕平温柔地安慰哭着跟他诉苦的琥太郎。就是因为他老是这样,琥太郎的性向才会治不好啦。 看来我还是只能依靠自己。 琥太郎的性向能不能矫正过来,就全靠我了。 在既热闹又嘈杂的午休时光中,我再度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 「干脆把他揍到丧失记忆,你觉得如何?」 「……嗯,理理,我总算听懂你的意思了。」 第一卷 12.You can't hurry love 「蓓儿小姐,那我要出门啰。」 「……呣,是也,是也。」 当我今天正要开朗上学去时,负责送行的蓓儿小姐低吟了一声。她的视线正对着我,但主要是集中在下半身。 「怎、怎么了?」 被她这样大刺刺地盯着看,令我浑身不自在。 蓓儿小姐握着拳头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接着碎步走到我脚下。 然后抬起头来。 「呜呜,你还是老样子,连内裤都是女人的款式是也。真可叹是也,真可叹是——Abeshi!(注17)」 我反射性地从她头上踩了下去。 「蓓儿小姐你好色!」 「裙、裙子也就算了,连内裤都穿女用内裤,这样太夸张了是也,太夸张了是也。」 有时蓓儿小姐会突然想到要尽忠职守,真令人伤脑筋。什么职守?就是献身以帮我矫正性向,简单说就是做爱。平常的蓓儿小姐明明是个既坦率又可爱的人,偏偏一到这时候就会变得有点欠揍。 (注17 あべし,《北斗神拳》中小喽罗被拳四郎打中时,临死前发出的叫声。) 「讨厌,我还以为你最近收敛些了呢。」 「你也不想想帮你洗什么鬼胸罩的人有多辛苦——噗啾!」 我趁着她说出「吐槽两次是一定要的是也」之前,拿着书包从她的头上打下去。今天有英文课,有了字典的加持,这一击想必更有威力。 不过,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靠暴力来逼她闭嘴。会这样做的只有动物,而且人类在历史中总是不断地重蹈覆辙。我们还是可以靠着谈话来说服对方的。 所以,我决定好好跟她讲道理。 「你想想看嘛,蓓儿小姐,你不也是会变身成成熟的女人吗?我跟你一样,只是扮女装变身成女孩子而已嘛。」 「你这不叫变身,叫变态是也,变态是也。」 「……」 「噗——!蓓儿说得真好是也!说得真好是也!一语双关是也!」 算了,别跟她讲理了。 我抓着蓓儿小姐的头,提了起来。 接着,我将她的头压在墙壁上来回摩擦。 「这、这是睽违已久的『刮墙』是也!刮墙啊啊啊!摩擦生热会着火的是也!会着火的是也!、 摩擦了好一阵子后,我放开了蓓儿小姐。 蓓儿小姐鼻子红通通的,眼眶泛泪。她的样子其实有点可怜,不过这都是她咎由自取。 对了,没空在这儿瞎扯了。看了看手表,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况且理理跟耕平还在等我呢。 「蓓儿小姐,那我出门啰。」 「等、等一等是也!等一等是也!」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拦住我。 「讨厌,干什么啊?」 「咱们还没有吻别是也,吻别是也。」 「嗯——」蓓儿小姐闭着眼睛噘起嘴来,我朝她的额头弹了一下。 「那我走啰——」 我对两手捣着额头蹲在地上的蓓儿小姐挥了挥手,打开玄关的门。 我启程出发,前往阳光普照的大地。 ◇◆◇◆◇ 「呜——嘬呣呣,是也,是也。」 我感到相当烦恼。 在看完每天早上必看的晨间小说连续剧(注18)之后,我先洗完了碗盘,目前正在洗衣服。 我望着发出单调轰隆声的洗衣机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琥太郎殿下的防御力还是一样强是也。看来蓓儿需要破关技能是也,需要破关技能是也。」 正是如此。我的烦恼只有一个。我最爱的琥太郎少爷平常对我非常温柔,然而只要牵扯到少爷的性向,他就会狠狠地反击。这就跟难度一下子从「简单」跳到「地狱」没两样嘛。 我之所以侍奉琥太郎少爷,就是为了把少爷的女装癖娇嗔……不对,是矫正过来。至于方法,就是在夜晚奉献自己的身体。 然而,琥太郎少爷却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我侍奉他并非出于工作的责任感,只是单纯仰慕他罢了,可是…… 我知道琥太郎少爷对我有好感,但是我想要的不只如此。难得我生为女人,总会想要与新上人共度春宵。 (注18连绕テレビ小说,NHK所制作的连续剧,固定在每周一至周六早上八点十五分播放十五分钟。) 但是现在我的能量不够,身材怎么看都像个吉祥物;即使我存好了能量,固若金汤的琥太郎少爷也不是我能够轻易魅惑的对手。 「呜嗯,陷入死胡同了是也……蓓儿的女性自尊快要分崩离析了是也,快要分崩离析了是也。」 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早已爱上了与琥太郎少爷共度的平凡生活。 如果琥太郎少爷真的顺利矫正为一个男子汉,那我不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吗?这么一来,别的女性不就会取代我的位置,陪在琥太郎少爷身边……我甚至还曾有过这种想法。 不,应该说,我现在就已经感受到危机意识了。 「这可不行是也。算蓓儿没说是也,算蓓儿没说是也。」 我双手拍了拍脸颊转换心情,从洗衣台上一跃而下。 就在这时—— 我发现洗衣篮中还有衣服没洗到。我也真是的,真是太粗心了。洗衣机才刚开始运作,现在丢下去洗应该还来得及吧? 剩下来的那件是琥太郎少爷的连帽外套。这件衣服只要没用洗衣袋就会起毛球,幸好洗衣袋还有剩。 在将连帽外套放进洗衣袋前,我不自觉将脸凑了过去。 「……有琥太郎殿下的味道是也,有琥太郎殿下的味道是也。」 它上面确实有着男孩子的味道,但这味道却很能令我安心。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它就像阳光般温暖、温柔。 我将脸埋进连帽外套里,用力吸进一口气。 这样就够了。 这么一个小动作,就吹散了我至今所有的不安。 「……正是如此是也,正是如此是也。」 我又不是老天爷,怎能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既然如此,我只要努力活在当下就好。 我只需要为琥太郎少爷尽心尽力就够了。 这对我来说,就是无上的幸福。 「好了,今晚来做红酒炖牛肉好了是也,做红酒炖牛肉好了是也。」 这是琥太郎少爷最喜欢的料理。 将香料植物放进肉里去腥味,再细火慢炖。 我脑中浮现了与心上人共进晚餐的景致—令天,我也要静静等待少爷回家。 ◇◆◇◆◇ 「蓓儿要用加瓜拿纳(注19)巧克力来提味是也。会变得生龙活虎唷是也,会变得生龙活虎唷是也,蓓儿说的当然是『那里』是也。」 (注19 一种巴西产的木质葛藤植物,具有刺激性欲跟恢复体力的功效。) 第一卷 13.操劳的图书局。 今天放学后,我负责在图书室的柜台值班。 我将书包放在馆员室后方的仓库里,伫立在柜台后。这个位置可以将整个室内尽收眼底,加上这儿是通往出入口的必经路径,因此我可以观察到整间图书室的人。 今天的来馆人数算是马马虎虎,不过要是遇到考季就会有很多人来这儿念书了。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参考书,但毕竟家里的诱惑实在太多了。考生最需要的环境,大概就是除了读书外别无用处的环境吧。 「这本麻烦你了。」 「啊,好。」 有人将一本书放在柜台上。 那是一本BL小说。其实我并不想对别人的兴趣说三道四,但这种封面画着两个肌肉男在玫瑰花背景下全裸抱在一起的书,最好不要光明正大放在桌上。是说,这两个肌肉男都这么健壮,到底谁攻谁受?说到底,这种配对能称为Boy' s love吗? 话说回来,借阅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还是忍不住偷瞄了那名学生的脸。 「——局长,为什么你要借这种书呢?」 「哎呀,琥太郎,居然说『这种书』……你可真有礼貌啊。」 站在柜台前的女学生将一头黑发拨到耳后,她的头发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显得闪闪动人。虽说这动作很不自然,但很神奇的,这个人就是有办法让它看来有模有样。 她是图书局长,近藤和泉学姐。 「你还是老样子,尽借些思心的书。」 「你觉得它们恶心,但这世界上需要它们的人可是多到超乎你的想像喔。看看借书卡吧。」 近藤学姐竖起中指推了推那副装了镜链的眼镜。 一头长发直直地披在肩上的她,看起来更有气质了。眼角微微上扬。她的身高算是普通,但身材很匀称。这个人活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班长型女学生。胸部虽比不上变身后的蓓儿小姐,好歹已经比同世代的女生丰满了。坦白说,我真羡慕她。 我听了局长的吩咐,将黏在书本后方的借书卡抽出来瞧了瞧。 「哇,写得满满的,全部栏位都用光了嘛。这下得做新的借书卡了。」 「没错吧?就是因为有需求,图书室才会采购这些书呀。」 没错,我们图书局每过三个月就会依照学生的需求采购新书,这么说来,这本重口味BL小说也是学生指定采购的?就算学生真的有需求,这种书适合放在高中图书馆里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借书卡。 「局长,为什么上上个借阅者也是你啊。你同一本书要借几次?」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这本书很好看,所以想在它身上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近藤局长只要闭嘴,看起来就像个知性美人,但她的思路却比一般高中生无厘头多了。以周刊来比喻的话,就像一份跳了十周份的周刊,而且她也从未认真做过图书局的工作。那为什么要当局长?每当我这么一问,她总是回答: 「你不觉得近藤和泉的发音很像近藤勇吗?所以我才当局长呀。(注20)」 就是这样。想想,这么轻易就让她申请通过的图书局也很随便就是了。 「好了,快去做一张新的借书卡。」 「啊,好。」 当栏位已经全被填满、没有空位时,我们就必须制作新的借书卡。我从柜台抽屉中拿出全新的借书卡,将书名、ISBN等必要资料填进去。 填好后,我将借书卡递给局长。 「来,请你填上姓名——欸,为什么你要填我的名字啊?」 「哎呀,对不起,我填习惯了,所以……」 「填习惯了?原来你有前科?你到底用我的名字借了哪些书啊?」 (注20近藤和泉的发音为KONDOU IZUMI,近藤勇的发音为KONDOU ISAMI,近藤勇为新撰组局长。) 我从柜台弹出身子,用力摇晃局长的肩膀。储管头部晃个不停,局长还是泰然自若地露出既下流又邪恶的微笑,说道: 「琥太郎,你的名字已经在这一带的腐女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请你不要任意扭曲我的校园生活!」 「如此这般,近藤和泉要潇洒离去了。拜拜啰,琥太郎。」 「啊、等等!」 局长对我送了个秋波与飞吻当作饯别礼,接着真的潇洒离去了。留下来的,只有一张写有我名字的BL小说借书卡。 不,还有另一个东西也留了下来。 「啊、呃、这、对不起……我会安静的……」 那就是整座图书室投过来的好奇目光。平常我没做什么事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我可不希望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成为别人讨论的焦点。 我乖乖地将精神集中在我的职务上,专心顾柜台、将还回来的书本上架。 ◇◆◇◆◇ 我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间已过了下午六点。 「要闭馆了——」 我扯着喉咙大声宣布,以确保整座图书室的人都能听见。直到闭馆都还留在这儿的几个学生们纷纷将文具收进书包里,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 我走出柜台到处巡视,想看看还有没有人留在这儿没走。看来,这儿的学生已经全离开了。确认完毕后,我将窗帘一面面拉上—太阳西下,绋色的光芒在图书室中落下长长的影子。 整理桌椅、将学生遗忘在桌上的东西收好后,明天又能以万全之姿开馆了。就这样,我结束了值班生的工作,回到馆员室。 「老师,结束了——」 「啊,深山,谢谢你——」 馆员室里只有图书教师佐仓老师一个人。待在这儿的通常都是佐仓老师,但国文老师偶尔也会来这里工作。 我将放在仓库的书包拿出来,准备回家。 「老师,那么我失陪啰。」 「啊,嗯。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值班。岛贯因为被羽毛球拍击中胯下,所以提早回家了,而照理说我应该也要顾柜台,不过,呃,截稿日快到了……」 佐仓老师露出了既尴尬又羞赧的表情。老师的笔电就放在桌上,画面上亮着一个文书处理软体的视窗。 「来得及吗?」 我越过她的肩头瞥了画面一眼问道。 「大、大概吧。」 佐仓老师干笑了几声。看来情况大概相当紧急。 佐仓老师在写些什么呢?答案是小说,而且还是少年小说,她打算用它来投稿新人奖。「我好想靠着副业赚大钱喔——」这就是老师的理由。不知怎的,我常常担任老师作品的第一个读者。 「可是老师,在学校写这个似乎不太好耶。」 「因为快来不及了嘛——」 「那就等下次嘛。」 「话是没错,但你不觉得越早出道越好吗?搞不好可以赚得比较久耶——」 佐仓老师双手托着腮帮子,眼神迷茫地种游太虚。这个人的脑中,现在想必有一条玫瑰色的璀璨星光大道铺在她眼前吧。 我觉得现实应该没这么美好。若只是单纯的兴趣也就算了,当牵扯到现实利益后,快乐的事情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快乐了吧,我想。 当老师进入妄想模式后,一时半刻她是醒不过来的。不过再等下去我就没办法回家了,虽然有点残酷,我还是把她拉回现实世界吧。 「……如果你再继续沉溺在那种妄想中,就要错过适婚年龄啰。」 佐仓老师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就算她长得再娃娃脸、个头再娇小,甚至穿上制服后外表就跟新生没两样,肉体的年龄还是一点一滴地确实累积着。 「……你在胡说什么?我今年才十七岁呢。」 「再两年就要突破三十大关了吧?」 「为什么你知道?我明明没告诉过任何人呀!」
这是秘密。不,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是局长告诉我的。 「请你早点找个好归宿吧。届时图书局的大家也会为你感到开心的,至少会比看到你在这儿写小说开心。」 「呜——……那深山你娶我。」 「……请你不要拜托年龄几乎比你小一轮的小孩做这种事。」 我看着噘嘴耍赖的佐仓老师,心里不禁无情地想着:这个人大概暂时还结不了婚吧。 ◇◆◇◆◇ 「对了,这次是什么样的故事?」 「问得好!呃——这次是被召唤到胃世界的高中男生冒险故事。」 「……当他被召唤过去时就会瞬间被胃液溶解了吧。」 「很有创意吧?」 「创意多到我快头晕了。」 第一卷 14.我的烦恼正日以继夜地烦恼着。 是的,今晚又到了我们All night天国列车的时间了Y01第一封信是来自于住在休瓦尔兹希尔特(注21)的听众,笔名是「克萝琳·卡奥斯」(注22)。我有个意中人,但不管我怎么追求他,他都不肯回应我的心意。不只如此,他还会以拳头对我迎头痛击,妨碍我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还被纵火狂缠上。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注23)什么——? 我想,他一定只是害羞而已啦!依照我的经验,男生只要受到女生追求,百分之百会认真考虑,甚至还会在脑中构筑结婚计划呢!当男女手牵手的那瞬间,男生就会把自己当成罗曼史男主角了。所以呢,笔名「克萝琳·卡奥斯」小姐,你千万不可以放弃喔,NONO。至上女声三重唱( The Supremes)不也唱过一首叫做(恋爱急不得(You can’t hurrylove))的歌吗?你只要温水煮青蛙、慢慢逼他弃械投降就好了! 今天的结论是:「脱光光吃掉他!」,试试看吧! (注21电玩游戏《银河战固列传》中的虚构世界。) (注22直译为「匍匐而来的混沌」,暗指《袭来!美少女邪神》中的奈亚子。) (注23此处指的全都是《袭来!美少女邪神》中的主要人物。) ◇◆◇◆◇ 收音机流泻出轻快的旋律,我正对着书桌振笔疾书。我拿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洋洋洒洒地写下英文,因为依照座号,明天轮到我担任英翻日的工作。 可是,我对英文实在感到很头痛。我并不讨厌英文,成绩也不算低,只是觉得很麻烦。我也说不出个道理,应该是天生就无法接受英文吧。 一样是语言学,我就很喜欢国文,甚至还会到书店购买编选进课本的那些作品。因此,我房间的书柜上不只有《鶫》、《心》、《山月记》,连《绅士的雨伞》(注24)我也买了。 我也觉得自己要是能把这种热情花费在英文上就好了,但英文总得先翻译成日文才能 看懂,于是这多出来的一道手续导致我无法直接感受英文字句的涵义,也就无法投入情感。 真是,我这个人还真麻烦。 无意中瞥了时钟一眼,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平常这时间我早就睡了。我的座右铭就是「早睡晚起」,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废人说的话就是了。 作业我大概已经做完一半了吧。 当然,有没有翻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在这时—— (注24上列作品的作者依序为吉本芭娜娜、夏目漱石、中岛敦、佐野洋子。) 叩叩,有人轻轻敲了房门。 「什么事——」 我注视着课本答腔道。 「我要进来是也,我要进来是也。」 喀洽,打开门现身的正是蓓儿小姐。 在此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蓓儿小姐究竟是如何打开比她高出数个头的门把呢? 首先,蓓儿小姐会奋力跳到门把那儿。 接着藉自身重量扭开门把。 然后间不容发地使出「女仆无影脚」把门踢开。 不过呢,这种手法仅限于推动式的门,至于她如何打开拉门,就没有人知道了。 言归正传,蓓儿小姐进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宛如傀儡人偶般地一步步走过来,还挺可爱的嘛。 「琥太郎殿下,休息一下是也,休息一下是也。」 托盘上摆着茶壶跟茶杯。蓓儿小姐灵巧地捧起比她娇小的身躯还大的茶壶,将液体注入茶杯。 「哇,谢谢你——」 「喝红茶跟绿茶会睡不着是也,所以蓓儿泡了不合咖啡因的花草茶是也,花草茶是也。」 我从蓓儿小姐手中接过茶杯,吸了口热腾腾的蒸气。一股刺激的芳香瞬间从鼻子直冲脑门,我的脑子顿时清醒不少。 「这种茶好厉害喔。」 「这是迷迭香茶是也,别名『芳香之王』是也,是也。」 好漂亮的颜色。我该说它的颜色是略带微黄的淡咖啡色吗?和它强烈的香气恰巧相反,这种茶含在口中时味道其实很淡,我觉得喝完后整个人神清气爽。 「嗯——好好喝——」 我松了一口气。 这时,蓓儿小姐顺着我的脚爬上来坐到我腿上,窥向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喔——翻译文章吗是也,翻译文章吗是也。」 「嗯,明天我要负责翻译。」 「你似乎遇到难关了是也,你似乎遇到难关了是也。」 「是呀……我实在不太喜欢英文。」 「呼呣。这样的话,蓓儿来教你是也!蓓儿来教你是也!」 蓓儿小姐挺起胸来,「咚」地猛拍自己胸部一下。坐在我腿上还做这种动作,她这一拍差点害自己失去平衡掉下去。 我连忙以单手撑住蓓儿小姐的身子。 「教我……蓓儿小姐,你会说英文吗?」 「看来,蓓儿被你看扁了是也。英文对蓓儿来说根本是小小小小小CASE是也。蓓儿的偏差值有530000唷是也,530000唷是也。」 说得还真夸张啊。 不过,如果她愿意教我,我当然求之不得。人要是遇到不喜欢的科目,就算想摊开参考书克服障碍,也提不起劲阅读。 话虽如此,我还是得先确认蓓儿小姐的英文程度。 「这么问好了,蓓儿小姐。你的英文大概到什么程度?」 我试探地问道。 蓓儿小姐伸出食指,气势非凡地指向笔记本。 「This is a note! 是也,是也。」 接着自信满满地撂出这句话。 「……蓓儿小姐,这是国一英文。」 「Still ist die Nacht, es ruhen die Gassen, In diesem Hause wohnte mein Schatz; Sie hat schon langst die Stadt verlassen, Doch steht noch das Haus auf demselben Platz. Da steht auch ein Mensch und starrt in die Hohe, Und ringt die Hande vor Schmerzensgewalt; Mir graust es, wenn ich sein Antlitz sehe Der Mond zeigt mir meine eigne Gestalt. Du Doppelganger, du bleicher Geselle! Was affst du nach mein Liebesleid- Das mich gequalt auf dieser Stelle So manche Nacht, in alter Zeit? 是也!是也!」 「……我是听不太懂啦,但这绝对不是英文吧?」 蓓儿小姐自信满满、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真令我傻眼。 我真搞不懂蓓儿小姐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 我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翻译这工作只能自己来。 这是当然的嘛。 ◇◆◇◆◇ 是的,今天最后一封信是来自于笔名叫做「G-838」(注25)的听众!「最近那个赖在我家不走的女生没什么精神,一问之卜,原来址节目换季,她喜欢的动画播完了。我自己是觉得很莫名其妙,但这对她来说似乎是生死交关的问题。其实我很不想鸟她啦,但她实在很烦,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什么——?节目换季真是既冷血又残酷啊,只要不卖座就马上腰斩,简直跟作品只要十周内人气没起色的话马上腰斩的少年周刊没两样嘛。只要再过十几年,再冷门的作品也会随着怀旧风潮而推出DVD或电玩游戏,不过届时她也对这作品没兴趣了吧?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第二季推出啰。不过既然都已经在换季期被换掉了,我看也是凶多吉少吧。 今天的结论是:「这是老子的故事,来做同人志吧!」,试试看吧——! (注25动画《turnA钢弹》中的MS「玛希罗」 ( Mahiroo)的型号正是G-838,因此来信者是《袭来!美少女邪神》中的真寻( MAHIRO)。) ◇◆◇◆◇ 第一卷 15.等待魔法师的到来。 沙、沙、沙。 干燥的声响静静地被放学后的美术室吸收,我听着这些声音,在椅子上默默坐着。 周遭的几个学生,也正对着各自准备的静物下笔素描。 这里是美术社。 「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耕平体贴地问道。 「没关系,我不累。」 我依然动也不动地斜对着耕平,仅微微开口答腔。耕平点了点头,继续用铅笔在素描簿上挥洒着。 耕平是美术社社员,他在午休时拜托我当他的模特儿。据说这星期的主题是静物画,我本来还以为要画动物呢。画我这个动物没问题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找虎狼太帮忙,而不找我啊?」 理理抱着胳膊、不可一世地站在耕平背后,从耕平的肩头窥视着素描簿。 「你根本没办法静止两分钟以上吧。」 「……话是没错啦。」 呃,理理同学,这时你应该反驳吧。 「其实我觉得画蓓儿小姐应该也挺好玩的。」 「啊哈,我想蓓儿小姐八成也没办法静静坐着,况且把她带过来的话,社团活动可能会变得一团乱。」 「你说得对。」 虽说大家已经逐渐知道蓓儿小姐的存在,但大多数人对她还是很陌生。带她过来,可能会带给其他学生太大的刺激。 「好,差不多画完了。」 耕平搁下笔来,我的身子也在那瞬间松懈下来。说来说去,其实我也很不习惯静止不动,不过拜托我的人是耕平,我实在无法推辞。 我站起身来走向耕平。 「哇……你还是一样厉害耶,耕平——」 素描簿中有个我。这张画写实到宛如一张剪贴上去的照片,完美到令人觉得「这才叫素描」。 「他从小就只有画图特别厉害。」 理理似乎也很感叹。先不论他是美术社社员这一点,耕平的绘画功力对我来说根本望尘莫及。 附带一提,我国小六年的美劳成绩都是「再加油」,国中三年只有一次拿到丙,其他全都是丁。至于理理,她的成绩则在中上或中下。在我们三人之中,唯有耕平的美术成绩特别优秀。 「这个嘛,只要多练习,每个人都可以画得好啦。」 「才没这回事呢。」 「虎狼太他啊,可是一个画树木写生时会把叶子一片片画出来的人耶。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什么佛像的头呢。」 理理令我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啊,画好了吗?」 后面突然有人开口了。回头一看,原来是美术社的指导老师。她似乎还是个新人,无论是推动那副大眼镜的姿势或是频频晃动的发辫,在在都显得相当青涩。 「嗯,算是吧。不过画得不怎么样就是了。」 老师玩味般地微微点头看着那幅画。她看了看画纸又看看我,似乎在对照本人和画像是否相像,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这个嘛……我觉得你充分捕捉了模特儿的特征。我跟深山不太熟,但我可以从这张图看出深山的为人,而且一跟本人对照,就会觉得『嗯,真的是这样耶』。如果不是充分了解模特儿的个性,是画不出这种画的。」 老师的这番话说抽象是很抽象,但却不可思议地感动了我。 「毕竟我跟他打从出娘胎开始就认识了嘛。」 耕平既害羞又尴尬地搔了搔脸颊。 「老师我是这么认为的:绘画呢,或许是人类最容易使用的魔法喔。」 「魔法——?」 理理鹦鹉学舌地接腔道。我的想法跟她一样,在放学后的美术室说出「魔法」这个词,未免也太突兀了。 「是呀。只要作画者有本事,就能把『实景』封存于一张画纸中。而且我们在纸上可以创造『实景』,也能创造任何事物。」 听了这番话后,我看了看挂在美术室墙上的那些画—上面画的不是在风景画中飘浮着一座岛,就是清澈的溪流越过满天星斗,可说充斥着各种超现实的光景。的确,他们似乎正在一张画布上创造新的实景。 我望向身旁的理理,她正一头雾水地皱着眉头。唉,虽说我们是青梅竹马,我还是希望她可以学着推测对方的话中含意。 「其实我也只是跟某人现学现卖罢了。」 老师羞怯地笑了笑。 她的眼睛望着远方,彷佛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场所。 也或许是注视着某个遥远的时空。 「啊,抱歉,我一个人自顾自说了一堆。」 「不,老师的这番话满有意思的。这样啊,魔法吗?那我也来试着当个魔法师好了。」 我觉得周遭的气氛已经为之一变,于是努力强装镇定地向耕平借了铅笔跟素描簿。 「你想干么?」 「理理,坐下吧,我要帮你画张肖像画。」 「……咦,画、画我?」 「嗯。」 「呃、这——真、真拿你没办法!要把我画得美一点喔!」 理理突然开始整理仪容,接着步伐轻盈地走向我之前坐过的椅子。 「……琥太郎,那丫头是不是忘记你画的图有多前卫了?」 「耕平,你不觉得这句话很毒吗?」 「呵呵,那你们慢慢来喔。」 老师温柔地微微一笑,甩着发辫走到别的学生那儿去了。她的脚步轻轻柔柔,完全让人联想不到她刚才说了那些谜样的话。 「虎狼太!快点!画漂亮一点!」 这位青梅竹马的要求还真多。 ◇◆◇◆◇ 回家后。 「蓓儿小姐,今天呀,我去美术社画了一张图耶。你看,你猜这是谁?」 「……呃,是莎布·尼古拉丝(注26)是也?是莎布·尼古拉丝是也?」 「……虽然我听不太懂,总觉得你在取笑我。」 (注26Shub-Niggurath,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名邪神,长得很……魔法。) 第一卷 16.苹果糖交响曲。 「蓓儿小姐——」 我边穿外套边呼唤蓓儿小姐。这时,蓓儿小姐正坐在沙发上埋头打着电动。游戏软体是理理带来的「汉能力检定」,这里说的「汉」不是指汉字,而是指「男子汉」,意即「男子汉能力检定」。 「〈请填妥以下空格。『你知道吗〇〇』)……呜嗯嗯,这题好难是也,好难是也。」 「呃,这题没有标准答案吧?」 不愧是理理选的游戏,真是莫名其妙。 虽说是掌上型游戏机,但它的大小对蓓儿小姐来说几乎等于笔记型电脑,于是她将它放在膝上操作。这幅光景像极了漫画画面,令我感到恬适。 「完全搞不懂是也。蓓儿没办法当男子汉是也,没办法当男子汉是也。」 「你也没必要当呀。」 「说得没错是也,说得没错是也。」 蓓儿小姐点头称是,随即阖上掌上型游戏机。你还真是干脆啊。 不妙,我被蓓儿小姐拉进了她的世界,差点忘了本来要做的事。 「蓓儿小姐,我要出去一下。」 「要出门吗是也。要去哪里是也,要去哪里是也?」 「商店街的旧书店。」 「喔——是那里啊是也。蓓儿从来没进去过是也,从来没进去过是也。」 没错,那里确实不像蓓儿小姐可以进入的场所。但别看蓓儿小姐这样,她可是很喜欢阅读的。她每天都会看报纸,我买的小说她也大部分都读透了。如果去了旧书店,她说不定可以得到一些收获。 「嗯——那,蓓儿小姐,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可以吗是也?可以吗是也?」 「嗯。走吧,我们一起去。」 「蓓儿非常乐意是也!非常乐意是也!」 蓓儿小姐开心得跟什么似的,真可爱。我很想抱紧她,但我努力忍住了。 我锁上玄关,来,穿梭吧!Climax什么的!(注27) 「好,走吧——」 「和琥太郎殿下约会是也——和琥太郎殿下约会是也——」 「……总觉得好像有人误会了。思,算了。」 (注27电视剧《假面骑士电王》的主题曲歌词,原本的歌词是「いざ飞び越え,Climax Jump!」。) ◇◆◇◆◇ 在长廊商场的一隅——如果要用数字表达的话,就是商店街一丁目,这儿有间旧书店。这间店名叫「绝版堂」,店里卖的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绝版书籍,老板经营这家店可以说全是为了自己的兴趣。 虽说是旧书店,这间店的外观还是相当干净整洁,而且也装证了自动门。至于内部装潢则跟一般书店没什么不同,有着明亮的日光灯。规模稍嫌小了一点,大概跟便利商店差不多吧?这样的大小,一个店员顾店就绰绰有余了。 「灰尘味有点重是也,灰尘味有点重是也。」 蓓儿小姐抽动小小的鼻子,喃喃说道。 「你讨厌这种味道吗?」 「NO——是也。这是历史的味道是也,是历史的味道是也。」 这句话还真诗情画意。 不过,蓓儿小姐或许没说错;另外,我觉得这里还混杂着生活的臭味。毕竟这里所有的书,原本都是各家庭的藏书。 「有没有想看的书?我可以帮你拿喔。」 「嗯——我想一想是也。」 「啊哈哈,那等你想到时再叫我。」 说完后,我开始在店内漫无目的地闲晃。 走马看花地望着书架上的书。 啊,那是理理找了很久的绝版漫画,是在少年周刊上连载的漫画单行本。 理理明明是女孩子,却比我和耕平更喜欢看少年漫画,而且还是那种打个你死我活的格斗漫画。既然被我看到了,我就帮她留起来吧。 我将旧漫画拿在手上,继续物色——我的目光停留在写真集专区,接着不由自主地抽出其中一本书。 新娘礼服大全。 「哇,好漂亮喔——」 我不由得看得入迷。总有一天,我也要穿上这种礼服——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找个对象才行。 我翻到书底看了看标价。都已经绝版了,这本书还是这么贵。不,正因为绝版,所以价格才居高不下吧?虽然有点想买,但这本书似乎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购买。 尽管心中有些不舍,还是只能将它放回架上了。 这时—— 「琥太郎殿下,琥太郎殿下。」 蓓儿小姐隔着一座书架呼唤我。 「有——找到喜欢的书了吗?」 「蓓儿想请你帮我拿那边的那本书是也,那边的那本书是也。」 「那边的那本……是这本吗?」 「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要找的书放在书架的中下段,但这对蓓儿小姐来说已经高到遥不可及了。我觉得,她应该把变身的能量用在这方面才对。 「呃,蓓儿小姐。」 我直直地望着这一区的分类名称。 居家保健。 这也就算了。 问题在于蓓儿小姐想看的那本书。 《性爱入门》。 「最近已经没什么新花招了是也。蓓儿想学些新招是也,想学些新招是也。」 「……讨厌,小心我踹你喔?」 什么新不新花招的,我跟蓓儿小姐根本从来没用过任何一招,真想叫她别说出这种会让人误解的话。 我边叹气边拿着那本书敲了蓓儿小姐的头一下。 「琥太郎殿下,买这本是也!买这本是也!」 「不、不要啦,丢脸死了。」 「真不讲理是也,真不讲理是也。」 看来她很失望。 我看了看性爱入门的书底标价,一百圆。这本书以旧书来说保存得非常好,但因为发行已久,所以顶多只值这个价位。学这么久以前的招式是能干么? 就这样,我跟蓓儿小姐在书店里四处浏览,从中挑了几本好书。全部的书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怎么尽挑些冷门书啊?
「蓓儿小姐,逛够了吗?」 「OK是也。蓓儿只要有这本《女仆机器人须知》就了无遗憾了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所说的那本书,是一本教导女仆机器人应有的礼节与工作要领的实用书。这种书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出版,这世界真是乱七八糟。 「那我们去结帐吧。」 「是也,是也。」 我站到柜台前。 然而,那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店员是不是待在后面的仓库里?虽说这家店很小,但这样也太不小心了。 「不好意思——我要结帐——」 我朝着里面喊道。 「啊!不好意思,我马上来……呃,啊啊!」 一名店员从仓库里走出来。 真惨,我好像认识这个店员。 「……学长,你在干么?」 他正是那名老是找我麻烦的高年级生,也是不良少年老大。他将染过的金发完整地藏在毛帽里,当然也拿下了耳环。 「打工啊!你有意见吗?我才想问你来这里干么咧!」 「干么……这里是旧书店,而我,是客人。」 「呜!我怎么老是遇到你啊王八蛋!你是不是跟踪我?」 呃,我没有理由也没有闲功夫也没有兴趣跟踪你啦。 「你是前阵子的恶徒吧!你这次又想夺走琥太郎殿下的贞操是也?蓓儿要用女仆手刀好好教训你是也!好好教训你是也!」 蓓儿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学长,拚命地想爬上柜台。 「别这样,很危险的。」 我抱起不管怎么挣扎都爬不上来的蓓儿小姐。 「连上次那个小不点都来了?想整死我是不是……!」 「对了,学长你不是在面包店打工吗?」 「兼职啦!王八蛋,你有意见吗?啊?」 凭什么我得遭受这么恶质的恐吓呢?看来,我得让学长了解一下自己的立场才行。 「唉——店员的服务态度好糟喔,人家不想买书了啦——」 「……呜。」 「我回去要告诉亲朋好友,叫他们要慎选旧书店才行——你说对吧,蓓儿小姐?」 「是也——为了防止这附近的居民吃亏,咱们有义务告知他们这家店的现况是也。蓓儿会把这件事写在自己的部落格是也,写在部落格是也。」 「欢迎光临,小的来帮您结帐……!」 在我们刻意冷嘲热讽之下,学长尽管额头冒着青筋,也开始皮笑肉不笑地陪笑脸了。 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颤巍巍的,他大概气炸了吧。 话说回来,蓓儿小姐什么时候开始写部落格了?我差点就忘了这件事,下次我一定要叫她开给我看看。 「那我要买这些。」 「我来为您结帐……呃,你选的书还真呛。」 「不用你管。」 「……《性爱入门》?」 「咦?」 学长手上的那本书,毫无疑问是那本色色的书。 我立刻瞥了蓓儿小姐一眼,结果这个女仆机器人居然明显地避开我的目光。她什么时候把这本书混在里面的? 「……嗯,每个人都有需求嘛,毕竟你也是凡人。」 「喂、你误会了啦!」 「总共是八百四十五圆。」 学长突然转变态度,开朗地说道。 「呜呜……好。」 「收您一千圆,找您一百五十五圆……啊,等等。」 「咦?」 我将发票和找零放进钱包里,正当我要拿起装在纸袋中的书时,学长又走回仓库了。 过了半晌,他又再度现身。 「拿去,小不点。」 学长递给我的是个别包装好的苹果糖(注28)。这是一种叫做姬苹果的小苹果,涂满糖浆的鲜红果实上插了一支竹筷,闪耀着光芒。 「咦,这是……」 「毕竟书跟面包不一样,没办法增加分量,所以只好给你这个啦。我在糖浆里加了果汁,保证比摊贩卖的还好吃。」 看来,这应该是学长亲手做的。我想到了以前他做的那个巧克力螺旋面包,这人在这(注28类似糖葫芦,一种将苹果裹上糖浆后待其凝固的食物。)方面怎么还挺居家的? 「……谢谢你。来,蓓儿小姐。」 「这个要给蓓儿是也?要给蓓儿是也?」 「好像是喔。」 「我是不会被这玩意儿收买的!是也,是也!」 好夸张的傲娇法,而且讲话口吻简直跟理理如出一辙。要是理理也在场,她一定会抓着蓓儿小姐撞墙或是把她吊在天花板上。 「学长,谢谢你啰。」 「好啦,快给我滚回去。不要在那里跟我装熟啦,混蛋。」 学长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接着别过头「去!去!」地挥手赶我走。看来,我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临别前我再度对学长鞠了个躬,然后便抱着蓓儿小姐走出店外。 「好吃吗?」 只见蓓儿小姐已经迅速拆开包装纸,开始吃糖了。 「酸酸又甜甜,好好吃是也,好好吃是也。」 说完后,蓓儿小姐将苹果糖拿到我跟前,似乎想分给我吃。恭敬不如从命,于是我也舔了苹果糖一口;确实,它和甜得发腻的鳌甲糖(注29)不同,有一种砂糖所没有的爽口酸味。 (注29 一种黄色扁平的糖果,由砂糖跟水做成。) 「嗯,好好吃喔。」 「蓓儿跟琥太郎殿下间接接吻了是也!间接接吻了是也!」 「……随你怎么说吧。」 就这样,我们俩交互舔着苹果糖,一边踏上归途。 ◇◆◇◆◇ 隔周。 「哈哈,今天我多带了一些人马过来,你不会骂我卑鄙吧?」 「啊,学长。这是蓓儿小姐要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这是模仿拔丝地瓜做出来的蜂蜜拔丝莲藕。」 「……大哥?」 「……Leader?」 「等、等等!大家要想清楚!这是孔明设下的陷阱啊!(注30)」 (注30出自于横山光辉《三固志》中仲达听到孔明死时说出的台词,日后在ACG界常被用来恶搞。) 第一卷 17.Comme il pleut sur la ville 今天放学后,我负责打扫教室。 我将所有的桌子都推到教室后方,接着用室内扫把仔细将每个角落扫干净。 耕平拿着软扫把将堆积在教室一隅的毛发扫出来,然后我再将它们扫到教室后方。等到前面扫干净后,我们会将桌子拉出来,再以同样的方法清扫教室后半部。 说麻烦是挺麻烦的,但这样比较容易把教室扫干净。这个是我在小学时就学会的方法,就这样一直沿用至今。 「其实你大可一个人先回家呀。」 我对耕平说道。他今天本来不用扫教室的。 「思。没关系,顺便嘛。」 「上次你也帮过我,这只是一点小回礼而已啦。」 理理没好气地说道。她今天也不用打扫,但还是帮我清理黑板。理理对清理黑板有一套独特的见解,她先是用板擦奋力地从黑板一端擦到另一端,再用干抹布擦拭一遍,可谓相当认真。 教室前方与后方都打扫完毕,现在该将桌子搬回去了。我们将桌子对齐地板的磁砖缝,只要再将桌上的椅子搬下来,工作便宜告结束。 转头一看,负责擦黑板的理理似乎也擦完了。她用力拧干抹布,走出教室倒掉水桶内的水。最后,负责倒垃圾的同学拿着垃圾走出去,今天的扫地工作终于完成。 「谢谢你们,理理、耕平。」 「没什么啦。」 「日后记得报答我啊。」 我觉得理理最好改一改这个容易将几分钟前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的毛病。 负责丢垃圾的同学回来了,我们在一声令下各自解散。我拿起书包,跟理理、耕平一同走出教室。 「耕平,你今天要去社团吗?」 「嗯,不用。你要去图书局吗?」 「不用——大家好久没有一起回家了,今天一起回去吧。」 「……为什么不问我啊。」 「理理,你又没有参加社团。」 听了我的话后,理理咂了咂嘴,别开目光。 理理在国、高中时从未参加过社团活动,只会偶尔上上伯母的空手道训练。我跟耕平原本也是如此,但上了高中后便分别将时间花在社团跟图书局,不像理理花了那么多功夫练习空手道。 因此在我们三人之中,理理的臂力是最强的。 走下楼梯到了玄关后,我这才发现一件事:理理跟耕平手上都拿着雨伞。 「咦,今天会下雨吗?」 「不是会下雨,是已经下雨了。」 「呃,不会吧!」 听了耕平的话后,我穿上室外鞋走出校舍。 没错,外面确实下雨了。冰冷的空气在空中流动着,雨滴敲击地面的声音包覆了整座城镇。雨不算大,但也没小到可以不撑伞。 「我们扫地时外面就已经下雨了,你没发现吗?」 「完全没有……」 「你有时真的很迟钝耶。」 他们两人的伞都是折叠伞,难怪今早和他们一起上学时我没注意到。 「怎么办……嗯——」 「真拿你没办法!你就跟我共撑一把——」 「对了。耕平,我可以跟你共撑一把伞吗?」 「好啊。」 唔,有杀气。 我跟随第七感的直觉,微微往后一退。 瞬间,某个高速物体掠过我的下巴,一阵宛如上升气流的风吹动了我的浏海。 那是理理的上段踢。 事情还没结束。踢空的那只脚随即更快速地朝下劈来,这一击肯定无法见招拆招躲开。 这时我迅速将书包举到头上抵挡理理的下劈攻击。砰!一声钝响,理理的脚踝陷进书包里。 「你、你干么啊,理理。」 「少罗嗦,白痴虎狼太!」 「……你的内裤露出来了。」 「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 理理的脚踝霎时变得力大无穷,我的书包已经有英日辞典的补强,却仍然发出了阵阵哀号。 「嗯,这……那你就站在中间,跟我们两个一起撑伞吧。」 「……这样我反而会淋得更湿吧?」 这样我不就一次接收了你们两人雨伞滴下来的雨水吗? 我们就这样花了不少时间演相声,但雨依然没停。再不快点决定和谁一同撑伞,我就要淋成落汤鸡了。 就在这时—— 我看到校门附近有个白影朝这儿逐渐逼近。白色的部分原来是一把在雨中前进的雨伞,尺寸明显比一般雨伞小得多;至于那个影子的移动速度实在称不上迅速,而且还危险地左摇右晃。 那该不会是…… 「琥太郎殿下——琥太郎殿下——」 我猜得没错。 「蓓儿小姐!」 这是我家的女仆机器人。 「蓓儿赶上了是也,蓓儿赶上了是也。」 蓓儿小姐来到玄关前的屋檐下,一开一阖地弹开伞上的水滴。 「蓓儿小姐,你怎么会来学校?」 「蓓儿把这个带来了是也!把这个带来了是也!」 我这才发现,蓓儿小姐除了自己的雨伞外,还带了一把普通大小的雨伞。 「你该不会是特地来接我的吧?」 「是也。蓓儿完全忘记今天会下雨,直到下雨后才发现琥太郎殿下没有带伞是也,没有带伞是也。」 「这样啊……嗯,谢谢你,蓓儿小姐。」 「呼——是也……是也……」 我温柔地抚摸蓓儿小姐的头,她立刻眯着眼睛,喉咙呼噜作响。 她是猫吗? 「喂,蓓崽子,你该不会又是骑戴安娜大人过来的吧?」 「陛下睡着了是也,陛下睡着了是也。」 「意思是说,如果它醒着你就会利用它?破铜烂铁!」 也就是说,蓓儿小姐一路从家里走到学校?身材这么娇小,真是辛苦她了。 「蓓儿小姐,真是麻烦你了。你走得很累吧?」 「不要紧是也。蓓儿是铁铮铮的汉子是也,铁铮铮的汉子是也。」 汉子吗?原来你是汉子吗? 「哈哈,看来你不用跟我们一起撑伞了。」 「嗯,抱歉喔,耕平。」 「不会啦。」 耕平真是个爽朗的青年,跟旁边那个别过头去、故意咂嘴的理理完全不同。 「那我们回家吧。」 「是也,是也。」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蓓儿小姐,你拿得动我的伞吗?」 「有可能是也,怎么了是也?怎么了是也?」 我打开雨伞交给蓓儿小姐,接着抱起蓓儿小姐娇小的身子。 「蓓儿小姐,你来撑伞吧。你累了吧?我抱你回家。」 「喔喔!太好了是也!太好了是也!」 她高兴得不得了。 「虎狼太,你就只有对蓓崽子最好。」 「才没这回事呢。」 「……哼!」 话说回来,我真不懂为什么理理这么不高兴。如果是缺钙(注31)的话,不如我下次用羊栖菜跟豆腐做个什么给她吃好了。 「琥太郎殿下,GO也!G0是也!」 「好——那,我们走吧!」 ◇◆◇◆◇ 「这是取代陛下所诞生的新计划是也!新计划是也!」 「……不要把我加进你的系统里喔。」 (注31缺乏钙质会易怒。) 第一卷 18.爱恶作剧的蓓儿小姐。 今天蓓儿小姐难得变身,而这件事则是发生在晚餐时间。 当蓓儿小姐还没变身时会张着大嘴大口大口吃饭,但变身后便成了个长相跟吃相都美的人。另外,她也绝不会弄脏筷子前端以外的部分,谨守着日本的传统礼仪。 不过,我总觉得蓓儿小姐在吃莲藕时依然特别开心。这只是一个微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变化,但我和她每天同住一个屋檐下,自然能看出其中的不同。 「蓓儿小姐,我分你一个。」 我将盘子推给蓓儿小姐,上头盛的是她特制的莲藕鱼板。这是一种将莲藕磨碎后混合鱼浆一起蒸熟的繁复料理,她似乎是照着料理漫画做出来的。 「不行啦,琥太郎少爷。您现在是发育期,又是个男孩子,要多吃点才行。」 「……说归说,你还是挟过去了嘛。」 「……哎呀?」 虽然她变身了,本性还是没变。 我边吃边望着蓓儿小姐。 她有着小巧的脸蛋,皮肤明明不可能化妆,却白皙得有如白雪;白虽白,却不是病恹恹的苍白,而是天生丽质的健康肤色。一双翡翠色的杏眼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给予人心情上的宁静。纤瘦的肩膀与后颈曲线有时容易带给人虚弱的印象,但很不可思议的,我对蓓儿小姐并没有那种负面印象。 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那对双峰了。她的胸部宛如抗拒地心引力般地既坚挺又集中,容易引人遐想,想像着藏在衣裳下的乳房有多么柔嫩光滑。不过呢,其实我已经看过好几次她的裸体,也被逼着抚摸过了。 理理说:「那种的就叫做『嚣张的胸部』啦。」她老是这样,我真怀疑她到底从哪里学来那些奇怪的小知识。 和那对丰满的胸部正好相反,她的腰肢非常细瘦。套一句小蓓儿小姐的说法,简直是前凸后翘。 她可说是我理想中的女性化身——当然,我不是指异性,而是指以同性而言。 「琥太郎少爷。」 「呜耶?」 蓓儿小姐这一喊,吓得我不小心发出丢脸的声音。该不会是她发现我正对着她的长相与胸部上下打量吧? 蓓儿小姐的纤纤玉指伸向我。 我要被骂了吗? 蓓儿小姐的手指触碰了我的唇边,离嘴唇只有数公分之遥。 我的身子僵直了。 然而,蓓儿小姐什么都没做,就这样抽开了手指。 「呵呵,是饭饭。」 蓓儿小姐亮出指尖。在食指跟中指之间,挟着一个小小的物体——饭粒。 蓓儿小姐将饭粒送到嘴边,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口吃了下去。霎时,我害羞得无法用笔墨形容。 「呜呜……我的吃相有这么糟吗?」 「不,琥太郎少爷的用餐方式十分得体,压根不可能沾上饭粒。」 「……咦?可是,刚才……」 我的吃相很好,所以脸上不可能沾到饭粒,但蓓儿小姐却在我脸上找到饭粒? 我的脑中开始一片混乱。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蓓儿小姐意味深长地从自己的饭碗中捏住一粒饭粒,夹在食指跟中指之间。 慢着,这情景怎么似曾相识? 「就像这样——」 她将两只手指伸到我的脸颊稍微碰触一下,接着马上收回去。 啊,我总算懂了。 蓓儿小姐亮出指缝中的饭粒,含进桃红色的唇瓣间。这简直是方才那一连串动作的倒带。 「为什么你要……」 我楞楞地询问蓓儿小姐。 「哎呀,因为琥太郎少爷您根本无懈可击嘛。」 「无懈可击?」 「我一直向往这样的情景。沾到饭饭了,我吃——这样。可是琥太郎少爷却总是不肯在脸上沾上饭粒。」 「……所以你才摆了我一道?」 「是的。」 蓓儿小姐毫无悔意地绽放出花朵般灿烂的笑容。「呜!」我哑口无言。这张笑脸太犯规了。即使我想回嘴,看到蓓儿小姐这喜孜孜的模样,根本连一句挖苦的话都说不出嘛。 于是,我只好忍不住喃喃说道: 「……这样很不得体喔,蓓儿小姐。」 「哎呀,真的吗?」 她吐出舌头,调皮地微微一笑。 变身后的蓓儿小姐,我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 几天后。 「今天吃的是——少琥太郎殿下的拿手好菜是也——少琥太郎殿下的拿手好菜是也——」 「蓓儿小姐,沾到饭粒啰。」 「呣呣,被琥太郎殿下看到蓓儿丢脸的一面了是也,被琥太郎殿下看到蓓儿丢脸的一面了是也。」 「唉,要是另一个蓓儿小姐也这么好驾驭就好了——」 第一卷 19.在冷静与热情之间。 轰隆隆隆隆。 这样的状声词,最适合用来形容我们家现在的气氛了。 蓓儿小姐和戴安娜大人正在我家玄关前大眼瞪小眼。夜晚八点的玄关,其实说诡异也不一定会很诡异,但女仆机器人跟大白熊犬这个组合,则明显地超乎常理。 蓓儿小姐一反往常开朗、笑脸迎人的态度,表情相当严肃。而戴安娜大人也藏起了平时的温和表情,露出锐利十足的目光。 平常感情融洽的他们这时显得剑拔弩张、火药味浓厚,双方各自沉沉地坐着。 这股既冰冷又沉重的沉默,教人不敢出声惊扰他们。 而打破这阵沉默的——正是戴安娜大人。戴安娜大人毫无预警地伸出前脚,攻向蓓儿小姐。 戴安娜大人原本就是牧羊犬,尽管它现在性格温顺,隐藏在体内的野性却丝毫没有退化。戴安娜大人的前脚,就这样快、狠、准地直直攻向蓓儿小姐。 正确说来,是攻向蓓儿小姐的脚边。 再说得清楚点,是攻向牌面朝下那两张扑克牌的其中一张。 前脚那软绵绵的肉垫,踩住了扑克牌。 「啊啊啊啊!陛下,不能碰那张是也!不能碰那张是也!」 蓓儿小姐忽然大叫。 「汪!」 然而,戴安娜大人却无视蓓儿小姐的哀号,将注意力集中在扑克牌上。 「我不会害你的,选这张是也,选这张是也。」 蓓儿小姐不死心,拼命将剩下的那张扑克牌亮在载安娜大人眼前。但是,这时做什么都为时已晚了。戴安娜大人凭藉着钢铁般的意志力,把踩着扑克牌的那只前脚拉回来。 我绕到戴安娜大人背后,掀开那张牌面朝下的扑克牌。 黑桃8。 接着,我又掀开从方才就放在戴安娜大人脚边的另一张牌。 红心8。 我默默将那两张牌丢到旁边的扑克牌放置处。那些功成身退的扑克牌,现在正杂乱地散落在那儿。 「……蓓儿只剩下鬼牌是也……只剩下鬼牌是也……」 蓓儿小姐凝视着手上仅剩的那张牌,悲痛至极、垂头丧气地说道。 「戴安娜大人又赢了。」 「汪呵呵呵呵。」 戴安娜大人灵巧地笑了。 如此这般,蓓儿小姐跟戴安娜大人的抽鬼牌三把分胜负,以戴安娜大人的两胜一败告终。 话说回来,怎么会有机器人输给狗呢? 「呜呜……蓓儿是失败者是也,失败者是也。」 「呜——」 戴安娜大人用鼻子蹭了蹭蓓儿小姐,似乎想安慰她。这幅光景乍看是如此温馨,但大家可别忘了,他们之间明显有一道胜者与败者的鸿沟。 「为什么蓓儿赢不了是也?赢不了是也?」 蓓儿小姐仔细地收拾着散乱一地的扑克牌,一边喃喃说道。 「蓓儿小姐,谁叫你的表情这么好懂。对吧,戴安娜大人。」 「汪。」 戴安娜大人同意了我的话。这孩子真的好聪明,希望它的饲主理理能稍微跟它学学。 「是表情吗是也?
是表情吗是也?」 蓓儿小姐捏着自己的腮帮子又拉又挤,实在太好笑了,真想叫她快点住手。 「刚才也是啊。当戴安娜大人拿走8时,你不是很明显地慌了吗?」 本来还以为是陷阱,没想到她真的这么狼狈。 「绝没有这回事是也!琥太郎殿下,你该不会是低估了我的冷静吧是也?别看蓓儿这样,蓓儿可是坦白冷酷的女仆机器人是也,坦白冷酷的女仆机器人是也。」 这比喻还真难懂。 「好,那我们来比一场吧,蓓儿小姐。这五张牌你拿着。」 「这样吗是也。」 「如你所见,里面有一张鬼牌,对吧?仔细洗牌吧。」 蓓儿小姐乖乖地仔细将牌洗了一遍。 「洗好了是也。」 「好,那我只抽一张牌喔。抽到鬼牌就算我赢,抽到其他牌就算我输。如果我输了,我就亲你一……」 「是舌吻吧是也!是舌吻吧是也!」 话还没说完,蓓儿小姐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探出身子插嘴道。拜托不要挑这种时候展现你傲人的速度。 「呜、嗯、好、啊。」 「呀呼——是也!耶呼——是也!」 她乐翻了。 以机率来说,我输掉的机率是五分之四,无论怎么想,我的胜算都是微乎其微。不过,既然我敢拿舌吻出来做赌注,就表示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 「好,那我抽啰。」 「放马过来是也!放马过来是也!」 蓓儿小姐将五张扑克牌背对着我亮了出来。首先,我伸手触碰了正中央那张牌。 贼笑。 蓓儿小姐很明显地嘴角上扬,她笑了。看到她的表情,我转而伸向右边的那张牌。 失望—— 她很失望。 最右边的牌。 贼笑。 最左边的牌。 贼笑。 左边数来第二张牌。 贼笑。 正中央。 贼笑。 右边数来第二张牌。 失望—— 「……好,就这张。」 我抽出右边数来第三张牌。 翻过来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上面画的是一个拿着镰刀的死神——鬼牌。也就是说,胜算只有五分之一的我赢了。 「为、为什么你知道是也?为什么你知道是也?」 「呃,我就说……」 「嗯呜呜——是也,呣呜呜——是也。」 「你看看戴安娜大人,它脸上是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人类本来就很难看出狗的表情,而面无表情的戴安娜大人看起来更是面无表情。 「的确是也,的确是也。」 「在决胜负时——尤其是玩扑克牌时,如果心思被对方看穿,那就完蛋了。人很容易将心思展现在脸上,所以想赢就得学会摆扑克脸才行。」 「扑克脸吗是也,扑克脸吗是也。」 「嗯,你要记住,玩扑克牌时连眉毛都不可以动一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才是最强的武器——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知道了是也!蓓儿要努力特训,学习扑克脸是也!陛下,下次蓓儿绝不会输是也,绝不会输是也!」 「汪!」 蓓儿小姐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看到劲敌激发了斗志,戴安娜大人也很开心。说来说去,他们的感情果然还是跟往常一样融洽。 就这样,双方将再战的日子铭记于心。 蓓儿小姐的特训,就从现在开始。 ◇◆◇◆◇ 几天后。 「琥太郎殿下,蓓儿已经学会了明镜止水是也。你再也无法解读蓓儿的表情了是也,无法解读蓓儿的表情了是也。」 「蓓儿小姐……今天可以做爱喔。」 「真的吗是也?真的吗是也?」 「……你根本没学会嘛。」 「好失落是也……好失落是也……」 第一卷 20.请小心体育课。 我奋力起跑。 一迳地挥动手脚,想突破空气的壁障。 再一下下,再一下下就抵达目标了。 敌人正面逼近。他要的东西跟我一样。我俩的距离差不多,既然如此,那就用速度来决胜负吧。 剩下三公尺。 两公尺。 距离目标物——无人看守的足球,还剩一公尺。 敌队的同班同学正在我眼前,他也想抢走这颗掉在地上的球。目前,球的位置在我俩的正中央。 接下来,就看谁手脚快了。 我跟他几乎同时出脚,但—— 我以分秒之差险胜。 为了避免冲过头互撞,我带着球回身闪开对手。差点摔倒的我挥动手臂、靠着反作用力硬是拉回来,再趁着对手回头前往前踏出去。 我快速地环视全场。 后面还有敌人,一秒都不能犹豫。 我提起脚来,将球往前踢去。 球越过中线飞向球场另一侧,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不,那里并非空无一人。有一个人正朝着球飞奔而去,他灵巧地甩开对手,逮到了那颗球。 是耕平。 「耕平——加油——」 左后卫的我姑且算是完成了任务,于是替耕平加油打气。 「好——」 耕平边跑边转向我,悠哉地挥了挥手。这时,对手趁机由前方逼近耕平。 敌队的左中锋挡在耕平面前,他在班上算得上是个巨汉;不过,耕平很快地将球踢越他大开的双腿之间,迅速闪身将巨汉甩在身后。 「什么?」 这个班级似乎有个不成文规定,那就是在被对手盘走球时一定得这样惊声尖叫。 当然,只有一个人会提出这种鬼提议,那就是现在正在体育馆的排球课中使出变化球回击或杀人的理理。没有人想跟理理为敌,但跟她当队友又很麻烦,想必她现在正把比赛搞得鸡飞狗跳吧? 想着想着,耕平已经将球送到球门前,这时队友马上冲过来以一记猎鹰射门(注32)送入门框。敌方球门为之晃动,体育老师吹响了哨音。 前方的前锋们走了回来,耕平也包含在其中。 「干得好啊,耕平。」 「我只是把球送过去而已啦。」 啪!我俩互相击掌。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守备位置。 另外,比赛乍看是我们队伍占上风,其实我们是三比四输球。 我对足球——不,应该说所有的运动我都不擅长,没办法像耕平一样使出旋转盘球、Moon salto pass cut或是消失的假动作、曙光女神之幔帐(注33)。 不,耕平刚开始也是只会一招。应该说,正常人是不可能学会这些招式的。 这时,钟声由校舍方向传了过来,而学生们也随之集合在体育老师面前。 点完名、宣布了下堂课的教学内容后,老师号令解散。 就这样,今天的体育课结束了。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回体育馆,我和耕平也跟着他们走过去。 体育课有一点令我很头痛。我说的不是上课内容,因为我并不讨厌活动筋骨。 (注32漫画《足球小将翼》登场角色新田瞬的绝招。) (注33 以上全为《足球小将翼》登场角色的必杀技。) 我说的是「那个」。 我们走进体育馆的更衣室。 我认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而周遭的人也默许我穿女生制服,但说到进更衣室又是另一回事了。其实我觉得自己就算混进女子更衣室里,女生们也不会说什么,而且她们也似乎真的想默许我进去,但被理理驳回了。 我觉得反对的人应该只有理理一个人。然而很不幸的,理理这一票在班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也难怪,毕竟被那么凶狠的目光瞪视,任谁都无法反驳。连从小跟她一块儿长大的我都畏惧她三分,更遑论其他人。 就这样,我被逼着跟男生们一起换衣服,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呜呜,大家都在看我。」 周遭同学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这也难怪,因为乍看之下,就像一个女生混进了男生团体里。 而事实上,我也觉得自己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也该习惯了吧,真的。」 挡在我面前的耕平叹了口气。这句话不是对我说,而是对周遭同学说的。耕平他总会更衣时,替我挡住那些好奇的视线。 「哪有办法说习惯就习惯啊。」 「你还不如叫我们不要看咧。」 附近的同学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道。他们虽然已经习惯了我平时的模样,却依然无法完全接纳我这个人。 没办法,我只好每次换衣都躲在耕平身后。女孩子换衣服是很花时间的,当然我也不例外,无法像男生一样两三下就换完。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耕平即使自己先换完了,也会照样挡在我跟前保护我。 耕平真是个绅士。 幸亏我有这么棒的儿时玩伴。 过了好一阵子,我总算穿好制服,整理好头发。 「呜呜,谢谢你总是护着我,耕平。」 「别放在心上。」 耕平若无其事、洒脱地答道。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交往啊?」 同班同学古田低声说道。他是方才用那招猎鹰射门将耕平传过去的球踢进球门的人。 他不是足球社的,却是我们队伍的王牌前锋。 「才没有呢——我固然喜欢耕平,但喜欢跟爱是不一样的。」 「不管再怎么说,这种话都不是一个男人该对男人说——」 「古田,你说够了吧。琥太郎他没正式考过试,但实力可是黑带等级喔。」 耕平制止了古田。没礼貌,我跟理理不同,才不会动不动就诉诸暴力呢。我的心智比她健全多了。 不过,算了。 大家非但没有排斥我这样的人,还接纳了我,这令我十分开心。有一点我很肯定,那就是帮助我的人不只理理或耕平,班上同学和校方也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我非常感谢大家。 ◇◆◇◆◇ 放学后。 「嘿嘿!我不想再说什么麻烦的开场白了!我要从头到尾彻底的——」 「呃……学长,请你不要太靠近我。」 「啊?」 「那个,因为最后一堂是体育课……」 「王八蛋,那又怎样?」 「我流了很多汗,所以,呃……」 「……」 「喔哇!大哥喷鼻血了!」 「Leader!」 第一卷 21.侍女骑士蓓儿汀。 睽违一星期的星期天。不,其实一星期本来就只有一个星期天,所以这句话说废话也真的是废话……总之就先暂且容我如此形容吧。 这是在星期天刚过两点时发生的事。 「唔呣呣呣,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站在圆椅上打开冰箱,似乎在嘀咕着什么。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小说的我在书里夹了张书签,阖上书本。 「怎么了?蓓儿小姐。」 「呜扭——是也,呜扭——是也。」 她看起来很失落。 蓓儿小姐的目光落在蔬菜室。里头的蔬菜排列得井然有序,一把把横放在那儿;在我看来,蔬菜的分量刚刚好,不多也不少,蓓儿小姐究竟为什么感到失落呢? 不,不对。 蔬菜室里,少了某种关键性的食物。 「莲藕用完了是也……莲藕用完了是也……」 正是如此。前阵子还多到满出来的莲藕,现在竟消失得干干净净;别说生莲藕,连水煮莲藕保鲜包都没了。 「蓓儿小姐,一定是因为你用太凶了啦。」 这几天,餐桌上几乎天天都有莲藕。什么莲藕天妇罗啦、凉拌莲藕啦、莲藕饭或是细切后用柠檬汁去涩味做成的莲藕冻啦——之类的。 「琥太郎殿下,当白米没了时你会怎么办是也?你会怎么办是也?」 「呃、怎、怎么办?」 「如果要你每天早上都吃面包,你会怎么办是也?你会怎么办是也?」 「呜……我不太想要每天都吃面包……」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日式料理主义者。别说午餐跟晚餐了,就连早餐我也非吃饭不可。 「蓓儿就跟你一样是也。对蓓儿来说,三大营养素就是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质跟莲藕是也,莲藕是也。」 莲藕也算营养素吗?我现在才知道。话说回来,你不是说三大营养素吗?怎么多了一个? 再扯下去就太花时间了,简单的说,莲藕对蓓儿小姐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呃,冷气会漏出来的,总之先把冰箱门关上吧。」 「蓓儿要去买莲藕是也,要去买莲藕是也。」 蓓儿小姐用力关上冰箱门,摆出严肃至极的表情回答我。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正经的蓓儿小姐,一扯到莲藕,搞不好她连要引导我恢复男儿身的使命都忘光了。 「嗯、嗯,好啊……」 我震慑于蓓儿小姐的气势,只敢无力地轻声答腔。 「喝——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跳下椅子,朝着玄关直冲而去。我受到蓓儿小姐的影响,也跟着跑了过去。 这时我突然想到—— 「欸,蓓儿小姐。」 「什么事是也,什么事是也。」 「蓓儿小姐,你每次去买菜都是怎么把菜带回来的?」 不说蔬菜,我们每天吃的白米应该也不是请宅配送来,而是蓓儿小姐买回来的。但是,我实在不认为蓓儿小姐扛得动这些东西。如果是变身后的蓓儿小姐倒还有可能,但不可能每次买菜都刚好能够变身吧? 「蓓儿有秘密武器是也,有秘密武器是也。」 蓓儿小姐歪曲着嘴,狰狞地笑着。 话说回来,这几个字听起来还真陌生。到底什么是「秘密武器」?意思是说有了那东西,蓓儿小姐就可以不受身高限制地自由购物? 「……该不会是戴安娜大人吧?」 「蓓儿请陛下帮忙了三次,结果后来被理理小姐禁止了是也,禁止了是也。」 你还真的做了这种事。 既然不是戴安娜大人,会不会是别的——一想到这儿,我猛然发现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蓓儿小姐买菜的详情。我真不够格当她的家人。 「欸,蓓儿小姐。」 「什么事是也,什么事是也。」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买菜吗?」 「可以吗是也?可以吗是也?」 「呃,现在是我在问你『可不可以』啦。」 「OK——是也!一起去是也!一起去是也!」 蓓儿小姐总算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就知道,她还是最适合向日葵般的灿烂笑容。 既然决定了,那就出发吧。我穿上连帽外套,带着钱包。 准备完毕,I'm ready。 我跟蓓儿小姐两人,就这样由我家玄关迈向外面的世界,展开旅程。 ◇◆◇◆◇ 「秘密武器……啊。」 到了商店街后,我突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脱力感,无力地呢喃出上面那句话。 我瞥向那个令我脱力的东西。它的位置在视野左下方,那儿正是我跟蓓儿小姐一同出门时她所站的固定位置,而现在她八成也还在那个地方。 ——伴随着一辆又像脚踏车又像机车的机械。 「买菜是也——买菜是也——」 蓓儿小姐开心地哼着歌,看来她这位当事者并不讨厌这东西。 如前所述,蓓儿小姐现在正骑在一辆不知道是脚踏车还是机车的交通工具上。它的本体共有三个车轮,前面一个、后面两个。我称它为本体,是因为后面还有一辆独立的拉车,拉车前后各有两个车轮,加起来总共四个车轮。这东西看起来就像一辆自动三轮车。 蓓儿小姐并没有踏着踏板,因此我想这东西并没有装设原动机,所以不是脚踏车。乍看之下相当威风,但由于是蓓儿小姐专用尺寸,看起来跟幼儿玩具没两样,就连速度也跟我的步行速度差不多——不过,我想是蓓儿小姐故意配合我放慢速度的。 「这、这是什么?」 「EMA初号机的补助配备。」 「补、补助?」 「SM-001多用途机动三轮车,『Maid Extender』(注34)是也,是也。」 居然连型号都有了,搞得跟满心想着扩展商机的玩具企业没两样。 「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东西……」 「这是深山博士寄过来的是也,寄过来的是也。」 (注34影射《假面骑士KABUTO》中的主角专用机车Kabuto Extender。) 妈,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不过,后面那辆拉车似乎可以承载两、三袋蔬果,所以说它是秘密武器也没错。 就这样,我走在蓓儿小姐的购物机车旁边,在商店街里漫步着。 正当我们经过鲜鱼店前面时—— 「喔,琥太郎!蓓儿字!来这里看看嘛!」 热闹的商店街中,回荡着店家们活力充沛的吆喝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鲜鱼店的老板正拍着手对我们咧嘴笑着。以前买海鲜时我常来光顾这家店,是这里的老客户了。 「……蓓儿字?」 「阿茂大人,今天有什么新鲜的是也?有什么新鲜的是也?」 蓓儿小姐若无其事地停下机车,和鲜鱼店的老板攀谈。 「这个嘛,你看这条花鲫鱼干怎么样?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而且不是机器烘干,是我们自己用太阳晒干的喔。」 「买了是也!买了是也!」 蓓儿小姐二话不说就买了。付完钱后,她将两袋花鲫鱼干放进后面的拉车里。这一连串动作相当老练,看得出来蓓儿小姐已经重复这样的交易很多次了。 「琥太郎,你好一阵子没来了,所以我只好老跟蓓儿字打交道。最近过得好吗?」 「啊,不好意思……蓓儿字?」 「琥太郎殿下,走吧是也,走吧是也。」 「好!拜拜啦琥太郎,蓓儿字!」 「……蓓儿字?」 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这谜样的词是什么意思。 虽然稍微绕了远路,由于我们要去的疏果行就在隔壁的隔壁,所以一下子就到了。一名身材匀称的中年阿姨,正在店门前接待客人。在蓓儿小姐来我家之前,我几乎每天都会到这家店报到。 「哎呀,琥太郎,好久不见了。」 「哈哈,大概两个月没见了吧?」 两个月前,蓓儿小姐来到了我家。虽说现在负责买菜的都是蓓儿小姐,但在她来之前,从买菜到所有家事都是由我一手包办,因此我也来过这儿购物好几次。 「老板娘大人,有蓓儿常买的那个吗是也!有蓓儿常买的那个吗是也!」 「啊,蓓儿汀小姐。有,已经进货罗。」 说着说着,阿姨将展示台旁边的纸袋举了起来。 「这是什么?」 「莲藕。是山口出产的喔。」 原来蓓儿小姐的莲藕是从这儿来的呀。说到山口县的莲藕,就属岩国市出产的最为着名,它的特点就是比其他莲藕多一个孔洞——不过我也不知道这究竟哪里好就是了。 「莲藕是也——莲藕是也——」 买到了盼望已久的莲藕,蓓儿小姐不禁眉开眼笑。她抱着那一纸袋的莲藕,照旧将它放到后面的拉车上。 阿姨将纸袋递给她。 蓓儿小姐将纸袋堆到拉车上。 阿姨将纸袋递给她。 蓓儿小姐将纸袋堆到拉车上。 阿姨将纸袋递给— 「等、等等,到底有多少莲藕?」 「能堆多少就堆多少是也!能堆多少就堆多少是也!」 居然开始屯货了。 我懂了,这样一来,我家的蔬菜室就能够堆满莲藕了。尽管这分量多得惊人,想到我家的莲藕使用率,总觉得不到半个月就得再来补货了。 「最近呀,不只蓓儿小姐,连其他客人也开始抢购莲藕了。大家会不会是受到蓓儿小姐影响,才跟着抢购莲藕啊?」 「哈、哈哈……怎么可能。」 面对喜孜孜说着这件事的阿姨,我只能干笑几声。 坦白说,这一趟买菜之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蓓儿小姐居然和商店街的人们混熟了。无论是方才那间鲜鱼店或是这间蔬果行,他们都和蓓儿小姐相谈甚欢。 我想,这是因为镇上的人们并不是将蓓儿小姐当作电动侍女型机器人偶来看待,而是认为她是深山家的蓓儿汀、一个普通人。这对身为家人的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话说回来,蓓儿小姐应该没想这么多吧?她只是一如往常地生活着、一如往常地笑脸迎人。我认为这就是蓓儿小姐的真性情。 「今天的菜色是莲藕全席是也!莲藕全席是也!」 蓓儿小姐,你只要维持这个模样就够了。 ◇◆◇◆◇ 「是说,你之前帮我送伞、送便当时根本不必骑戴安娜大人或走路,只要骑机车不就行了?」 「校规禁止骑机车上学是也,校规禁止骑机车上学是也。」 「呃,蓓儿小姐,你又不是学生……」 第一卷 22.布丁大作战。 「呜……」 我一起床走出房门,就觉得今天不太一样。一股香甜的味道飘到二楼,它不像花香般清冽,而是一种更浓厚的香味,就像甜点一样……甜点? 没错,这味道像极了香草粉。
我下楼走向客厅,一打开门,一股比玄关前更浓厚的香味霎时扑鼻而来。我的脑袋似乎快融化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沙发上没有人,电视也是关着的。以此推论,这股芳香应该是从后面的厨房传出来的——我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我探头望向厨房。 嫌犯正背对着我伫立在那儿。 而照这个身形看来…… 「蓓儿小姐?」 我轻声唤道。 「哎呀?早安,琥太郎少爷。」 她正是Cast Away之后的蓓儿小姐。 「嗯,早啊——」 「不好意思,我只顾着忙这个……」 蓓儿小姐优雅地深深鞠了个躬。我揪着蓓儿小姐的双肩,将她扶起身来;不扶她起来怎么行,我可承担不了她的赔礼。 「没关系,不用在意啦……你在干么?」 「这是……呵呵,是布丁。」 蓓儿小姐温柔一笑。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美得宛如图画。 话说回来,原来是布丁啊,难怪我会闻到一股西式甜点的香味。 问题是—— 「布丁是用熬煮来烹调的吗?」 我越过蓓儿小姐的肩头,窥向瓦斯炉。 上头有一个大锅子,锅里装满了乳黄色的液体。 「因为布丁粉一直溶解不了……」 蓓儿小姐答道。她的身旁有一个银色包装袋,乍看之下像极了咖哩调味包。 我忽然有点在意,于是拿起来一看—— 「……营业用布丁粉,一公斤。」 「是的。」 总共有两袋,而且里面全空了。想当然耳,里头的布丁粉就在蓓儿小姐边哼歌边搅拌的锅子里。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望向资源回收箱。不出我所料,里头有好几个洗好、割开的一公升装牛奶盒堆叠在一起。 我数了数。 「……七公升。」 「是的。」 蓓儿小姐理所当然、若无其事地点头称是。 尽管难以释怀,我还是将目光转向那个最教我在意的东西。 「……蓓儿小姐,这个水桶……」 它是个明显和厨房不搭衬的巨大水桶。 不会吧—— 「我要做的是水桶布丁唷。」 蓓儿小姐喜孜孜地破颜一笑,语尾甜蜜得几乎要挂上爱心符号了。她的笑容,瞬间令我怦然心动——不对,现在不是心动的时候。我摇摇头,提起水桶。 「十……公升。」 注意事项上写着—本产品可安心做为食品容器之用。可是,这指的是政府机构可用它来进行食物配给,而不是指一般家庭可以安心使用吧? 「这样可以做出好多布丁呢。」 呵呵——蓓儿小姐笑着捧起鸡蛋。 我们来仔细想想。 一公斤装的营业用布丁粉有两袋,而一公升装的牛奶有七盒。 合计约九公斤。 九公斤? 我还以为自己目睹了什么难以名状的宇宙等级混沌呢。 「为、为什么要……」 「因为Zonda epta (注35)有水桶布丁展,而且连同水桶只卖一千圆,所以我……」 我说,那间超市到底在想什么?而且两公斤的布丁粉加上七公升的牛奶以及水桶才卖一千圆,也便宜得太夸张了吧? 「就算这样,也不能……嗯——」 正当我烦恼着该如何回答时,蓓儿小姐提起锅子,将那锅溶解得差不多的布丁粉豪迈地倒进水桶里。整锅倒进去后,水桶已经满满地被染成了乳黄色的恶魔。 「这样就好了。将它放凉一整天,到晚餐时间就完成了。」 「要花上半天来凝固……」 光是想像了一下,我就觉得自己的脑浆好像快变成布丁了。 「哎呀,琥太郎少爷,您差不多该准备吃早餐了,不然……」 (注35《钢弹X》中的人工岛屿。) 「啊、嗯、也是……」 看了看时钟,现在是六点半。虽然不至于迟到,但也不能拖拖拉拉,免得届时会太匆促。 「早餐我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入座吧。」 「好——……」 我对于那桶布丁依然无法释怀,但还是是乖乖照着蓓儿小姐吩咐入座等候。 今天的早餐是白饭和照烧鲑鱼、萝卜油豆腐味噌汤,以及蓓儿小姐腌制的淡腌小黄瓜跟芜菁。 这正是理想的日式早餐。 然而,弥漫于家中的布丁香,却使我对这难得的早餐食不知味。 ◇◆◇◆◇ 响彻校园的钟声宣布最后的导师时间已经结束,全班同学起立对老师行一鞠躬,而喧闹声也同时包覆了整座学校。 将桌子全部推到教室后方后,同学们要么开始打扫、要么上社团,要么一溜烟冲回家,每个人的放学规划都各不相同。 至于我,由于今天不用打扫也不用上图书局,便悠哉地晃出教室外。 「啊、等等,虎狼太。」 老实说,今早那件事一直在我脑中徘徊不去,害得我连上课内容都听不进去。总重量九公斤的水桶布丁,这也太不要命了吧?我光是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感。 「虎狼太,等等我啦。」 蓓儿小姐说布丁过半天就会凝固,但我真怀疑那个特大号水桶布丁能否在十二小时内凝固。再说,布丁要冰在哪里啊?冰箱中唯一看似能放的空间只有蔬菜室,但那儿也早已变成蓓儿小姐最爱的莲藕游泳池了。 「虎——狼——太——」 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布丁要由谁来吃?我说过好几次了,它有九公斤重耶?市售的大号布丁容量才二〇〇公克,最多也不过三〇〇公克,这样的布丁共有三十个。餐桌根本容不下它们,而且我光想到总热量就感到害怕。 「听我说……」 脚步好沉重。真没想到,一个点心也可以令人如此心力交瘁。 唉,我该怎么办—— 「听我说啦,你这干烧虾仁!」 「干烧虾仁?」 听到这谜样的字眼,我不由得回过头去。 眼前的理理横眉竖目地抬起脚来。以轨道看来,她瞄准的是侧头部,那只脚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越抬越高。 糟了,这下躲不过了。事出突然,我无法拿出书包防身。是直击!这一脚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狠劲笔直朝我踢来。 然而—— 在理理踢到我的头之前,有个东西夹进了我与她之间。 那是一个纯黑的双肩背包。我看过它——应该说,我看惯它了。 因为那是耕平的书包。 它成了守护我的垫子,替我接下理理的那一踢—— 「好痛!」 —才怪,理理的上段踢连同书包一起踢中了我的头。尽管杀伤力已经比直接攻击减少了许多,但由于我撞到了书包的铁扣,所以还是很痛。 「呜呜……耕平,铁扣……」 「……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谁叫你要无视我,白痴虎狼太!」 理理收回无影脚,双手擦腰,展现了勇猛的英姿。攻击后完全没有一丝硬直或破绽,可谓居合道的模范。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用突然踢我吧。」 「那我下次踢你前会先说一声。」 「呃,不要再踢我了啦……今天这件没有图案喔。」 「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 明明是她不该穿着裙子使出上段踢,为什么挨骂的总是我?我渐渐觉得,自己的地位似乎是我们三人之中最低的。 「算了,你先冷静点,韭菜炒猪肝。」 「谁是韭菜炒猪肝啊?」 「理理哪才说我是干烧虾仁……」 「总之你们先冷静点,看看周遭吧。」 听了耕平的话后,我缓缓地环视四周。 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在我们身上。毕竟现在是放学后,而这里是走廊。目前恐怕是一天中人潮最汹涌的时段,没引起注意反倒比较奇怪呢。 糟了,情况很棘手,而且我也不想再继续当招财熊猫了。我和理理、耕平手牵着手,飞也似地冲下楼梯。 我们彷佛摩西分开红海般拨开人潮,费了好大功夫才抵达玄关。就这样,我们换上鞋子,走出校外。 「唉——吓死我了。」 和煦的春阳照耀着大地。阳光不像朝阳一样强烈,也不像夕阳一样燃烧着光辉,是个半吊子的太阳。不过,我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 放松心情后,我们三人开始迈出步子。 「所以呢?你怎么了?」 「咦,什么?」 「什么『咦,什么?』啊,你今天一整天都放空,就连刚刚也不例外,而且我怎么叫你都不回我耶。」 「咦,真的吗?」 「你居然完全没自觉。」 理理傻眼地叹了口气。 我转向耕平。 「是真的。」 耕平点点头。 「你怎么了?有烦恼吗?」 「其实也算不上是烦恼……啊!」 对了,我不是有这两人吗? 「你、你干么突然大叫啊?」 「欸,我问你们喔,你们喜欢吃布丁吗?」 「布丁~?」 理理明显地挑起单眉,一脸讶异。 「呃,这个嘛,是不讨厌啦。」 耕平答道。 「太好了——两位,你们听我说——」 ◇◆◇◆◇ 这一刻终于来了。 「……听到你叫我们来吃饭,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理理皱着眉头嘀咕道。 「因、因为,我跟蓓儿小姐两个人一定吃不完嘛。」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这个烦恼了一整天啊。」 耕平恍然大悟地拍手说道。 「呵呵,我们家下次也来做做看好了。」 「……妈,不要,千万不要。」 理理的母亲依旧面不改色,眯着眼微笑着。 晚餐过后的深山家客厅。 我跟蓓儿小姐、理理、伯母以及耕平围在餐桌旁,五个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同一点上」。 那就是餐桌上的特大号水桶。 约莫九公斤。 「看来总算是凝固了。」 蓓儿小姐歌唱般地说道。 「当蓓儿汀小姐说想跟我借冰箱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要做这么有趣的事呀!这样我当然借呀。」 原来如此,我还想说布丁到底冰在哪里,原来是理理家的冰箱啊。确实,那台冰箱大到让我怀疑「一般家庭需要那样的尺寸吗」,容纳一个水桶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那么,在座的各位,Attention, please。」 蓓儿小姐双手抓着水桶,轻轻地提了起来。我一直都觉得奇怪,蓓儿小姐的四肢这么纤细,怎么会有力气将我抱起来呢? 蓓儿小姐将水桶倒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特大浅盘上。 她的双臂慢慢、慢慢地向上提起。 啵! 噗啵啵! 理理、耕平和我从桌旁退后了两、三步。这诡异的声音根本不像食物该有的声音,伯母听到这种怪声居然不为所动,我应该说不意外吗? 「……那不是布丁,而是更可怕的某种物体。」 「……不,那是布丁啦。」 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了解理理的心情。 「嘿!」 蓓儿小姐简短地大喝一声。 噗磅! 伴随着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水桶布丁总算现身了。这座峨然矗立在眼前的乳黄色大山,让我在开动前就胃口尽失。 这时,一道光芒忽然照亮了整座客厅。 「力量用过头了是也,用过头了是也。」 蓓儿小姐的身子从成熟女性缩小为洋娃娃大小。 「今天你的变身时间维持得比较久喔。」 幸好她没有在举起沉甸甸的水桶前解除变身。 「那么,开动是也,开动是也。」 蓓儿小姐拿出五支汤匙。 我挖开冰山一角,送入口中。 「啊,好好吃喔——」 这是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布丁,但正因为如此,也是大家熟悉的味道。如果硬要举出不同之处,大概就是比市售的布丁多了一些弹性吧。 「可是,五个人好像还是吃不完耶。」 耕平说得没错。算一算,一个人要负责的量是一八〇〇公克。一八〇〇公克!我们又不是一升瓶(注36)! 「琥太郎殿下,琥太郎殿下。」 「思?」 「啊——是也,啊——是也。」 蓓儿小姐挖了一口布丁,双手扶着送到我跟前。 「啊——」 我吃。凉凉甜甜的,好好吃喔。看来,即使是业务用布丁也不容小觎。 「……虎狼太。」 「嗯?」 一看,理理用汤匙挖了跟山一样高的布丁,静止在空中。 (注36日本的玻璃容器,容量约一点八公升。) 「……啊、啊——」 「啊?」 「……没事啦!」 理理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吃起那块巨大布丁。 「哇,理理,你会胖喔。」 「闭嘴啦,你这芙蓉蟹!」 「芙蓉蟹?」 我又被人用奇怪的词语骂了。话说回来,为什么都是些中华料理? 猛然一瞧,蓓儿小姐正在将布丁移到碗里去。 「蓓儿小姐,那是?」 「这是陛下的份是也,陛下的份是也。」 对喔,还有戴安娜大人在啊。戴安娜大人什么都吃,连甜食也不会轻易放过。 这样一来,总共有五人一犬,每个人分担的分量也减少了一些。 「加、加油喔,各位。」 舌头差不多快要对甜味失去味觉了。 我机械式地将布丁送入口中,一边鼓励大家。 嗯,加油吧,琥太郎。 ◇◆◇◆◇ 「……虎、虎狼太。」 「嗯?什么事?理理。」 「啊、啊……」 「琥太郎——」 「怎么了?耕平。」 「啊哈哈,啊——」 「……呼呜!」 「好痛!你干么打我?」 「烦死了,你这个鱼翅!」 「鱼翅?」 第一卷 23.蓓儿小姐,加油。 「那我出门罗,蓓儿小姐。」 今天琥太郎少爷也一如往常,精神抖擞地准备上学。光是看到他的笑容,就令我感到幸福。 「慢走是也,慢走是也。」 我对琥太郎少爷挥挥手。琥太郎少爷也对我挥手致意,迈向门另一端的旅程。 其实,我并不想为琥太郎少爷送行,而想跟他一起上学;但很遗憾的,这小小的身躯只会为琥太郎少爷添麻烦。 况且,在琥太郎少爷出门时守护深山家,也是我的使命。永远在最佳状态下等待主人归来,亦是EMA的分内任务之一。 「好了……今天蓓儿也要加油是也!加油是也!」 我集中精神,开始整理家务。 MISSION.1 洗碗 这个家只有我跟琥太郎少爷两人,因此碗盘也只有两人份。而基本上,我也不会做一大锅菜天天吃,所以只会用小锅小盘,当然碗盘的量也就不多。 虽然我个人很想用大汤锅来煮大量咖哩之类的食物和大家一起吃,却总是难以实现。 吃一堆、洗一堆,我偶尔也会憧憬着这样的热闹生活。 不过,我跟琥太郎少爷的两人生活已经够甜蜜了,所以我已别无所求。 书归正传。 「洗刷刷是也——☆洗刷刷是也——☆」 我用温水沾湿海绵,再用洗碗皂搓泡泡。市售的洗碗精大多含有界面活性剂,洗多了会害手变粗。 或许会有人质疑一个女仆机器人何必在意手变粗,但为了迎接与琥太郎少爷共度春宵的日子到来,我必须让身体永远维持光滑细致。 我将碗盘一个个洗净,放进装有温水的塑胶桶里。这样可以很快地洗净泡沫,也可以省水。省的量虽少,也小看不得;爱护地球,人人有责。 话说回来,琥太郎少爷总是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看到他微笑着说出「好吃」两字,我便不由得甜蜜地心头一紧。 「……啊!仔细想想,这样还真像新婚夫妻是也!新婚夫妻是也!」 想着想着,我不禁洗碗洗得更用力了。 MISSION.2 打扫庭院 「呼嗯,是也,是也。」 我踏进庭院,沉吟了几声。是因为最近都没有整理庭院的关系吗?杂草长得好茂密啊。这可不行!尽管是屋外,只要是在深山家的范围内,就与屋内一样重要,都属于EMA我的地盘。 「呵……呵呵呵,是也,是也。」 我压抑不住体内沸腾的冲动,忍不住狂妄地笑了出来。 「哼哼哼……看来,蓓儿这股连琥太郎殿下都不知情的战斗能力总算得以发挥了是也,得以发挥了是也。」 我颤动着肩膀窃笑着,握紧SM—0l多用途机动车「Maid Extender」的车把。接着,我缓缓地拔掉左边把手,同时拔掉右边把手。 「看了蓓儿的表现可别感动得哭出来是也,哭出来是也!」 我将左右把手接在一起。 『AWAKENING』 我才正想着似乎听到了电子语音,把手两端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没多久,光芒逐渐暗了下来,最后两端各形成了一把刀。刀的形状略成弧形,看起来有点像镰刀。 我将它双手举到头上,像螺旋桨一样地转动着。 「蓓儿专用除草工具,『减太&透太』是也,是也!」 喝!我摆出架式。 帅呆了。 各位读者,请给予我热烈的掌声。 真可惜,没能让琥太郎少爷看到我这副英姿。 「蓓儿从一开始就是起承转合的『合』是也!『合』是也!」(注37) 我用力抓起杂草。 我用除草工具割草。 我用力抓起杂草。 我用除草工具割草。 抓起。 割掉 抓起。 割掉。 接着我默默地割了十分钟的草。 「……深山博士,这样做成两把刀根本没意义是也,根本没意义是也。」 (注37模仿《假面骑士电王》中的名言「俺は最初からクライマックスだぜ(我从一开始就是最佳状态)。当中的クライマックス直译为(情情的)高潮」,蓓儿小姐想学却记错了。 我悟道了。 MISSION.3 洗衣服 「……好伤心是也,好伤心是也。」 我望着洗衣机槽,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 里头除了普通衣物外,还混杂着中统袜、女性内裤跟胸罩。这些不是我的,全都是琥太郎少爷的。 「真受不了是也,这个褶边胸罩是怎样是也!太不像话了是也,太不像话了是也!」 而且罩杯怎么看都是A以下。这是当然的,琥太郎少爷是货真价实的男性,怎可能会有胸部呢? 「呜呜,这件内裤居然有缎带……根本就包不住男性的象征是也,包不住是也。」 我彷佛在看着理理小姐的内裤。 那位小姐的喜好与个性不符,充满了少女情怀。 对以唤醒琥太郎少爷的男性自觉为最高原则的我来说,这个洗衣机槽里的衣物无疑狠狠地给了我一次重创。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也特地买了男性内裤偷偷地塞在琥太郎少爷房间的五斗柜里,但隔天琥太郎少爷一定会全部折好还给我。本来想趁着少爷不注意时让男性内裤逐渐入侵他的生活,却总是徒劳无功。 「思……琥太郎殿下的防御力太强了,简直跟在罚球区外的SGGK(注38)没两样是也,跟SGGK没两样是也。」 即便再怎么灰心,该做的事我还是得做。因为我是从洗衣煮饭到侍寝都万能的女仆机器人。 我重新调适心情,按下洗衣机的开关。 MISSION.4 遛狗 其实严格说来,这项工作跟深山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我个人提出的无理要求罢了。幸好琥太郎少爷允许了我,我才能将它排进日常生活中的工作一环。 我飞奔至玄关门,自力扭开门把,接着用充好电的超电女仆无影脚踢开门扉。 外面晴空万里,我在和煦的阳光中听见了鸟儿的啼叫声。 (注38《足球小将翼》中的守门员若林源三的昵称。 我用必杀足技——女仆冲击(注39)关上门,跑了出去。 我的目标,是隔壁的宫内家。 「汪!」 一踏进宫内家,就有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出来迎接我。 「陛下,蓓儿向您请安是也!向您请安是也!」 这位是宫内家的爱犬,大白熊犬戴安娜大人是也。戴安娜大人一看到我便站起来摇尾巴,真是可爱。 「汪呼汪呼。」 我一靠近,戴安娜大人就将鼻子凑了过来。我摸摸它的头,它马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哎呀哎呀,我一听到戴安娜大叫就猜是蓓儿汀小姐,结果还真被我猜对了。」 宫内家的宅子传来了开门声,回头一看,理理小姐的母亲伫立在那儿,她的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地挂着微笑。这样说或许有点失礼,但理理小姐实在不太像这位夫人。 「理理小姐的娘亲,蓓儿向您请安是也!向您请安是也!」
「哎呀。呵呵,你是不是又来带戴安娜去散步啦?」 「是也!是也!」 没错,带戴安娜大人出门散步这件事,已经快变成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注39 メイドニングブラスト,影射《假面骑士剑》的绝招ライトニングブラスト。) 「这样呀,那我也一起去吧。」 「蓓儿不敢劳烦理理小姐的娘亲是也,不敢劳烦理理小姐的娘亲是也。」 「我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况且我偶尔也想跟蓓儿汀小姐你一起出门呀。」 「哈呜……蓓儿心头小鹿乱撞是也!小鹿乱撞是也!」 这位夫人连在同性的我眼中看来,也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性,而在性感型态这方面,她更是个值得学习的对象。 「那我们走吧。」 「了解是也。陛下!合体是也,合体是也!」 「汪——!」 戴安娜大人大喝一声,我随之敏捷地跳到戴安娜大人蓬松的背部。这是EMA-Ol的高机动型态,通称为303E计划。 「不错耶。让戴安娜多承载点重量,就能增加它的运动量了。」 「蓓、蓓儿没有那么重是也!没有那么重是也!」 「哎呀哎呀。」 理理小姐的母亲掩着嘴,咯咯的笑着。 真是的,我就是拿这位夫人没辙。 「陛下……蓓儿很瘦吧是也?很瘦吧是也?」 「呜……」 不知怎的,戴安娜大人刻意别开了目光。 我感受到一股难以书喻的挫折感。 BONUS MISSION 打扫房间 家事差不多都做完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时间了。 「赚到了是也,赚到了是也。」 我现在正独自待在琥太郎少爷的房间里窃笑着。幸好琥太郎少爷还在学校读书,我才能尽情地打扫这间房间。 话说回来—— 「哈呜……这里充满了琥太郎殿下的味道是也,琥太郎殿下的味道是也。」 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春季阳光,而这间房满满的都是这样的味道。被琥太郎少爷拥在怀中的那份甜蜜感触,现在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慢慢地躺到琥太郎少爷的床上。 「这真是无上的幸福是也……无上的幸福是也……」 如果我能在这张床上和少爷共度春宵,那将会多么幸福呀。我躺在少爷的胸口,听着他诉说甜言蜜语……光是如此想像,我就幸福得几乎要登上天国。 这时——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呵、呵呵呵。好机会是也,好机会是也。」 没错,琥太郎少爷暂时还不会回来,因此我大可以藉着「打扫房间」这个正当理由来做那种事或是这种事。 「毕竟是男生嘛,房间里总会藏着一、两本下流的书是也。这就是男人的价值是也,男人的价值是也。」 倒不如说,如果他房里没有这种书,我才伤脑筋呢。再怎么说,琥太郎少爷也是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呀。 「不管你藏在哪里,只要有蓓儿的鹰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览无遗、无所遁形是也,无所遁形是也。」 说到青春期男孩会拿来藏匿下流书籍的地方…… 我拿起床上的枕头。 「……猜错了是也,猜错了是也。」 接着,我掀开床垫。 然而,床垫下也没有。 既然如此,我只好窥向床底下。 那里还是没有,我也没有看到都市传说中的躲在床下的陌生人。呃,如果不真的有,我也很伤脑筋就是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书柜了。 前面的书恐怕都是幌子,要藏的话一定是藏在后面。 我爬上书柜,睁大双眼仔细寻找。 「……好失望是也,是也。」 这就奇怪了,琥太郎少爷到底是把那类的书藏到哪里去了?该不会他根本没有那种书?不,没有书要怎么解决兴奋的问题?琥太郎少爷又没有临幸我。 「呜——呣呣……呣?」 我的鹰眼倏地集中在某一点上。 那儿正是琥太郎少爷的书桌。我刚才都没发现,原来上头堆了几本书。其实书桌上有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时的我不知为何对它们特别在意。 我不由自主地跳到椅子上,接着再跳到书桌上。 「文库本……是也……这、这是,是也!是也!」 看了堆积在那儿的文库封面,我不禁瞠目结舌。这就是所谓的少年文库,是一种会在封面画上漫画图案的小说。 问题在于那张插图。 「这该不会就是!世人所称的BL是也!BL是也!」 BL。这个词是世人为了修饰同性恋这个负面词汇而擅自创造出来的,也可直译为少年爱。简单的说,就是男性与男性互相纠缠、宽衣解带的故事。 「琥、琥太郎殿下居然看这种下流的……『对……就这样含下去吧。我的150菊一文字(注40)……』?蓓儿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是也,总之他对自己很有自信是也!很有自信是也!」 看了文库书腰上的煽情字句,我不禁为之叹息。能想出这种句子的人,以某方面来说算得上是天才吧。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如果只是没有藏下流书籍也就算了,琥太郎少爷竟然收藏反方向的下流书籍,这可就大有问题。 我曾耳闻这种BL书籍拥有一部分的疯狂女性粉丝,但即便我妥协再妥协、允许琥太郎少爷穿女装,也绝不认同他连嗜好都受到一部分女性感染。 以女生的身分对男生产生兴趣还不够,居然将兴趣扩展成男生X男生,这也太没建设性了。 「这可不行是也,绝对不行是也!」 我抱头苦思。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琥太郎少爷迈向错误的人生方向,而这应该也不是深山博士将我送到这儿来的本意。 (注40《钢弹SEED ASTRAY》中的异端钢弹红色机的武器,是一把大刀,全长一百五十公尺。) 这样的话…… 我非完成自己原本的任务不可。 「呣呣……现在蓓儿该做的,就是对琥太郎少爷全力展开魅力攻势是也,全力展开魅力攻势是也!」 幸好,我现在还有足够的能量,可以维持一整晚的Cast Away。我得将性感型态的技巧全灌注到琥太郎少爷体内,唤醒琥太郎少爷的男性器官才行。 「……啊!既然决定了,就得去买一些壮阳补精的东西才行!蓓儿要买鳗鱼、山药、锌锭还有啤酒酵母是也,是也!」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 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琥太郎恢复为真正的人类。 我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浓烈夜晚,就不由得一阵悸动。 当然,我指的是「那里」浓烈。 ◇◆◇◆◇ 「琥太郎,今天我要借你这本《全形星号~爱,你还记得吗~》(注41),画风很柔美,口味也很重喔。」 (注41此处的星号是*,乍看很像某处……) 「……呃,局长,你借了我一堆,但是我全都没看,只是把它们堆在一边而已。我可以把它们全都还给你吗?」 「不行,我要你用心看过之后写感想给我。」 「哪有人这么不讲理……呜。」 「呜?怎么了,琥太郎。」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背脊发凉……」 「怎么,感冒了?」 「……蓓儿小姐该不会又做了什么好事……」 「啥?」 第一卷 24.游乐场协奏曲。 理理和耕平、我三个人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最近放学时不是耕平要上美术社就是我要上图书局,要不然就是理理无故失踪,鲜少有机会将我们三个凑在一起。但是,只要时机对了,我们总会一起走回家,这是我们由幼稚园时期延续至今的共同默契。 当我们三人走在一起时,总是由我站在中间,而其他人站在我的两旁。理理是个凡事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本以为她会想占据中间的位置,但这时的她却偏偏特别温顺。 我曾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左思右想,这八成是小时候他们为了保护我不受欺负而形成的守备位置吧?当我注意到这点时已经上了国中,正好是我开始向理理的母亲学习空手道那段时期。 多亏了空手道训练,我的臂力也变得跟一般人差不多强,也能够独力击退周一时缠上我的不良少年,但他们两人还是坚守着这阵形。最近我开始思考,他们是不是对我保护过度了。 不过,毕竟他们从前曾保护过我,我也欠他们难以还清的恩情,所以我选择默默遵从。有些话实在很难以启齿,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他们两人。 他们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儿时玩伴。 「嗯?怎么了,耕平。」 我东想西想地茫然走着,突然被理理的声音拉回现实。 一看,耕平的目光正注视着道路上的某一点。我追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是一家店铺。 「没有啦,我只是想说新游戏差不多该出了。」 那是一家电动游乐场。它已经是一家老店了,却依然屹立不摇,有新游戏也会准时进货,生意兴隆得很。 「你想去吗?那就走吧?」 我试探地询问耕平。 「不,你们不必陪我去啦,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没关系啦,我也一起去。」 好久没去了,去那儿晃晃也不错。 「穿着制服进去实在不太好……不过,偶一为之应该没差吧。」 理理似乎也兴致勃勃。她本来就比耕平还热爱电玩游戏,说到适合这种场所的人,非她莫属。 「不好意思。那,进去一下就好。」 感觉好像在偷偷做什么坏事,心情有点紧张——话说回来,我们做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这般,我跟理理便陪着耕平走进了电动游乐场。 穿越自动门进入里面一看,这里简直是异世界。这座城镇是属于比较宁静的住宅区,但这家店的内部却有着一股接近未来的氛围,我还以为自己在看科幻电影呢。 说到电动游乐场,大家总会联想到肮脏、阴暗、不良少年聚集地等负面印象,而实际上,我也相信这样的店占了绝大多数。 但是,这里不一样。日光灯的光线是健康的白光,整家店的四面墙都装设着采光良好的窗户,环境也打扫得很干净,不会给予人负面观感。 这里也有拍大头贴的机台,因此女性顾客也很多,尤其是女学生。事实上,我现在就看到了几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学生。 看来,放学后逗留在这里的坏孩子还真不少。不过我们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啦。 「喔,就是这个。」 耕平发现他的目标了。毕竟是新游戏,它的位置就在进门后最显眼的地方,而且机台周遭罗列着POP和兑币机,摆明就是要引诱客人将零钱投进去。 耕平看上的似乎是一台格斗对战游戏。画面中的角色通常都是两个人,有时也会有四个人同时在狭小的画面中战斗。 「我也要玩。耕平,你坐下啦。」 这时,恰巧空出了一台对战机台。耕平坐在1P的位子,而理理则坐到对面的2P座位去。想当然耳,我又无事可做了。 我跟重度玩家理理和耕平不同,不擅长打格斗游戏,或者该说不喜欢。我认为游戏就是应该静下心来悠哉地玩,对于考验即时反应的射击游戏或是动作游戏,实在有些难以适应。 尤其是动作游戏,人物居然只要从比自己身高高的地方跳下来就会死掉,这太不合常理了,我敬谢不敏。 「嗯——我去那附近晃晃喔。」 「好——」 「你可别想逃走。」 呃,我干么逃啊,理理同学。 我离开正在热衷于对战的两人,在店内漫无目的地闲晃着。最近都没有吸收新的电玩讯息,放眼望去,每款游戏对我来说都是新游戏。 但是,尽管这家店将环境打扫得如此整洁,却无法控管店内的噪音。店家顶多只能做好隔音以防止噪音外泄,至于噪音本身则根本一筹莫展。 哔锵——哔锵— 嘎沙呕嘎沙呕。 德——了德—— 各式各样的噪音混杂在一块儿,强烈震动着我的耳膜。 「思。」 这时,我看到了一台夹娃娃机,一个广大的梦幻世界就藏在玻璃隔板的后方。和昼面每秒六十帧(注42)的其他机台不同,这种光景总是能令我静下心来。 一看,这台夹娃娃机的名字叫做蔬菜系列。确实,玻璃隔板后面那成堆的玩偶,全都做成了蔬菜的外型,里面有红萝卜、大白菜跟番茄等等。 等等。 也就是说…… 我睁大双眼扫视着那堆玩偶。 「……真的有耶,不会吧?」 它的外型略带椭圆,是一个圆柱状的玩偶;颜色是淡咖啡色,底部有八个孔。毋庸置疑,这正是莲藕玩偶。 「真好,我好想要喔。」 我想将它送给蓓儿小姐。 想归想,我夹得到它吗?看看四周,一颗西瓜压在它上面,两旁还有白萝卜跟南瓜卡在那儿,凭我的功力根本是痴人说梦。 本来想要拜托理理或耕平帮我夹,但想想,他们俩对这类游戏其实也很不熟悉。毕竟他们两人并没有特别喜欢玩偶,鲜少玩这类游戏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 忽然有个东西轻轻撞了我一下。 (注42意指一秒可处理六十张图片,通常为动作或赛车游戏。) 「啊,歹势。」 是人的声音和气息,我似乎被擦身而过的人撞到了。这里通道狭小,我想这类事情应该常常发生吧。 「啊,不,没关系。」 我回头挤出笑容—— 「靠,王八蛋!」 我还没开始笑,就已经被骂了。 我才是受害者耶? 我望向那个人,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咦,学长?」 眼前的人正是视我为眼中钉的不良少年集团老大,也是学校的学长。他今天一如往常地顶着一头金发、戴着耳环,是问题儿童的活范本。 「为什么你这王八蛋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是陪朋友来的。倒是学长,你该不会也在这里打工吧?」 「才不是咧!只是顺道走进来晃晃而已!」 「放学后还在外逗留,这样不太好喔。而且逗留的还是电动游乐场……」 「你有资格说我吗?」 咚!学长揍了我身后的夹娃娃机一拳。 「先生,请不要摇晃机台。」 「啊,歹势,真的歹势。」 学长被店员骂了。 他还真是个谦逊的不良少年。 不过,诚如学长所言,我也在放学后跑到电动游乐场逗留,这绝对不是什么优良行为。无论如何,我都算不上是个好学生。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 「奇怪,平常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些学长们怎么不在呢?」 放眼望去,这儿只有不良老大一个人。若是平时的他,身旁一定会有电棒烫男、飞机头男以及被我无意中毁掉幸福的那名交换学生护驾。 「……有的今天要打扫教室,有的要开干部会议。」 「……想不到他们还满认真的嘛。」 我还以为不良少年都会擅自跷头溜回家,看来我误会了。而且,留下来扫地也就算了,连自由参与的干部会议都留下来参加,这是哪门子的小混混? 「算了,遇到我算你倒霉,我要让你尝尝我刚才想出来的必杀技——」 「你要出招给我看吗?在这里?一个人?你的伙伴不在耶?」 「……」 学长沉默不语。 这是当然的嘛。以往他们以多欺少都还是被我修理得惨兮兮,凭他一个人怎可能赢得了我呢?更何况,在这儿闹事肯定马上就会被赶出去,而且还很有可能通知学校;在最糟的情况下,甚至还有可能报警。 「要打吗?」 我握紧拳头,亮了出来。 「……啊——对了,你在这里干么啊?」 他明显转移了话题,想不到这位老大还满没种的。 「没有啊,只是晃晃罢了。」 对了,学长的出现害我一时分了种,其实我本来正稍稍烦恼着一件事。 我再度望向夹娃娃机的玻璃隔板后方。尽管学长的直拳令机台晃动了一下,玩偶的位置却完全没变,真令人想哭。亏我还稍微期待了一下呢。 「啊?玩偶——?」 学长也望向夹娃娃机。 「是啊,我在想你能不能帮我夹。」 「什么?哪一个啦?」 「你看,就是被埋在里面的那个莲藕。」 就在我伸出手指指引方向时,这才想到:我到底在说什么傻话呀!对方可是一个三不五时找我麻烦的坏蛋学长耶。 呼——我叹了口气,望向柜子里的玩偶。我看还是别傻了。就是因为玩偶不好夹,这种夹娃娃机才能赚钱,外行人根本就不应该轻易尝试。况且玩一次就得花上两百圆耶。 看来只能放弃了…… 这时—— 我发现学长似乎从方才开始就沉默不语。如果是以往的他,现在早就以媲美公害的音量大声恐吓我了。我好奇地看了看学长,结果他竟定定地看着玻璃柜,动也不动。他的眼睛似乎没有聚焦,可见他不是凝视着某一点,而是综观着全体。 「——我知道了。」 「呼耶?」 学长喃喃说了一句话。我无法判断他这句话的意义,不自觉地发出了丢脸的声音。 学长瞥了我一眼,接着从钱包掏出两个一百圆硬币,投进夹娃娃机。装饰灯发出亮光,夹臂也随着流行曲风的背景音乐开始启动。 学长迅速按下移动夹子的按钮。首先是横向移动;接着,他的手指滑到纵向移动的按钮;最后,是调整夹臂角度的按钮。全部处理完毕后,夹臂自动张开了爪子,开始下降。 它的下方——正是我想要的那个莲藕玩偶。 夹臂抓住了莲藕的身体。 「啊!」 然而,可能是材质的关系吧?夹臂的爪子从莲藕的表面滑了出去。 失败了吗? 正当我如此认为时— 「奇怪!」 我不禁惊叫出声。 本以为夹臂已经滑掉,怎料它又升上去了,而且还带着莲藕玩偶一同上升!夹臂并没有抓住莲藕,但它还是宛如飘浮般地追随着夹臂。 仔细一看,原来爪子钩到塑胶绳了。那应该是商品管理吊牌遗留下来的东西吧?看来,爪子似乎钩住了那个连结成圈状的塑胶绳,将它拉了上来。 夹臂在取物口的上方张开了爪子。 咚!莲藕掉进了取物口。 学长无视呆楞一旁的我,迳自从机台下方的取物口将莲藕玩偶拉出来。 他就这么粗鲁地将它扔给我,而我也反射性地伸出两手接住。 「咦?啊、咦?」 「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咧。」 学长语带不屑地说道。 「咦,可是,这个——」 「这奖品烂死了,害我浪费两百圆。」 学长极为不悦地搔了搔头,背对我迈出步子。 「呃、学长!这个!」 「那种烂东西根本没啥屁用,你就随便把它丢掉啦!」 学长头也不回地迳自走掉了。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自动门的另一端。 「……他该不会……是特意帮我夹的?」 现场留下来的,只有抱着莲藕玩偶,呆立在电子音效洪水中的我。 ◇◆◇◆◇ 「我回来了。」 我在心中充满着疑惑的情况下和耕平、理理道别,回到了家中。 「欢迎回来是也!欢迎回来是也!」 活力充沛的蓓儿小姐,今天也一如住常地出来迎接我。 「来,蓓儿小姐,这个给你。」 我将莲藕玩偶递给蓓儿小姐。虽然学长叫我丢了它,我还真不知道他是真的想丢掉它,还是其实是特地为我夹的。不过,好不容易才得到它,如果就这样丢掉,简直是浪费地球资源,所以我还是带回家了。 「呣?这是什么是也?这是什么是也?」 「好像是莲藕玩偶吧。」 话一说完,蓓儿小姐便定定地注视这个被她抱在怀中的玩偶。 「……蓓儿小姐?」 她似乎听不见我说的话,只是眼神涣散地对着那个莲藕玩偶不断注视。 注视。 注视。 注视, 喀噗。 呃,不要吃、不要吃啦。 「从这味道看来,材质应该是压克力、聚酯纤维跟棉花是也,是也!」 「你居然吃得出来?」 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个蓓儿小姐的无聊隐藏机能。 ◇◆◇◆◇ 翌日,校舍后方。 「哈!一年级的,今天我不只要稍微教训你,还要电得你惨兮兮!喂,弟兄们!Aquaine Pulse!(注43)」 「啊,学长。你昨天叫我把玩偶丢掉,但我觉得很可惜,所以自己收下了。两百圆还你。」 「……大哥?」 「……Leader?」 「喂、你、你们几个!看着我的眼睛,不要被那家伙的魔眼迷惑了!」 (注43 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七年间的特摄电视剧《时空战士スピルバン》中主角的绝招,
是一种双剑攻击。 第一卷 25.耕平的作风。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在我们三人之中,我是最年长的那一个;而我出生过了四个月后,理理和琥太郎也出生了。 前后顺序并没有意义,问题在于我们的出生环境。 我妈是琥太郎和理理两人母亲的学妹,而且三人都互有往来,因此我们三个身为她们的小孩,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腻在一起。 我、琥太郎、理理。理理好歹也算是女生,而琥太郎从小就个头娇小又畏缩;或许也因为我年纪最大的关系吧,「大哥」这个职责自然而然就落在我头上。 其实我并不讨厌这样。我们三个都没有兄弟姐妹,而且我从以前就很想当大哥。事实上,理理还曾吵着要她妈生弟弟跟哥哥,弄得她哭笑不得呢。 如此这般,我们三人的角色大略如下所示: 最上面的是我,长男。 接着是理理,长女。 最后是琥太郎,次男,兼次女。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关系,至今都维系得很好。 琥太郎一直黏着我跟理理,而我们之中最自我中心的理理,也会在关键时刻依赖我。 我认为,自己确实尽到了照顾弟妹的责任。 但是,我有时也会觉得:这样还不够。 尤其是琥太郎,我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再多关照他一些。 ◇◆◇◆◇ 「唉,那我稍微出去一下喔。」 「辛苦了。」 「你快点把他们处理掉,不然我们都不能吃饭。」 「呜呜,对不起。」 琥太郎垂着肩,无力地甩着发辫走出教室。他又被常找他麻烦的不良少年集团叫出去了。 一开始我还会拔刀相助,但由于琥太郎一个人就可以轻松打赢,现在一星期大概只需要帮忙一次。不良少年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来迎击琥太郎,但我问了琥太郎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闹着玩的。 我想,那八成是不良少年用来跟别人拉近距离的手段吧?若非如此,不可能明明每次都挂彩,却还不厌其烦地每周都找上琥太郎。在运动场上受的伤都是勋章——我想大概就像这样吧? 真是口是心非到极点。 「欸,耕平。」 另一个口是心非的集合体向我搭话了。她拄着课桌托着腮帮子,一脸不悦地望着琥太郎离开的那扇门。 「什么?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虎狼太变强了。」 「嗯。」 「他如果参加地区大赛,大概可以轻松拿冠军吧?」 「应该说呢……已经拿到冠军了。」 琥太郎不像没事就爱锻链武术的理理那么强,但也颇有实力。别看他身材纤瘦,恐怕一般的高中男生都打不过他。 这儿有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在国中时偶然当了空手道社的枪手参加空手道地区大赛,在团体战中无视正规社员地连胜了好几人,为他们夺得冠军。 这一带的国中很少有空手道社,就算有也算不上兴盛,因此地区大赛的水准坦白说实在不高。但是,虽不算高,也绝不算低。光是在数所学校的学生中脱颖而出,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既然有地区大赛,就一定也有全国大赛;但琥太郎婉拒了,据说是因为讨厌引人注目。这个答案还真像他的作风。 「他变强了是很好啦,但……你不觉得寂寞吗?」 「有什么好寂寞的?」 「嗯——该说是因为他不再需要人照顾呢,还是因为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躲在我们身后了……」 「呃,其实他现在还是会躲在我身后。」 「只有换衣服时才会吧?」 我并不是不了解理理的心情。 小时候的琥太郎长得瘦瘦小小,自然常常成为欺负弱小者的目标。那时,我跟理理总是挡在他前面,打败那些坏孩子。 也因为如此,当时的琥太郎很爱撒娇;而我和理理也把琥太郎当成弟弟一样爱护,什么事都顺着他。 「如果只是变强也就算了,那种兴趣实在是……」 「……嗯,这个嘛……」 关于琥太郎的这个问题,是我们最常拿出来讨论的。 那就是琥太郎的女装癖。 我曾经问过他相关问题,依他的回答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他没有性别认同障碍之类的病状,说穿了,只是兴趣罢了。 「只因为一直被别人称赞长得可爱,就开始穿起女装……那个猪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在他身旁猛夸他可爱的,就是我们两个啊。」 呼——理理叹了一口气。 说到琥太郎最大的不幸——以某方面来说也是理理最大的不幸,就是琥太郎维持着可爱样貌结束了第二性征的发育。也就是说,琥太郎这辈子都会维持着女生的嗓音、女生的脸蛋,而除去某部分,琥太郎连体型都像个女生。而且正因为他是个美人胚子,也难怪他会爱上穿女装。 我并不认为什么事都应该照这样维持下去。或许,扭曲了琥太郎的人生方向的人正是我跟理理。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全都是我们的责任。 「所以才要帮他恢复男儿身啊。难道你不是吗?」 理理跟我对于负起责任的方法,看法并不一致。理理觉得只要将扭曲的地方矫正过来就好,因此主张不择手段逼他恢复男儿身。 「我当然觉得可以恢复的话最好,可是啊……」 「可是?什么可是。」 「如果这样做就可以让他恢复男儿身,他应该早就恢复了吧?」 「呜、唔……那你的意思是,你希望他维持现在的模样?」 「就算硬逼他改过自新、恢复成男人,他也总有一天会崩溃;与其那样,现在的状态对琥太郎来说才是最幸福的吧,不是吗?」 理理会这么想,是因为琥太郎恢复为男儿身,对自己也比较有好处,也就是说她将自己的幸福和琥太郎的幸福画上了等号。这也没什么不好,这是她真实的愿望。 至于我,不管琥太郎现在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女装嘛,嗯,虽然这嗜好有点特殊,我还是想给予认同。等到琥太郎有了喜欢的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我都会在背后推他一把。 或许,这是我对改变人生方向的琥太郎所能给予的最大补偿。 不,说是补偿也不太对。 说来说去,这都是因为我喜欢琥太郎,所以想支持他。 我也真是的,才升上高中就老想着一些脱离常轨的事。不过,这样的决心,我想要一直贯彻下去。 「唉——好棘手喔——」 「本来就是这样啊。」 没错。 这样的对话我跟理理不知重复了几百次,到头来还是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回来了——」 而每次一讨论完,琥太郎就会回来,也是不变的规则。 「今天很快嘛。」 「嗯,因为今天交换学生没来。」 「那太好了。来,我们快吃吧。」 两人对我的话语点头称是,各自拿出自己的便当。琥太郎用来包便当的是圆点餐巾,而理理则是花朵图案的餐巾。 至于我—— 「咦?耕平,你今天吃面包吗?」 琥太郎看到我拿出三明治后如此说道。他叫我的名字时总是口齿不清,这老毛病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 「欸,你的便当呢?」 「啊——我妈从昨晚就不见了。」 「又来了?伯母怎么老是突然搞失踪。她在干么?」 「你问我,我问谁?」 我妈正如理理所言,总是没来由地突然失踪,连我这个儿子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她每次回家都会抱着一大堆土产回来。不过,我看她也不像是单纯出去旅游。 「耕平,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明天早上就会回来了,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你晚餐要怎么办?」 「八成会出去外面吃吧。」 「这样啊……」 当我妈不在家时,我大多自己随便弄个东西吃,或是吃外食。我也希望自己能学会做菜,但很遗憾,我并没有这样的技能。 「来,煎蛋给你。」 理理用牙签叉了一块煎蛋,放在三明治的包装袋上。 「啊,我的炸虾也给你。」 琥太郎也跟着理理分出一只最喜欢的炸虾,放在理理的煎蛋旁边。这大概是为了报答我以前将便当分给他吃的恩情吧。 「嗯——谢谢。」 我心怀感恩地收了下来,送入口中。 不愧是理理的妈妈跟蓓儿小姐。煎蛋是煎得恰到好处的五分熟,里头还混合着葱花跟魩仔鱼;而炸虾也是真材实料,烹饪过程完全没有偷懒。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琥太郎突然「啪」地拍了一下手掌。 「干嘛啦,什么事?」 「耕平,你说你妈不在家,所以晚餐要吃外食,对吧?」 「嗯,对啊。」 「那,不如我来帮你做饭吧。」 他又提出了一个奇妙的建议。有时琥太郎会突发奇想,提出一些鬼点子,前阵子他还叫我们去他家吃水桶布丁哩。不过说起来,那件事的元凶其实是蓓儿小姐。 「没关系啦,反正吃外食对我来说又没差。」 「不行啦,吃外食会营养不均衡耶。你午餐就已经吃得很随便了,晚餐一定要吃些好东西才行。」 琥太郎似乎兴致勃勃。我妈有给我饭钱,所以我不在意吃外食,但琥太郎好像对这点很不满。 「这……如果你坚持要来的话——」 「嗯,那就决定啰。回家时我们顺便去一趟超市吧。」 对我来说,有人要做饭给我吃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根本没理由拒绝。况且琥太郎是个有正确理财观念的人,自己煮饭或许会比吃外食还便宜。 我瞥了一眼理理的表情。 她的太阳穴浮现着青筋,很明显地不太高兴。每当理理看到了琥太郎女性化的那一面,就会明显地心烦气躁。这也难怪,因为琥太郎比理理这个真正的女人还要有女人味。 啊,她手中的筷子快被她握断了。 真拿她没办法。 「理理好像也想来帮忙耶。」 我试着用肯定的语气告知琥太郎。 「啥?你没头没脑的在胡说什么——」 理理的反应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悄悄地附耳说道: 「你就趁这个机会让琥太郎多教你一些东西嘛。你们可以两人独处,不受任何人打扰耶?」 「啊……」 她终于了解我的用意了。理理手中的筷子差点滑落,她赶紧重新握好。 「理理,你也要来吗?」 「……哼,没办法,本小姐就陪陪你们吧。不过,我也要一起吃喔。」 「嗯,大家一块儿吃吧。」 理理避开琥太郎的目光,故意摆出一脸不屑的表情开始扒饭。真是的,敲边鼓可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 我固然很重视琥太郎,但理理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我个人也很希望他们两个可以凑在一起,但很遗憾的,琥太郎对理理似乎没有那个意思。应该说,我很怀疑琥太郎打从出娘胎到现在,有没有对人产生过那种情感。我想,他或许有过喜欢人的经验,但从未发展到「爱」吧。 理理的心意,总是无法得到回报。 ◇◆◇◆◇ 不知不觉,我们上完了今天的课程,回到家中。 我坐在沙发上看晚报。 「啊!理理,那是醋啦、醋!」 「啥?呜哇,好酸!」 我看着晚报。 「呜呜……我本来想做咖哩的,这下子变成咕咾肉了啦。」 「少、少、少给我罗哩八嗦的!事到如今,丢什么下去煮都无所谓啦!」 我看着晚报。 「……欸,理理。这……是什么?」 「……你就当成是猪肉蔬菜杂烩,糖醋相扑火锅奶油浓汤吧。」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紫色的汤汁耶。」 我看着…… 我还能看下去吗?真是令人担心死了。仔细想想,理理根本不可能做得出像样的料理。她只有拿刀切菜时异常利落,至于调味及其他重要部分根本一问三不知。 我是不是应该去厨房看一下状况呢?不过,是我自己说要让他们两人独处的,实在不太好意思去当电灯泡。 但是回归现实层面,这可是关系着我的晚餐。 犹豫了好一阵子后,我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琥太郎想要为我做晚饭,而理理则希望跟琥太郎一起做菜;将他们两人的心愿和我的需求两相权衡之下,嗯,我还是摸摸鼻子认了吧。 我展现出男人的器量,埋首于晚报的填字游戏中。 ◇◆◇◆◇ 「……为什么?」 我注视着罗列在餐桌上的菜色。 「……我也不知道呀。」 琥太郎也垂着肩喃喃说道。 餐桌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奶油浓汤,颜色是正常的白色。其他还有色彩丰富的青菜沙拉以及烤好的法国面包,是一桌很正常又丰盛的晚餐。 「来,我们吃吧。」 理理不知为何心情非常好,在面包上涂上奶油。 「我说,琥太郎。」 「什么事?」 「刚才你们不是说到『紫色』跟『醋』之类的事情吗?」 「嗯。」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些?」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 「嗯……当我一回神,它们就变成奶油浓汤了。」 「会不会是重煮了?」 「不,我想应该不是……而且也没有东西被丢弃的痕迹。」 琥太郎就这样沉默不语。 「想不到我还满厉害的嘛……欸,耕平,还不快感谢我。」 「啊,嗯。」 我战战兢兢地将奶油浓汤送入口中。 很正常。 至少,它吃起来不像猪肉蔬菜杂烩或是糖醋什么鬼的,而是货真价实的奶油浓汤。 呃,难不成理理的料理可以改变物质的原子排列? 炼金术师? 「喂,虎狼太,你也要吃啊。」 「呜呜……我失去做菜的信心了。」 我非常能了解他的心情。本来以为失败的物体居然可以改变成这样,那正常料理的面子要往哪摆? 「嗯,不过呢……两位,谢谢你们。」 尽管曾经忐忑不安,他们还是给了我一顿像样的晚餐,我很感谢他们。 「嗯……下次我会好好做出一顿饭的。」 「你的意思是,这顿饭是乱做的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没关系啦。我也……呃,不太好意思老是吃你做的饭菜。」 「啊,耕平,你不能这样啦。」 「啥?」 琥太郎伸出手指指着我。琥太郎难得会用这么强烈的语气说话。 「我总觉得啊,你有时会莫名地见外耶。」 「见外……」 「是不是因为我小时候常仰赖你从坏孩子手中保护我,你就觉得自己有照顾我的义务?」 「……呜。」 「我很高兴你愿意当我的哥哥,但其实你可以多依赖我跟理理呀。你看,难得大家都是邻居嘛。」 琥太郎摆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成熟表情。 老实说,我大吃一惊。以往只会躲在我身后的琥太郎,心中竟然藏着这样的想法。为了不让琥太郎发现,我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自然了,想不到他早就看穿了一切。 我望向理理。 「嗯,这个嘛,人都有擅长跟不擅长的事嘛。你也不要老是装老大,把自己降到跟我们同等的地位嘛。」 理理毫不留情地说了我一顿。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我老是顾虑着琥太郎跟理理,不知不觉中便开始强迫自己承担一切。 不,不对、不对。 我跟理理是一样的。我只是很享受当大哥的滋味,如此而已。说穿了,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根本没什么好称赞的。 「所以呀,耕平。你别老是想扛下所有的责任,放轻松一点嘛。」 「你啊,你以为他是为了谁才会变成这样?」 「呜……」 「哈哈,你们说得没错,抱歉。那,从今以后,就拜托两位多多关照了。」 我用力地摸了摸他们俩的头。 话虽如此,到头来,我猜自己对他们俩的态度依然不会改变。我只是想要在一旁守护着理理跟琥太郎,仅此而已。 不过,我想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了。 ◇◆◇◆◇ 「你也差不多该独立一点了吧?」 「呜……人家、人家已经可以不依赖耕平了啦。」 「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换衣服时你就自己保护自己吧。」 「……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对不起。」 第一卷 26.赏花七重奏。 现在是连假期间。 依照惯例,我在闲暇之余决定和蓓儿小姐出来散步。幸好天气很好,和煦的阳光令人心情愉快。 「好温暖喔——」 「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也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应该说已经眯成一条线了,我真担心她看不看得到前方。今天蓓儿小姐没有驾驶辅助机器,据说她本来就只有在买菜时才会用到它。反正呢,难得出来散步,而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所以蓓儿小姐徒步出门,正合我意。 由于身体构造的关系,蓓儿小姐走路的速度比一般人来得慢,而我自然得配合她的脚步。这样的步伐,令我的心情更加悠闲。 昨晚我跟理理、耕平三个人在读书会中已经将连假作业解决了,所以接下来我可以尽情享受美好的假期。 有个东西忽地飘到我的视野一角,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它。 这是……花瓣? 我环视四周,终于发现了。 前面有一座正对着马路的儿童公园。虽说是儿童公园,由于后面是小学,因此面积还算宽敞,也可以兼做灾害发生时的紧急避难所。 「啊,蓓儿小姐,樱花开了耶。」 「晦?喔喔,真雅致是也,真雅致是也。」 看来,已经到了这样的季节了。公园里成排的樱花树开出了垂挂着白色花瓣的天盖(注44),我总觉得蓓儿小姐或许可以坐在上头。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若是她真的坐上去,铁定会摔下来。 「这样啊,已经是这样的时节了……对了!」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 我蹲了下来,和蓓儿小姐四目相交。 「怎么了是也,怎么了是也。」 「欸,蓓儿小姐,要不要来赏花?」 「赏花吗是也?赏花吗是也?」 「嗯。我们就做便当带过来,顺便也邀理理跟耕平过来。」 「好主意是也!好主意是也!」 蓓儿小姐绽放出如花般灿烂的笑容。不愧是蓓儿小姐,对任何新鲜事都兴致勃勃。 (注44佛具,在印度由于日射强烈,故使用伞盖以遮阳,后来成为佛像庄严具,其上饰有宝珠、宝网、幡等。) 「那我们明天再——」 「现在马上回去做便当是也!做便当是也!」 「——呃,你说现在?」 「是也,是也。」 现在才刚过早上十点。的确,如果现在立刻回家里的厨房准备,大概中午时就可以赏花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太急了。 「嗯——突然去找他们,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来?」 「赏花是——也——赏花是——也——」 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唉,真拿她没办法。被拒绝也没关系,我还是联络大家看看吧。难得蓓儿小姐这么兴致勃勃,反正大不了到时我跟她自个儿来赏花就是了。 ◇◆◇◆◇ 「……大家还真闲啊。」 「吵死了,你还不是一样。」 地点是将公园点缀得春意盎然的樱花树下,我跟应邀前来的大伙儿们正坐在塑胶野餐垫上。大家居然愿意赏脸参加我心血来潮想出来的活动,我最喜欢大家了。 「啊——好温暖喔。」 耕平双手放在后面支撑着身子,眯着眼睛仰望樱花。 「好温暖是也——好温暖是也——」 不知怎的,蓓儿小姐也在他旁边做着一样的动作。 今天的赏花团成员有我、蓓儿小姐、理理和理理的母亲、耕平以及戴安娜大人。其实我们还有另一个成员,只是他还没到。 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令我心情格外平静。仔细想想,我好像连休假时都几乎和理理以及耕平混在一起,也鲜少跟同班同学出去玩。该不会,其实我根本缺乏社交性? 「哎呀,琥太郎,你都没有动筷子耶,是不是不好吃?」 「啊,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伯母,你做的炸鸡块很好吃喔。」 我急忙将筷子伸向便当挟菜。伯母做的炸鸡块又香又脆,辣味也不会过重,实在好吃极了。我偶尔会向伯母学习做菜的技巧,但离这个境界可差得远了。 「理理小姐的娘亲做的油炸食品真是一绝是也!一绝是也!」 蓓儿小姐眉开眼笑地咀嚼着莲藕天妇罗。 附带一提,今天的便当是理理的母亲和蓓儿小姐的共同成果。不用说,小小的蓓儿小姐只能用我家的厨房做菜,因此还特地劳烦伯母来了我家一趟。 「欸,妈。」 「什么事
?」 「你……会不会做太多了?」 理理边吃高丽菜卷边说道。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虽说是便当,但却是多层式的木盒便当,而且还是大型的。这个便当盒的面积约有一般便当的三倍大,这种分量居然要我们一人负责吃掉一层,老实说也太疯狂了。 「哎呀,别担心,耕平会帮我们吃掉很多的,毕竟他是男孩子嘛。」 「……我会努力的。」 可怜的耕平,伯母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期望,他都已经吃到第三个饭团了说。我不想将负担全丢在耕平一个人身上,于是也拿起了饭团。 可是——我望向木盒便当。 卤菜、酱瓜、凉拌。油炸食品、汉堡排、蛋包饭。春卷、麻婆豆腐、干烧虾仁。这个便当完美地称霸了日、西、中式料理。说到主食,共有饭团跟三明治两种选择,而甜点则有一大堆的水果跟杏仁豆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生起司蛋糕。 日式一层,西式一层,中式一大堆……不,是一层。饭团跟三明治各占了一层,甜点也是一层,这便当共有六层。真亏伯母和蓓儿小姐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这么多料理。 「冰箱都清空了,真是太好了呢。」 「是也!是也!」 似乎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能够用剩下来的食材做出如此豪华的大餐,这两人真值得尊敬。 「戴安娜大人,来。」 「汪呼!」 理理正忙着喂戴安娜大人吃带骨炸鸡块。喂它吃盐分这么高的食物会不会出问题呀? 算了,戴安娜大人的味觉跟一般的狗不太一样,我想口味方面应该不需要担心。 「话说回来,耕平,伯母会不会太慢了?」 「是啊——她是有说过不用等她啦……」 没错,还没出现的那名成员,就是耕平的母亲。 「你确定伯母今天真的在家吗?」 理理边喂戴安娜大人喝水边说道。耕平点了点头。 毕竟耕平的母亲有时会突然消失,而且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她在哪里。耕平跟我都为了自己的妈妈伤透脑筋,不过我们俩烦恼的方向不同就是了。 我无意中停下筷子,望向樱花树。 绽放之后逐渐凋零,这样的景致令人有点感伤。应该说,难得开花却马上凋谢,这不是太可惜了吗?我真希望它稍微展露一点毅力,将枝叶留下来。 「听说樱花树下埋着一具尸体喔。」 「……理理,这个梗你已经连续用了好多年了。」 真不知道这是否代表着某种仪式,或是她只是想单纯整我。 「啊,我看到我妈了。」 听到耕平的话,我抬起头来。 从公园出口看过去,有一名女性正走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没错,那正是耕平的母亲大人。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们,雀跃地对我们挥了挥手。一等到红灯,她便越过斑马线跑了过来,一路冲进公园里。 「对不起,我迟到了——」 伯母才刚开口就低头赔礼。我妈跟理理的母亲外表看起来算是年轻,而耕平的母亲乍看之下也不像是个有个高中生儿子的人。不过,她的长相也称不上娃娃脸,姑且还看得出来是个社会人士。 「你迟到啰,Nu子。我罚你当场模仿本居宣长(注45!)」 「真的假的?」 「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这算哪门子模仿?重点是,谁看得出来模仿得好不好? 「呵……呵呵……难得你们邀我来,我可是带了一道拿手好菜喔。这是学姐你最爱的酥脆培根沙拉!」 「我原谅你了。」 (注45日本江户时代的捂言学家、思想家。男性。) 「谢——主隆——恩。」 我跟理理、耕平三人之所以感情会这么好,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我们的母亲互为好友,而且又是学姐学妹的关系。 耕平的母亲正好是我跟理理的母亲的学妹,真亏她们三人能在同一区当邻居又在同时期生小孩,我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其实是她们故意策划好的。 「耕平,你坐过去一点。」 「没问题——」 耕平的母亲在自己儿子身旁坐下。 「来,伯母。」 理理各挟了一些菜放到纸盘里,端给耕平的母亲。 「谢谢你,理理。你的双马尾今天也好乖喔。」 有听没有懂。 全员都到齐了,因此我们再度开心畅谈。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但赏花的人却不多——不过也不算太少,所以我们这伙人不至于会引来奇妙的目光。 但我们仍然算是少数分子。大部分的赏花客应该都蜂拥到两个车站前的森林公园赏花了吧?毕竟地区电视台还报导过那里的美丽樱花呢。 可是呢…… 我们还是比较适合这种又小又宁静的景色。 「陛下!陛下——!不可以吃洋葱(注46)是也!不可以吃是也!」 「呃,耕平!把那盒移开!」 「好险!这样不行啦,戴安娜大人。」 「呜——……」 ……好像也不是一直都很宁静。 「话说回来,深山学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就是呀……难道研究真的有这么重要,足以让她将自己的小孩留在日本?」 当孩子们喧闹不休时,这两个大人正仰望着樱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哈、哈哈……没关系啦,毕竟赞成她出国的人也是我。」 「就算是这样好了,难道琥太郎你不寂寞吗?」 如果我说不寂寞,那是骗人的。再怎么说,我还是很爱自己的妈妈,而且也想永远待在她身旁。但是,就如同我喜欢身为母亲的妈妈一样,我也喜欢全心投入自己理想工作中的妈妈。如果我的牺牲能换来妈妈的快乐,那我愿意忍。 「不用担心我啦。蓓儿小姐也在呀,而且理理、耕平、伯母们跟戴安娜大人也都陪在我身边。」 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就能冲淡我的寂寞。 或者该说,在这么热闹的生活中,我根本无暇寂寞。 (注46洋葱刺激性太强,会危害狗狗的健康,严重时甚至会致命。) 「呜呜……琥太郎还真是个好孩子啊,为什么那个深山学姐生得出这么乖巧的小孩?」 「小心我写E-mail告诉她喔。」 「……对不起我认错我不会再犯了。」 「哈、哈哈……」 「对了!琥太郎,你想不想当我家的小孩?我领养你!把户籍迁到我家来,这样耕平就能当你真正的哥哥了!」 「别这样,Nu子。琥太郎要当我家的女儿啦。」 总觉得话题转到奇怪的方向去了。如果我放着不管,事情似乎会越来越棘手,或许差不多该出声制止她们了。 「这可不行是也,理理小姐的娘亲跟耕平大人的娘亲。琥太郎殿下是蓓儿的相公是也,蓓儿的相公是也。」 蓓儿小姐紧紧攀在我身上,彷佛想要独占我。 「呜呜……救救我啊,耕平——」 我向身旁的耕平求助道。 「嗯。琥太郎,你要来我家吗?想不想当我的弟弟或妹妹?」 「耕平,怎么连你都在胡说八道……」 我楞在那儿,一边望向理理。 「妈,我们可以收养虎狼太吗?有办法办到吗?」 理理的眼神是认真的。 这两个儿时玩伴没救了。 「呜——」 戴安娜大人用鼻子蹭了蹭我的大腿。 「呜呜……就只有戴安娜大人站在我这边。」 不出我所料,这群人根本不可能静静地欣赏樱花,到最后还是大肆喧闹了起来。 但这种热闹的气氛确实拯救了我,这是不争的事实。大家之所以会抢着争夺我,也是为了不让我感到孤单。 「……呵呵。」 我抬头望向樱花,茫然思考着。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所以,妈妈。 不用担心我,尽管放心研究吧。 啊,但是偶尔还是要跟我联络一下喔。 在春日的樱花树下,大家的喧闹围绕着我。 ◇◆◇◆◇ 「琥太郎来我家啊——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担心我妈不在时吃不到好吃的晚餐了。」 「……耕平?」 「……呃。那如果虎狼太来我家,我是不是就可以对他说『我叫你拿可口可乐,你拿百事可乐来干么!』……?嘀咕嘀咕……」 「……理理同学?」 第一卷 EX FILE.诞生特别篇。 「妈妈我呀,要被调派到国外的研究机构去啰。」 今天晚上吃饭时,妈妈一边大口吃着盖饭,一边开门见山地说出这句话。附带一提,我今天煮的并不是盖饭料理,是我妈坚持每天都要吃盖饭。 「调派……是跟出差差不多意思吗?」 「说是『调职』,可能会比较适合吧。」 别看我妈这样,她可是个科学家。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战技研究所还是科学要塞研究所上班,总之是个名称很夸张的机构。不过,她在家里就只是个大饭桶&酒鬼罢了。 「妈,你要去国外呀?」 「对,我的研究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是什么样的研究啊?」 「精神传达者的精神波流向。」 「你鬼扯。」 「思,是鬼扯没错。」 我妈老是这样转开话题。话说回来,即使她告诉我真正的研究内容,我八成也听不懂,而且也不想懂。 重要的是—— 「呃,那我呢?」 「你问到重点了。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去?」 「……我……」 没错,我实在不放心妈妈一个人独自飞到国外去。毕竟她的生活能力可说是零,是个连煮白饭都不会的废人。有我在她身边照顾她,肯定会比较好。 可是,要我离开这块从小住到大的土地,我的心情还是难以调适。到了国外就表示不能说日语,所以我非常抗拒搬到那儿去。 况且—— 我也不想离开理理跟耕平。 看到我支支吾吾的,妈妈立刻将装了啤酒的啤酒杯「叩咚」地放到桌上,说: 「干嘛一脸严肃啊?你住在这儿就好啦。」 然后笑着用力抚摸我的头。虽然有点粗鲁,我还是很喜欢妈妈的这个动作。 「可是,妈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谁帮你煮饭?」 「嗯——反正维克沙跟奥登西亚也会来,不用担心啦。」 「……我为他们默哀。」 我想起了妈妈那群外国人同事,他们也常被逼着照顾妈妈。看来,妈妈似乎是那个研究团队中的金字塔顶端。 「库皮德跟杰斯会留在日本,有什么事情你就拜托他们吧。杰斯好像很喜欢你喔。」 「……杰斯先生老是摸我屁股,我不太喜欢他。而且他还会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后面。」 「毕竟那家伙可是个男女通吃的人啊……是说,你不也是男生吗?管他是揉你胸部还是摸你屁股,你就堂堂正正给他摸嘛!你不是有那一根吗?」 「小菜我要收走啰。」 「抱歉我错了再来一碗。」 妈妈一粒不剩地将白饭吃个精光,把空碗递给我。叹气归叹气,我还是盛了一大碗的白饭递给妈妈。 「来。」 「谢谢。老实说啊——我本来也不想出国的,毕竟现在正是你忙着毕业、入学的时期,身为你的母亲,至少也该看看儿子在学校大放异彩的模样嘛。」 「说归说,你不是也有几次为了做研究而无法来看我吗?」 「……对不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指你不需要改变,只要一切照旧就好。你只要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 我绝对不是在责怪妈妈,倒不如说恰好相反。妈妈为了照顾我,肯定放弃过某些研究;因此,我想藉此机会让她放手一搏。 身为她的孩子,我不想成为她的绊脚石。 「……仔细想想,我这根本就是先斩后奏嘛。」 「啊哈哈,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一点也没错。生活费我会固定汇给你,其他的……还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事呜?」 「放心吧,我一个人生活没问题的。况且也有邻居在。」 「对喔,只要拜托那家伙就好了。待会儿我去说一声。」 「……你可别说出什么失礼的话喔。」 虽然理理的母亲跟我妈是至交好友,但无论再亲近的人都应该保持应有的礼貌。 「剩下的……对了,我会想个办法让你不感到寂寞的。」 「咦?」 「呵呵……到时会变得很热闹喔。」 妈妈扬起嘴角,趴在桌上颤动着肩膀。她在笑。我突然有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每当我妈摆出这种邪恶的动作笑出声,就代表她八成在想一些没营养的事。 「妈、妈,怎么了?」 「嗯——?总之呢,你就好好期待吧。这对你来说可说是对症下药。」 「咦?咦?」 「好了,我们今晚就来个睽违已久的共浴吧。你有没有成长呀——当然我指的是『那个』部位。」 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妈妈又再度开始动筷吃饭。 ◇◆◇◆◇ 直到妈妈一早从日本出发,我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我起床时家里已经只剩我一个人,而妈妈只为我留了张字条。其实我本来还想尝试些送别的仪式,但前晚我和妈妈一起睡了一晚,而且跟她聊了很多事,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问题在于这张字条。 它的大意是「我留了一个聊天对象给你,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那张字条,就放在桌上的行李箱上面。 「……为什么是行李箱?」 难道她忘记带行李箱就出发了吗?毕竟我妈那么迷糊。不,不管妈妈再怎么懒散,也不至于会如此……吧。 我想大概不会。 可能不会吧。 ……我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好了。 总之,先将它打开来看看。 「……咦?」 我打开行李箱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里面放的是一尊人偶。一个穿着围裙洋装和头饰、娇小得足以拥入怀中的女生人偶正蜷缩着身子躺在里面。她看起来很像漫画和动画中常出现的女仆。服装偏西洋风的她,却留着一头整齐的日式妹妹头,发色略显微蓝;这样的搭配,似乎有点不太平衡。 「哇——好可爱喔——」 她头大四肢短,身材像尊Q版人偶,但却有一股玩具般的可爱感。 这时,我注意到行李箱一隅有一本小册子。我将它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 『Electric Maiden Automata——电动侍女型机器人偶——使用说明书』 「……电动侍女型机器人偶?」 既然它和人偶一起放在行李箱中,就表示说明书指的就是这尊人偶?话说回来,电动……意思是只要有电她就会动? 妈妈说过要留一个聊天对象给我,那么她很有可能就是指这尊人偶。跟人偶说话…… 这种行为好像危险人物会做的事,我的心情还真复杂。以前曾流行过一种能以模拟对话与人沟通的人偶,这该不会跟那个一样吧?就是那种会说「摸摸我——」或是「呜吧——」、「有何不可」之类的东西。 「妈妈也真是的,干么留这种东西给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翻开说明书,寻找殷动它的方法。 找到相关页面了。一看,原来要靠声控来启动开关,上头记载着成排类似咒语的平假名。 人家说什么事都该尝试看看,我就来试着启动这孩子吧。 我念出刊载在说明书上的那串启动密码。 「呃,『呜兹猪——腻啊妻——啪——斯』……?」 我中途吃了好几次螺丝,但还是将它念完了。 我定定地看着人偶。 连续看了好几分钟,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怪了——」 我觉得自己念得很好啊,难道是我念得还不够流畅吗? 接着我又随手翻开下一页。 「白——痴,你以为这种鬼咒语会有效吗?」 我将说明书丢到地上。 然后又踩了它两、三脚。 「呼——呼——」 冷静点。嗯,冷静一点。我捡起皱巴巴的说明书,怀着宽容的心翻阅它。既然上头都写了电动两字,那它就一定会动,也一定有按钮。我耐着性子一行行看下去。 「将能源包装到腰部,便会自动通电……?」 我试着举起人偶。它的重量并不太重,而且肌肤非常柔嫩,跟那些硬邦邦的模型完全不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材质呀? 我在原本放置人偶的地方看到了类似能源包的东西。它们共有两个,约比营养饮料的瓶子再胖一些。 「腰部、腰部……」 女仆装的腰部确实有两个插槽。我真不懂,在这种人偶的腰间装一些机械味十足的零件,到底有什么意义。 什么能源包,写得这么夸张,其实不过就是电池吧?总之,我依照说明书的指示,将两个能源包都插进腰间插槽。 这时—— 『Standing by』 「咦?」 人偶的眼睛睁开了。 这双眼睛是漂亮的翡翠色眼眸。注视着她那对闪亮的眼睛,令人差点不自觉被夺去心魂;但是在那光芒之中,似乎又透着一股虚幻的迷蒙感。 『…completeb』 人偶那细小的双脚从桌子上站了起来。居然能自行站立?平衡感真好。 人偶那机械化的眼眸望向了我。 和我四目相交。 「呃,那个……」 『开始登录个人资料』 人偶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咦?」 出乎我意料之外。这小小的躯体使出了超乎我想像的巨大力量,令我屈身向前。 人偶娇小的脸蛋就在我眼前。 接近。 噗啾。 「……」 我脑中一片空白。 但是,我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我口中蠢动、缠绕着;那是一种既温暖、柔软又湿润的触感。 她、她好像吸吮着我…… 吸吮着我的口腔。 「噗啊!啥——?」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挣脱,与人偶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DNA登录中……登录完毕』 刚才那瞬间,我似乎和人偶的眸子对上了。 「呃,那、那个……」 「幸会是也!幸会是也!」 她精神抖擞地对我打招呼。 就连表情,也变成了满面的笑容,跟刚才那空洞、冰冷的模样截然不同。这改变说巨大是真的很巨大,我目前还无法理出头绪。 「呃,请、请问……」 「你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也。你是深山博士的儿子,琥太郎殿下吧是也,琥太郎殿下吧是也。」 「是、是啊。」 「蓓儿是也蓓儿汀是也。蓓儿是负责照顾琥太郎殿下生活起居的电动侍女型机器人偶,EMA初号机是也,EMA初号机是也。」 「……照顾?」 「是也,是也。」 「……EMA初号机?」 「是也,是也。」 我试着在脑中理出头绪。 妈妈说要留下来给我当聊天对象的这尊人偶我本来以为是玩具结果一通电后突然给我一个舌吻说是要登录DNA还取了个类似泛用人型战斗兵器的名字不对不对不对这算哪门子头绪啊。 「呃,蓓儿汀小姐?」 「叫我蓓儿就好是也,叫我蓓儿就好是也。」 「那,蓓儿小姐。」 「哈呜……听起来好亲昵是也。心头小鹿乱撞是也!小鹿乱撞是也!」 这尊人偶是怎么回事?她说话时流畅得不像机器人,情感也很丰富;肌肤摸起来既水嫩又柔软,就连舌头的湿滑感也…… 舌头。 她的舌头伸进了我嘴里。 「呜呜,我的初吻……」 「真的假的是也?蓓儿一来就赚到了是也!赚到了是也!」 她似乎很高兴。 开心得几乎要在桌上手舞足蹈。 「请、请问——」 「啊、失礼了是也。蓓儿还没说明是也。蓓儿的任务,就是照顾琥太郎殿下的生活起居是也,生活起居是也。」 「照顾……要怎么照顾?」 「洗衣煮饭打扫,什么事都做是也!什么事都做是也!」 「呃,可是你的身体这么小耶?」 我望着人偶蓓儿小姐。她的身体轻得单手就可以举起,身高也约只有六○公分左右吧?我不认为她有办法拿菜刀或是使用吸尘器。 「没问题是也。无论是厨房、洗脸台或厕所都已经配合蓓儿改造完毕了是也,改造完毕了是也。」 听完她的话,我望向厨房。 里头多了奇妙的踏阶,厨房设备旁也突出了一个明显的狭小通道。确实,只要站在这上面,就刚好可以使用瓦斯炉。 「什么时候……」 这间厨房昨天还很正常,这么说来,它是在我昨晚入睡到起床这段时间改造完毕的。 我一边觉得匪夷所思,一边又觉得如果是由我妈来做,倒也不无可能。 「此外,深山博士也交付了我一个重大的使命是也,重大的使命是也。」 「那就是帮助琥太郎殿下变成
男子汉是也,变成男子汉是也。」 「……妈也真是的,讨厌。」 我明明想以女孩子的身分过一生,而且生活中也没遇到什么阻碍,但我妈却偏偏非把我变回男生不可。 「因此,蓓儿要跟琥太郎殿下做爱是也,做爱是也。」 「啥?」 「蓓儿要用女性魅力唤醒琥太郎殿下的男性自觉是也!唤醒男性自觉是也!」 「为、为什么非做爱不可?」 「蓓儿要让你体会到生为男人的喜悦是也!生为男人的喜悦是也!」 我妈到底在想什么呀?居然留了一尊搭载……呃,做爱机能的人偶给自己的小孩—— 不,等等。 「……女性魅力?」 「是也,是也。」 「……这个身体有女性魅力?」 无论我怎么看,都不认为这副躯体有办法做出那样的行为。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叫做充气娃娃的人偶,专门用来解决人们的性欲;但是,它们应该不至于会跟我眼前这尊人偶一样小吧? 看到我一脸狐疑,蓓儿小姐立刻轻快地从桌上一跃而下,站到地面上。 「蓓儿露两手给你看是也,露两手给你看是也。」 说完后,蓓儿小姐张开双手,敲打腰间两侧。 『MAXIMUM MAIDEN POWER』 「咦,什、什么?」 正当我想着这奇怪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时,电子音效已经「嗡——嗡——」地响遍了客厅。这时,蓓儿小姐将放在腰上的双手举了起来,交叉在胸前。 「Cast Away是也!Cast Away是也!」 她大叫一声,摆出一个谜样的架式。 瞬间,我眼前一片亮白。当我终于了解到那是蓓儿小姐放射出来的强烈光芒时,我闭上了双眼;即使阖上眼皮,这道光还是强烈得几乎要烧掉我的视网膜。 「什么,怎么回事?」 我双手捣着脸,边祈祷边大叫。 「小女子,变身。」 有人说话了。 我战战兢兢地松开双手,光芒似乎不再照射到眼皮里了。确认完毕后,我缓缓地睁开眼睛。 「咦,奇怪?奇怪?」 眼前是一名身穿女仆装的成熟女子。她长得相当漂亮,如果我在街上遇到她,即使她不穿着那身特殊的衣裳,我也一定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 这样的大美女直直地凝视着我,令我不禁心头小鹿乱撞。 「换成这副姿态,我就能献身给琥太郎少爷了吧?」 「……咦?」 「我是蓓儿汀。」 「啥?」 「小女子是EMA—0l,蓓儿汀。」 蓓儿汀。EMA。我好像听过这些词……呃,她不就是刚才得意洋洋地站在桌上那尊人偶吗?也就是说,这个美女跟蓓儿小姐是同一个人?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确实穿着女仆装,不过身形也差太多了吧。发色虽然相同,但长度却大大不同,丰盈地盖到腰间。 「呃……你是……蓓儿小姐?」 「是的。这个型态是专门给琥太郎少爷疼爱用的。」 「疼、疼疼疼爱?」 「是的。」 说着说着,变成大人的蓓儿小姐开始解开衣襟的钮扣。 「等、等等。」 「琥太郎少爷……请您临幸我吧。请您随心所欲地对待我,给我服务您的机会。」 她那双翡翠色眼眸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我本来只觉得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眸,现在却充满了勾魂般的性感魔力。鲜红的舌头从樱桃小口中伸了出来,舔舐了双唇。 服务。临幸。也就是说,蓓儿小姐的机能……也就是要我跟她做爱。简单说来,就是要我跟这位有着魔鬼身材的蓓儿小姐全裸上阵…… 「呃、呃、蓓儿、小姐……」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但背部却碰到了墙壁,无处可逃。 蓓儿小姐脸上依然挂着美艳的微笑,逐渐逼近我。 妈妈你这猪头! 蓓儿小姐压到床上,来到我跟前。 正当我想往旁边逃时,蓓儿小姐伸手抵住了墙壁。 我逃不掉了。 妈妈你这道德沦丧的人! 我往下看去。 蓓儿小姐那丰满的双峰…… 与标致的脸蛋正缓缓接近我。 蓓儿小姐好漂亮。 等我长大后,我也想变得跟她一样。 她的眼睫毛好长。 我不禁垂下眼来。 蓓儿小姐双唇微张靠了过来,我跟她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感受到鼻息—— 喀洽!忽然传来一声强力的开门声。 「虎——狼太!我猜想你可能会寂寞,所……以……」 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的儿时玩伴宫内理理,正僵着一张稚气的笑容。 「……虎——狼——太——」 厉鬼诞生了。 「理、理理同学?」 我战战兢兢地喊了她一声,但这对这名打从出娘胎就不好好听别人讲话的女人是没用的。她跨着大步来势汹汹地闯进别人家里的客厅,朝我逐渐逼近。 「你这小子!没想到你妈前脚才踏出去,你就马上把女人带回家了!」 「不、不是啦。」 「你手脚很快嘛,啊——?而且还是姐弟恋?女仆装?本来以为你只是爱扮女装,想不到连兴趣都扭曲了?看来你不太满意我前阵子借你的傲娇双马尾系列喔……」 「因、因为女主角的名字就叫做理理,我没办法投入情感啊。」 「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 理理蹲着马步收起右手,摆出正拳的架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理理的母亲是空手道四段的高手,而向她拜师的理理在升上高中前就已经拿到黑带,比我和另一名儿时玩伴耕平还来得强。 「恐惧吧……退缩吧!(注47)」 「等等,理理,你冷静一点!」 被理理的拳头打到是很痛的,而且是锥心刺骨之痛。不用她说,我已经很害怕了。 这时—— 至今一直旁观的蓓儿小姐,突然站到我跟理理中间。 「什、什么啦。我先声明,这就是我们培养感情的方式,新来的闪一边去!」 不,才不是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理理一副想跟人吵架的样子? 「时间到。」 「咦?」 我跟理理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时,蓓儿小姐身上忽然光芒万丈,我的视野瞬间一片亮白。我反射性地闭上双眼,但眼眸深处却还残存着蓓儿小姐的轮廓。 现在的情况,跟刚才一模一样。 那么,这回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注47《钢弹第08MS小队》中的名言。 「变回来了是也,变回来了是也。刚出厂时蓄电量果然不够是也。」 我依旧闭着眼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我踌躇地睁开双眼,但蓓儿小姐却不见了……不,更正,蓓儿小姐人还在。我只是因为看着正前方,所以没发现她。 蓓儿小姐站在我脚边,得意洋洋地夸示着那娇小的身躯。 ◇◆◇◆◇ 「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总算冷静了下来,围坐在桌边。 「……那意思是说,这个小不点是伯母制作出来的女仆机器人?」 「思。你看,这上面也是这么说的。」 跟理理道完来龙去脉后,我将说明书递给她。理理粗鲁地一把抢了过去,开始快速翻页。 「……伯母还是老样子,太厉害了。」 「在不好的方面是很厉害啦……」 呼——我跟理理不禁同时叹了口气。 「喂,什么性感型态啊!献身?告别处男?」 「上面连这种东西都写了?」 我妈到底在想什么啊。话说回来,做出这种东西会惹来一些麻烦吧?无论怎么看,蓓儿小姐都已经大大超越了现代科技。 「……怎么不找我帮忙呢……」 「咦?」 「闭嘴啦,人妖!」 「噗!」 理理直接将说明书砸到我脸上。为什么理理老是这么爱生气呢? 「对了,琥太郎殿下,琥太郎殿下。」 「嗯?」 正襟危坐地坐在桌上的蓓儿小姐开口了。 「这位小姐是谁呢是也,这位小姐是谁呢是也。」 「啊,抱歉。她叫做理理,是我们的邻居。」 「喔——从这个状况看来,她跟你是青梅竹马吧?而且一定设定成从以前就偷偷单恋呜哇你干什么是也,干什么是也住手——」 理理拎起蓓儿小姐的后颈,打断了她的话。她就这样站起身来,打开客厅的门。 「呃,理理?」 「在我开口前你不准过来!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她横眉竖目地拎着蓓儿小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巨大的关门声,空虚地回荡在独留我一人的客厅里。 「……什么嘛,真是的。」 我拄着桌托起腮帮子,叹了口气。 打从妈妈出发的那个早上开始,事情就一团乱。奇怪的机器人加上爱生气的理理。现在这种忙乱跟以前帮妈妈做家事时那种慌乱的感觉完全不同,多了一份热闹的气息。 「不过呢,反正……」 我很不甘心,但妈妈说对了。 「这样一来,我就不愁没人跟我说话了。」 大大的不安与小小的期待。 逼近而来的毕业典礼,与即将到来的开学典礼。 这个时期,正是我决定人生方向的重要转捩点。 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样的将来呢? ◇◆◇◆◇ 「小不点……要是你敢对虎狼太说出不该说的话,我就让你变成废铁……!」 「噗——!你这是傲娇吧是也,是现在正在的傲娇吧是也!」 「气、气死我了……!」 「冷静点,理理小姐。我跟你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让琥太郎殿下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我们是同一国的是也,是同一国是也。」 「咦……你、你愿意帮助我?」 「幕后工作就交给你,执行时就交给蓓儿是也!交给蓓儿是也!」 「那有个屁用啊!王八蛋王八蛋!」 「欸——你们两个,还没好吗——?」 第一卷 后记 各位读者,幸会,我是逢空万太。如果您是读过《袭来!美少女邪神》的读者,也希望各位多多支持本作。在此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我已经忘记详细的来龙去脉了,总之有一天编辑先生突然问我想不想写写别的故事,于是这本书就这样出版了。 如果您是从后记开始读起的坏孩子,请容我向您说明,这部作品是描写由女生后备军(这个词是我刚才想出来的)深山琥太郎以及电动侍女机器人偶,也就是女仆机器人蓓儿汀——通称蓓儿小姐所编织成的古怪日常生活图文日记短篇连续喜剧。 本作是由短至四页、长至十几页的众多短篇故事集结而成的,我希望各位可以在工作的空间时间或搭车时拿出来稍微读一读、放松一下。另外,一开始先全部读过一遍,等过几天想重看时再看看目次,随心情挑出想看的短篇,也是个不错的方法。总而言之,如果各位能喜欢上这本书里的悠闲世界,对身为作者的我来说就是无上的喜悦。 当我创作这部作品时,最大的目标就是想创造出一个善良的世界。人生在世,总是难免会遇到挫折或不如意的事,我们虽无法逃离,至少能够转换自己的心情。反正小说就是为了让读者转换心情而存在,那么多一些专门帮人转换心情的作品又有何不可呢?于是,这部悠闲、温馨的作品就此诞生。话虽如此,各位读者在阅读时也不必顾虑到我,只要能在感受到蓓儿小姐的可爱与坏心眼时会心一笑就够了。 在后记滔滔不绝地跟各位聊作品内容也没什么意思,以下我要开始表达对各位相关人员的感谢之意。 编辑先生同时接下了《袭来!美少女邪种》跟这部作品,为此四处奔波;我老是害您工作满档,真是万分抱歉,本人在此由衷庆幸您是位能干的编辑。 负责插画的七老师,您把封面的琥太郎跟蓓儿小姐都画得太可爱了,真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的无理要求竟还能得到您的回应,万太我太幸福了。 各位读到这儿的读者,尽管本作的型态有些不按牌理出牌,我个人还是希望能多写些类似的短篇连续作品。大长篇也不错,但短篇连作跟单行本读来不会有后顾之忧,所以我想遗是有存在的必要。 那么,请容我在此搁笔。 希望日后还有机会与各位见面。 咦?你说这篇后记的感觉跟美少女邪神不一样? 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很努力装乖了…… 第二卷 01.深山家的餐桌,第二幕~喜欢与不喜欢~ 台版 转自 桜の舞う青空@轻之国度 做完学校出的简单作业后,我一个人玩起了〇×游戏。 敌人真不愧是我,我俩实力太过相近,迟迟分不出胜负。废弃的讲义背面转眼间便被井字给填满了。 「琥太郎殿下,吃饭了是也!吃饭了是也!」 当我正埋头做着这种蠢事时,蓓儿小姐开门现身了。她笑容满面地挺着小小的胸脯,看起来真是可爱;我很想抱紧她,不过还是强忍下来。 虽然蓓儿小姐老说我冷淡,其实我可是三不五时都想把娇小的蓓儿小姐抱起来摸个涡瘾呢!不过,万一我真的这样做,等她变大时有可能会三倍奉还给我;这太危险了,我只好尽量克制自己。 言归正传。 「好——我去我去——」 我将战况僵持不下的单人〇×游戏讲义丢到垃圾桶,和蓓儿小姐一同走出门外。 本以为普通尺寸的蓓儿小姐应该会很难上下楼梯,怎料她居然脚步轻盈地一阶阶跃下约与自己腰部等高的阶梯。我真想学学她那灵巧的步伐,这样一来理理就不会老嫌我迟钝。 我们来到客厅,准备享用蓓儿小姐亲手烹调的热腾腾晚餐。 「……呜。」 一看到菜色,我不由得低声惨叫了一声。 「今晚的配菜是——八宝菜是也——八宝菜是也——」 没错,是八宝菜。 在日本又称为五目旨煮。 它正是我最不喜欢吃的菜色。 「是、是八宝菜、呀?」 「是也。我们偶尔也该吃吃中式料理是也,中式料理是也。」 「是、是、是这样吗?」 「开动了是也!开动了是也!」 「我、我开、动了。」 蓓儿小姐精神奕奕地双手合十,大口大口地吃起八宝菜;然而,我却只敢一点一点地将白饭和味噌汤送进口中。 「呣,琥太郎殿下,你是不是在晚餐前吃了什么是也?吃了什么是也?」 「不,没有这回事。」 「可是你的筷子停下来了是也,筷子停下来了是也。」 「呜呜……抱歉,其实我不太喜欢吃八宝菜。」 我绝对不讨厌里面的每一样食材,无论是小虾米或花枝之类的海鲜、香菇、木耳,我都敢吃,当然也不讨厌当中的大量蔬菜。 但是,只要将这些食材烹调成八宝菜,不知为何,我就是吃不下去;偏食这玩意儿,实在毫无道理可循。 「啥!蓓儿的资料库里并没有这项资料是也,没有这项资料是也!」 「欸,等一下。你的资料库到底记载了多少我的个人资料?」 「……贼笑。是也,是也。」 「欸,说清楚呀!」 「从α到Ω(注1)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是也!附带一 提,琥太郎殿下截至小学入学前的尿床次数哇你干什么 是也、干什么是也住手——」 「蓓儿小姐你这猪头!」 我卯足全力将蓓儿小姐的柔嫩脸颊往两旁一扯。 为什么连这种无聊的资料都记载上去呢?反正一定 又是妈妈干的好事,不过真希望她不要把自己小孩的个人资料公诸于世。 (注1:Alpha跟Omega ,希腊文的第一跟最后一个字母。) 蓓儿小姐拍了我的手臂两下(注2),我知道她投降了,于是放她一马。她眼泛泪光地摩娑着自己的腮帮子,看起来有点可怜,不过这都是她自作自受。 「原来是这样啊是也……真拿你没办法是也。我用剩下来的食材做些琥太郎殿下敢吃的菜吧是也,做些琥太郎殿下敢吃的菜是也。」 「咦,意思是我不必吃八宝菜了?」 「硬逼你吃不喜欢的东西,只会让你更讨厌它是也,更讨厌它是也。」 真想不到。我还以为这个像极某种教育狂妈妈的蓓儿小姐,会逼我不准挑食、把食物全部吃光呢。 然而一旦获得了免死金牌,我反倒想故意反其道而行。 「可、可是蓓儿小姐特地为我做了这道菜,我怎么好意思不吃呢?」 「你不用在意是也,不用在意是也……」 因为不想吃就要别人端出别的菜色,这也未免太大牌了。在这食粮充足的时代,我至少该把人家准备的食物吃光才对;况且,假如我是做菜的那个人,应该也最希望看到对方把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奇怪,我……敢吃耶?」 「真的吗是也—真的吗是也!」 (注2 在格斗时,受到对方的固定技或关节技攻击而丧失战意时,拍打对方的身体或地板两到三下为表示投降。) 「嗯、嗯。我不只敢吃,还觉得很好吃喔。」 「呀呼——是也!耶呼——是也!」 听完我的感想,蓓儿小姐马上兴奋地在椅子上跳动。 嗯,这样做很危险,要坐好才行喔。 话说回来,真的很好吃。我连吃了两、三口,感觉还是一样好吃;白菜和竹笋之类的蔬菜咬起来很清脆,口感极佳,而花枝、虾子之类的海产也富含着大海的鲜美;平常鲜少吃到的鹌鹑蛋也相当入味,而最令我惊艳的,就是使用太白粉勾芡的中式汤汁竟是如此美味。 「蓓儿小姐的厨艺果然没话说!」 「你态度变得还真快是也,变得还真快是也。」 「哈、哈哈……对不起。」 还没尝到食物便对它妄加评论的我,闻言只能窝囊地垂下头去。 「想吃多少尽管吃是也,就算你想把它加入明天便当的菜色也没问题是也。八宝菜嘉年华是也!八宝菜嘉年华是也!」 蓓儿小姐的情绪不知为何High到了最高点,我一边略微惊惶地望着她,一边暗忖: 我竟在一天内就对一项原本不喜欢的食物完全改观,真是不可思议。 蓓儿小姐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 ◇◆◇◆◇ 「话说回来,琥太郎殿下明明敢吃八宝菜,为什么至今一直不喜欢吃它是也?不喜欢吃它是也?」 「对喔,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小时候曾经吃过一次,之后就一直——啊!」 「为什么呢是也,为什么呢是也?」 「我小时候吃的八宝菜……那是我妈煮的……」 「…………………………………原来如此是也——原来如此 是也——」 第二卷 02.家政教室中的战争。 今天的第二、三堂课,居然是上烹饪实习——也就是家政课。第一堂课结束后,班上同学便带着各自的围裙,浩浩荡荡地走出教室。 「耕平,你好久没围围裙了呢——」 「班上的男生哪个不是这样?」 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想这个年纪的男生,应该很少有人的下厨次数多到适合围上围裙吧?当然,我也不认为女生们的厨艺会比男生们厉害多少。 「麻烦死了啦——」 理理边甩着装围裙的袋子边嘀咕道。她的袋子有时会打中我的手臂,我想她八成是故意的。 大家一踏进家政教室,便纷纷穿戴起自己的围裙和头巾,将事先拿到的讲义放在调理台上,等待时间流逝;等着等着,不久便响起了上课钟声,而老师也迈步进入。 「好,我们来开始实习吧。想必各位同学都在国中时学过一定基础的烹饪知识,因此这第一堂课应该不会难倒大家。」 我记得在国中时,最先学到的是简单的乾炒马钤薯(咖哩口味),然后是米兰猪排义大利面,接着好像是亲子井。基本上,我们在国中时就已经做过一定程度的料理了。 「所以呢,这堂课我要请大家依照上课前发下去的讲义,来制作马钤薯炖肉跟炖比目鱼。」 原来高中跟国中烹饪课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一次所制作的料理不只一种啊。光是做一道菜就忙不过来了,现在还得同时做两道菜,真不知班上同学此时作何感想。 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来,请大家过来拿材料跟工具吧。」 老师一说完,各组便各派两人在教室前方的调理台前集合;就这样,每一组人马都各自带了材料和工具回来。 「哇,好漂亮的比目鱼!就这样煮掉有点可惜耶。」 很哀伤地,掌厨者的心声不小心说出来了。这块比目鱼切片就是这么新鲜。老实说,在烹饪实习课使用这种鱼,会不会太奢侈了? 「呼——有深山在我们就轻松多了,好耶——」 与我同一组的古田同学一派轻松地如此说道。班上同学都对我家的状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当然也知道我会做菜,所以我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然
而,天下并没有白吃的午餐。 「哼、哼、哼,这样是不行的喔,古田同学。」 「咦?」 「如果由我来掌厨,那大家不就没机会实习了吗?所以呢,我会负责在一旁支援大家的。」 「……真的假的?」 「嗯,真的真的。」 只要我有心去做,想必能以一己之力技压全场,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料理。这可不是我自夸,而是自信:我从小便掌管了深山家的厨房,岂会输给在实习课初次学习烹饪的学生们? 但是,这样做是不行的。这怎么说都是学校的课程,必须大家分工合作才行;因此,我自国中起便始终负责最无关紧要、有没有都没差的工作。 比如说摆盘。 或者是洗米。 在此声明一下,我选这些工作并不是为了偷懒。 「你死心吧,古田,这家伙从以前起就是这样。」 或许耕平早就习惯我的原则了吧?他迅速地着手排列烹调用具。 「好了好了,古田同学。我来洗米,至于削马钤薯皮的任务就麻烦你罗。」 「嗯、嗯……」 我若无其事地将可能最令他头痛的工作硬推给他。 接下来,我开始进行最好学却最花时间的工作——洗米。我将三人份的白米放到大碗里,然后适当地将水加到足以覆盖白米表面,快速地搅拌它们(运用手腕的摆动,使用整只手加以搅拌)。 倒掉白浊的洗米水后,我再度加水持续淘洗。白米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吸收水分,因此必须尽快倒掉浊水加入清水,将米洗得干干净净。需要注意的是,米不能洗得太乾净,以免将丰富的矿物质以及其他养分洗掉。 将米大致洗干净后,我把白米倒进电锅,然后将水加到手腕的那块突起的骨头、盖上锅盖,接着只要等米饭煮熟就好了。国中时我们是用铁锅来煮饭的,现在上了高中后可以使用电锅,煮起饭来轻松多了。 「一开始是小火,接下来转中火——」(注3) 「琥太郎,那是登山锅的煮饭诀窍吧?」 吐槽得好啊。 我望向耕平,只见他尽管刀功还不到家,却已略微掌握到了将姜切成薄片的诀窍。真不愧是耕平,他这个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耕平——既然你只要有心就能做到,为什么不试着自己下厨呢?这样伯母不在家时就不用伤脑筋了。」 「嗯——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反正你会为我做饭,不是吗?」 (注3 原文为ハーじめチョロチなかパッパ,日本传统的煮饺诀窍顺口溜。) 「嗯——……话是没错啦。」 我居然轻易接受了这个答案。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也很乐于为他人做饭,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最重要的是,万一耕平变得样样都精通,岂不是没有我帮忙的余地?这样会害我很落寞的。 好了,打起精神来做其他的事吧—— 啪。 「啪?」 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纳闷地往后望去—— 「我看你们俩倒是挺开心的嘛……」 有鬼啊! 看错了,是理理。 「理、理理,你为什么生气?」 「老娘才没生气咧!」 嘴上说没生气,但她依旧横眉竖目,语气尖锐地威吓着我。 「为什么你要拿比目鱼过来?」 「因为我切鱼切到一半。」 「它已经是切片了,你还要切呀……?」 她就这样单手拿着比目鱼切片,从教室一端走到另一端来察看我们的情况?她似乎还搞不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 烹饪实习课是以性别来分组,所以我们三人中只有理理被分到别组。其实我个人也不乐意被分到男生组,若是能男女分组的话,理理就能跟我们分在同一组了说。 「不、不好意思,宫内同学……?马钤薯已经切好了……」 班上的常盘同学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呼唤理理。真可怜,原来她跟理理同一组呀?个性内向的她,能跟得上理理的步调吗? 「老娘知道啦!」 只见理理不改一张臭脸,紧捏着比目鱼切片回到了自己的组别。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想应该是觉得寂寞吧。」 耕平附耳说道。 「这样啊。也是啦,毕竟她跟我们被拆散了嘛。啊哈,想不到理理也有这可爱的一面。」 「我觉得重点不在于我『们』耶。」 「咦?」 「好痛!」 我正想回问耕平,怎料这时古田同学尖声大叫了一声。仔细一瞧,他正把菜刀摆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浮现了一颗红色水珠。 「啊——切到手啦?快去洗手吧!来,0K绷。」 「嗯、嗯……谢啦。」 是的,随身携带0K绷是女孩子的基本礼仪唷。 古田同学负责的工作是削马钤薯皮,看来他实在不习惯用菜刀,削出来的马铃薯歪七扭八的。 「好了,再试一次吧!」 「哇咧——这很难削耶——而且皮又很厚。」 「刚开始难免啦,久而久之你就会越削越得心应手了。告诉你喔,菜刀的根部比尖端来得好操控,而且削皮时应该挪动马钤薯,而不是挪动菜刀;只要记住这两点,削皮时就不太会受伤了。」 「『不太会』受伤……意思是还是会受伤?」 「疼痛使人成长嘛。」 人有时还是得采用斯巴达教育才行。 我将马钤薯交给古田同学,之后将蒟蒻丝的水弄乾,以菜刀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接着我削红萝卜皮,然后也是切成小小的尺寸,当然也不能忘了切洋葱跟长豇豆——啊!糟糕糟糕,我不小心回复为平时的步调了,得配合其他两人的速度才行。 「啊,耕平,别忘了在鱼切片上面用菜刀划一个X喔。」 「对喔,讲义上面好像有写。为什么要划×?」 「因为汤汁会从那里吸收进去,这样鱼才会比较入味。」 「喔?嗯,我知道了。」 啪。 「……啪?」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Part 2。 回头一望,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看你心情很好嘛,虎狼太……」 有女鬼! 看错了,是理理。 这回她手上托着一块生肉,恶狠狠地瞪着我。 「理、理理,为什么你拿着猪肉?」 「难道你要我拿牛肉吗!」 简直是莫名其妙。话说回来,如果拿着生肉的时间过长,体温有可能使肉的鲜度劣化,所以我实在不建议她这么做——尤其最近天气又很热。 「宫、宫内同学……?汤汁沸腾了……」 常盘同学再度过来呼唤理理。 「……老娘知道啦!」 她一如往常地粗声粗气撂下狠话,接着瞥了我一眼,然后就随着常盘同学回到自己的组别。 「理理她们那一组在下课前煮得完吗?」 「……嗯,田中同学也在,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啊,说得也是。」 田中同学很喜欢烹饪。我跟她就读同一所国中,记得她以前进了烹饪社,而且还给过我酱油团子。 「欵,深山——我切得差不多了。」 「好——啊,切得很好耶。古田同学,你想不想开始学做菜?」 「我、我负责吃就好。」 「真是的。现在这年头呀,男孩子也要学学下厨才行喔。」 「……我倒觉得你下厨到走火入魔了。」 「人家是女孩子啦——」 我嘟起嘴来,一边和古田同学进行下一个步骤。我先用热油炒猪肉,然后将其他材料逐一放入拌炒,最后才把马钤薯丢下去炒(因为形状容易受到破坏)。 直到整体炒得差不多时,就把高汤倒下去。接下来只要偶尔把浮油捞起来,等到汤汁沸腾时转成小火再加入调味料,然后等蔬菜炖烂就好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罗,古田同学。」 「交、交给我准没错……大概吧。」 是的,会踢足球的男生固然迷人,但会做菜的男生也很有魅力喔。 「嗯——琥太郎,这样可以吗?」 耕平用汤匙将炖鱼的汤汁捞起,朝我递过来。 「啊——」 「好。」 耕平亲手喂给我吃,吃起来不会太甜也不会太咸,味道刚刚好。烹饪实习课果然还是依照讲义上的食谱去做最妥当;我个人喜欢随兴而为,不过这样就失去上实习课的意义了,因此总是将调味之类的关键部分交给他人处理。 「嗯,很好吃。耕平,你好棒喔——」 「没有啦,我只是照着讲义做罢了。」 那么,接下来只要把姜加入这汤汁里煮沸,再把比目鱼切片摆上去(鱼皮朝外),然后再盖上透气锅盖—— 啪。 「……啪?」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Part 2 dash。 第三次回头望去。 「啊——」 有母夜叉! 看错了,是理理。 她睁着那双三白眼张开大口,牙齿非常洁白、整齐、健康。 「怎、怎么了?理理。」 「啊——」 「理、理理同学?」 「啊——」 你好歹也听我说话啊,大嘴母夜叉。 「……琥太郎,给你。」 耕平递给我一支汤匙。 「咦,干么?」 「给她吃点东西。」 他附耳说道。 「吃点东西,呃——」 我环顾四周。如果这儿是教室倒还好,但这里是家政教室;书包不在身边,我上哪儿找食物给她吃呢? 「啊~啊——」 理理的语气越来越凶悍,糟了,若我再不快点给她吃东西,她恐怕下一秒就会像基拉韦厄火山(注4)一样爆发。 「呃——呃——给你,理理!」 我将锅中的马钤薯吹凉,接着投进理理口中。 「唔!它根本还没熟嘛!」 她紧紧地掐住了我的双盾。 「因、因为还没煮好嘛!」 「如果是平常的你,这时早就煮好了吧!」 「这是烹饪实习课呀,我不能一个人偷跑啦!」 我们吵闹归吵闹,但全都将音量压得很低;幸好没有被老师发现,我想大概是因为其他组也都很吵,所以盖过了我们的声音。 「宫、宫内同学!鱼、鱼快要煮烂了!」 常盘同学已经变成专门负责叫人的角色了。 「老·娘·不,是,说·知·道·了·吗……!」 「啊呜呜呜……」 理理张牙舞爪地威吓常盘同学,吓得她完全失去了生气。希望她不要从明天起拒绝上学才好。 (注4 世界上爆发率最高的火山,光是在二十世纪便喷发了四十五次。) 理理带着忿恨又羡慕的目光瞪了我一会儿,紧接着怒哼一声,扬长而去。 不知怎的,我觉得身体一下子变得好疲累。 「我想,她一定很寂寞吧?」 耕平对我使了个眼色。 「……待会儿罩她一下吧。」 「嗯,我会的。」 仔细想想。 以理理的角度来看,她无疑是被伙伴们排拒在外;我们总是三人一起行动,如今她却独自落单。乍看叛逆的理理,原来也有这可爱的一面。 人家说兔子会因为寂寞而死,稍后我就找她好好聊一聊吧。 想着想着,烹饪实习的时间就这么结束了。 ◇◆◇◆◇ 「理理,回家呀,啊!你哪刚瞄准我的头!为什么要踢我?」 「啧,躲什么躲啊!」 「为什么你从中午起就一直生气呢……」 「要你管,我就是想生气!乖乖闭嘴让我踢一脚!」 「『就是想生气』,这……不要莫名其妙踢我嘛……还有理理,现在穿黑色会不会太早了?干么装性感……」 「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 第二卷 03.Welcome to Mother's Day. 「嗯——」 沉吟。 不断地沉吟。 偶尔以手指梳理头发,接着再度沉吟。 「琥太郎少爷,请用茶。」 头上传来蓓儿小姐的声音。叩!她将一个日式茶杯放在桌上。由茶杯是日式而非西式这点看来,今天的茶可能是日本茶,真难得。 「谢谢你,蓓儿小姐。」 我向她道谢,接着啜饮热气蒸腾的黄绿色茶水。 「……喝起来好像没有咸味的茶泡饭。」 「这种茶叫做玄米茶。」 蓓儿小姐苦笑道。我刚才确实说了句蠢话,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炭焙味—它与我常喝的花草茶相较之下别有一番风味,稍微安抚了我的心灵。 「嗯——」 但是我依然继续沉吟。 「琥太郎少爷,您在烦恼什么呢?」 蓓儿小姐从我的肩头窥探。一股清甜的香味搔弄着我的鼻腔;真不可思议,明明是同一个人,娇小的蓓儿小姐与成熟的蓓儿小姐所散发的香味却截然不同。 啊,现在可不是分析香味的时候,我这样岂不是跟变态没两样? 「呃——你看这个!」 我对着蓓儿小姐亮出方才专心浏览的小册子。 那是一本型录。 「是为了母亲节吗?」 「嗯,我本来忘了,后来才发现是下个月。」 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母亲节——这是子女们慰劳母亲平日的辛劳,向母亲表达感谢的日子。起源来自于十七世纪的英国,异乡游子们能够在一年中的这一天与母亲在教堂会面,诸如此类云云。 仔细一查,其实关于起源有各式各样的说法。 我们家每年并不会在这天特别庆祝,毕竟我也不好意思直接对我妈表达谢意,不过当天我会若无其事地为妈妈准备一顿她爱吃的丰盛晚餐。 可是今年妈妈不在,这样我就不能做些偷偷在餐桌上插花、对她敬酒之类的特别服务了。以前我总觉得母亲节是个无关紧要的日子,如今妈妈不在了,我才体会到这个节日的重要。 「所以您才会一直观看型录?是为了选送给令堂的礼物吗?」 「我是想这么做啦。因为我妈已经出国了,所以大概也只能透过这种礼品店为我送礼吧。」 总不能到国外特地为她敬酒吧? 既然如此,从母亲节特辑型录中挑选礼物是最恰当的了。 「……呵呵。」 回过神来,蓓儿小姐正以手掩嘴,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怎么了?」 「琥太郎少爷,您真的很敬爱令堂呢。」 「……算是吧,我算是很喜欢我妈啦。」 这种话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实在太丢人了,我不禁避开蓓儿小姐的目光。我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片灼热。 「呵呵呵。」 「怎、怎么了?蓓儿小姐。你从刚才就怪怪的。」 「不,我只是看着这样的琥太郎少爷,感到很欣慰罢了。」 「欣慰?为什么?」 「是的,因为深山博士是我的创造者,而琥太郎少爷喜欢深山博士,对我来说就像自己受到肯定一样值得欣慰。」 「……嗯——」 仔细一想,我是妈妈的小孩,而蓓儿小姐也是妈妈制造出来的,那么我们岂不等同于姊妹吗?(我知道这个说法很怪) 「再说,琥太郎少爷这颗体贴的心,对于我这个侍女来说有如一剂强心针。」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耶。」 「呵呵,没关系,只要我懂就好。」 「唔——……」 总觉得我好像被敷衍过去了。看来即使是同一个人,成熟的蓓儿小姐还是比娇小的蓓儿小姐更容易驾驭我。 「对了,您想送她什么礼物呢?」 「啊,对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 差点就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我本来在看型录的呀!我从百货公司带了这本免费型录回家,不过至今依旧不知该如何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挑选礼物。 「通常大家都会送康乃馨吧?」 「这个我也有想过,可是我那个妈妈收到花会开心吗?」 「那么送衣服?」 「我妈从来不穿白袍以外的衣服。」 「……饰品。」 「我猜一样是会发光的东西,她宁可选生鱼片而不要宝石。」 「……令堂喜欢什么呢?」 「嗯——……白饭或酒之类的东西?」 提出来的建议一一被驳回,蓓儿小姐不由得蹙眉叹息。我觉得自己或许有点太坏心眼了,不过事实上我妈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也没办法。 「好难喔。」 「就是说啊。」 拥有一个极端的母亲,就注定你会一辈子劳心伤神。 话说回来,我到底该送些什么呢?看来看去,总觉得型录上的产品都是些妈妈不需要的东西。 「可是呢,琥太郎少爷。老话一句:对于受礼者来说,送礼者的心意是最值得开心的。」 「……嗯。」 「琥太郎少爷非常敬爱令堂,而我想令堂也同样地深深思念着您;二位的亲情,绝不是礼物的价值所能左右的。」 「也就是说,心意比礼物更重要?」 「正是如此。」 没错,我知道妈妈并不是会因为收到怪礼物而不高兴的人,但既然要送礼,我遗是希望能送出她打从心底喜欢的东西。 「啊,是红酒礼盒耶,这个怎么样?」 「小女子个人认为,还是送能留下来收藏的礼物较好。」 「收藏啊……康乃馨会枯萎说。」 「那么送押花如何?」 「押花……康乃馨也能做成押花吗?」 「是的,有一种康乃馨叫做盆栽康乃馨( Pot carnation ),花朵直径约三公分左右,非常娇小,很适合拿来做押花。」 蓓儿小姐真的很博学多闻呢。 话说回来,押花——这样的尺寸应该收得进白袍的口袋里吧?这样一来,只要妈妈看到我做的押花,或许就会想起大海另一端的我。 「嗯,这点子或许不错喔。蓓儿小姐,你知道怎么做吗?可以教我吗?」 「好的,我很乐意。」 蓓儿小姐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我想还是顺便送些红酒好了,我对自己的手艺没把握。」 「您根本不需要担心呀。」 我这人还真胆小。 「呃,首先我们必须准备康乃馨,对吧。」 「现在这个时期,只要去『花鸡』园艺店就买得到了。」 「啊哈,原来大家想的都一样呀?」 「呵呵,正是如此。」 对于花店来说,这个时期正是大举进货的好时机,店里一定会有我们想要的康乃馨。 好,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得将花送至国外,还是得早点动手才行;没问题的,我可是有蓓儿小姐这个强力伙伴呢。 人家说打铁要趁热,我俩即刻前往商店街中一家我们偶尔会光顾的园艺店。 我一面想着妈妈笑颜,一面在心中发誓:绝对要努力克服自己不擅长的手工艺。 ◇◆◇◆◇ 以上,是四月尾声时发生的事。 这时我们还没出发赏花。 我在蓓儿小姐的初步指导下挑战将红色康乃馨制作成押花。亲自尝试过后才知道,原来制作押花需要运用许多工具,而且也很费时。 我本以为只要在花上面压上重物就算完成,实在太天真了;花朵必须压在干燥布及和纸中间,而水分也必须花上一星期才能吸干。若是起步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赶不上母亲节了。 而今天正是母亲节。后来我成功将卡片大小的押花寄给妈妈,但不知它是否顺利送达了? 其实我大可打电话确认,但一来我实在不好意思亲自打电话询问这件事,二来这样显得我在邀功,况且国际电话费也很贵。 「呵呵,您冷静一点,琥太郎少爷。」 或许是看不下我在客厅无意义地来回踱步吧?蓓儿小姐苦笑道。今天的蓓儿小姐和前几天一样是性感型态,她正活用修长的四肢,卖力做着平常的蓓儿小姐所无法完成的家务。 「嗯、嗯,我只是在想,礼物是不是顺利送到了。」 「刚才我利用网路追踪过它的下落,似乎已顺利抵达深山博士的住处了。放心吧,琥太郎少爷。」 「原来你连这个都办得到呀!蓓儿小姐,你好厉害喔。」 「重新爱上我了吗?」 「呃,这个嘛……」 是我多心了吗?蓓儿小姐一见我敷衍地笑了笑,便显得垂头丧气。只要我一个不留神,性感型态的蓓儿小姐总喜欢对我送秋波,这点真令我伤脑筋。 话说回来,「重新爱上」的前提应该是「已经爱上」才对吧?我确实很重视蓓儿小姐,她也是我理想中的女性,但我俩并非爱来爱去那种关系。 嘟噜噜噜噜。 说着说着,电话钤声突然响了。 「啊,我来接就好。」 我出手制止下意识想接电话的蓓儿小姐。我的位置距离电话比较近,实在没必要刻意劳烦蓓儿小姐。 「喂。」 『呀呼,琥太郎。『 「咦,奇怪,妈妈?」 这声音我绝不可能听错。 这是我打娘胎以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来自我
妈妈。 『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是我想说的话吧……」 『我的三餐你不用担心啦,奥登西亚每天都亲自做饭给我吃呢。』 唉,真是可怜啊。那个人本来是为了做研究才和妈妈同行出国的,再怎么说也不该负责照顾妈妈的饮食生活呀, 「可是妈妈,你怎么忽然打电话回来?出了什么事?」 『嗯……押花,我收到了。谢谢你啊。』 「啊……嗯……!」 太好了。蓓儿小姐说得没错,真的顺利送到了。 我安心地放下心中那块大石。 『谢谢你特地寄国际快捷给我,我会随身携带它的。』 「嗯,这样我会很开心的。啊哈,我到现在还不敢说自己做得好不好呢。」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就做得很好呀!』 电话另一头的妈妈惊讶地笑道。 嗯,她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妈妈。 是我最喜欢的妈妈。 『不过,我听说康乃馨的花语是「藐视」、「爱的拒绝」耶。』 「……你是听谁说的?」 『奥登西亚。』 我猜这八成是你逼他做牛做马所换来的报复吧。 「如果这真的是它的花语,我想花店也不敢在母亲节卖这种花吧……」 附带一提,我事先曾经调查过,代表「藐视」的是黄色康乃馨,而代表「爱的拒绝」 的是白色康乃馨;不过,每个人说法各异,因此也没有定论。 『我也收到红酒了,今晚我就要来好好品尝一番!』 「……你可别喝太多喔!虽然酒是我送的……」 『这些酒大概可以撑三天吧……』 「拜托你至少让它们撑上一星期……」 况且型录上也写着开瓶后使之氧化,会让酒变得更好喝。 『不谈我了,你呢?日子过得好吗?』 「不用担心我啦!我不是在你出发前就说过了吗?」 『会不会寂寞?』 「……不会啊,因为蓓儿小姐跟邻居陪我。」 『……这样啊。蓓儿汀在你旁边吗?能不能叫她来听电话?』 「嗯,不过她现在是性感型态喔。」 我点点头,将话筒递给随侍在我身后的蓓儿小姐。 「深山博士,好久不见。」 仔细一想,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跟蓓儿小姐对谈。尽管我很想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不过一来我不可能直接将耳朵贴在听筒上,二来我也不好意思做出类似偷听的行为,所以只好乖乖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会不会寂寞……吗? 坦白说我真的很寂寞,而且也希望妈妈早点回家,但我也明白这些话说不得。我想,妈妈一路走来的辛劳,肯定比我的寂寞多出好几倍,这教我怎么好意思撒娇呢? 「琥太郎少爷,令堂要跟您说话。」 蓓儿小姐将话筒交还给我,看来她们似乎谈完了。 「好——」 『蓓儿汀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你这小子,还没上啊?』 我吓得赶紧转向蓓儿小姐。 只见她奋力地望向远方。 「妈妈,你在想什么啊……」 『算了,反正机会多得是。你可要跟人家好好相处喔。』 「我们处得很好啊!好归好,但不是那种『好』啦!」 『啊!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抱歉,琥太郎,谢谢你的礼物呀: 「啊,嗯……妈妈。」 『嗯?』 「工作加油喔,还有……拜拜。」 『……嗯,拜拜罗,琥太郎。』 啪!通话结束。这段时间的留白,足以显示出话筒另一端稍微踌躇了一下。我很开心,因为这样表示妈妈感到依依不舍。 如此这般,此次对话补充了我的妈妈值,这样我就能努力撑到下次的交谈时间了。 「琥太郎少爷,令堂感到很高兴,这真是太好了。」 「嗯,多亏了蓓儿小姐的帮忙。」 「我什么都没做呀。」 我牵起谦虚的蓓儿小姐,将从口袋中取出的东西轻轻放在她手中。 「来,蓓儿小姐,你也有喔。」 「……这是……」 蓓儿小姐凝视着掌中的东西。 那是红色康乃馨押花,和我送给妈妈的一模一样。我将它制成卡片大小并加上护贝,使它便于携带。 不,其实不随身携带也无所谓啦。 「这不是母亲节贺卡,只是我想说平常受了你不少照顾,而且这次若是没有你,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当作是表达谢意吧。」 我一直找不到时机交给她,在和妈妈通过电话后,总算产生了勇气。 「琥太郎少爷……谢谢您,我会将它当成我第二重视的宝物。」 「第二重视?那第一重视的是?」 「当然是琥太郎少爷呀。」 「啊、哈、哈哈……」 蓓儿小姐的眼眸微微闪出了妖艳的光辉,我不自觉往后退去。性感型态的蓓儿小姐真的很漂亮,而且也是我理想中的女性,但她总爱企图趁隙和我产生性接触,真是大意不得。 呼——我吐了口气,望向那张为自己额外制作的押花。 红色康乃馨的花语是「母爱」。 即便只是面对话筒,我也羞于对妈妈说出「我爱你」三字,只希望妈妈能透过花语明白我的心意。 这一天,是这样的母亲节。 ◇◆◇◆◇ 「对,我只要让自己成为有资格收下这张押花的女人就好了。」 「咦,什么意思?」 「我要成为琥太郎少爷的孩子的母亲。」 「喂、为什么要脱衣服?为什么?」 第二卷 04.永不解开的双马尾。 「虎狼太,你过来坐这边。」 现在是午休时间,所以我「咚咚」地敲打桌子,试探性地命令琥太郎。 「我已经坐好啦。」 用不着我伸手指示,琥太郎和耕平早已各自将桌子并到我这儿,并成一个大餐桌。这是我们三人在午休时的不成文规定。 我试着居高临下地坐着俯视拿出便当、匆匆准备用餐的琥太郎。其实这个动作的难度还满高的。 如此这般,我宣告了今日的议题。 「虎狼太,你这小子打算胡搞瞎搞到什么时候?」 「胡搞瞎搞?」 「想也知道我在说男扮女装的事吧!」 我白了他一眼,接着他叹了口气。 令人火大。 「才不是男扮女装呢,人家是女孩子啦。」 「等你把衣服脱光再来跟老娘说这些!」 琥太郎的反驳惹得我发怒,我不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你生什么气呀?啊,是不是肚子饿了?来,我们吃饭吧。」 面色惨白的琥太郎抢先解开便当的包袱巾,打开盖子。他的便当还是老样子,里头总会有一道莲藕料理。今天的菜色似乎是莲藕蒸饭。 而这全都是那个破铜烂铁女仆——蓓崽子干的好事。 可恶的蓓崽子! 「理理,冷静点,你这么想红吗?」 经理性的耕平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全教室的人都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大概是因为我又拍桌又大吼,还扯到什么「把衣服脱光」的关系吧。 我用凶狠的眼神一一逼退班上同学,然后略微粗暴地打开便当。色泽鲜艳的青花菜率先映入我的眼帘,于是我便直接将它丢到嘴里咀嚼。 喀哩喀哩。 口感真不错。 话说回来,明明我只是在吃便当,为什么琥太郎要不时地偷瞄我的脸色呢?我又不会咬他。 「真是的!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穿女装』,你就是不听!」 「可、可是,我又没有妨碍到别人。」 「谁说你没有妨碍到别人——」 「理、理理理理!来,啊——!」 正当我张嘴想要威吓琥太郎时,他朝我嘴里丢了个东西进来。 刚开始有股清爽的酸味刺激着味蕾,待咬开后却又入口即化,同时将盐分扩散到口中。吃起来的口感和肉一样有嚼劲,但却不像肉那么硬。 我嚼我嚼。 吞。 「好、好吃吗?」 「……是不难吃啦。」 「太、太好了。」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用豆渣做的肉丸,而且加了起司——不过是用昨晚的剩菜做的。」 原来如此,难怪吃起来的口感和肉差不多,毕竟豆渣可以拿来代替绞肉做成汉堡排嘛。原来那股入口即化的盐分是起司啊?这么说来,一开始的酸味是红酱罗。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配菜,下次叫妈妈做给我吃吧。 「这东西还有吗?」 「啊,你喜欢吗?啊哈,谢谢。」 「什么嘛,你干么害羞啊!」 「我说啊,做这道菜的人是我喔。」 他遗是老样子,明明是个男人却超会做菜。虽然会做菜的居家好男人很受一般大众欢迎,不过这家伙很明显不在讨论范围内。 若是琥太郎恢复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就能打从内心为他的这项专长感到高兴了说。 「耕平,你要不要也吃吃看?来,啊——」 琥太郎笑盈盈地用筷子叉起一颗豆渣球,朝耕平递过去。 「我叫你别做这种事,你听不懂啊!人妖!」 我从旁咬住那双筷子。 「啊!理理,你好过分喔!这是耕平的份耶!」 「我是无所谓啦,理理想吃就给她吃吧。」 既然耕平都同意了,我也就名正言顺地咀嚼下咽。 嗯,不难吃,这一点都不难吃。红酱和起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豆渣也炸得恰到好处,因此即便过了一晚也丝毫没有破坏形状。 「理理,你这样很难看耶……」 琥太郎出雷指责我,不过这个在大庭广众喂食男人的家伙哪有资格说我? 「抱歉啦,不然我赔你一只你最爱的炸虾好了。」 「我原谅你——我最喜欢伯母做的炸虾了——」 琥太郎脸色一变,露出了微笑。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若是他能以一个男子汉的姿态展露微笑,那该有多好啊。 话说回来。 仔细、用力想想,无论是现在或是刚刚——不管那是措手不及或是反射性动作,我都直接吃到琥太郎喂给我的食物。 如今回想起来,我的脸颊不禁开始发热。 冷静点,冷静点啊。 我试着冷静下来,以免被琥太郎发现我的异状。至于耕平,他竟彷佛看穿我的心思般地微微扬起嘴角,真是羞死人了。不过这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真的太了解我们了。 总之呢,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三个互相交换彼此的菜色,开心地吃着午餐。 然而,午休时间绝不会在如此祥和的气氛下结束,我可没那么好心。 「那么,我去稍微看一下图书局的状况喔。」 「等一下,你给我坐好。」 我拽住琥太郎的手臂,硬是逼正要起身的他坐下。 「理、理理同学?」 琥太郎眨了眨眼,揣测着我的用意。 「我们话还没讲完咧!」 「话?什么话?」 「想也知道在说你的女装癖吧!」 现在我绝不能让琥太郎逃走。如果不在该说时说出来,琥太郎和耕平就会围着我释放出祥和之气,侵蚀、扼杀我的决心, 「理理,今天你好缠人喔。」 「理理,今天你很缠人耶。」 琥太郎跟耕平相视点头。 看来这对儿时玩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我就不必这么纠缠不休了。」 「为、为什么你这么在意这件事呢?」 「我这也是为你好啊!为了你好!」 磅、磅、磅!我握拳克制地在桌上敲了几下。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不想频频制造噪音;我也是有顾虑到其他同学的。 「……哈哈。」 耕平摆出那张招牌的「胸有成竹」表情,扬起单边嘴角。 「干么啦,耕平?」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这的确『也是』为了琥太郎着想。」 「……!」 「咦?咦?什么?」 「你·给,我,闭·嘴……!」 「遵、遵命……」 我以凶狠的眼神封住了琥太郎的嘴。 当然啦,如果琥太郎能变成一个男子汉,我也连带有些好处,甚至可能决定我今后的人生;可是,这些再怎么说都只是附加诱因,最大的获益者还是琥太郎本人。 这全都是为了琥太郎着想,绝不是出于我的个人私欲。 「……其实呢,我也承认自己有点急躁,毕竟天底下哪有说恢复男儿身就恢复男儿身这种好事?所以我决定先从小问题开始着手。」 「呜呜,耕平,救救我——」 「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今天就让她讲个过瘾吧。」 这两个儿时玩伴完全没在听我说话。 算了,有机会我就揍飞他们。 「先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吧。虎狼太,你的头发不能想想办法吗?为什么是辫子?」 「咦,因为、因为很可爱呀。」 「你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爱干么?对了,至少剪成短发吧,这样还看得出来是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 「不、不要啦,人家好不容易才留长的!」 琥太郎神经兮兮地护着自己的发辫,往后退去。 「我又不是要你现在就把头发剪掉。」 如果我蛮横不讲理到那种地步,说不定真的会把琥太郎弄哭。 坦白说,我也不想做出会令琥太郎发自内心愤怒的事情。 「可是呢,先不论男人女人啦,偶尔换换发型不也不错吗?」 耕平以一如既往的温和态度安抚琥太郎。在应付琥太郎这方面,耕平比我厉害得多,而且也深得琥太郎的信赖。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一点都不羡慕他。 没错,我才不羡慕他呢。 我只是觉得…… 好像还不错—— 就这样而已。 「人家最喜欢这种发型说……啊,那耕平你想要我留什么样的发型?」 「……你怎么问我啊。」 耕平烦恼地皱起眉头,将视线投向我这边。 不要看我啦。 你看我,我就看回去! 「可是,理理你自己呢?你有资格说我吗?」 「啥?我怎么了?」 「你看,你还不是一直留这个发型。好像从小学以来都没变过喔?」 「……你这家伙。」 「与其谈论我的发型,我倒觉得你更应该换个更有女孩子气的发型说——难得你的头发这么漂亮。啊,干脆我来帮你绑头发好了?」 刚刚那是琥太郎的反击吗?他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 话说回来——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啪啪——耕平轻拍我的肩膀,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思。青梅竹马的体贴实在教我感激得无以复加,不胜唏嘘。 「……啊——算了!」 「咦?」 「你不是要去图书局吗?想去就去吧!」 「咦?咦?」 「快点,已经没时间了。你要在上课前赶回来喔。」 「嗯、嗯……?」 琥太郎顿时目瞪口呆,凑过来窥探我的表情;我随即别开目光,托着腮帮子眺望教室窗外的景致。 过了半晌,琥太郎这才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桌子搬回原来的位置,乖乖地走出教室。 唉——我再度叹出一口气。 「……看来琥太郎果然忘记了。」 耕平喃喃说道。 我可以从他的语气清楚地听出他对我的顾虑。 「……嗯,没什么啦,他不就是这样的个性吗?」 我表面上装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耕平肯定明白这只是逞强罢了。这位大哥善于察雷观色,敏锐度可是一般青梅竹马的三倍呢。 改变发型……吗?被琥太郎这么一说,教我心里怎么能平静呢? 我之所以留这个发型—— 之所以一直留这个发型—— 全都是为了琥太郎呀! 这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当时我才哪要上小学。 那时很流行一部动画,主角是一名小魔女。我每星期都守在电视机前观看这部动画,同时也拉了琥太郎跟耕平陪我一起观看;仔细想想,当时的琥太郎或许就已经显露出想当女生的徵兆,不过现在暂且搁置一边吧。 那部动画的主角所留的就是这种发型:双马尾,或称为双发辫。 它们会配合主角的情绪起伏而栩栩如生地摆动,每当琥太郎看到这幅情景,总会开心地叫道: 我好喜欢这个喔! 光是这么一句话,就令当初留短发的我决心将头发留长。 因为我想讨琥太郎欢心。 而当我将头发留长到足以绑成像主角一样的双马尾时,琥太郎已经爱上男扮女装了,真是讽刺啊。 那句话对琥太郎来说,果然只是随口说说。 我是不是太傻了? 「理理,打起精神来吧。你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琥太郎的个性了吗?」 啪啪——这次他拍了拍我的背。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琥太郎从以前起就是这种个性。 话是没错啦,但是! 我的个性也同样完全没有改变。 「嗯,我开始燃起斗志了。」 「……理理?」 耕平讶异地看着我,但我不予理会。 人必须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起责任才行。 也就是说,琥太郎必须对害我发型万年不变这点负责。事到如今,我即使赌上这口气、拚上一切、打断牙齿和血吞,也要逼琥太郎恢复男儿身。 然后我要逼他说出口。 说自己喜欢双马尾—— 不,应该是: 喜欢「我」的双马尾—— 本人宫内理理的战斗,才哪开始而已! ◇◆◇◆◇ 「如此这般,为了让虎狼太恢复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要提出一个全新的巨大计划——『V计划』。」 「什么『如此这般』啊,V是哪一个V?」 「Violence (暴力)。」 「那跟以前有什么差别?」 第二卷 05.All my best memories come back clearly to me. 星期日下午,午餐吃过三明治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蓓儿小姐在楼下打毛线。没错,今天的蓓儿小姐是性感型态;我不忍心打扰她打毛线,于是回到楼上。 不过,我却苦于无事可做;作业昨天晚上就写完了,而今天我也没有和朋友约好要出去玩(其实理理和耕平都是想来时就来,完全不必事先约定)。 「好闲喔——」 我试着自言自语,但当然不会有人答腔,只是徒留无意义的声音集合体溶解在空气中罢了。这样下去可不行,人只要一懒就会跟着堕落。 「对了,我来打扫房间吧!」 刚好想到一个好点子,于是我赶紧打起精神开始动工。其实房间一点都不脏,不过所谓的「打扫」就是多多益善嘛。 我拖出备用的小型吸尘器,将插头插入插座。为了让尘埃飞到外面去,我也顺便将窗户打开—中午特有的温暖空气流入房内,看来春天也接近尾声了。 「啊,对了,下周起好像要换夏季制服了。」 好险,我差点就忘了!万一班上只有我一个人穿着冬季制服去学校,那不成为全班的笑柄才怪。不过话说回来,我都是跟理理和耕平一起上学,除非我们三个都忘记要换夏季制服,否则一定会有人察觉的。 是说,前阵子才刚赏过花,怎么马上就要换季了?我不禁深深感到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我待会再把冬季制服拿去洗衣店,现在先把夏季制服从衣柜中拿出来。洗衣店送的防尘袋就先继续罩在衣服上吧,反正马上就要打扫房间了。 我重整旗鼓,握紧吸尘器。 接着用吸尘器吸净地毯。 我吸。 我吸。 我将整个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 「嗯——怎么一下子就打扫完啦?」 我的房间本来就不大,因此转眼间就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算我想晒棉被或洗床单也无用武之地,因为这些家事蓓儿小姐平常就打理好了。 仔细一想,整个家的家务都是蓓儿小姐一肩扛起,我一点忙也没帮到;总觉得自己好没用,好窝囊。 我来做些蓓儿小姐不会做的事吧,比如说整理书柜或整理桌面之类的。想着想着,我将书柜上的书全部取下来放在地板上。书柜内部正是灰尘的温床,我将吸尘器的吸头塞进书柜中,吸净当中的毛屑。 「啊,这本书我还没还。」 那是图书局长硬塞给我的BL小说文库。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读它,但那个人实在讲不听。 下星期我一定要毅然决然地把书还给她! 「嗯?找到《鶫》(注5)了!」 明明是自己的书,我还讲什么「找到」咧。 我不自觉地翻动书页。 然后阅读。 阅读。 熟读。 「……啊。」 待回过神时,我居然埋头看起来了。 看来我也陷入害人无数的「打扫房间陷阱」当中了!
可怕的吉本芭娜娜! 不知不觉中,有人轻轻地敲了房门。 「啊,请进——」 ( 注5 作者为吉本芭娜娜,描写一名外表苍白虚弱、内心热情的少女对受情特有的感受。) 我应声后,对方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才打开房门。 「琥太郎少爷,茶已经泡好了,您要不要先休息——看样子您已经在休息了。」 蓓儿小姐进来后看了我这副模样,不禁露出苦笑。 「啊哈、哈……真不好意思。」 我一边低头,一边将坐垫递给蓓儿小姐。蓓儿小姐向我点头致意,然后坐下来将手上的托盘放到一旁,提起茶壶为茶杯注入热茶。光是这几个小动作,就使得整个房间洋溢着难以书喻的芬芳——宛如蓓儿小姐悄悄施了魔法。 我接下茶杯,啜饮一口。 「嗯——好香喔。」 「今天我试着泡了正统的纯红茶。」 这杯红茶的颜色十分深,几乎有点泛黑;这种茶对我来说非常稀奇,但对蓓儿小姐来说,这才是正统的红茶。茶的世界真是深奥啊。 「对了,你打完毛线了吗?」 「不,还没有呢。不过已经暂告一段落了。」 「你在织什么?」 「布草鞋。」 「喔——这个之前很流行耶。」 这种草鞋是用旧布或毛巾编制而成,穿起来非常柔软,适合赤脚穿在室内使用。在幼儿期时穿着这个能够促进足弓形成(注6),所以托儿所跟幼稚园都会配备这种鞋。 啊,等等。 蓓儿小姐的编织品,基本上全都是为了我而织的。 也就是说—— 「这是我用心编织而成的,请您一定要穿唷?」 「呜,我就知道。」 如果是小朋友穿也就算了,由现在的我来穿,会不会太不搭调? 「琥太郎少爷,您在整理房间吗?」 「嗯,反正我闲得很。」 「其实只要您吩咐一声,小女子就会为您效劳呀。」 「啊哈,我总不能连自己的杂事都麻烦蓓儿小姐吧?」 「是这样吗……」 蓓儿小姐似乎显得有些落寞。她衔着手指垂下眼来的模样,蕴含一种有别于小小蓓儿小姐的娇柔风情。 「嗯——好,美味的茶也喝过了,继续动工吧!」 (注6 足弓就是脚底中间凹下去的部分。人在幼儿期时足弓不明显,若这时没有穿上适当的鞋子,可能会造成日后扁平足。)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放着眼下这片凌乱不管,只顾着休息吧?我将书本依照版型、类 型来分门别类;不过,我买的书囊括各领域,因此也无法严格分出类别就是。 「唉呀,这是……?」 蓓儿小姐拿起地板上的一本书。它是大开本的皮革精装书,而这本书我当然有印象。 「啊,那是我国小时的相簿啦。」 「琥太郎少爷国小时的……」 「嗯。」 「小女子是否有幸拜读呢?」 「唔……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你就看吧。」 虽然心中想着「这下书柜的整理工作又要中断了」,我遗是坐在蓓儿小姐身旁,和她一起翻开相簿。 蓓儿小姐的白皙纤纤玉指,一页一页地翻着相簿。 「这是琥太郎少爷吧?」 「嗯,那是国小二年级的我。」 「这时的您,所穿的还是堂堂正正的男装呢。」 「哈、哈哈……」 我不太想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蓓儿小姐又翻了一页。 「唉呀,这时已经穿女装了?」 蓓儿小姐所指的那张照片,拍摄的是头发还没完全留长的我;理理和耕平紧抓着我的双盾,硬逼我面对镜头。 「那张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拍的吧。」 「……原来琥太郎少爷的女装癖是那时形成的呀。」 「我、我才不是女装癖呢,人家是女孩子啦。」 这就是为什么我羞于让别人看到我以前的相簿。过去的点滴就这么纪录下来暴露在别人眼前,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过往的回忆……对吧?」 「……蓓儿小姐?」 此时,我忽然发觉蓓儿小姐脸上掠过一丝愁容。乍看之下不易察觉,但只要仔细端详,就能发现她似乎有些惆怅。 「嗯?怎么了吗?琥太郎少爷。」 下一秒,蓓儿小姐随即又换上若无其事的笑容;不过,我总觉得她只是强颜欢笑罢了。 想必这种微妙的变化,只有和她形影不离的我才能察觉。或许这只是近水楼台的我,心中那股微不足道的自恋心理在作祟罢了。 「嗯……刚才的蓓儿小姐好像有点失望……嗯,该怎么说呢……」 「失望?」 「不,好像也不是失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啊!对了,我觉得你刚才好像有点落寞。」 那只是顷刻之间的事,但我确定蓓儿小姐方才落寞地望着相簿。我敢保证。 听我这么一说,蓓儿小姐旋即目瞪口呆地望向我。 「是……啊,或许我觉得有点落寞吧。」 蓓儿小姐点头苦笑道。 「……能不能告诉我原因呢?」 我猜这并不是一桩可容我随意过问的事。 但是,我想知道蓓儿小姐的一切。 「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 「只是?」 「琥太郎少爷与朋友们,能够拥有这么多有形的回忆……」 「有形的回忆。」 她是指相簿吗? 蓓儿小姐微微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远方。这个举动显得有些无助、丧气。 「正如您所知,我才刚出生没多久而已。」 「……嗯。」 「记忆……在我的记忆体中,只纪录着自己在研究所和令堂所度过的数日,以及来到这里之后的数个月。」 「……嗯。」 「我只拥有琥太郎少爷您及友人的数十分之一的记忆……而且它只存在于我体内的记忆储存装置。」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蓓儿小姐可是EMA啊!她跟一般人是不太一样的。换成人类的年龄,她可是在婴儿学步的时期就已经来到我家了。 正因如此,蓓儿小姐才感到落寞,因为她完全不可能拥有「有形」的记忆。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烦恼,同时也只有她才会遇到这种烦恼——也就是「时间」的累积。其实就连未来的人类,恐怕也无法解决这项问题。 「这样啊……」 「呵呵,少爷请勿见怪,我不小心多言了。这种事,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蓓儿小姐嫣然一笑;然而,既然我已经明白她的心事,又怎可能看不出这只是强颜欢笑呢?。 蓓儿小姐。 她是我重要的家人,只是和一般人有一点不同而已。 我能为蓓儿小姐做些什么呢? 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还用说吗? 我站起身来,拉开桌子的抽屉。 「奇怪,我记得应该在这里……」 「琥太郎少爷?」 我记得以前用剩的「那东西」还收在抽屉里…… 「啊,找到了——」 找到目标物的我,抓紧它转向蓓儿小姐。 「琥太郎少——」 「来,笑一个!」 等不及蓓儿小姐答腔,我便间不容发地朝着蓓儿小姐按下快门。 快门。 没错,这正是货真价实的即可拍相机。 眩目的闪光吓得蓓儿小姐全身僵直。我透过镜头捕捉到了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儿的蓓儿小姐,这张照片真是太珍贵了。 「咦、呃、琥太郎少爷?」 「还有以后呢。」 我将即可拍相机的转盘转到底,一边回答道。 「咦?」 「只要以后多留下一些回忆就好了。我们可以像这样多拍些照片,而且要拍一大堆,把整本相簿都填满!」 我只是一介凡人,并不是上帝,因此无法令时光倒流,也无法令时间快转。 可是,我可以累积今后的岁月;尽管速度不快,我仍能缓慢、稳健地走下去。 假如回忆不够,只要多增加一些回忆就行了。 这就是我唯一能送给蓓儿小姐的,最有诚意的礼物。 「啊、哈哈……我好像装帅装过头了。」 我知道现在才害羞已经来不及了,但还是感到脸颊发热。 「……呵呵,或许吧。」 语毕,蓓儿小姐静静地露出温柔的微笑。 啊,就是这个。这种令我瞬间心跳不已的灿烂笑容,最适合成熟的蓓儿小姐了。 落寞的神情,是不适合这位女性的。 「回忆必须自己创造——是吧?」 她稍稍比出胜利姿势,看起来真是可爱。 「嗯,我也会帮你的。」 「……那么,能不能请少爷现在马上帮助小女子呢?」 「咦?现在?嗯,可是到底要——嗯?」 蓓儿小姐的脸蛋霎时逼近我眼前。 略微湿润的唇瓣柔软地贴了上来。 蓓儿小姐吻了我。 我还来不及推开蓓儿小姐,她便一口气将我扑倒。我的背部撞到坚硬的书本,还真有点痛。 「琥太郎少爷。」 「蓓、蓓蓓蓓蓓儿小姐?」 「请赐予小女子回忆吧。请让我的身体记住一首无法抹灭的夏日恋曲。」 「夏天还没到呢!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恋曲!」 我拚命摇头。 啪。 她紧紧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脸。 蓓儿小姐的脸蛋朝我逐渐逼近。 「小女子很庆幸自己能伺候琥太郎少爷,因为您愿意赐予我与意中人结合的机会,这是女人毕生最大的喜悦。」 「你误会了,我没有给你机会啊!」 我双手抓住蓓儿小姐的肩膀想要推开她,然而却反被她抓住,缓缓地被压下去。糟了,再这么下去的话—— 这时。 叮咚— 这阵漫长的铃声,对我来说宛如救世主降临。 「钦,蓓儿小姐,门钤响了耶?」 「是的。」 她点点头,但是完全不打算离开。 叮咚— 「蓓儿小姐,停下来吧?你看,门口好像有客人,我们一起去开门吧?」 「再一下下……」 「噫……!」 她吻了我锁骨的凹陷处,一股酥麻瞬间窜过我的背脊。 叮咚——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门钤在一种奇妙的节奏感中连响好几次。 然而蓓儿小姐丝毫不在意,继续热情如火地朝我进攻。 门钤是我的一线生机,但如今它也不再响了。 「……看来是放弃了。」 这是指门口的来客呢? 遗是指无力抵抗的我呢? 蓓儿小姐好久没使出真功夫,一出招便令我无法压抑心中的悸动。蓓儿小姐的嗓音、蓓儿小姐的香味、蓓儿小姐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一化为难以抗拒的锁链,紧紧地将我捆绑住。 我……或许就要沦陷了。 蓓儿小姐之所以来到我身边—— 就是为了和我做爱,唤醒我的男性自觉。 我会就这样和蓓儿小姐结合,受到矫正吗? 蓓儿小姐的白皙玉手在我的身体上滑动,逐渐逼近我的下腹部。 她揪住我的裙摆。 完蛋了。 我就要被蓓儿小姐— 「你是没听到老娘按电钤啊?快给我滚、出、来……」 ——世界静止了。 我越过蓓儿小姐的肩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理理面对着我,全身僵硬地踩在窗框上。 话说回来,这里是二楼耶。 不,不是这样的。 来整理一下现在的状况吧。现在的我正被蓓儿小姐压倒在地,而且裙摆被掀开来,差一点就露出小裤裤了。 该不会……不,用膝盖想也知道,现在的状况绝对非常糟糕。 「理、理理理理同学?」 我战战兢兢地朝她喊话。 轰轰轰轰轰—— 我几乎能听到理理身上那股异样的气势所传出的拟声语。 「……你。」 「你?」 「你们两个——!大白天的放什么闪光啊!」 怒缎带冲天。(注7) 这句话形容理理再适合不过了。她彷佛一个原本心如止水却在盛怒之下觉醒的超级战士……不,理理一点都不心如止水。 「唉呀,小女子这厢失礼了。那么,咱们就等到夜晚再来尽情享受良宵吧。」 「蓓、蓓儿小姐!」 我趁着蓓儿小姐将注意力转移到理理身上的当头,赶紧抽身整理仪容。 ( 注7怒发冲冠与怒气冲天的集合体。理理头上绑缎带,也没戴帽子,所以是怒缎带冲天。) 「理理小姐,我认为非法入侵民宅加上妨碍别人的恋情,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 「谁妨碍你的恋情啊—虎狼太,你也有错!没事干么跟蓓崽子调情?」 「我、我没有跟她调情啦……」 「理理小姐,你这叫做嫉妒——也就是这年头最流行的傲娇唷。」 「唔、唔唔,你这破铜烂铁……!」 理理咬牙切齿地说道。 趁现在! 「啊、哈……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先下楼罗。二位,请慢慢聊啊。」 接着若无其事地使出敌前大逆走(注8 )。 啪。 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头。 「虎——狼——太——……你别想给老娘逃走……」 「呼噫噫——我就知道!」 为什么我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呢? 我明明只是想为蓓儿小姐创造回忆而已啊。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望向蓓儿小姐,她却满心喜悦地笑了出来。她的眼眸有如守望着—— (注8《乱马1/2》中早乙女乱马的招式,简单说来就是逃跑。) 对好姊妹的母亲般充满慈爱,看着这样的蓓儿小姐,我不禁认为这或许也能成为她的回忆之一……虽然情况有点过于失控。 「虎狼太……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矫正你的劣根性!给我跪坐在那里!」 「呜呜,人家又没有做错事……」 话说回来,这种回忆还是少一点好。 我跪坐着沐浴在理理那双足以射杀我的凶狠视线中,在假日的午后如此思量着。 ◇◆◇◆◇ 「嘀咕嘀咕……为什么好处都被蓓崽子抢走……偶尔也该轮到我啊……」 「理理你怎么了,怎么扭扭捏捏的?想上厕所吗?」 「闭嘴啦!死人妖!」 「好痛好痛对不起!」 第二卷 06.EMAgency,蓓儿汀。(注9) 「我回来了——」 我在放学途中和耕平与理理分别,回到自宅。 当我脱下鞋子走进家中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寻常——蓓儿小姐平常都会出来迎接我,但她今天却没有出来。然后我突然想起,蓓儿小姐之前有一次在客厅睡着了(注10)。 该不会这次也像上回一样累坏了? 所以我就说要帮她分担家务嘛,但是蓓儿小姐总是说那是自己的分内工作,完全不听劝。 其实我希望她不要把这些想成是仆人的工作之类的,应该把我当成足以信赖的家人才对呀。 今天的家事就由我包办,让蓓儿小姐好好休息吧! 然而,在客厅等着我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冲击场面。 ——蓓儿小姐趴在地板上昏倒了。 (注9 EMAgency音近于Emergency,双关冷笑话。) (注10请参照第一集第10回。) 「蓓、蓓儿小姐!」 我将手上的书包丢到地上,奔向蓓儿小姐。我双手伸到她的身体下方,将她翻过来,只见她双眼紧闭,陷入昏睡中。 她的脸颊潮红。 呼吸还在。 只是很微弱、很不规律。 「蓓儿小姐、蓓儿小姐!」 我对她大声呼喊,但她丝毫没有反应。 摇晃身体会不会很危险?可以拍脸颊吗?事情太过突然,而且又是紧急状况,我完全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蓓儿小姐!别这样,快起来啊!」 我在心里默祷,用力呼唤蓓儿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祈祷应验了? 「……嗯——?」 蓓儿小姐发出低吟,一边微微睁开了双眼。 这正是我最喜欢的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翡翠色眼眸。 「蓓儿小姐!」 我拭去眼眶的泪水,抱紧蓓儿小姐。 「……呜!」 「……咦?」 啜泣? 不是我发出来的。 我刚才确实很想哭,但已经拚命忍下来了。 这么说来…… 「……呜……呜!」 「蓓儿小姐……?」 我暂时松开蓓儿小姐的身体,与她拉开距离。 「呜!是也、呜!」 果然是蓓儿小姐所发出来的声音。 可是,与其说那是啜泣声,倒不如说是…… 没错,更像是打嗝。 蓓儿小姐挣脱我的双臂,独力站在地板上——然而却步履蹒跚,差点就要倒下去。我赶紧伸手想搀扶她,她这才勉强挺直身子;不过,上半身还是摇摇晃晃的,看了真令人担心。 「蓓、蓓儿小姐,你没事吧……?」 「呜!你以为、呜、自己、呜、在跟谁、讲话是也——?」 「咦?」 「你把、呜、蓓儿、当成什么了是也?」 这句话真是魄力十足。 静下心来仔细一瞧,蓓儿小姐脸颊红通通的,眼皮半睁,眉头也皱得紧紧的,这不就是—— 「蓓、蓓儿小姐,你该不会——喝醉、了?」 没错,这不全都是醉鬼该有的症状吗? 「蓓儿、嗝、才没有醉、呜、是也。」 听说醉鬼都不知道自己醉了,看来是真的。 蓓儿小姐不再一如往常地重复两次语尾,而且还眯着眼用鼻孔看我。明明就是我长得比较高呀。 话说回来,为什么蓓儿小姐会喝醉呢? 我们家前阵子是有个大酒鬼,但是照理说现在家里已经没有酒精饮料了;我看了看蓓儿小姐昏倒的位置,那儿也没有啤酒、水果气泡酒之类的空罐、空瓶。 难不成是料理用酒? 厨房确实有味酣,它的甜味很强,所以可作为调味料,但依旧是如假包换的酒精饮料。 这么说来,蓓儿小姐不就是人家所说的「厨房酒鬼」 (注11)? 「蓓、蓓儿小——」 「叽杀——!」 「噫!」 正当我想对蓓儿小姐搭话时,她忽然发出了怪声。尽管脚步蹒跚,她还是单膝拾得比腰部还高、两手举到耳朵的高度、手腕弯成直角——毫无疑问地,她在威吓我。 眼前的蓓儿小姐正摆出狂暴版EMA的架势。 其实我是不想理她啦,但多亏她高举单脚的关系,害我看到女仆装裙摆下的白色内裤了。有别于性感型态时那件诱人的色色小裤裤,保守型态的蓓儿小姐的内裤虽然简单朴素,却既清纯又可爱。 是说,为什么我在对她的内裤品头论足?小型蓓儿小姐的性感服务看了一点也不令人开心,当然我也不是说换成成熟的蓓儿小姐就会让我心痒痒就是了。 「唔嘿、唔嘿嘿、唔嘿嘿嘿嘿!」 解除架势后,蓓儿小姐这会儿开始笑了起来,而且还直直地站在那儿笑得肩膀发颤;(注11原文为キッチンドリンカー,泛指家庭主妇下厨时为了调味试喝了厨房的料理用酒,结果逐渐养成酗酒的恶习。) 看起来超可怕的,搞不好会害我做恶梦。 迄今我从未见过——不,是完全不愿面对的蓓儿小姐,她的各种表情正一一呈现在我眼前,教我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客厅的电话响了。 本来我还觉得电话打来的时机不凑巧,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我名正书顺地从蓓儿小姐如针般的视线中脱逃的好机会吗! 「我、我来接就好!」 天助我也!蓓儿小姐还来不及答腔,我便马上接起电话。 「喂!」 『这声音……是琥太郎吧?』 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女子的声音。她的嗓音有如女高音般清澈了亮,然而却不带任何感情,语气缺乏抑扬顿挫。 「咦,你该不会是西亚姊姊吧?」 『是的。』 西亚姊姊。 奥登西亚·鲍德米小姐。 我不知道她算是妈妈的同事或是属下,总之她们在同一个职场工作。我曾在妈妈的介绍下和她见过好几次面。我猜她是非裔美国人,这位拥有亚麻色秀发的姊姊虽然是一名科学家,其美貌却令模特儿自叹不如。 「怎么了?难得西亚姊姊会打电话到我们家。」 『EMA01在吗?』 她这人不爱说些客套话,个性直来直往,但我却不会觉得她冷漠,这全是因为小时候西亚姊姊对我很好。这就是她的个性,她就是这样的人。 和她初次见面时尽管觉得很害怕,但由于她和其他研究人员相较之下与我岁数比较接近,因
此好几次我都受到西亚姊姊的关照。 我们的年龄就是如此相近。她今年应该才二十几岁,也就是说和我相遇时才十来岁,简言之就是天才少女。 言归正传。 「蓓儿小姐她在是在啦——呀!」 我的膝盖忽然弯了下去,害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我回头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只见蓓儿小姐气势十足地伫立在那儿说道: 「回旋关节踢·蓓儿版是也、呜、嗝!(注12) (注12スピニングジョイントキック,影射电玩游戏《快打旋风》春丽的必杀技「回旋鹤脚踢(スピニングバードキック)」。 看来蓓儿小姐对我使出了往年盛行的恶作剧「膝KAKKUN」(注13)。 「蓓、蓓儿小姐!我在讲电话,别这样啦!啊,抱歉西亚姊姊。蓓儿小姐,你安静点啦。」 『看来果然已经出现症状了。』 「呼耶?果然?」 『简单的说,我们在日本中午时分EMA01施行定期Update时,发现了Bug。』 「咦,阿普爹——特?」 『就是指定期在线上更新安全系统及修正错误。』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啊?蓓儿小姐确实时常连接着某种网路,但平常她总是若无其事地吃着莲藕啊。 「那么,现在的蓓儿小姐是……」 『是的,这次更新造成了故障。』 「意思是说,你们用来修正Bug的更新档案中有Bug?」 『这在我们业界是家常便饭。』 她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白,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而且西亚姊姊的话中有股不容分说的气势。再说,我这个连门外汉都沾不上边的大外行,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追究这些也没用。 (注13悄悄站在朋友身后,冷不防用膝盖顶对方的膝关节,然后对方就会当场腿软跪下去。) 「呃,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呀!」 「闻闻闻……琥太郎殿下好香是也……闻闻闻……」 蓓儿小姐从背后扑上来,整张脸埋在我脖子上闻来闻去。 「呃,蓓儿小姐,你在干么呀!」 「是这里吗是也?这里很舒服吗是也——?」 得意忘形的蓓儿小姐伸出小小的手掌四处蹂躏我的侧腹、胸部、腹部——哪有什么舒不舒服,我只是觉得很痒罢了, 这到底是哪来的大叔啊? 「请、请问,我妈她怎么说?」 『主任委托我传话给你,要听吗?』 「当、当然呀。」 『她说:『你就趁着她喝醉扑倒她嘛,安啦安啦。妈妈知道你很晚熟,要加油喔。』 「妈——————妈——————!」 我的母亲也真是的,在这种非常时期还是死性不改,就爱胡思乱想。话说回来,平常既冷静又语气平淡的西亚姊姊居然能把妈妈的声音模仿得维妙维肖,感觉好讨厌喔,这样会害我以为她是我妈本人啦。 『主任现在正埋首于制作修正档,而我跟你报告完相关讯息后,也必须加入这项工作——其实主要负责人就是我本人。』 「咦,那西亚姊姊应该专心工作比较好吧?可以不用专程打电话给我呀。」 『因为我想听琥太郎的声音。』 「……呼耶?」 『不要逼女人把话讲得太白。那么我回去工作了,下次的更新时间恐怕是日本时间的深夜。』 「啊、等……」 啪! 嘟——嘟——嘟—— 国际通话就此结束,西亚姊姊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我垂头丧气地将话筒放回去。 据西亚姊姊最后所书,Bug要等到深夜才能修复。 也就是说,蓓儿小姐暂时会维持着故障状态—— 「事到如今,你穿着女装也无所谓是也。到口的肉不吃,是EMA的耻辱是也!喝,我要用力拉开你的裙子是也!」 「讨厌,不要拉啦!」 最坏的情况,可能是我在深夜前都得忍受她的发酒疯。 「放心吧是也,每个人第一次都会害怕是也,我会对你很温柔的是也。制作精良的EMA跟人类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生得出小宝宝喔是也,嘿嘿嘿!」 「呜呜……妈妈……西亚姊姊……快一点啦……」 在蓓儿小姐的暴虐之下,我的体力和精神力能撑多久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发着抖瘫坐在客厅,嚎啕大哭。 ◇◆◇◆◇ 翌日早晨。 「睡得好饱是也!神清气爽是也,神清气爽是也!」 「…………」 「喔?琥太郎殿下,早安是也!早安是也!」 「……我今天一整天都不会跟你说话的。」 「为、为什么是也!为什么是也!」 第二卷 07.戴安娜大人的作风。 新的早晨又来临了。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 和煦的阳光逐渐变得炙热,显示出春季结束、夏季来临的预兆。身上的毛发,再没多久就会令小生感到闷热了。 正当小生在烈日下伸懒腰时,一只麻雀降落到小生的狗屋上。 『早安,老大!』 他是老面孔,常常会来吃娘娘所掌管的宫内家宅邸庭院所种植的树果;在这个机缘下,也不知是何缘故,小生从此就被尊称为老大了。 『呣,早啊。』 『最近天气变得好热喔。您过得如何啊?老大。』 『嗯,体温有点散不掉,不过没什么问题。兄台呢?』 『喔——俺还是老样子啦,饲料难找啊。民宅的鸟屋都是野鸟专用的,要是咱们去啄的话,肯定会被赶走。看样子咱们麻雀不算在野鸟之列啊。』 他无奈地啼了一声。 的确,小生也十分了解找不到饲料是多么苦的一件事。虽然如今小生效力于宫内家,过去也并非没有尝过那种苦。 『尽管有双能飞舞于蓝空的双翼,兄台还是有自己的苦楚啊: 『俺很感谢老大喔。多亏有老大,饿肚子的俺才能安心在这座宅邸啄树果,而且也不会被赶走。因此,俺不会把这个好康说出去,也不会霸占这里;毕竟万一引来一大堆贪吃鬼,会给老大添麻烦的。』 『呣,兄台费心了,小生在此谢过。』 小生肩负着守护宫内家安危的任务,若是大批麻雀逗留在小树枝上开起演唱会,会给宫内家的诸位大人带来困扰;如此一来,小生就非得吠叫驱赶他们不可。但是,今非昔比,现在的小生并不想吠叫得如此不留情面。 小生语毕,他似乎露出了苦笑。 就这样,为了让树果留有生存的空间,他吃了八分饱后便对小生道谢,接着再度展翅飞向天空。 此时,耳朵开始规律地颤动。 小生察觉到有人走进宫内家的宅院。 不过无须担心,因为这脚步声小生已听过成千上万次,对它再熟悉不过了。 「啊,戴安娜大人,早安——」 这是隔壁深山家的公子,琥太郎兄台。虽说是位公子,外貌却有如少女般楚楚动人,服装打扮也与人类女子无异。 记得从前他不是这样的,物换星移人事已非,真令人费解啊。 小生同样以「早安」答礼,只见琥太郎兄台露出沉静的微笑,抚摸小生的头。尽管他外貌已变,这只手还是跟从前一样柔软。 「早安,戴安娜大人。」 伫立在琥太郎兄台身旁的,是居住在宫内家斜对面的高原家公子,耕平兄台。他和琥太郎兄台不同,无论是体格或是风范,都成长得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虽然小生一路看着他长大,对于他如今的英姿,仍是感慨万千。 所谓的责任感,竟能使人成长得如此茁壮。 琥太郎兄台和小生打完招呼后,便匆匆按下宫内家的对讲机按钮。 「早安——理理,再不出发就要迟到罗!」 琥太郎兄台发表宣言后不到数分钟,小生的耳朵便接收到宫内家内部发出阵阵嘈杂声。不过,其实这些杂音小生早就听惯了,因此没必要大惊小怪。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开玄关,气喘吁吁地现身了。 「你、你们两个,要接我的话不会早点来吗……!」 这位正是小生的主公,也是宫内家的继承人——理理小姐。她的头发似乎没有梳理,满头部是睡乱的卷翘毛发,而且白衬衫下摆也露了出来,足见她起床后整理得相当匆促。 唉,真令小生不忍啊。就是因为这样,小生才觉得为了理理小姐着想,她最好改掉深夜挑灯夜战的习惯。 「理理,你又熬夜了?你应该早睡早起才对呀。」 「多管闲事!自从出现一个冒牌特战队之后,我就像着魔一样的把第一季整个看完了!」 「你一口气把一部卡通看完?」 唉——耕平兄台叹着气耸了耸肩。请容小生再重申一次,真是令人不忍啊。真希望理理小姐能明白自己身为宫内家的独生女,可是肩负这个家的未来呀。 「理理,把这个吃了再走。」 玄关后方传来烤小麦的味道。 为宫内家运筹帷幄的娘娘一边在吐司上涂着奶油,一边驾临此地。 「妈,你干么不叫醒我呀?」 「你在胡说些什么,都升上高中了还需要人家叫醒你?」 理理小姐听了娘娘的话,先是嘀咕一声,接着才板着张脸收下吐司。小生知道琥太郎兄台之所以露出苦笑,是因为他也是升上高中后依旧每天劳驾别人唤醒自己。在场摆出泰然自若之色的,唯有耕平兄台。 「那偶粗门篓!」 「哇,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叼着吐司上学的人耶!」 「蚤紫了!」 「啊,理理等一下,缎带要绑好才行啦。」 「呼啊?」 琥太郎兄台站在理理小姐正面,为她整理制服的领子:接着再解开缎带,然后再熟练地重新为她绑好。 「好,绑好了。嗯,这样很可爱喔,理理。」 「……!」 「理、理理?你吃得这么急,对身体不好喔。」 「蚤紫了!」 理理小姐的皮肤变得比平常更潮红;与其说是吃吐司,不如说她是一口气把吐司吞进胃里,结束摄取。老样子,小生真不知道理理小姐跟琥太郎兄台,究竟是谁把谁吃得死死的?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这就是少女心啊。 「那我们出门罗。」 「不好意思啊,耕平。要是我家女儿太不像话,你尽管拿古语辞典揍她!」 「哈哈……可惜今天上的课是现代国语。」 耕平兄台对娘娘微微点头致意,接着先是安抚理理小姐和琥太郎兄台,然后便一同离开宫内家宅院了。原来如此。确实,耕平兄台身为理理小姐和琥太郎兄台两人的中间人,实在不得不增强自己的责任感。真是难为他了。 「好了,我马上来帮戴安娜弄早餐喔。」 没错,小生的膳食还没有领到呢。 娘娘的话语令小生更加饥肠辘辘,为了掩盖这阵声响,小生只好高声狂吠。 ◇◆◇◆◇ 午后的空气中蕴含着些微的湿气,午膳用毕后,小生在狗屋稍事歇息,任随时光消逝。 天下太平。 小生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有幸过着这样的生活。可谓是:成败之转,譬若纠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如就这样沉沉睡去吧。 不行不行,小生身为宫内家的看门犬,务必得尽忠职守。 话说回来,如果睡眠不足的话,不就无法在紧要关头随机应变吗? 但是,万一睡眠中有歹徒入侵,那又该如何是好? 天使与恶魔,正在小生的脑袋中交战着。 就在此时—— 小生的耳朵与鼻子,察觉到有人正朝宫内家宅院迈进。 而小生的反应是—— 方才的睡意刹那间飞到九霄云外,小生运用与生俱来的四肢立起身子,定定地凝视宫内家大门。小生聚精会种地注视着某一点,生怕遗漏了什么。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现身了。 「陛下,时间到了是也!时间到了是也!」 有个影子拚命舞动着小小的手脚奔驰而来。 她正是日夜在邻居深山家操持家务的蓓儿汀女士。小生难掩兴奋之情,踏着前肢往前奔腾。 喀锵! 项圈和系在木桩上的锁链制止了我。糟糕,每当小生见到蓓儿汀女士,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地往前冲,也会不自觉狂吠不止(当然,这绝不是为了驱赶她)。 「陛下,周游列国是也!周游列国是也!」 蓓儿汀女士露出了彷佛盛夏阳光般的热情笑容。 「唉呀,蓓儿汀小姐,你好呀。」 娘娘从玄关移驾而来,莫非是听到了小生那不成体统的吠叫声?小生这下颜面尽失了。 「理理小姐的娘亲,蓓儿向您请安是也!蓓儿向您请安是也!今天也请您将陛下借给蓓儿是也!」 「已经这么晚啦?好呀,我们一块儿去吧。」 「蓓儿可以独力完成这个任务是也,完成这个任务是也。」 「可是我不好意思劳烦你,而且身为饲主,我也得尽自己的义务才行。再这样下恐怕戴安娜都要被蓓儿汀小姐抢走了。」 「蓓、蓓儿岂敢是也!蓓儿的忠心有如一池圣泉,永远不会干涸是也!永远不会是也!」” 一 「呵呵呵,这可难说唷。对吧,戴安娜?」 』 「陛、陛下!Trust me是也,Trust me是也!」 蓓儿汀女士直直望进小生的眼眸。 她今天依然美丽。 一 每当瞻仰蓓儿汀女士的小巧脸蛋,小生便忍不住想将鼻子凑 近,舔她舔个过瘾。 「呵呵呵,蓓儿汀小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好 了,咱们走吧!」 「没错,古人『兵贵神速』是也!陛下,出征是也!出征是也!」 蓓儿汀女士将小生的项圈系上牵绳,精神抖擞地迈出步伐。 啊,蓓儿汀女士将不再跨上小生的背脊了吗?小生再也无缘感受那 受那股柔软的重量了吗?这么一想,小生不禁感到无限惆怅;小生 明白理理小姐禁止蓓儿汀小姐这么做,但如今理理小姐不在,何不趁机尽情地——! 话虽如此,小生也不敢贸然催促蓓儿汀小姐。 在蓓儿汀女士与娘娘的带领之下,小生就此展开散步之旅。 路线是固定的,详情如下—田宫内家门口往前走几步抵达大马路,接着通过红绿灯,再沿途走一段路便能看到一座大公园。这座公园内设有巨蛋体育馆、球场以及脚踏车专用道,据说它以前是所农业试验场。 穿越公园后,一条贯穿整个市镇的河川便映入眼帘,而我们的目的就是在河边悠闲散步。 小生最喜欢这条河川了。 原因是—— 「戴安娜,你是不是觉得很怀念?」 娘娘如此问道,彷佛看穿了小生的心思。 「陛下,怎么回事是也?怎么回事是也?」 「这里呀,是我们和戴安娜初次相遇的地方唷。」 没错,宫内家和小生的缘分,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陛下以前在外流浪过吗是也?在外流浪过吗是也?」 「是呀,它小时候呢,被某个没良心的饲主丢弃了。」 是这样吗?小生对以前的环境记得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曾几何时,无依无靠的小生将这一帮常成了自己的地盘。 那时的小生,真的很野蛮。是天性使然吗?与生俱来的利爪成了小生与其他生物斗争的强力武器,小生不断地战斗,最后终究在这一带称霸为王。 但是没有仇家,不代表伙伴也能跟着增加。 小生在这个世界上依旧孤独无依。 就在此时,称霸邻镇的土佐犬对小生展开攻击。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小生在无力抵抗的情况下负伤而败,只能暂时潜伏在这条河川的桥下。 那时,年幼的理理小姐凑巧经过此地,发现了小生。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她老是只把饭吃掉一半,还把剩下来的饭带出去呢?我质问理理,接着跟她一起来到这边,然后就发现这孩子蜷缩在那座桥下。」 没错,理理小姐救济了动弹不得的小生,而且还拚命恳求娘娘收留小生。其实当时就算放着小生不管,也不过就是多了一条死在路边的野狗罢了。 「所以,您就收留了陛下吗是也?收留了陛下吗是也?」 「毕竟我从未看过她那么认真地恳求我嘛。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那孩子这样做,但她的决心很坚定。」 在那之后,我们过了一段忙乱不堪的日子。宫内家从没养过狗,而小生也不明白人类社会的规范,彼此都还在摸索阶段。 即使如此,当家犬还是比当野狗舒服多了。 她们让小生相信,自己并不是孤苦无依。 因此小生在内心发誓,要赌上性命为宫内家、娘娘以及理理小姐效命。 「原来是这样啊是也……原来是这样啊是也……」 「我也是养了戴安娜后才知道大白熊犬这个品种的,原来这种狗本来就有当家犬的资质。你看,现在的它多温驯呀!」 娘娘伸手抚摸我的头。 「……既然有这个插曲,理理小姐就应该对陛下更好一点是也,更好一点是也。」 蓓儿汀女士,千万别这么说。 小生自豪的毛发全都是理理小姐一手梳理而成,而负责打扫狗屋的人也是理理小姐,其实理理小姐对小生实在好得没话说。 「那么,我们继续走吧!」 「是也。谢谢您告诉蓓儿这个珍贵的小故事是也,珍贵的小故事是也。」 在蓓儿汀女士的牵引之下,小生再度迈出步子。 人绝对不能忘记过去,但也不能受困于过去的回忆,故步自封。 小生决定要活在当下。 ◇◆◇◆+ 「咦,理理,你在读什么?」 「嗯——……一本教导饲主为宠物修整毛发的书。」 「是为了戴安娜大人吗?啊哈,毕竟你很喜欢戴安娜大人嘛。」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废话吗,它可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戴安娜大人呢!」 第二卷 08.晚霞满天,天之河畔待郎君。 今天是星期五。总觉得最近老是在放假,但总之我又放假了。最近气温真的很温暖——应该说很热,所以电风扇常常开到最强。不过,就算天气再怎么热,我也不想开冷气;因为很耗电,而且听说吹冷气对身体不好。 话虽如此,电风扇也是有极限的。你说:那这时该怎么办呢?答案是:改善通风!我从沙发上起身,打开客厅的窗户。 外头相当晴朗,这正是初夏的典型天气;云层也不多,可说是晴空万里。幸好外面还有些徐风,吹进室内后多少带来了些许凉意。这种天气去外头骑脚踏车,一定很舒服。 午餐早就吃过了,现在是下午三点。 这个时段是最清闲的。怎么办?我该去逛书店吗?还是去唱片行找找看有没有新专辑? 「嘿咻、是也,嘿咻、是也。」 就在此时,我瞧见有个影子在庭院中动来动去。 「蓓儿小姐,你在干么呀?」 不用说,对方就是我家的女仆机器人。 蓓儿小姐在夏季的天空下双手拖曳着某种东西。 仔细一看,那东西既细又长,而蓓儿 小姐抓着的部分像是枝节众多的树枝。此外,该物前端也长了叶子,照这个特征来看,这东西正是家喻户晓的—— 许愿竹(注14) 我不会看错的。 蓓儿小姐伫立在庭院中,接着以双手重新将许愿竹抱稳。 「喝啊啊啊啊啊!是也!是也!」 她大喝一声,垂直地将竹子举了起来。我有点被吓到——不,应该说是吓了好大一跳。可以请你不要突然大吼大叫吗? 蓓儿小姐将举起来的许愿竹立在地上。 「琥太郎殿下!Help me是也!请大大地Help me是也!」 「咦、啊,好!」 我震慑于蓓儿小姐的气势,赶紧套上拖鞋来到庭院。走到她身旁我才发觉,蓓儿小姐立起许愿竹的地方有一个深深的洞穴。从周遭那一大堆黑土看来,应该是蓓儿小姐所挖的吧?话说回来,这个洞穴的深度跟蓓儿小姐的身高差不多耶,她到底是怎么挖的呀? 「琥太郎殿下,能不能请你帮我扶一下是也?帮我扶一下是也?」 (注14原文为「笹」,为一种矮小的竹子,台湾通称为「许愿竹」。) 「啊,嗯。」 在我代蓓儿小姐出手稳住竹子时,她将挖出来的土以儿童用铲子填了回去。看来她一心想种植这棵许愿竹。 是说,这棵许愿竹真巨大啊。即便根茎的部分已经埋进土里,它依旧比我稍微高了一些,而刚才蓓儿小姐居然能够举起这东西。这个未满六O公分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臂力?有时我真搞不懂蓓儿小姐的构造。 「喝啊!是也!是也!」 大概是填完土了吧?蓓儿小姐再度大暍一声,在地面上跳来跳去,将泥土踏平。我试探性地把手放开,结果许愿竹站得还满稳的,看来它已经能独自站立了。 「嗯,应该没问题了吧?」 「OK是也!感谢你的帮忙是也!感谢你的帮忙是也!」 蓓儿小姐露出工作告一段落的满意表情,擦拭额
头的汗水。咚咚!她伸手拍打腰际的能源包,看起来真像个大叔。 话说回来—— 「欤,蓓儿小姐。」 「什么事是也?什么事是也?」 「你干么种许愿竹?这次你想培育这个东西吗?」 「……琥太郎殿下,今天是几月几日是也?几月几日是也?」 蓓儿小姐叭种鄙夷地看着我。呜呜,她遗是一点都不可爱。 这个嘛,我记得今天是七月七日—— 「啊,七夕!」 「为答对者掌声鼓励是也!你答得很好是也,答得很好是也!」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种许愿竹啊。 日本各地的「七夕」日期并非皆为七月七日,比如说宫城县的仙台一带是定为八月七日(稍晚了一个月),而居住着许多仙台迁居者的北海道也是一样。不过,这似乎只是阳历跟阴历不同所造成的差异。 「可是蓓儿小姐,你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大的许愿竹呀?」 「我是去花鸡要来的是也,去花鸡要来的是也。」 「花鸡」是商店街的某家园艺用品店,我偶尔也会去光顾,比如想养盆栽时就会去该店选购。 「店家愿意免费给你许愿竹?」 「蓓儿和花鸡的老板娘阁下可是好麻吉是也,好麻吉是也!」 「……毕竟蓓儿小姐常常栽培花草嘛。」 这就叫臭味相投啊。 嗯?我好像用错词了。 「那么,蓓儿要准备下一个阶段是也,下一个阶段是也!」 「下一个阶段?」 「因为今晚是七夕,所以要准备很多东西是也,准备很多东西是也。」 蓓儿小姐的个性就是这样,对于节庆跟活动简直是来者不拒。例如前阵子的布丁事件以及初春时节的赏花活动,全都是由蓓儿小姐一手策划。 说起来,其实我也不讨厌这类活动: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喜欢。 因此—— 「好像很好玩耶,我也来帮忙吧!」 找到消磨时间的好方法了。 「了解是也!那么我们先去买东西是也,买东西是也!」 看来今天有得忙了。 ◇◆◇◆◇ 我们在超市买完东西后,回到了自宅。 时间是下午五点。 好像有点花太多时间了。 「今晚要——吃面线是也——吃面线是也——」 蓓儿小姐说得跟唱的一样——应该说她真的一边哼着歌,一边从环保袋中取出乾面线。生鲜视频可以在商店街的鲜鱼店跟肉铺买到,但比如说这种乾货,就只能上超市买了。 简单来说,购物时最好衡量情况,在价格、便利性两相考量之下,前往最符合自己需求的店家购买。一个掌管家计的人必须在这时讲求实际,毕竟我家可是有个大酒鬼兼大饭桶妈妈呢。 「为什么七夕要吃面线呢?」 我不自觉脱口将脑中浮现的疑问说出来。 「根据古文献记载,七夕时民众所供奉的『麻花卷』可能是误传,供奉『面线』这个说法的可信度比较高是也,比 高是也。」 「……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知道?蓓儿小姐。」 「蓓儿汀的资料库随时都可以线上更新是也!随时都可以线上更新是也!」 真是博学多闻啊。 接下来,我也该打开回家途中在书店买回来的摺纸了。我准备好剪刀,开始摺纸;摺完之后,我用剪刀剪出缺口,将它展开。 「好,完成了——」 我摺了一个纸网,这是拿来装饰外头的许愿竹用的;国小时我常常做这个,不过想不到它会在我脑中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喔喔,琥太郎殿下。做得真好是也,做得真好是也!」 「蓓儿小姐,你想不想试试看?」 「是也!是也!」 我将摺纸和剪刀递给蓓儿小姐。 蓓儿小姐用那双小小的手将摺纸摺了四摺,然后慢慢 地沿着对角线割开,最后在山线(注15)的部分剪出几个缺 口。 展开。 「……这是什么?」 氓 「莲藕是也!莲藕是也!」 的确,蓓儿小姐展开的摺纸是圆形的,而缺口的部分也很像莲藕的孔穴;不过想也知道,七夕和莲藕一点关系也没有。 「……算了,随便啦。我们还要多做一点喔,蓓儿小姐。」 「了解是也,了解是也。」 等等。 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等一下唷,蓓儿小姐。」 「琥太郎殿下?你要去哪里是也,你要去哪里是也?」 (注15 摺纸用语。「山线」就是摺纸时隆起来的那条线,反之则为「谷线」。) 「这种活动呢,还是邀大家一起来比较好玩!」 ◇◆◇◆◇ 「……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叫我们过来?」 理理一如往常地狠狠瞪着我。 不,其实也不算是瞪我,因为她的眼神天生就这么凶狠。 「好怀念喔,先这样、再这样……拿去,琥太郎。」 耕平将刚摺好的纸灯笼丢给我。真不愧是耕平,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搞什么,为什么我也得来?」 「你看嘛,今年难得七夕有放假,而且这几年来都没有七夕庆典说。」 「今年公园好像也没有七夕活动耶。」 耕平说得一点也没错。几年前只要一到七月七日,这一带的公园一定会有小型七夕庆典,但今年却没有相关活动;我猜一来是因为近几年的人潮逐渐减少,二来则是少子化所造成的影响吧。 所以,至少我们家要来好好庆祝一番才行。 「来来来,理理你也来摺嘛!纸星星要怎么摺呀?」 「受不了……你看,先把它割成两半,然后再这样组合起来……」 「……理理,那是飞镖……」 「摺什么还不都一样!喝!」 理理短暍一声,丢出飞镖。理理掷出的飞镖在空中画出抛物线,命中蓓儿小姐的脸。 「喔呜!理理小姐,你干什么是也!干什么是也!」 「少罗唆,在战场上疏忽大意的人没资格抱怨!」 请你不要随便把我家当成战场。 「呜呣,蓓儿也要摺武器是也!摺武器是也!」 拜托你不要应战好吗? 如此这般,在理理手中的精致飞镖和蓓儿小姐的连发纸飞机于客厅中交战之时,我和耕平也照着自己的步调制作装饰许愿竹的纸饰品。 「琥太郎——你来看看面线这样子行不行。」 厨房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我放下手中的招纸,朝着声音的来源前进。 伫立在厨房的正是身着围裙的伯母。瓦斯炉上的大锅子装了满满的水,其他的食材则有茄子、红萝卜、小黄瓜、香菇、鸡蛋、蘘荷(注16)跟秋葵,甚至也有虾子。 「哇!好棒喔,真豪华!」 「毕竟面线是要拿来当晚餐吃的嘛,所以我稍微弄得丰富了些。」 (注16 一种辛香料作物,被广泛地利用在日本料理中。) 这些食材想必也址来自于理理家的特大冰箱吧?我家可不会在冰箱存放蘘荷跟秋葵。 「呃,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啦,琥太郎只要负责装饰许愿竹就好。如果我家女儿只顾着玩而不帮忙,你尽管用椅子砸她!」 「哈、哈哈……那么,厨房就麻烦您罗。」 「好的,交给我吧!」 我将下厨的任务交付给伯母,回到客厅。 正如我所预料的,地板果然到处都是飞镖跟纸飞机。 「唉唷——讨厌,摺纸都被你们浪费掉了啦。」 「挂到许愿竹上不就得了。」 你说挂纸飞机吗? 不知道这个七夕最后会变得多么乱七八糟。 「琥太郎,这样可以吗?」 耕平亮出两大把纸饰品。 「哇——耕平,你好厉害唷!」 纸网、风向球、纸灯笼、牛郎与织女、菱形缀,这些阵容连我都摺不出来。虽说早已习以为常,我还是不禁佩服耕平的多才多艺。 反观理理—— 「你那什么眼神啊。」 散落在理理手边的尽是些飞镖、纸船、鹤跟伞蜥蜴——甚至还有庞然耸立的暴龙。以另一种不同于耕平的角度来说,她也很厉害。 「理理,你根本只是在玩吧?」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这些都是装饰品耶!」 「世界上有哪个地方会用暴龙来装饰许愿竹……?」 总觉得一下子变得好疲累。 「接下来就是那个吧?在短签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啊,对耶。短签、短签。」 我将摺纸剪成两半,制作长方形的短签。我已经在书店的文具卖场买了绳子,而且也准备好穿孔工具了。 「来,蓓儿小姐也写一下自己的愿望吧!」 「喔——?写什么都可以吗是也?写什么都可以吗是也?」 「嗯、嗯……尽可能写有希望实现的吧。」 蓓儿小姐将我的话视为耳边风,喜孜孜地在短签上舞动麦克笔。 『我想当琥太郎殿下的新娘是也!』 劈里劈里。 理理把它撕成两半丢掉了。 「你、你干什么是也!干什么是也!」 「闭嘴啦破铜烂铁!一百万光年后再来吧!」 「理理,那不是时间的单位,而是距离的……呀!」 理理的手刀划过我眼前,一根浏海飘然落下。 我真想说服自己:这只是偶发性的掉发。 「你这小子要写什么愿望啊?」 「我、我?呃——」 这个嘛,该写什么好呢?仔细想想,我还真想不出要许什么愿才好。阖家平安、消灾解厄……我顶多只能想出这些跟神社新年祈愿没两样的愿望。 希望理理能变得更加文静。 虽然这个愿望非常吸引人,可是我万一真的写了,八成会被撕成两半外加被上段踢踢飞;何况我也不想过度刺激理理,所以还是决定放弃。 姑且写一些不会惹来杀身之祸的愿望吧(只针对理理)。 「『希望大家过得平安快乐』~?无聊死了。」 「嗯,那理理你要写什么愿望?」 「…………」 理理没有答腔,只是直直地凝视着我。 「理理?」 「……没事啦,说到底,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应该给别人看嘛。」 唉——她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带头说要看……」 理理还是老样子,说话颠三倒四的。 「那么,我们把这些东西挂上去吧!」 耕平站起身来,将纸装饰品成堆地抱起来。 「耕平,你写了什么?」 「嗯——?希望琥太郎跟理理能过得幸福……之类的。」 为什么我们俩会被凑在一起呢?而且这里面怎么没有耕平?难得过七夕,不为自己许个愿怎么行? 我不经意地瞥了理理一眼,她脸颊似乎变得红通通的。 「理理,是不是很热?要不要把电风扇开强一点?」 「……!不用你管啦—走了啦!」 理理跨着大步将地板踩得磅磅作响,拉着耕平走到庭院。为什么理理总是突然生气呢?难道她真的这么缺乏钙质? 「理理好奇怪喔。你说对不对?蓓儿小姐。」 「呣——她依旧是个超呛的傲娇是也,傲娇是也。」 「呃,蓓儿小姐,你的话也好难懂喔。」 我周遭怎么都是这种人啊? ◇◆◇◆◇ 走到外面时,四周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太阳西下,晚风沁凉如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我们几个纷纷将各自的纸饰品挂到许愿竹上;蓓儿小姐构不到竹子,所以我将她抱起来以利于装饰。 「幸好没有下雨,这样织女和牛郎就能尽情约会了。」 「……你有时会突然讲出肉麻兮兮的话耶。」 「……嗯,我也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怪怪的。」 我只是凑巧想说说看这种台词罢了,结果说了后果然丢脸到不行。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到底想干么。 「话说回来,银河果然没这么容易看见。」 耕平抬头仰望夜空。 「是啊。是说,我连一次都没见过呢。」 「然后咧?哪个是织女,哪个是牛郎?」 天空确实繁星点点,但我实在看不出哪颗星叫什么名字。 「嗯,那个是夏季大三角,照这样推算的话……」 「我们国中时好像学过这个嘛。它们好像分别是Vega、Altair、Deneb,是吗?」 「所以到底哪颗星是织女,哪颗星是牛郎?」 「……耕平,换你。」 「……蓓儿小姐,换你。」 「……理理小姐,换你是也,换你是也。」 「你们几个……」 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织女是Vega,而牛郎是Altair唷。」 身后有人说话了。我将视线从星空移至地面,发现伯母正一如既往地露出慈蔼的微笑,伫立在那儿。 「理理小姐的娘亲,您真是博学多闻是也!博学多闻是也!」 这个嘛,蓓儿小姐,既然你都能侃侃而谈地道出面线的典故,麻烦你也学习一下如何区别织女星和牛郎星吧。 「妈,那么哪个是Vega,哪个是Altair?」 「在这三颗星当中,最亮的就是Vega-也就是织女,第二明亮的是牛郎——Altair,而最暗的则是Deneb。」 我再度仰望天空,注视夏季大三角:最明亮的那颗很好辨认,但其他两颗星就有点难 以辨别了。 「原来如此,蓓儿懂了是也!懂了是也!」 「咦?蓓儿小姐,你好诈喔!哪颗星是哪颗呀?」 「啾一下就告诉你是也!啾一下就告诉你是也!」 「……那箅了。」 「好失望是也……好失望是也……」 她明显地摆出垂头丧气的模样。 在晚风的吹拂下,许愿竹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仰望夜空的我,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你在笑什么啊,恶心死了。」 「嗯——?没有啦,我只是在想,希望明年也能像这样跟大家一起过七夕。」 「……是啊。」 很难得地,理理居然认同我的话。 我原本以为妈妈不在后会使我感到寂寞,但如今有蓓儿小姐跟大伙儿一同在家中陪我;和亲朋好友一同眺望夜空,其实也别有一番风味。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 「接下来呢,晚餐也差不多做好了,大家上来吃饭吧。」 「好——我好期待豪华面线喔!」 「是也!是也!」 大家共同走向玄关。 进入屋内前,我再度回头望向许愿竹。 在织女和牛郎的照耀下,短签正飘然摇曳着。 ◇◆◇◆◇ 「附带一提,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工作非常勤奋—田于她太热中于工作,天帝担心她弄坏身子,便将银河对岸的牛郎介绍给织女认识。怎料这两人自此只顾着幽会,完全将工作置之不理,于是这回天帝便愤怒地将两人拆散,使他们从此分隔在银河两岸。」(注17) 「话都是他在说,这天帝好讨人厌喔。」 「理理,你讲得太露骨了……」 (注17牛郎织女的故事有多种版本,本书中描述拆散这两人的是天帝,但有些版本则将天帝改为王母娘娘。) 第二卷 09.Sing a song随想曲。 嚓、嚓、嚓。 桌上的手表刻下时间的痕迹。其实我听不到指针走动的声响,但望着秒针规律地移动的景象,总令我觉得耳朵似乎真的听到了这声音。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再度重新检查已反覆确认多次的考卷;应该没问题了吧? 空格我全部都填满了,当然正确与否就先暂且不管。 这时—— 听过数千次的单调下课铃声,向全校宣告此堂课已终结。 「好了,请后面的同学把考卷收过来。」 发话者是图书教师佐仓老师。她是图书局的顾问,年方二十八,野心勃勃地想夺得小说新人奖。这堂课的监考老师就是她。 是的,考卷。 现在正是期末考时间。 长久笼罩在郁闷气氛中的教室,如今总算拨云见日、一扫阴霾;这也难怪,因为今天是期末考最后一天,而刚才交卷的现代国语正是最后一科。 「大家都交卷了吧?好,各位同学辛苦了。值日生,麻烦你了。」 起立、敬礼、坐下。 老师一走出教室,教室便瞬间变得闹烘烘;依照学生的本质,在导师时间开始前的这段时间,大家会谈论的话题几乎只有一个。 「琥太郎,答案你都会写吗?」 耕平拿着自动铅笔戳了戳我。 「嗯,算是全部都会吧。」 不只现代国语,其实国语类的科目都是我重要的得分来源,因此我绝不能让这一科沦陷。 「理理你呢……呃,抱歉。」 耕平一瞧见理理的模样,便马上怜悯地别开目光。这是当然的,因为理理整个上半身都瘫在桌上,而且脸颊还不断抽搐呢。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要求学生描述作者的心情这种考题呢……鬼才知道写出这种东西的人脑子在想啥咧!」 简直是胡说八道。 「毕竟理理不擅长国语嘛。」 「闭嘴啦!还不是因为你乱教一通!」 「好冻好冻对不挤!」 理理用力扯开我的脸颊。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反射性地道歉,是我从小养成的坏习惯,因为理理根本是有理讲不清,亏她的名字还有两个「理」字呢。 附带一提,每次的国语成绩都徘徊在及格边缘的理理,其实是我们三人之中成绩最优秀的。除了她不擅长的国语之外,她每一科都成绩优异,时常蝉联全年级前五十名。若是她的国语也能跟其他科目一样获得高分,想必进入全年级前十名也不是梦想。 另一方面,耕平的成绩一直停留在中上,中下阶段,总是跨不过全年级五十名的门槛。个性最极端的理理居然成绩最好,她的人生一定走偏了。 「唉唷——烦耶!不要再聊考试了啦!回家前找个地方晃晃吧!」 磅!理理双手拍打桌子,似乎想藉着大声说话来抛开烦闷。 说得也是。既然最棘手的期末考已经宣告终结,剩下来的就是十天后的暑假了。我顿时感到雀跃不已,盘算着自己的暑假计划。 「呃,老师来了。待会儿再聊吧!」 耕平的话语提醒我将目光转向门扉,这才发现我们的班导正一脚踏进教室。我完全忘记还有「导师时间」了。 考试期间的放学时刻一概订为中午,因此下午我们可以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从考试重担中解放所带来的好心情使我的情绪更加高涨,满心期待着下午要好好玩乐一番。 因此,老师所说的话,我多半都没听进去。 ◇◆◇◆◇ 外面晴空万里,是个适合当作考试解放日的好天气。虽然我讨厌炎热,不过夏天还是要热一点才有气氛,况且我们学校的夏季制服又很可爱。 「那么,我们要上哪儿去?」 「这个嘛……电动游乐场之类的?」 「我去那里会很无聊耶……」 我和理理、耕平不同,不擅长打电动。如果是机智问答的话或许还能勉强过关,但若是要花钱的话就免了。 「那去唱卡拉OK怎么样?」 耕平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纸片。 我接过来一看—— Fortsevern (注18)、中午时段每三十分钟五十圆、低消为一杯饮品——上面写的大概是这样的内容。能唱的时间只有三小时,不过价格只需要三百圆,听起来还不错嘛。 「好耶,我正想狂欢一番呢!这样正好可以消除考后的郁闷。」 「琥太郎呢?」 「我也没问题——」 (注18《钢弹X》中的某都市。) 「那就这么决定罗!」 全员一致通过。我们三人是儿时玩伴,所以决议事情也比较有效率,真是太好了。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我们很快就出发了。目的地就在电动游乐场隔壁,因为娱乐性质的店家都聚集在同一区当中。 我们一步一步地往前迈进。 「我说啊,为什么K非得在老师的房间自杀不可?想死一个人找个隐密的地方死一死就好,干么害人家呀?这个K好讨厌喔!(注19)」 「故事就是这么写的,你抱怨也没用啊……」 理理在途中频频针对文学名作找碴,看来她还对刚才的现代国语考题怀恨在心。我倒认为这世上没有比国语更简单、更有趣的科目了。不过,或许理理也无法明白,为什么英文会如此令我感到棘手吧? 另一方面,耕平既没有棘手的科目,也没有擅长的科目;不,他擅长的其实是不用考试的艺术科目,毕竟他是美术社社员嘛。 说着说着,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家卡拉0K并没有在大楼中租借楼层,而是拥有自己的店面,在这年头相当罕见。不,说它是卡拉0K好像有点奇怪,该说是KTV吗?算了,反正没差。 穿越自动门后,屋内跟屋外简直是不同的世界。里头有柜台以及布满整面墙
的萤幕,(注19影射夏目漱石的作品《心》。) 画面上播放着当红歌手的歌曲,以及卡拉0 K版权公司的广告。 包厢所传出的歌声与店内的音乐混杂在一起,震动着我的耳膜。若是稍有不慎,我的意识搞不好会飘到远方。 「欢迎光临,请问一共几位?」 店员站在柜台后面询问道。耕平竖起三根手指,掏出会员卡跟刚才那张优惠券。这种事只能交给男生来办,我们只能倚靠耕平了。 「请跟我来。」 看来手续已经办好了。另一个店员单手拿着放有遥控器、触控板跟收据的篮子从柜台中走出来,而我们也跟着他的背影,前往走廊的深处。 途中,我们和一群穿着高中制服的年轻人擦身而过。尽管学校不同,大家心中的想法似乎是一致的;难得考完了,想必每个人都很想狂欢一番吧。 「请进。」 我们照着店员的话走进包厢。这个空间对三个人来说既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相当理想。 因为最低消费要点一杯饮料,所以我点了乌龙茶,而理理则是哈密瓜冰淇淋汽水;别看理理这样,其实她的喜好是很孩子气的。另外,耕平点的是冰咖啡。如我所料,偏成熟风。 「如果需要什么服务,请利用墙上的电话通知服务人员。」 店员朝我们鞠躬,接着走出门外。 「好,那么来点歌吧。」 理理抢先伸手拿取点歌本。 「咦,这么快就要点歌?」 「那还用问吗?你是来这里干么的呀?」 说时迟那时快,理理施展华丽的点歌技巧在遥控器上一一输入,然后将点歌本和遥控器一把塞给我。 「咦,呃、呃——」 「琥太郎,我可以先点歌吗?」 「啊、嗯,抱歉,拿去吧。」 我将它们一并递给耕平。 我和他们两人不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相当优柔寡断。理理和耕平早就在心中想好要点什么曲子,但我总是从点歌本中随便选几首会唱的来点。不用说,拿手的歌曲一首也没有。 像今天,我也是最后一个点歌的人。 当我正在找曲子时,包厢的音箱传来喊着「很好」、「很棒」(注20)之类的间奏吆喝声,而理理正引吭高歌着。这首八成又是动画的主题曲吧? (注20此处应为《假面骑士电王》的主题曲<Climax Jump>。) 我想,若是理理也能像一般女孩一样唱些抒情歌就好了;不过我一想像理理感性地歌颂爱情的模样,就觉得啼笑皆非——这句话要是被她听到就完蛋了。 正当理理扯着喉咙呐喊时,店员将我们点的饮料送进来了。坦白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了。 就这样,理理唱完了。我们打开了评分功能,萤幕中的三个角色正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分数。 结果得到九十八分。 讨厌,居然分数还不错。 「得到最低分的人要请客喔。」 「理理好过分喔,上一次也是我请客耶!」 「别激动嘛,你就把它想成是理理的口头禅就好了。上次我们不是各付各的吗?」 「话是没错啦……」 此时,耕平点的歌开始播前奏了。耕平所点的都是标准的流行歌,虽然偶尔混杂着老歌,也几乎都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歌曲;再加上他歌喉很好,所以我总是能放心听他唱歌。 而得到的分数尽管比不上理理,好歹也有九十五分。 也就是说,该担心的人只有我。 我将记载在点歌本上的编号输入遥控器中。 接着毅然决然地握紧麦克风。 我唱的是很久以前的西洋老歌——活血该说是棒球加油歌吧。在大联盟七局下半的攻守交换时,球场上的观众便会一同唱出这首歌。(注21) 「……你到底几岁啊?」 外野好吵喔,不要为了区区棒球歌而大惊小怪。 在日本,这首歌同时也是某证券公司的广告歌,我个人非常喜欢它。听着听着,总令我感到宁静、祥和。 说着说着,我唱完了。 我发自内心认为,这真是一首好歌啊。 不过它的歌词并不是什么阐扬梦想的东西就是了。大意是说一个热爱棒球的女子告诉自己的男友,只要带她去看球赛、买花生跟爆米花给她,她宁愿不回家。 我一关掉麦克风,系统便开始评分。在紧张的鼓声伴奏下,评审们举牌了。 「……八十分。」 「这、这可不代表我唱得差喔!是你们两个唱太好了!」 只要得到八成的分数不就够了吗?(虽然我不曾看过这种评分系统给出八十分以下的低分) 「如果大家都实力相当就没意思啦,总是得有一个特别差的嘛。」 「呜呜……耕平——理理欺负人家啦。」 (注20 这首歌为<Take Me Out to the Ball Game>,作词者为Jack Norworth。) 「乖、乖。」 耕平摸了我的头。他的手大大的,感觉起来真不错。 就这样,我们三人各点自己喜欢的歌,一首首唱下去。 「呃,我去一下洗手间喔。」 「只准上男厕喔。」 「……呜呜。」 我走出包厢。 好了,厕所在哪里呢?这种地方理应会在天花板挂标示指引顾客方向,但这儿却什么都看不到。其实我大可随意乱走,但若是迷路就糟糕了;为防万一,还是先记下包厢的号码吧。 此时,我在走廊另一端瞧见店员的背影。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洗手间在哪里呢?」 「啊、是。先从这条走廊走到尽头,然后再左转……呃,啊!」 店员的声音吓得我身子一颤。他的语气原本很温和,最后却突然变得很凶。 怎么回事?——我望向店员的脸。 「咦,怎么会……」 「怎、么、又是你这小子……!」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小,他实在眼熟到不行。 「学、学长?为什么你在这里?」 眼前这个人,正是固定每周挑一天中午找我麻烦的不良少年老大。他穿着店员的制服,胁下夹着托盘。 「我才想问你为啥在这里咧!为什么你这小子总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 磅!学长槌了墙壁一拳。 喀恰。 墙壁另一侧的顾客满脸讶异地探出头来。 「啊、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学长低头频频陪笑道。顾客见状,也只好偏着头回到自己的包厢。 「学长,你这样不行啦,怎么可以破坏店面呢?」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这个人还是死性不改,满嘴歪理。身为一个穿着制服的在职员工,却完全不把客人当一回事。 「学长,我是客人喔。」 「那又怎样!」 「我记得柜台那边好像有顾客意见调查表说,不如我就在上面写『店员态度不佳』 吧!」 学长忽地静止不动,同时原本凶恶的眼神也逐渐开始左右飘移。我想,学长的脑中一定正盘算着各式各样的事情吧。 「……先从这条走廊走到尽头然后再左转就是厕所了……!」 学长脸上堆满僵硬的笑容,声音发颤地用力伸手指向走廊。 「话说回来,学长,面包店跟旧书店的工作呢?」 「你很罗唆耶,当然是一起兼差啊!」 「哇……真是辛苦你了。」 「关你屁事啊,一年级的。」 好凶喔。他其实算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但光看他的外貌跟态度,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他的生活有这么拮据吗? 难不成是因为他每星期都被我击退,所以打工赚来的薪水全花在医药费上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吧。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是他们不良少年集团自己咎由自取,跟我无关。 啊,没空再陪学长瞎扯了。 「那我就先走罗。」 「啊,一年级的。」 「什么事?」 「你的包厢在哪里?」 「哪里……?」 我告诉他包厢号码。 「……哼。」 学长冷笑着朝我一瞥,接着意兴阑珊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该不会是打算待会儿来包厢找我麻烦吧? 「……应该不至于吧。」 我告诉自己:即使他身为不良少年老大,在上班时也应该会安分些,不至于去找客人的麻烦(虽然刚才他就找过我麻烦)…… 尽管心中略感不安,我还是决定先赶紧上厕所。 ◇◆◇◆◇ 回到包厢后,理理依旧大声咆哮着,而且音量足以弄坏两支麦克风。瞧她身材这么娇小,怎么有空间能容纳此种人体凶器? 「你回来啦,琥太郎。」 「嗯,我回来了。」 我从耕平手中接过遥控器,翻阅点歌本。接下来要唱哪一首呢?偶尔找首能跟理理合唱的歌也不错(不过我很怀疑,这种歌真的找得到吗?)。 叩叩。 有人敲门了。 「打扰了。」 店员从门的另一侧现身。 他手上托着托盘。 而托盘之上是—— 「奇怪,有人点薯条吗?」 「没有啊……?」 耕平否认道。 我望向理理,但她也紧握着麦克风摇头。 「不,这是优惠券所招待的薯条。」 「优惠券……呃,不是饮料吗?」 「咦?可是我们同事告诉我,他跟这个包厢的客人收了优惠券……」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理理跟耕平都没有拿出新的优惠券,而我则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 『你的包厢在哪里?』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请问,那个收下优惠券的人,是不是染金发、戴耳环……眼神很凶恶?」 「啊、是的,就是他。」 店员肯定地点头道。 我的猜测成真了。 「嗯……我明白了,那我们就收下吧。」 我接下薯条拼盘。 店员满脸疑惑,但依旧谨守本分地鞠了个躬,走出门外。 「咦?什么?什么跟什么呀?」 刚唱完歌的理理眨了眨眼。 「嗯——这不是很好吗?反正又不算钱,不收白不收嘛。」 「……这样好吗?到时会不会跟我们收钱啊?」 「放心吧!届时我再找店员理论就是了。」 「……什么嘛,你强势得很异常耶,虎狼太。」 那还用说吗? 会做这种妙事的幕后黑手,找遍整家店大概也只有一个人,而最明白如何对付他的人就是我——毕竟我每周都被迫与他交手嘛。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亏他在走廊时还对我凶巴巴的。 为敌人雪中送炭?他是这种人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晈下敌人所送来的热腾腾炸薯条。 ◇◆◇◆◇ 翌日。 「再过不久就要放长假了……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你那张脸揍成前卫艺术,让你整个夏天都不敢出去见人!」 「啊,学长,谢谢你昨天送来的薯条。可是这样做没关系吗?我们没有优惠券说。」 「……大哥?」 「……Leader?」 「等、等等,你们别被骗了!要相信原力的力量啊(注22)!」 (注22《八星际大战》中尤达大师的名言。) 第二卷 10.家庭的基础。 期末考顺利结束了。 考卷也发回来了。结果不好也不坏,我还是别说太多吧。学校布告栏上,只有国语科有我的名字。 只要华丽地无视自己最担心的科目,剩下的课就显得既轻松又愉快了;反正光阴似箭嘛。 而今天则是值得庆贺的期末结业式。 「呜……好冷。」 今天明明是结业式,为什么我还躺在床上呢? 「这是典型的感冒症状是也!感冒症状是也!」 蓓儿小姐跨坐在我身上,端详我的脸。 「呜呜,好不容易等到了结业式说。」 我渐渐感到悲从中来。 附带一提,理理跟耕平已经去上学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寂寞;耕平他直到临走前都关心着我,反观理理却只瞥了我一眼就离开,真过分。 「我来量体温是也,量体温是也,嗯——……」 「蓓儿小姐,你在干么?」 我出言制止闭着眼睛嘟嘴逼近的蓓儿小姐。 「量体温是也。从黏膜直接量体温是也,直接量是也!」 「呃,不用这样,用体温计量就好了啦……」 「好失望是也,好失望是也……」 她顿时垂头丧气。是说,这尊女仆机器人居然还搭载 这种机能?该说她机能太多呢?还是该希望她那部分的容 量能改装其他更有用的功能? 总之,我将蓓儿小姐拿来的体温计夹在腋下。片刻 后,体温计发出了电子音。 「……三十七点五度。」 「体温还是很高是也,还是很高是也。」 「呜——」 「为什么会感冒呢是也,为什么呢是也?」 为什么?我能想得到的原因,只有一个。 这阵子天气突然变得很热,尤其是夜晚,因此我常常开窗吹电扇睡觉,而且只盖着一条毯子。 结果着凉了。 「事情就是这样。」 「堂堂男子汉竟为此着凉,太没用了是也。However,蓓儿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你是也,照顾你是也。」 「呜呜,不好意思啊,蓓儿小姐。」 尽管「男子汉」三字令我听了不是滋味,我遗是过意不去地向她道歉。 蓓儿小姐将毛巾浸在地板上的水盆中沾湿,然后拧乾盖在我额头上。毛巾冰冰凉凉的,使我发烧的脑袋顿时舒服许多。 接着,蓓儿小姐就这样端坐在床铺一端。 「…………」 「…………」 「…………」 「…………」 「呃,蓓儿小姐。」 「什么事是也,什么事是也。」 「你这样一直看着我,呃……我会静不下心来。」 「你这张红通通的小脸也很诱人喔是也!也很诱人喔是也!」 麻烦来个人把她赶出去。 「嗯,蓓儿小姐,其实你不必一直随侍在侧啦,尽管去做自己的事嘛。反正我也快睡着了。」 「请恕蓓儿粗心是也,睡眠是感冒最好的良药是也!睡眠是感冒最好的良药是也!」 「……抱歉喔,蓓儿小姐。」 我觉得自己似乎辜负了蓓儿小姐的好意,于是再度向她赔礼。 「你没有必要在意是也。现在的琥太郎殿下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是也,好好休息是也。」 「嗯……谢谢你。」 「午餐吃粥好呢,还是吃乌龙面是也?你想吃哪种是也?想吃哪种是也?」 「嗯——……吃粥好了。」 「蓓儿明白是也!蓓儿明白是也!」 蓓儿小姐开朗地笑着跳下床,然后便扑向房门转动门把,靠蛮力将门打开。这一连串的动作依旧老练顺畅,她就这样离开了房间。 我这个人,真的太依赖蓓儿小姐了。亏我还敢大书不惭地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呢,明明一到紧要关头就事事都需要人帮忙。我深深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 之前蓓儿小姐曾说照顾我是她的兴趣,但我认为不能因此就对她撒娇。家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是吗?坐享其成而吝于付出,这样太投机取巧了(是说躺在病榻上的我好像没资格这样说)。 我望向时钟。早上十点,结业式快要开始了。我平常早已习惯耕平和理理的存在,一旦他们不在身旁,还真令人有点寂寞。 这时就只能睡觉了,反正我的头昏沉沉的。 从明天起就是暑假了。 我有许多想做的事,也有许多该做的事:蓓儿小姐说得没错,如果我不好好养病,怎么有脸面对大家呢? 想着想着,我闭上了双眼。 ◇◆◇◆◇ 好冷。 我冷醒了。既然我感觉到寒意,就代表我已经从睡眠中醒来。朦胧不清的感受,转变为真实的触觉。 我的额头好冷。冻彻心骨的寒意,彷佛即将由我的皮肤渗透进脑中。冷飕飕的,厌觉好舒服。 其实我很想继续睡下去,但我无法不在意这股冷意——应该说,当我能这样正常思考时,就表示我的睡意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我尽量缓缓地睁开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笼罩上半部视野的黑影。寒意似乎是从那儿传来的,大概是毛巾吧。睡前它就盖在我额头上,想不到现在还冰冰的……不对,是有人为我更换过毛巾—— 也就是说,我身旁有人。 我才刚睡醒,脑袋居然还挺灵光的。 「嗯……蓓儿小姐?」 我呼唤那个心中所猜测的人选。 「唉呀,对不起,我不小心吵醒你了。」 她的嗓音和平常不同,听起来较为成熟;是Cast Away了吗?好像也不是,因为音调、语气都和往常略有差异。 我拨开毛巾,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呃……伯母?」 我眼前的人物既不是小小蓓儿小姐,也不是成熟蓓儿小姐,而是理理妈。 「早啊,琥太郎。身体觉得怎么样?」 「呃、啊、是的……好像还有点发烧。」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喔,想睡时就睡吧。」 伯母一如往常地眯着眼睛笑了。她具有一种大人独有的成熟稳重,这和蓓儿小姐的韵味又略有不同。 「伯母,您怎么来了?」 「是我女儿要我来的。她说琥太郎感冒躺在床上静养,要我过来照顾你。」 「是理理?」 瞧她当初满不在乎地一走了之,原来竟连这点都帮我设想好了?理理的想法太深奥,我实在搞不太懂。 「所以呢,今天一整天,我都会在一旁照顾你的。」 「呃、这、不用啦。我有蓓儿小姐在,而且万一把感冒传染给伯母,那可就不好意思了。」 「琥太郎。」 少见的强硬语气,伯母那对美丽整齐的眉毛.微微竖了起来。 「是、是的。」 我的语气顿时微弱不少,总觉得我好像惹怒她了。 「小孩子呢,根本就不需要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你完全没必要跟我客气呀!」 「……对不起。」 原来如此,我差一点就糟蹋伯母的好意了。 「喏,若是你把感冒传染给我,到时就寸步不离地在一旁照顾我就好啦。」 她咯咯笑着,乐呵呵地戳着我的腮帮子。她跟理理一样不按牌理出牌,只不过方向不同。 此时我忽然注意到— 「蓓儿小姐呢……?」 我明白伯母待在这儿的缘由了,但重要的蓓儿小姐却不见人影。她刚才明明还毅然决然地说想照顾我的呀。 「蓓儿汀小姐说家里的储备药品不够,所以去药房买药了。」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上次好像把所有的药都用光了。平常不太会用到药品,所以一不小心就忘记补充(维他命口含锭跟整肠药倒是比较不容易忘记)。 也就是说,现在家里只剩下我跟伯母两人。 我偷偷瞥向伯母。 是我多心吗?她拄着床托着腮帮子,喜孜孜地凝视着我。 「伯母……」 「怎么啦?」 「您好像很开心呢。」 「说是开心也不太对,或许该说是觉得自己被赋予了某种使命吧?」 「死命?」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话中含意,不禁反问道。 「喏,你看看我女儿,她不是从小就壮得跟头牛一样吗?而且也不常得感冒,我这个做妈妈的还真有点落寞呢。」 「啊——所以你才来照顾我?」 「这样说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这个妈妈现在正感到热血沸腾呢!」 「啊、哈、哈哈……」 我好像只能干笑了,看来我这次的感冒对伯母来说正是干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呢,反正伯母也真的将我照顾得很好,所以能帮上她的忙也不错。 「琥太郎,你有没有流汗?」 「嗯……啊,我好像全身是汗耶。」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出了一身汗。靠着流汗降低体温是很不错,不过汗流浃背还真不舒服。 「我帮你准备好干净衣物了。来,我来帮你擦身子。」 「呜耶?不、不用啦,我自己擦就好。」 「琥太郎。」 「呜……」 伯母再度对我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为什么平常个性温和的人只要一认真,就会变得这么可怕呢? 擦拭身体、更换衣物,意味着我非得脱下睡衣不可。这样一来,想当然耳,伯母也会看到我的裸体。 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却感到莫名害臊。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望向伯母。 她那张既坚定又凛然的面容,暗示着我在劫难逃。 没办法,我只好解开睡衣钮扣。衣服脱掉后,汗水在空气的作用下变得冷冰冰,我只得姑且以睡衣遮住胸部。 「会有一点冷
喔。」 一股寒意伴随着伯母的话语窜上背脊。 「嗯!」 毛巾湿濡的触感,逼得我低吟一声。 伯母的手细心地在我背上四处擦拭。 「琥太郎,你的皮肤好细致唷。」 伯母喃喃说道。 「……伯母,您也觉得一个男生不应该有这种肤质吗?」 这道高墙,使我碰壁了无数次;我认为自己是个女孩,而且也认为自己的身心都与女孩无异,然而周遭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尽管我告诉自己习惯就好,但偶尔回想起来,还是令我失落。 「这跟是男是女没关系,琥太郎就是琥太郎呀。」 「啊……」 毛巾绕到我的胸口,自然而然地褪下我的睡衣。 「你知道吗?是男是女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因为你是琥太郎,所以我才如此细心照顾你。」 毛巾从锁骨的凹陷处一路南下,由胸部来到了腹部;伯母说得没错,她确实擦拭得非常轻柔、细心。 「……我觉得伯母……」 「什么事?」 「嗯……很像我妈妈。」 我一直觉得,伯母比我家妈妈更像一名母亲,简直就是理想的母亲楷模。不过,我家的妈妈对我来说,也是个好妈妈(尽管她平常的生活态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这个嘛……毕竟那家伙也拜托过我照顾琥太郎嘛。」 「啊、哈哈……我妈给您添麻烦了。」 「可是,撇开这个不谈,其实我打从内心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喔?你跟理理一样,都是我的宝贝女儿。」 「呃、啊……」 伯母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和蔼。 「我也把耕平当成自己的儿子。我想,那家伙跟Nu子的想法也跟我一样吧?」 「我妈跟……耕平的妈妈?」 「是呀。那家伙一定也把理理跟耕平视为己出,而Z子肯定也把理理跟琥太郎当成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么有办法相处这么久呢?」 「…………」 「不会错的。我觉得呀,其实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喔。」 这番话相当有说服力。伯母的话语,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我。 的确,我和理理、耕平从小到大都情同手足,况且我们是打娘胎起就认识的老交情,彼此都对对方的想法了若指掌, 不过,这个道理也可以套在我们上一辈身上。她们三人从学生时期便是至交好友,而生小孩的时期也相同,连房子都是买在同一带。这种各方面都如此亲近的情谊,不就是「家人」所独有的吗? 「家庭……嗯,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罗,父母担心小孩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因此琥太郎也不需要对我客套嘛。」 挤压。 背后有股轻微的挤压感。 伯母从我身后抱住了我。这个感觉既温暖又柔软,而且闻起来好香好香,跟这阵子我所遗忘的母性光辉非常相似——不,这就是母性光辉。 我的小小避风港。 好归好,但是—— 好软。 「呃、伯、伯母……碰到了说。」 「我是故意的。」 亏我刚才那么感动。 伯母的胸部好丰满,可惜没有遗传给理理……这个秘密我就藏在心中吧,若是我当着她的面讲出来,一定会被踹死。 「呃,伯母——」 「蓓儿回来了是也!蓓儿回来了是也!」 喀恰。 房门精神抖擞地敞开了。 伫立在那儿的,是抱着塑胶袋、洋溢着功德圆满笑容的蓓儿小姐。 嗯,我就知道会这样(毕竟我在这种时候被抓包的机率可是异常地高)。 不过这次最惨的,主要是因为蓓儿小姐身后还站了两个人影。 「呃——欢迎回来,理理、耕平……」 客套地打招呼。 好了,依照惯例,来整理一下现在的状况吧。 我半裸着上身。 伯母抱着我——附带一提,双峰还触碰着我。 以上——我整理状况的效率越来越好了(但是一点都不值得开心)。 「……虎——狼——太——」 看来恶魔觉醒了。 「呃,为什么针对我!」 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而且伯母一定也只是把这当成亲子之间的肌肤之亲啊。 「理理小姐的娘亲!不能偷跑是也!不能偷跑是也!」 蓓儿小姐朝我正面扑来,瞪着伯母外加牵制。 「小子……我们可是去参加无聊到爆的结业式,而且还想说你应该很寂寞,所以赶快回来陪你,结果你居然敢给我干下这种好事……」 「人、人家只是躺在床上睡觉而已呀!伯母,快点放开我!」 「嗯……琥太郎的皮肤好光滑唷。」 「……!虎狼太——!」 「是我吗?有错的人是我吗?」 理理的样貌已经到达笔墨难以形容的境界了。 事到如今我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对可靠的哥哥——耕平使眼色。 耕平察觉到我的视线,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似乎在说「找我?」。我点点头。 耕平颔首,朝我一步步走过来。得救了,男生真是可靠啊。 紧抱。 「耕平,你在干么?」 「嗯?你不是叫我过来抱你吗?」 耕平双手环抱我的头,将我紧紧抱在他的宽阔胸膛中。 我好像又要发烧了。 我身上黏着太多东西,活像个身上处处是空隙的最终魔王。 求求你们,让我休息吧。 ◇◆◇◆◇ 「……想不到妈妈你也对虎狼太有意思。」 「唉呀唉呀,你说呢?」 「咦?我怎么了?」 「闭嘴啦!小心我把你踢到月球去!」 「人家是病人耶……」 第二卷 11.无限收音机体操。 美好的暑假来临了。 尽管意外得了感冒,幸好有理理的妈妈过来对我悉心照料,因此我只花一天就痊愈了。虽然有些令我百思不解的点,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她。 而为了让这个夏天过得充实、有意义— 「嗯——好幸福喔……」 我决定在被窝中享受棉被的柔软。 其实我有个对人难以启齿的兴趣,那就是睡回笼觉——如字面所述,就是回头睡第二次的意思。说得更清楚点,就是事先将闹钟响的时间定早一些,这样在被闹钟叫醒之后,就能倒头睡第二次了;如此一来,第一次醒来时就会感到很安心,因为我还能继续睡下去。 我深信着小睡片刻是最舒服的睡眠方式,硬要说的话,算是个无聊的嗜好吧(不过这称得上是嗜好吗?)。 然而,我只敢在假日享受回笼觉,因为第二次必须自己靠意志力醒来才行,很容易睡过头。姊姊有练过,一般人千万不要学喔。 如此这般,正当我已经醒过一次,想接着迈入回笼觉天国时—— 「琥太郎殿下,起床了是也,起床了是也。」 程咬金来了。 蓓儿小姐摇摇我的身子,不过力量很微弱,加上摇来摇去还挺舒服的,因此我决定睡我的觉。 「琥太郎殿下,天亮了是也,天亮了是也。」 戳戳戳。 蓓儿小姐在戳我的脸,烦死了啦。 可是,我还不能醒来。 「真难对付是也……蓓儿要使出杀手鐧是也,使出杀手钢是也。」 听她的语气,似乎痛下了某个决心。 反正八成又是色诱吧?很遗憾,这招对我完全行不通——是说,若真的有人会上这招的当,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然而。 我左等又等,依然无声无息。 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还是微微睁开眼睛好了。 「嗯——是也,嗯——是也。」 只见脸蛋小巧的蓓儿小姐嘟成章鱼嘴,闭着眼睛朝我逐渐逼近。 「……蓓儿小姐,你在干么?」 「这是早安之吻是也,早安之吻是也。」 记得不久前她也曾用量体温的名目跟我玩过这招。 我一把攫住蓓儿小姐的脸,随便扔到一边去。噗啾!伴随着青蛙被踩扁的声音,蓓儿小姐跳了起来。 「呜呜,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蓓儿想共枕眠是也,共枕眠是也。」 拜托你千万不要。 「真是的,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撑起上半身,望向时钟。 五点半。 「早上就该起床是也,起床是也。」 「可是时间还很早耶!平日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假日呢。」 「就是因为假日才要早起是也,早起是也。」 「为什么?」 「因为有收音机体操是也!收音机体操是也!」 「啥?」 蓓儿小姐伸出食指用力指着我,得意洋洋地说道: 「附近的公园有收音机体操活动是也,收音机体操活动是也。」 「这、这样啊。」 「六点半开始是也,六点半开始是也。」 「呃——你想去?」 「是也,是也。」 「我也非去不可吗?」 「是也,是也。」 蓓儿小姐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她的态度实在太理直气壮,看得我目瞪口呆。 「又不是小学生,为什么连我也得去?」 「因为得锻链出健全的肉体,才能拥有健全的心灵是也。琥太郎殿下应该逼身体习惯正常的生活作息才对是也。放长假归放长假,蓓儿可不准你堕落是也,不准你堕落是也。」 「呜……」 今天的蓓儿小姐格外严格,不过她说得倒也没错。如果在暑假中过于懒散,开学时就有得受了。 可是,好不容易放长假,我还是不希望就此放过睡回笼觉的机会。 「不去就别想吃早餐是也,别想吃早餐是也。」 「……我去。」 我真是窝囊透了。 ◇◆◇◆◇ 上面是T恤,下面是韵律裤。 我穿上这样的行头,来到邻近的公园。在我脚边的是打扮与平常无异的蓓儿小姐,这个人除了洗澡以外,一律穿着女仆装。 「天气真好是也——天气真好是也——」 「呜呜,棉被……」 我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话说回来,放眼望去,这儿果然只有小学生和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我这个高中生跟女仆机器人蓓儿小姐混在他们之中显得很突兀,因此完全没人理会我们(这也难怪)。 「……嗯?」 不,不对。还有一个人,这儿还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 她与我同样穿着T恤跟韵律裤,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她的身高普普通通,不过四肢却很修长,体型也很好。她戴着装了镜链的眼镜,将一头长发束在后面绑成马尾以方便运动,只留下一边浏海垂在脸上。 她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于是朝我招了招手。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嗨——琥太郎。」 「呃,你不是局长吗!」 这位正是图书局局长,近藤和泉学姊。 「早啊琥太郎,今天你依然是个女装美少年耶,我好像知道新刊该画些什么了。」 听都听不懂。 「局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慢跑时经过这里,所以就临时决定参加了。」 「你家在这一带吗?」 「说近呢,也不是,说远也不是。」 「想不到你会慢跑,我有点意外说。」 「唉呀,琥太郎,你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我?」 「热爱BL的居家派。」 「……同学,你想成为同人志贩售会的当红炸子鸡吗?」 我不懂她字面上的含意,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事。 不过,我还是觉得十分意外。我只认识她身为图书局长的那一面,因此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有运动的习惯。 戳戳。 好像有人戳我的小腿。 「嗯?怎么了,蓓儿小姐。」 往下一看,只见蓓儿小姐正抬头望着我。 我穿的是韵律裤,所以她看不见我的内裤。 「这位小姐是谁是也,这位小姐是谁是也?」 「啊,对喔,你没见过她。我不是进了图书局吗?这位就是局长唷。」 「喔——原来是琥太郎殿下的上司是也!上司是也!」 好像也不太对。 「唉呀,这么说来,这位可爱的小妞,就是在一年级生当中赫赫有名的——」 「我是不知道她有不有名啦,总之这是我家的蓓儿小姐。」 语毕,局长蹲了下来,和蓓儿小姐四目相接。 「幸会,我是琥太郎的朋友,近藤和泉。」 她的语气温柔、沉稳得有如在向一个小朋友搭话。听到学姊说我是她的朋友实在有点令人害臊,不过局长愿意将我当成朋友,还是教我开心。 蓓儿小姐没有答腔,直直地凝视着局长。她的眼眸似乎没有聚焦,使我想起第一次启动蓓儿小姐时的景象。 「蓓、蓓儿小姐?」 她似乎听不见我说的话,只是一迳地望着局长的脸。 不,不对。不是脸。从蓓儿小姐头部的角度看来,她观察的是更下面的部位;不是下巴,也不是脖子,而是更下面的—— 「是86吧是也!86吧是也!」 「很可惜,我没有那么雄伟唷。是84啦。」 「你们在说什么呀……」 「偏差值(注23)啊。」 「你是哪来的稀世天才啊……」 我的头好痛。 话说回来,局长真的好丰满。她穿着制服时就看得出满有料的,但如今我可以清楚看见,她的尖挺双峰完全撑起了T恤。她是那种穿起衣服会显瘦的类型吗? 坦白说,我真的好羡慕。我不奢求自己跟性感型态的蓓儿小姐一样丰满,但至少也希望拥有局长的胸围。看看我,我低下头来也只看得见地面(而且畅行无阻),不用说,我平得跟飞机场没两样。 「琥太郎,别这么悲观嘛,你可以隆乳呀。」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在盛夏早晨的晴朗天空下,我的心情顿时变得郁闷无比。 (注23 一种日本人用来计算学生智能与学力的计算公式值,通常以五十为平均值、二十五为最低值、七十五为最高值,偏差值越高越容易考上好大学。) (插图) ◇◆◇◆◇ 「另外,刺激女性荷尔蒙也可以增进胸围喔。琥太郎,要不要我帮你揉?」 「不行是也!让琥太郎殿下快活似神仙是蓓儿专有的使命是也!蓓儿专有的使命是也!」 「呜呜……你们两个,大家都在看这边说——」 第二卷 12.炎热时请以热攻热。 「……好热。」 虽说夏天炎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遇到这种高温还是令人忍不住脱口说出这三字。我纳闷着现在到底几度,于是望向挂在墙上的温度计——然后马上别开目光。比我想像中高多了。 天气热成这样,吹电扇也没什么意义了;其实在旁边放冰块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今天这么热,肯定转眼间就融光光——坦白说我刚才已经实行过,而且也目睹了冰块逐渐融化的过程。 如此这般,因此我现在正待在全速运转的电扇前发呆。 「好热是也……好热是也……」 蓓儿小姐整个人趴在电扇前。瞧她吐着舌头瘫在地上的德行,跟被辗毙的青蛙有什么差别? 「蓓儿小姐,没规矩。」 「失敬失敬,蓓儿疏忽了是也……However,炎热的气温会害蓓儿的散热板故障是也,故障是也。」 蓓儿小姐的头饰下方有一个包覆着耳朵的半透明机械构造,它平常总是闪耀着宝石般的美丽蓝光,但今天却闪着红光。 哔哔,哔哔,哔哔。 好像计时器。 根据Electric Maiden Automata——(通称为EMA)的使用说明书所记载,这其实是蓓儿小姐的多功能装置。 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功能呢?举例来说: 备用电源——这倒无所谓,虽然不知道蓓儿小姐的能量来源究竟是什么,总之备用电源多多益善。 随时下载连接卫星系统的必要档案——这我也能理解,八成为了能在宇宙空间自动积极质量平衡控制(注24)而制成的可动四肢——这我就不懂了。干么要将蓓儿小姐运用在宇宙中? 拚命挥动短小的四肢,在无重力空间以蛙式向前游动! 我眼前不禁清楚浮现这样的蓓儿小姐。 它就是这种功能多到即使看了说明书也一头雾水的装置,其中一个功能就是将积蓄在内部的热量透过此装置向外发散。蓓儿小姐刚才所喃喃道出的散热板,就是这样——。 而蓓儿小姐的散热板,现在已经热得蒸汽直冒了。 (注24原文为Active Mass BalanceAuto Control (AMBAC),这是《钢弹》系列所自创的专有名词。) 「呃,蓓儿小姐,你没事吧?」 「热量散不出去是也,热量散不出去是也——」 「是说,这东西真的有效吗?」 蓓儿小姐洗澡时都会将它拆下,不过还是能正常流汗、散热,所以我本来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装饰品。 「如果没有这东西,蓓儿就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性能是也。它不是装饰品是也,上面的大人物是不会懂的是也,不会懂的是也(注25)。」 谁是大人物啊? 话说回来,它现在已经热到冒蒸汽了,这样好像不太妙耶。再怎么说蓓儿小姐也是机器人,万一热失控就糟了。 我不经意地摸摸自己的额头。 上面贴着我刚才贴上去的散热贴布。 多亏这块凉意直冲脑门的贴布,我多少还能维持冷静。根据包装袋上的文案所示,冷却效果可以维持足足八小时。 可是—— 这东西贴在人的皮肤上或许有用,但贴在金属散热板上能发挥作用吗? (注25影射《机动战士钢弹》动画四十二话中技术人员对夏亚所说的:「脚只是装饰品罢了,上面的大人物是不会懂的。」) 「……算了,管他的。」 思考片刻后,我决定将散热贴布贴在蓓儿小姐的散热板 上。 蓓儿小姐微微抽动了一下。 「呣……呣呣呣!冷冰冰的是也!冷冰冰的是也!」 见效了。 好像漫画剧情喔。 管他的,只要能使它降温就好。颜面朝下瘫倒在地的蓓 儿小姐,终于缓慢地撑起上半身。 「来,这片送你。」 我在蓓儿小姐的额头另贴上一张割成一半的散热贴布, 然后顺便连腰部的缎带也贴一张(不知为何)。 「蓓儿复活了是也!蓓儿复活了是也!」 想不到维修这尊机器人这么简单。 不过,天气还是很热,而散热贴布也只能为一小部分降温。 再说,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没什么食欲,但是不吃东西就无法摄取营养。 「中午该吃什么才好?」 「昨天吃的是中华凉面是也,而前天吃的是日式凉面是也,日式凉面是也。」 「还有荞麦面……结果全都是些冷食嘛。」 尽管再怎么炎热难耐,尽吃些冷食好像也对身体不太好;尤其那一类的料理都是以面条为主体,不太吃得到蔬菜。 此时—— 叮咚! 玄关传来门铃声,似乎有人来了。 「蓓儿去应门是也,蓓儿去应门是也。」 「没关系啦,我去就好。蓓儿小姐就在这儿纳凉吧。」 「呜呜,为娘真是拖累你了是也,拖累你了是也。」 你什么时候变成体弱多病的母亲了? 我在玄关套上拖鞋,打开大门。 「来了——……咦?」 「嗨——」 来访者竟是耕平。 「你怎么来了?耕平。是来玩的吗?」 「呃,我不是就住在附近吗?」 「要上来吗?」 尽管不请自来,面对儿时玩伴就不用在意那么多了,我随时都欢迎耕平过来。 「不,不了。对了琥太郎,你要不要来我家?」 「咦,怎么了?」 「午餐吃了吗?」 「嗯,我正想说要开始做饭呢。」 「那正好……应该说,救救我吧。」 「啥?」 耕平的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尴尬。 难得他会这样,平常的耕平可是处世超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我也拜托过理理了。」 「咦?咦?」 「好了,来我家吧。最好把蓓儿小姐也一起带来。」 我完全不懂耕平的意思。 如果不问清楚就跟过去,届时遇到什么事就不好推辞了(真可怕)。 我得把话问清楚才行。 「呃,耕平——?」 「有免费午餐。」 「我去——好久没吃伯母做的菜了——」 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 我们在途中与理理和理理妈会合,接着前往耕平家。 「人客,欢迎光临!」 一踏进耕平家的客厅,马上便有人气势十足地吆喝道。这点先暂且不谈,最令我感到突兀的是这间客厅的
空气。 现在明明是盛夏,这儿却非常凉爽——不过这并非冷气所制造的低温,它比冷气更具有真实感。假如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冷空气穿梭于热空气之间的感觉。 它的真面目铁定就是这个—— 散落在客厅各处的大水盆。大水盆中有一根直达天花板的巨大水柱,水柱所散发的冷气混合了房间原本的空气。 「Nu子,这是什么鬼?」 理理妈难掩讶异之色地询问耕平妈。 「啊,学姊!嗨——没有啦,因为天气太热,所以我就透过关系去弄来一堆冰柱。」 四处林立在客厅中的冰柱,看起来彷佛一片冰冷的森林。仔细一瞧,每根冰柱都晶莹剔透,清楚地呈现出冰柱后面的景致。这种纯净无杂质的美丽冰块,想必所费不赀吧? 居然能靠关系拿到这种冰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耕平妈依旧是个谜样的人物。 「拗冰素也——拗冰素也——」 蓓儿小姐一脸陶醉地在冰柱上蹭来蹭去。总觉得让皮肤紧贴冰块会造成危险,不过女仆机器人应该不会冻伤吧? 「欸,耕平,这是怎么回事?」 理理一把拽住耕平的胳膊。 「喔——正如各位所见,冰块嘉年华。」 说得真是简单易懂。 「可是你刚才不是叫我们救你吗?到底要救你什么?」 这点我也正感到纳闷。四处林立的冰柱确实在这儿大放异彩,但那也只是使客厅变凉爽,照理说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呀? 「没有啦,就是我妈说『炎热时应该以热攻热!』,所以就煮了锅烧乌龙面,现在锅子里的东西正在沸腾呢。」 「……在这种热得要命的天气吃这个?」 「是啊。至于分量呢,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人份——看来她一开始就打算把大家都叫来。」 「所以你才会来求救……干么说得这么夸张,跟平常一样来邀我们就好啦。」 「可是我觉得这样讲才容易把你们引来啊,尤其是理理。」 耕平可真是老谋深算啊。的确,理理是不会为了「来我家吃锅烧乌龙面」这种理由而来的,况且天气这么炎热。 「好了学姊,你也快点入座吧,Sit down Sit down!理理、琥太郎、蓓儿汀小姐,你们也坐吧!啊,耕平来帮我端锅子——」 「哇咧——」 耕平无奈地应声,随着伯母消失在厨房的那一端。 「我们……好像误上贼船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儿真的很凉快,而且我们也好久没跟耕平一起吃饭了,我倒是很期待呢——」 理理妈可谓厨艺冠天下,但耕平妈也不遑多让……只有我妈妈是生活白痴。 基于以上理由,我真的很期待能吃到耕平妈亲手做的料理。 尽管滚烫的锅烧乌龙面令我感到一丝不安— 「Nu子,你还是老样子耶……总是喜欢突然出怪招。」 「是吗?」 「是呀。还有琥太郎的妈妈也是——只要那两人搭在一起总没好事,而负责收烂摊子的人总是我。明明不关我的事,老师却最爱骂我。」 「哈、哈哈……呜呜,对不起,都是我妈的错。」 我的眼前不禁清楚浮现出那一幕,真伤脑筋。现在的我也一样被伯母牵着鼻子走,这个人真是麻烦制造者啊。 「呵呵,不过当时真的很快乐,这也是事实。况且如果没有遇上那两人,恐怕我就无法像这样跟琥太郎谈天了。」 「这样算好事吗?」 「是呀,是天大的好事。」 理理妈手拄着桌面托着腮帮子,温柔和蔼地微笑着。望着她的笑容,我不由得感到莫名羞涩,赶紧别开目光。 磅! 脚上传来一阵痛楚。 「痛痛痛,好痛好痛!理理,你踩到我的脚了!」 「闭嘴啦人妖!你对别人的妈妈娇羞个屁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啦……」 今天理理的沸点也好低。不,应该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基本温度也升高了吧? 嗯,说得真好。 「来——大家久等了——」 说着说着,耕平和伯母已经把托盘端来了。 「很烫,大家要小心喔。」 他们将锅烧乌龙面逐一摆放在桌上。 锅中物正滚烫地沸腾着。 我的食欲好像微微下降了。 「如此这般!『热天就应该以热攻热派对』开始!」 耕平妈高声宣布道。 而且站得也很高。 不过,算了。 每天都找名目办活动的日子实在很有趣,而这正是理理妈所说的:多亏我们三人的母亲彼此相遇相知,我们才能得到这样的乐趣。 这都是她们三位的功劳。 我们几个人的生活,是由许多人所造就出来的。 ◇◆◇◆◇ 「吃完饭后还有刨冰等着大家唷——各位,今天就在这儿吃冰吃个痛快吧!」 「……我可不想吃坏肚子。」 「嗯——话是没错啦。不然这样好了,最后就来玩『破冰块』吧!能一口气敲碎三层冰块的人,我就传授他超级必杀技!」 「……这只有理理能办到吧。」 「……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第二卷 13.Rhapsody in Blue. 我在休旅车中摇摇晃晃了约一小时。 现在的我:心中正雀跃不已——不,不光是我,其实车内的每个人都满心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大活动。 我、蓓儿小姐、理理与她的母亲、耕平与他的母亲,以及戴安娜大人——我们六人一犬所搭乘的休旅车,正朝着某地疾驶而去。 「啊,风景好开阔喔——」 坐在驾驶座的耕平妈妈对着后座(也就是我们)说道,而我们闻言后也一同望向窗外。 「哇——」 我不自觉大叫一声。 硬要归类的话,这一带属于「空无一物」地带;尽管四处都有民宅,其余大部分还是属于自然风景。除了某些时期之外,这里算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然而现在正是那个时期。 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却有恋爱气息。 以及令人目眩神迷的湛蓝。 「大海是也!大海是也!」 没错。 我们是来泡海水浴的。说到夏日最重要的胜地,非海边莫属:游泳池也不错,但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在宽广的场所沉浸于解放之中。 之后车子又行驶片刻,接着便抵达了海水浴场。我背着背包、单手拿着野餐布,伫立于大地之上。耕平是男孩子,所以行李也比较多,连保冷箱跟遮阳伞都由他负责。是说……遮阳伞?为什么理理家会有这种东西? 「好热喔——」 我戴上草帽。 今日万里无云,气温也居高不下。 阳光很强烈,今天得小心中暑才行。 「好,人潮好像不多嘛。」 平常爱摆扑克脸的理理,这会儿也难掩欣喜之色。 这座海水浴场其实算是个鲜为人知的景点,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走别条路前往大型海水浴场,毕竟那儿交通较为方便,设备也比较完善。 可是,这座海水浴场也绝对不算差,因此讨厌人挤人的游客都会选择这里。不过,或许是今年比往年都热的关系吧?总觉得今年的人潮比去年多了一些。 「那我们就下车吧——」 耕平妈换上凉鞋,率先下车站上沙滩。 而我们也随后下车。 我选了一个人潮不多、离大伙儿也不远的地方铺上野餐布,然后将行李压在四个角上固定布面,再朝着太阳撑开遮阳伞,大功告成。 好了,想泡海水浴就得换上泳装才行。大家都知道这种地方的更衣室常常大排长龙,因此我们早已事先在衣服底下穿上泳装。 「耕平,你把头转过去啦!」 「是是是。」 这种时候可真辛苦男生了。 「虎狼太,还有你!」 「我也得转头?」 事先声明,我并不想看理理换衣服的模样,只是觉得每次都唯有这位儿时玩伴把我当成男生,内心感到难过罢了。 耕平也同样脱下了衣服和裤子,男生真是豪迈啊。 他的身材非常健壮(真令人难以联想,他竟属于文化社团),这全归功于至今耕平依旧会偶尔练练空手道。 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耕平真的很帅。原本以为他会很有女人缘,但迄今却从未听过类似的消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该不会是因为我跟理理总是跟他形影不离,所以别人误以为他已经名草有主了?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实在很对不起耕平。 「嗯?」 「啊,没、没事!」 绝不能承认我刚才在偷偷观察耕平。我随口蒙混过去,接着用浴巾将自己整个人罩起来。这是一种能使用橡皮将之固定的更衣专用浴巾。 我怀着一种变成晴天娃娃的心情脱下裤子跟E-i恤,然后摺好收进背包中,接下来只要再拿下浴巾就算变身完成。 更衣前跟更衣后,好像没什么差别。我穿的是布料比背心更多一些的泳装,也就是小可爱两件式泳装;而下半身穿的那件形状也类似热裤,乍看之下看不出来这是泳装,因此直接穿着外出也没问题。 其实我很想穿上一般的泳装,但身体上的不利因素明摆在眼前,如果我换上强调身体曲线的泳装,平胸及其他部位就会变得很显眼。 「干么啦,虎狼太。你穿那是什么样子?」 看来理理换好衣服了。 一看,理理她换上了两件式泳装,腰际围了条沙滩巾。这种穿搭法虽然有点老派,却不可思议地很适合理理。不愧是练过空手道的人,理理的身体丝毫没有赘肉,轮廓彷佛一只深具爆发力的野生动物——不过多亏了沙滩巾的点缀,她看起来相当有女人味。 「哇——理理,很适合你喔,好可爱唷——」 「……!」 「奇怪,理理,你的脸好红喔,没事吧?要不要戴上我的帽子?」 「吵死了!男人穿什么女装啊!」 「呀!」 理理的凶狠上段回旋踢扫过我的下巴。幸好我在她怒吼时及时往后退去,否则若是呆呆站着挨上这一脚,恐怕会当场昏倒。 话说回来,我难得夸奖她耶,为什么非挨踢不可? 「理理小姐,尽管踢下去是也。蓓儿允许你使用强烈外来刺激逼迫琥太郎殿下清醒是也,逼迫琥太郎殿下清醒是也。」 「蓓儿小姐,你不要摄风点火啦……」 还没游泳就觉得有点累了。 此时—— 我注意到蓓儿小姐今天穿的并不是往常的女仆装。她拆下头饰和耳上多功能装置,而身上穿的则是洋装式的……不,比较像学校泳装(还好没有缝上名牌)。 「……蓓儿小姐,那泳装是哪来的?」 「是理理小姐的娘亲帮蓓儿做的是也!帮蓓儿做的是也!」 理理妈静静地微笑着。 然后得意洋洋地竖起拇指。 我真搞不懂这个人。 「两位伯母,你们不游吗?」 「不了,行李我来顾就好,大家放心去游泳吧!」 「哇赛,太感谢你啦,学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耕平妈正想脱掉上衣,怎料理理妈却冷不防一把攫住她。 「Nu子留在这儿。」 「……学姊?」 「Nu子要跟我留下来一起顾行李。」 「……算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耕平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野餐布上。总觉得心里好像有点过意不去。 「呃……这样没关系吗?」 「啊哈哈——没关系没关系,这是监护人的任务嘛。琥太郎,你们别放在心上,玩得开心点——」 「嗯……那么,我先失陪了。」 我从野餐布上踏入沙滩。 「好烫!好烫!」 哩理眺了起来。 光着脚丫踩沙实在太烫了,难怪大家常说「滚烫黄沙」。 不过,这也是海水浴的醍醐味之一。 「陛下!我们是第一名是也!第一名是也!」 「汪!」 曾几何时,蓓儿小姐已经化为303E计划,冲出沙滩。 「啊!蓓儿小姐好诈喔!」 我们也赶紧随后追去。 脚底开始逐渐习惯沙的热度。 眼前是一片广大的海洋。 为了避开人潮,我缓缓地泡进海水中。 「呜!海水好冷喔!」 「很舒服不是吗?啊,对了,我们好像还没做暖身操耶。」 「算了,反正动一动也有同样的效果……有吗?」 「没有吧……没关系,万一遇到危险,只要跟耕平求救就好了!」 「别忘了耕平的困境跟你一样。」 在波光粼粼的水浪中,我们几人尽情享受着自由的快感。 这时我不经意想到—— 「蓓儿小姐,你可以泡海水吗?」 我对着海岸边的蓓儿小姐问道。想想,她可是那个洗澡时没有我抱着的话就会沉到水底的蓓儿小姐耶,怎么可能有办法在连成人都可能溺毙的海水中游泳呢? 「呜呜……很遗憾,不行是也。蓓儿要在这里护卫陛下是也,护卫陛下是也。」 「呜……」 这两人——不对,这一人一犬似乎都很难过。 这样一来,蓓儿小姐就淘汰了。看来能尽情游泳的只有我们三人。没办法,我们就代替他们玩得尽兴点吧。 「虎——狼太!」 「咦?哇噗!」 回望理理的那一瞬间,一片水花忽然飞进我视野,泼得我满脸都是。海水弄得我眼睛刺痛不已,此外还不小心喝到海水,真是惨透了。 「啊哈哈哈!谁教你全身一堆破绽!」 「呜呜……我只是因为玩得太专心而稍微疏忽而已……嘿!」 我用手掌对着理理扫水想要报仇,然而理理早已往旁边大跨一步,完全看穿了我的预谋。 「太嫩啦!别以为海水适应度S级的我会上那种当!」 「理理——」 「啊?噗!」 大量海水直泼理理的脸。 「中招了吧。」 凶手正是耕平,他双手捧水给了理理一记攻击。不愧是男孩子,他的手掌宽厚,因此能盛装的海水也较多。 「耕平,漂亮!」 「嗯——」 啪!我们互相击掌。 「……你们两个——」 浏海滴着水滴的理理慢慢地发出可怕的嗓音。我有种不祥的预厌。 理理单手捞水,然后高高举起,以投手扔出致命一球的气势奋力投出。 磅! 「好痛!欸,很痛耶!」 明明只是海水,我却厌受到被甩耳光般的冲击。我赶紧躲到耕平身后。 理理默默地再度捞起海水。 咻!水球划过空气。 磅! 「呜哇!」 耕平短嚎一声,看来他也受到了同样的冲击。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投球方式,才能让液体升华成子弹? 「虎狼太、耕平……你们两个想在哪里当水鬼?」 看样子,理理已经坠落到黑暗国度了。 她用手掌把玩海水的模样还真恐怖。 「……快溜吧。」 「……好。」 耕平拉着我的手往后冲,而我则压低身子边拨水边逃。 「休想给我逃走!」 水弹擦过我的脸,以数公分之差往左射去。不过,我绝不能因此停下脚步。 古人说得好—— 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有空废话还不如来追我! 话说回来,这样的时光真的好快乐。无论是追人的理理或是被追的耕平,都时而绽放笑容。当然,我也不例外。 就这样,我们三人在浅滩品尝了片刻大海的滋味。 ◇◆◇◆◇ 浸过水的泳装还挺重的。我边拧乾短裤边走上沙滩,至于耕平和理理则忙着比赛游泳;真要比的话我绝对比不过这两人,因此我退出了。 再说,我也挂念着蓓儿小姐。我不能只顾自己玩乐,必须好好珍惜跟蓓儿小姐相处的时光才行。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开始在四周搜索。 找到了。她正在对面的岸边和戴安娜大人共同行动。 「蓓儿小姐——」 「琥太郎殿下,怎么了是也,怎么了是也?」 「没有啦,我只是想来找你一起玩。」 「啊……蓓儿心跳加速是也!心跳加速是也!」 不小心让她动心了。 蓓儿小姐的身旁有一堆吸了水分后颜色变深的沙子。仔细瞧瞧形状,蓓儿小姐似乎正打算将它做成某种东西。 「蓓儿小姐,这是?」 「问得好是也,问得好是也!」 哼哼——蓓儿小姐奋力挺起小小的胸脯。 「然后呢?这是什么?」 「这是蓓儿和琥太郎殿下的爱巢是也!爱巢是也!」 「……啥?」 「为了迎接蓓儿和琥太郎殿下结为连理的那天到来,蓓儿正在设计新居是也,设计新居是也。」 的确,看得出来这堆沙模拟了住宅的隔间。拿掉屋顶偷窥别人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客厅、厨房、饭厅——旁边还有别的隔间,想必是二楼的部分吧?真亏她能以区区沙子做出这么细致的东西。 话说回来…… 「……结为连理?」 「是也,是也。」 「……爱巢?」 「是也,是也。」 总觉得她好像猛烈地误会了什么。 「呜——」 「当然,蓓儿也为陛下准备了寝室是也!准备了寝室是也!」 「汪!」 哪来的寝室?戴安娜大人打算从宫内家搬过来吗? 算了,这件事暂且不管。 「我说呀,蓓儿小姐。难得来到了海边,我们去游泳嘛。」 「不行是也……蓓儿的脚踩不到地面是也……踩不到地面是也……」 她似乎非常难过。 「所以罗,我们在浅滩玩就好嘛!你看,差不多就在那一带。这样一来,戴安娜大人也可以跟我们一起玩了,对吧?」 「不光是如此是也。蓓儿不擅长游泳是也,不擅长游泳是也。」 「咦,是吗?」 「是也。深山博士为了赶上交货日,游泳程式都没认真做是也,都没认真做是也。」 「……妈,你怎么可以随便交差了事呢?」 不过,我也觉得女仆机器人确实不太需要游泳机能。 「原本按照设定,蓓儿可以游出兼具杀人鲸的速度、鳗鱼的适应力以及章鱼的柔软性的泳姿是也,泳姿是也。」 那是什么鬼泳姿。 我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可怕。 「那你就握着我的手吧,我会在你快要沉下去时救你的。」 「呜呜,这样对琥太郎殿下怎么好意思呢是也,怎么好意思呢是也。」 「不用在意啦,我想跟你一起玩呀。」 「……啊,蓓儿重新爱上你了是也!重新爱上你了是也!」 不小心让她重新爱上我了。 我带着好不容易首肯的蓓儿小姐和戴安娜大人进入海里。才刚踏进去,戴安娜大人便开始以狗爬式在我们四周游了起来,这只狗还真是深谙水性啊。 我找了一个水位只到蓓儿小姐胸部的浅滩,弯腰牵起蓓儿小姐的手。 「来,蓓儿小姐。不可以输给戴安娜大人喔!」 「滔滔,蓓儿会加油的是也!会加油的是也!」 蓓儿小姐紧紧握住我的手,接着将身体投到水中,仰着头挥动四肢。 「啊哈哈,很好很好。」 我配合蓓儿小姐的前进速度往后退去。她的脚打起水花,在水面制造出声响与水泡。 蓓儿小姐虽自称不擅长游泳,却没有旱鸭子独有的对水恐惧症,而从她频频将脸浸入水中做出换气动作这点,也可佐证这个想法。 「陛下,一决胜负是也!一决胜负是也!」 「汪!」 他们俩开始比赛了。 专心致志、卯足了劲游泳的蓓儿小姐,看起来真是可爱。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高一时体会到当家长的心情。 我就和蓓儿小姐及戴安娜大人一起玩到中午吧。 就在这时—— 「美眉,一个人吗?」 「呜耶?」 背后忽然有人对我搭话,吓了我一大跳。 回头一看,有两名陌生男子站在我面前。他们两人都是长发,而且也染了头发,全身晒成小麦色肌肤,看起来似乎是大学生。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乐一乐啊?」 语气听起来真轻浮。 莫非他们在搭讪我? 也就是说,我看起来像女孩子? 那就表示我可以继续当女生罗。 三段论完美成立(注26),有点开心说。 不过,我也不能就这样跟着他们走。 「啊,不好意思,我是跟朋友一起来的。」 「有什么关系嘛。难得的夏天一定要留下一些回忆啊,否则不是亏大了吗?」 语毕,他拽起我的手臂。这下能支撑蓓儿小姐的就只剩下一只手了。 「呣呣,快住手是也!蓓儿不准你们对琥太郎殿下放肆是也!不准对琥太郎殿下放肆是也!」 蓓儿小姐独力站立于海底,指向那两个男子。 「……你妹妹?」 (注26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
「呃、啊、是的。」 就算撕裂我的嘴,也不能说这是女仆机器人。 「找个人来顾你妹,然后跟我们一起去对面游泳吧!」 「呃、喂、我不要!」 男子的力道逐渐加强。 真的遇到麻烦了。我不能跟陌生人一起走,更何况这儿我人生地不熟,万一出了什么事,恐怕不会有人来救我。 此时—— 「你在干么啊,虎狼太。」 救世主登场! 「琥太郎,我妈她们说该吃中餐了。」 耕平也来了。 「啊?这两个家伙是谁啊。」 或许是看到我的手臂被陌生人抓着,觉得很可疑吧?理理那双原本就很凶恶的眼眸变得更加凶狠,瞪向那两个男人。 「……啧,麻烦死了。」 「喂,我们去找别人吧。」 他手上的力道忽然减弱了。 他们俩朝我们瞥了一眼,然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那两个家伙是怎样啊。」 「呃,就是……他们在搭讪我。」 「…………」 理理默默地用手掌捞起海水。 她将目光投向刚才那两名男子的背影。 「别这样啦。」 耕平赶紧制止即将振臂高挥的理理。干得好!既然事情已解决就别再追究了,否则只会惹来麻烦而已。 等到男子们消失在视野中,我这才静下心来。 然后不自觉开始冷静地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事。 我被搭讪了。 搭讪。 「嘿嘿……耕平,我刚才被搭讪了耶!」 「恭喜你啊。不过要小心安全,别随便跟着人家走喔。」 「好——欸,理理,既然被男生搭讪,就表示我也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吧?」 「…………」 恰噗。 理理低着头,不发一语地双手捧起海水。 「……理理?」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理理这时的表情。 「理、理理同学……?」 磅! 在夏季的天空下,怱地一声轰然巨响。 水弹正中我的脸。 ◇◆◇◆◇ 如此这般,我们吃下伯母们和蓓儿小姐通力做成的便当,而下午也玩得很过瘾。最后伯母们也下水游泳,充分享受了盛夏的大海。 冲完澡、换完衣服后,夕阳将海水染成一片橘红。 我们在这时向今年的海水浴道别。 接着,车子上路了。 我从刚才起便拚命忍住睡意。仔细想想,虽说人在水中的负担比较轻,但游泳可是一种全身性运动;只要一上陆地,疲劳就会逐渐累积。 窗外的风景也看腻了,我努力忍住呵欠。 感觉只要稍不留神,我的意识就会飘向远方。 「怎么,你很想睡吗?」 「嗯……有一点。」 「想睡就睡呀,到家时我会叫醒你的。」 「……这样好吗?」 「没关系啦,快睡。」 「嗯……谢谢你,理理。」 理理真贴心,我怀着感恩的心情闭上双眼。 黑暗中有一片湛蓝色海洋。 我倾听着远方隐约传来的浪潮声。 明年—— 明年,我还想跟大家再来一趟。 ◇◆◇◆◇ 「嗯……啊,理理。」 「还没到家呢,你继续睡吧。」 「嗯……奇怪,为什么我躺着……」 软绵绵。 「……!」 「咦?奇怪?好像软软的耶?」 「……琥太郎,你躺在理理的大腿上。」 「咦?咦?」 「少罗唆,快给我睡!」 「遵命!」 「附带一提,你的下半身躺在我的大腿上。」 「……这样好像没什么意义耶。」 第二卷 14.妈妈三部曲。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我边走边扪心自问。上周的海水浴之行玩得太累了,所以我原本打算这周尽量减少外出,在家里好好休息说。 「琥太郎——接下来我们去唱片行吹冷气吧!」 不知为何,我从早上十点半起,便跟耕平妈手牵手在市中心走来走去。只有我们两人。耕平跟理理都不在,连蓓儿小姐也不在。 只有我跟耕平妈两人。 『琥太郎,跟我约会吧!』 事情的开端,是起因于昨天耕平妈所说的这句话。它听起来既突兀又令人一头雾水,而那时蓓儿小姐和理理的反应也非常惊人。 蓓儿小姐晈着手帕哭嚷着:『琥太郎殿下花心是也,花心是也!』而理理则省略所有准备动作,使出一连串的上段踢及踵落。 我及时以手边的漫画杂志挡下这串攻击,但由于那时理理穿的是居家服,所以我脱口批评她的内裤颜色,结果心窝狠挨一记肘击。 痛得我差点死掉。 之后我拚命安抚她们两人,然后经过一夜,我便和耕平妈走在大街上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坦白说我真的有点困惑。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六层楼高的细高型商业大楼的地下室,踏进这一带货源最充足的唱片行。 「琥太郎,最近你听些什么歌?」 「我、我吗?呃,大概是宁静的曲子吧?」 毕竟平常我周遭就常常闹得鸡飞狗跳,所以至少在音乐上想选些能沉淀心灵的歌。 「嗯嗯,那我们就来找找安静的卡通歌吧。」 为什么是卡通歌? 我还来不及回话,耕平妈便迳自走向唱片行后方的卡通歌专区;而手掌被她握得紧紧的我,也只能乖乖跟着她过去。 卡通歌——也就是卡通动画的主题曲。我一一浏览陈列在架上的专辑,这才察觉一件事:原本以为卡通歌专辑的封面会充斥着该作品的相关插图,但其实多数的专辑都是没有卡通插图的。 其中某些作品甚至请来知名日本流行歌手演唱主题曲,我还发现自己喜欢的创作歌手为某个电玩游戏演唱了主题曲呢。 卡通歌真深奥啊,下次我跟理理借几张专辑来听好了。我不想听上次理理在KTV时奋力演唱的那种歌,希望她能借我一些成熟一点的。 耕平妈弯下身来,像个孩子般雀跃地物色着CD。不,其实她平常就很像小孩子了。 「伯母,原来你喜欢卡通啊。」 「嗯,我很喜欢喔——我还会跟理理两个人一起看卡通呢!」 「……我好像想像得出那种画面。」 「之前我还帮理理借了整套DVD BOX呢!」 「……原来前阵子理理睡过头,就是为了这个呀。」 而且她还说自己看卡通看到熬夜呢。 耕平妈瞄到我正苦于疲劳轰炸,于是赶紧抓着几张C D到柜台结帐。她好像过得很充实,这样我也不虚此行了。 我没有什么东西想买,便乖乖站到一旁,免得妨碍他人。结完帐后,耕平妈随即和我并肩离开这家店。 「给你,琥太郎。」 伯母将印有唱片行商标的袋子递给我。 「呃,这是?」 「我选了一些宁静的曲子。虽然都是些卡通歌,不过已经改编成爵士版;你可以边喝茶边放来听,当作自己是在咖啡厅享受下午茶。」 「咦?咦?」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呃,可是,这……」 「别客气别客气,给我个面子,收下它吧。」 「谢、谢谢伯母!」 伯母盛情难却,我怎么好意思推辞呢?我小心翼翼地将C D收进包包中,深怕它受到一丝损伤。 来到外头后,伯母朝着太阳大大伸了个懒腰。 「嗯,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去逛服饰店好吗?」 「嗯,伯母决定就好。」 「0K!我们高原家的血液正热血沸腾呢!虽然我是媳妇,不过沸腾是一定要的啦!」 「请、请您手下留情。」 看着活力充沛的耕平妈,我不禁觉得她反倒比较像理理的母亲;而老成的耕平,说不定理理妈跟他搭在一起会比较合适。 不,或许就是因为他们的妈妈是这样的个性,小孩才会各自往不同方向发展吧。 就跟我妈妈一样。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随着耕平妈的牵引迈步而去。 ◇◆◇◆◇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令人心惊胆跳的地鸣声,就是我现在的心灵写照。 耕平妈一脸严肃地伫立在我眼前。 她的双手,各自握着一个挂有新衣的衣架。 「琥太郎,我跟学姊一样,都非常认同你的阴柔特质。」 「谢谢您的谅解。」 我稳住脚步回答道,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生吞活剥。 「『谢谢』?既然知道要谢我,就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才对啊?」 「抱歉,请容我拒绝。」 我坚决不让步,直截了当地拒绝道。 那还用说吗? 「唉唷——女仆装跟兔女郎装都很可爱呀!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的,琥太郎!」 「这种话我听了也高兴不起来呀!」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说要买衣服,但结果去的不是服饰店,而是生活百货店!至于耕平妈手上拿的那两套并不是实穿的外出服,而是主题COS服。 这家大型生活百货店位于市中心的长廊商场中,官方说法是一家「综合折扣商店」。 至于店内的摆设,说得好听点是「可以体会挖宝乐趣」,说得难听点就是「杂乱无章」;与其说它是民族大熔炉,不如说它是无政府地带。 尤其是我们现在所待的这层楼,很明显是一个堆满派对礼品的卖场。而耕平妈眼明手快地拿在手中那两套衣服,大概也是玩具那一类的东西吧。 「你看嘛,蓓儿汀小姐也是穿女仆装呀!两个人一起穿姊妹装不是很好吗?」 「蓓儿小姐也就算了,如果连我都穿上那种衣服,隔天理理就再也不会想看到我的脸了。」 之所以没人反对蓓儿小姐穿女仆装,是因为她的个人风格很强烈;不要说理理,假如真的有人成天穿着女仆装,我想大家应该都会退避三舍吧。 没有人例外。 我也不例外。 「别这样嘛,我家耕平是男孩子,打扮起来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可是琥太郎就不一样了!我本来很期待和你一起挑衣服说——」 「伯母,你口中的『打扮』是指『Cosplay』吧?」 现在想想,耕平妈真的是个童心未泯的人;我不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儿时玩伴的母亲,反倒有种在和朋友相处的错觉。 这时—— 「唉呀,小Nu。」 背后有人出声了。 回头一看,是一名女性。她长得十分漂亮,光是站在那儿,便散发出一股淑女气质。 这种美女居然会出现在这杂乱的卖场中,感觉真有点格格不入。 「啊,赖赖学姊(注27)!平常多亏您关照了!」 耕平妈举起单手向她问好。看来她们似乎彼此熟识。 这位淑女称耕平妈为「小Nu」,而理理妈也称耕平妈为「Nu子」。这些外号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小Nu,你也是来补货的吗?」 「不是——我呢,呵呵呵,是在跟年轻人约会啦!」 耕平妈一把将我抱住。 抵在我背上那柔软的物体,虽然它们的主人个性孩子气,但身体却是不折不扣的大人。尽管不像理理妈那样丰满,也算是挺有料的——至少比我跟理理有料。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请问,这位小姐是?」 「嗯?喔,这位是我大学时期的研讨班学姊啦。她现在是我的副业伙伴。」 「副业……?」 好陌生的两个字。该不会耕平妈之所以定期不在家,是因为要做副业吧?连自己的亲生儿子耕平都被蒙在鼓里,她做的到底是什么副业? 「唉呀唉呀,既然你有事要忙,不如我就先告退吧。」 (注27以言行举止看来,很可能是《袭来!美少女邪神》的八坂赖子。) 这名美女扶着脸颊,咯咯地笑道。她的气质有点像理理妈。明明应该是同一个年代的人,为什么我们的长辈周遭尽是些外表年轻得今人难以置信的女性呢? 「不好意思,下次我们再慢慢聊吧。不过,真不知道哪天才有这样的机会呢。」 「这个嘛,谁知道呢?看教授肯不肯放我走罗。那么拜拜罗,小Nu。」 气质美女摆了摆手,端庄优雅地消失在卖场另一端。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总之呢,琥太郎,我明白了!我好歹是个成年人,不会勉强你穿那种衣服,你只要穿护士服就好。」 「伯母,您到底在讲什么鬼?」 ◇◆◇◆◇ 之后,我又被耕平妈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每次都被脱离常轨的耕平妈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才好。 我算好时机,对耕平妈的背影呼唤道: 「呃,伯母。」 「嗯?累了吗?要不要找地方休息一下?」 「不,不是的。我想问……您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跟我单独出门呢?」 语毕,只见耕平妈望向远方,微微扬起嘴角。 「你不是说过在放暑假前,宫内学姊曾在病榻旁照顾得了感冒的你吗?」 的确有这么一件事,那时我为理理妈添了好多麻烦。原本我以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但到头来真的遇上危机时,还是得靠别人帮忙。那一天,我真的觉得自己好窝囊。 「可、可是这跟今天的……」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咦?」 「我也很想在一旁照顾琥太郎啊,可是当我知道时已经太晚了。我这个人呀,老是在紧要关头慢半拍……」 「嗯、嗯……」 耕平妈忽然变得异常消极、厌世。 「高中时也是这样。电玩游戏发售日那一天,放学后我兴高采烈地去店里,结果不只初回版,居然连普通版都卖完了……那时我甚至对闲暇的大学生产生杀意,自己也应该跷课才对。」 呃,不可以跷课啦。 「请问……这跟今天的事有什么——」 「也就是说呀,我身为琥太郎的三个母亲之一,当然也想好好的疼爱你呀!虽然我不能在你生病时照顾你,至少也要跟你一起出门逛街嘛。」 听了伯母这番话,我总算明白了。 当我感冒时,理理妈曾经对我说过。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 「……谢谢伯母。」 「啊哈哈,琥太郎,你好正经八百喔——没关系啦,你得趁自己还是小孩时尽情跟长辈撒娇才对!」 伯母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 这个触感,果然与妈妈还有理理妈带给我的感受一模一样。 「……大家都只疼爱我,耕平会吃醋的。」 「安啦安啦,我平常就给了耕平三倍的爱!当我跟他两人独处时,耕平真的很可爱唷——」 「啊、哈哈、哈……」 我无法想像那个耕平对伯母撒娇的模样,于是只好干笑几声。 在这个略带橙黄色的夏季天空下—— 我洋溢在第三个妈妈所给予我的无限温柔中。 ◇◆◇◆◇ 「对了,你看这边有猫耳头饰跟猫尾巴耶!」 「请容我全力拒绝。」 第二卷 15.星光熠熠,波光粼粼。 暑假很快地便迎向最高潮。 那些游山玩水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当然,为了在假期玩得开心,我们不得不付出某种代价——那就是暑假作业。 这世上的学生有八九成都讨厌长假的作业,不过我老早就做完了。多亏我跟耕平、理理开了读书会,像这种时候,有同伴是最好的;同伴间可以彼此督促,这样就不会分心,能够专心把作业做完。 如此这般,接下来我只要痛快地在仅剩的假期中玩个过瘾。 而今晚,有一个重要的活动正等着我们。 「来,琥太郎,好了。」 理理妈「啪!」地拍拍我的腰。 「哇!谢谢伯母!」 我原地转了几圈,上下打量自己一番。 这是一件深蓝色的浴衣,浑身绣满了一些陌生的花朵。 我自己不会穿浴衣,于是便请理理妈帮我穿;这个人真的什么事都难不倒她,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女性。 「为什么虎狼太也要穿浴衣?你学学耕平好不好。」 一脸不悦的理理,已经比我早一步穿好浴衣了。她和我不同,身上的浴衣不仅颜色鲜艳,图案也不是花,而是烟火。这跟总是莫名其妙爆炸的理理真是太相配了。 我说出来一定会被踹。 「嘿嘿嘿,怎么样?耕平。」 「嗯,很适合你,看起来很可爱喔。」 被夸赞了。耕平穿的是甚平(注28),看起来很沉稳,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更像个好哥哥了。总觉得他应该很适合绑上头带去抬神轿。 好了,为什么我们要打扮成这样呢?当然不是为了化装舞会罗。 「好期待今晚的庆典喔。」 没错,今天镇上的神社有庆典。那座神社还算大,每年许多当地居民都会举办庆典热闹一番。这算是夏末的固定活动吧。 「来,蓓儿汀小姐的份也做好罗。」 「理理小姐的娘亲,谢谢您是也!谢谢您是也!」 「附带一提,制作者是我唷——」 「耕平阁下的娘亲,蓓儿不胜感激是也!不胜感激是也!」 (注28日本传统服饰,现代通常为男性或儿童在夏天所穿的家居服或庆典服饰。) 一看,蓓儿小姐已经将平常的女仆装换成浴衣了。她的头饰也拆了下来,看起来活像一尊和娃娃头极为搭调的日本娃娃——不,其实比较像座敷童子(注29)。如果将发色换成黑色,蓓儿小姐就是彻头彻尾的日式风格了。 光是会缝制浴衣就够惊人了,想不到耕平妈还能配合蓓儿小姐的身体构造制作合身的服饰,真教人佩服她的手艺。话说回来,我们这三人的母亲所擅长的领域也太专精了,这种特殊能力是怎么回事?真希望理理能多学学。 两位伯母也换上浴衣,做好外出准备了。看看时钟,现在才刚过晚上七点;庆典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能逛的时间还多得是。 防虫喷雾剂带了。 钱包也带了。 蓓儿小姐也带了。 「你、你干什么是也!干什么是也!」 「啊,抱歉,不小心就——」 我将抱在胁下的蓓儿小姐放下来。 「那么,我们出发吧。」 大家对理理妈的建议点头同意。 一走出宫内家,天色便变暗了;气氛真好,庆典就是要在晚上才有气氛。 仔细一瞧,街道上也出现了些许身着浴衣的民众,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侧耳倾听,甚至能听见喀啦喀啦的木屐声。大家是不是都很期待今晚的庆典呢? (注29 日本传说中的一种精灵,居住在仓库和住宅中,是掌管家庭盛衰的守护灵。) 我们的目的地——神社位于徒步三十分钟可达之处,也就是商店街再过去的小山丘山脚。夏天是庆典,冬天是新年参拜;这座神社从以前便在此地扎根。 大伙儿走着走着,忽然闻到远方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街上行人也向着同一方位而去,彷佛受到那股香气所引导。 「哇——好热闹喔!」 我不由得发出赞叹声。 穿越商店街后,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庆典风情;许多摊贩沿路并列在一起,吸引过往行人停驻。原来刚才的香味是从这儿传出来的啊。 「呵、呵、呵!为了这个,今天我可是把大把银两都带来了!大家想不想吃章鱼烧? 想吧?水啦——!」 也不等我们答腔,耕平妈便迳自消失在人潮另一端了。 「Nu子又来了。」 「……不好意思,我妈就是这样。」 耕平愧疚地搔了搔头。 没错,耕平妈从以前起就超爱庆典(或许该说她喜欢所有活动,不限于庆典)!前阵子的盛夏锅烧乌龙面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那家伙从以前就会在校庆时异常兴奋,而且还会从咖啡厅、小吃摊、鬼屋……一路玩遍校内所有摊位呢。」 这样的景象一一清晰浮现在我眼前。我想,连同我妈在内,这两人应该让理理妈感到心力交瘁吧。 正当我同情她的境遇时,耕平妈再度拨开人潮回到我们面前。 「嗨!学姊,我买回来了!」 「辛苦你了,Nu子。」 耕平妈双手各托着几盒章鱼烧,右边三盒,左边三盒。我、蓓儿小姐、耕平、理理加上两位伯母总共是六个人,也就是说一人一盒? 「妈,你会不会买太多了?」 「你在说什么呀,耕平!我不是说晚餐要在这儿吃吗?来,琥太郎、理理,你们俩也来吃!我可是华丽地略过那些老板想逼我买的现成品,抢来了刚做好的章鱼烧呢!」 耕平妈正熊熊燃烧着。 既然她都特地买了,我也只能心怀感激地收下。一打开盒子,蒸汽与怀念的酱汁香便迎面扑鼻而来。看来这真的是现做的,用来点缀卖相的柴鱼片也随着蒸汽摇曳着。 「我开动了——」 我用竹签叉了一颗,送进口中。 表皮相当酥脆,而内部则半生
半熟,入口即化,令人难以想像这是庆典摊贩所卖的章鱼烧,十分够味。而最重要的就是它够烫,足以将人的舌头烫伤,这就是烧烤食品的醍醐味啊。 「好荡!好荡是也!好荡是也!」 不出我所料,蓓儿小姐被烫得跳起来了。我用竹签叉 入另一颗章鱼烧,稍微将它开个洞,让空气流进去。 然后蹲下来与蓓儿小姐四目相交。 「呼——呼——来,蓓儿小姐,啊——」 「啊——是也,啊——是也。」 我将它吹凉,接着送到蓓儿小姐那张大嘴旁。啪!她 一口就将它收进口中。 「怎么样?」 「好好吃是也!好好吃是也!」 「太好了,你只要在吃前先戳个洞将它吹凉就没问题啦。」 「了解是也!了解是也!」 我望着用竹签在章鱼烧上戳出一个个小洞的蓓儿小姐,满足地站起身来。 然后我发现理理正看着我。她一副欲言又止、殷殷期盼的模样。 「理理,怎么了?你的已经吃完了?要不要我分给你?」 「……老娘还没吃完啦。」 确实,理理手中还剩下半盒章鱼烧。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死盯着我的章鱼烧不放呢? 我知道了,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别人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比自己的好吃。 「琥太郎——」 「嗯?什么事,耕平——」 「啊——」 耕平用竹签叉起章鱼烧,朝我伸过来。 「啊哈,好像回到了从前喔。」 我和耕平、理理三人小时候曾在公园的沙坑玩过扮家家酒。耕平演爸爸,理理演妈妈;照理说我应该是演小孩,但不知为何成了小三。看来当时负责分配角色的理理,她的思考就已经很无厘头了。 而耕平即使现在成了高中生,偶尔还是会想回味一下过去。之前蓓儿小姐做出巨大水桶布丁时也是如此。 男孩子心中永远有个长不大的小孩。 言归正传,总之我收下耕平递过来的章鱼烧,吃了下去。 「那我也要喂你。」 「不了,我不用啦。」 「咦——为什么——?」 「想喂的话就喂理理吧。」 他竖起拇指指向理理。 其实我觉得理理讨厌这种孩子气的行为,不过还是姑且试试吧。 「来,理理,啊——」 「……!」 「噫!」 她一脸凶恶地瞪着我。 她的锐利视线已经超越限度,聚焦处快要被她的目光点火燃烧了。 我下意识地将手缩回来。 啪。 但是理理紧紧地抓住了它。 「啊——」 「理、理理?」 「啊——」 理理的嘴巴张得比蓓儿小姐还大,但眼神依旧牢牢地盯着章鱼烧和我,彷佛把我们当成猎物一般。 「呃、好,来。」 尽管心中觉得自己好像在喂饲料给野兽吃,我还是将章鱼烧送进理理口中。 「嚼……拗荡!拗荡!荡资偶楼!」 「啊,我忘记把它吹凉了!理理对不起!」 「嗯唔……虎——狼——太……呜、呜呼!」 理理眼泛泪光地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去,接着咚咚地敲打自己的胸口。啊,我了解她的感受;当我吃下汤豆腐(注30)时,也觉得自己的胃烫得快要灼伤了。 「啊,对不起喔,理理。」 我不知道理理是否好过了些,总之我先拍拍她的背看看。 「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总是一成不变,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啊是也,教人不忍卒睹啊是也,耕平阁下。」 「别看理理这样,其实她已经很努力了。至于琥太郎则是天生就这种个性。」 耕平似乎正蹲着和蓓儿小姐窃窃私语着什么。 真搞不懂他们。 「呼——活过来了。接下来要吃什么才好呢?琥太郎,你想吃什么?」 将章鱼烧一扫而空的耕平妈边抹嘴边问道。 「伯母,我也有带钱包,自己要吃的我自己买就好啦。」 平常庆典摊贩所卖的小吃都包含服务费与场地费,加上现在这一带的物价一时居高不下,想必摊贩们都涨价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好意思三番两次让伯母买单呢? 话一说完,耕平妈的表情便瞬间消失了。这位平时总是露出稚气的笑容、擅长安定人(注30 一种使用豆腐的火锅料理。) 心(方向与理理妈不同)的耕平妈,居然脸色一变,极为严肃地板起脸来。 吞咽。 我震慑于她异样的气势,屏住气息。 「我说啊,琥太郎。」 「是、是的!」 「我曾经也和你一样……觉得自己的东西应该自己买单。」 「是、是的。」 「我以前呢,是个在庆典时不敢对父母撒娇,总是将自己的需求隐忍下来的孩子。」 「这、这样呀。」 「可是呢,我的欲望却依然在心里大大燃烧着。我总是在想,等到某天我能打工拥有自己的钱时,就要在庆典中大肆挥霍。」 看来她那些不知该说是大还是小的欲望正在她心中大大燃烧着。 「原、原来是这样呀。」 「就是因为我有这种经验,才不希望小朋友尝到和我相同的苦。」 「可是,我觉得让小孩学会忍耐也很重要……」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琥太郎,你完——全不需要客气!尽量吃,尽量长大吧!」 耕平妈整个人都High起来了。 看样子,她小时候曾经过着很压抑的生活。 此时我忽然想起理理妈说过的话。耕平妈之所以这么喜欢庆典,会不会是因为小时候有过这种体验? 新闻曾经报导过,喜欢买遥控玩具跟组合模型的都是些小时候没钱买玩具的中老年人;我想这两者应该是同样的道理吧。 「你就随她开心吧。」 啪!耕平拍拍我的肩。 不愧是儿子,看来他十分了解自己的母亲。 「事情就是这样!接下来我们来吃庆典时非吃不可的法兰克热狗吧!大叔,我买六支,帮我加番茄酱跟黄芥末酱!」 耕平才刚说完,耕平妈便以锐不可当之势向摊贩老板点了一堆。 这就是所谓的「如鱼得水」吗? 就这样,我们彷佛化身为鹅肝工厂的鹅,一一将耕平妈送过来的垃圾食物纳入胃中。 这样吃一定会胖的,我得多加运动才行;好久没找理理妈过招了,下回请她陪我活动一下筋骨吧。 ◇◆◇◆◇ 摊贩一路排列至小山丘的神社院内。院内与沿路上的喧嚣不同,处处高挂着灯笼;那温暖的橘光和夜晚的黑暗融为一体,酝酿出一股异国风味。 沿路上有许多小吃摊,但我们现在的主要目的是寻找提供小游戏的摊子。摊贩前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大剌刺地坐在地上。 「那么各位,咱们一小时后在这里集合吧!解散!」 说时迟那时快,耕平妈转眼间就喜孜孜地消失在人群中了。她还是老样子,比我们这些小孩还更生气蓬勃。 接下来是自由行动时间,理理、耕平跟理理妈应该都各自有想去的地方吧?话题也开始变得零零散散,或许该趁现在分开行动了,否则实在很没效率。 「蓓儿小姐,你想去哪里?」 不用说,我当然是跟蓓儿小姐一起行动罗。 「蓓儿小姐想跟摊贩老板一决胜负是也,一决胜负是也!」 「呃,可是你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点了……」 我望着盘起胳膊、斗志十足的蓓儿小姐苦笑道。 总而言之,先去最近的摊子瞧瞧吧。 最先看到的是拉绳抽奖摊。一大束绳子连接着各式各样的奖品,民众必须从中选出一条绳子,凭运气来决定自己抽中什么奖品。 奖品从小朋友喜欢的卡片游戏到大朋友喜欢的游戏机都包含在内,其他的就是各种小奖品。大奖绝对不可能让客人抽到,所以才会一直留在那儿,简单说就是用来吸引客人的诱饵。 「啊,那是我们家也有的莲藕玩偶耶,蓓儿小姐……蓓儿小姐?」 我正纳闷为什么蓓儿小姐没有答腔,转头一看,原来她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奖品。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我这才发现她在意的不是奖品,而是绳子聚成一束的部分。偶尔我会无意中瞥到,她露出一双若迷若定、虚无缥缈的眼神。 「这里全部的绳子都没有连接游戏机,所有的奖品都是小奖是也。而当中价值最高的,就是那根绳子所连接的DX特战队变身装备是也,DX特战队变身装备是也。」 蓓儿小姐所指之处,有一个特摄英雄盒装玩具。 「蓓儿小姐,你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只要拥有蓓儿的鹰眼,一切都是小CASE是也!小CASE是也!」 她的眼睛干么这么高性能? 这么说来,只要听从蓓儿小姐的指示,我就能拿到那个DX什么鬼罗?可是我对那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于是便随口问问价钱,接着就离开小摊了。 好了,接着要去哪一摊呢? 「嗯?」 前方围起了一道人墙,那儿是不是有什么表演? 我受到好奇心所驱动,举步靠近那里。 从人群缝隙中望去,前面有个柜台,而柜台上头则有盛放软木塞的盘子,以及长长的枪身。看来这一摊是射击游戏摊。 可是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马上就察觉了奇怪之处。架子上没有半个可供软木子弹击落的奖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哼哼哼,我在射击这方面也一样天下无敌喔。」 「……呜呜,人家也想玩说。」 「你来射的话会把整个摊子都烧掉啦!待会给我负责扛奖品!」 「……现实好残酷啊。」 伫立在柜台前的两名女孩(注31)各自抱着双手拿不完的奖品。这些奖品,该不会全都是她们一手射下的吧? 按照常理来想,这实在说不通。这种摊贩为了赚钱通常都会动手脚,比如说让软木子弹打不下奖品,或是使出更过分的手段,让奖品即使倒了也掉不下来。 但是,假如她们真的打下全部的奖品,那也难怪会引来一堆围观民众,我也就能明白为何从刚才起,摊子内就有一个状似老板的大叔流下男儿泪了。 也就是说,我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世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也。」 「对呀——…… 」 (注31按照对话来推断,这两人可能是《袭来!美少女邪神》中的奈亚子与克子。) 不过呢,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玩射击游戏,所以摊子的奖品被拿光也不关我的事就是了。 拥挤的人潮快逼得我喘不过气来,于是我赶紧到另一头避难。 话说回来,还真是走到哪儿都避不开人潮啊。真不愧是暑假的最后一个压轴活动,我能明白为什么大家会如此期待这个庆典。 「呣,是理理小姐是也,理理小姐是也。」 蓓儿小姐指向隔壁摊。 那是一个捞金鱼的摊子。铺有白色塑胶布的水槽中,聚集了许多或大或小、或红或黑的金鱼。理理似乎正跟伯母一起捞着金鱼。 「理理,捞到了吗?」 「啊?什么嘛,这不是虎狼太吗?」 理理的碗中有两只金鱼正优游其中。看来情况很顺利,不像我总是捞不到几只。 看来只要是扯上「游戏」两字的活动,样样都难不倒她。 我不经意地望向理理妈。 「……伯母,你的金鱼快要满出来了。」 「唉呀唉呀。」 伯母碗中那堆多到吓人的金鱼正在蠢动着,看起来真有点恶心。她到底捞了多少呀? 真不愧是理理妈,有其女必有其母。 「那些全都要带回家养吗?」 「不,我只是玩玩罢了,而且也不打算带回家。」 话才刚说完,伯母便将碗里的金鱼一股脑倒进水槽中。从狭窄的空间中解放的金鱼们,欣喜若狂地向水槽各方四散而去。 「这样好像有点可惜耶。」 「没关系啦,享受到捞鱼的乐趣后就应该放生呀。」 呵呵——伯母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身着浴衣的理理妈看起来比平常更明艳动人了。浴衣中若隐若现的后颈,性感得教我忍不住赞叹;真希望将来某一天,我也能拥有这种成熟女性的韵味。 「呃,那么我就先走罗。」 「搞什么,你到底是来干么的呀?」 毕竟我不好意思一直打扰她们母女俩的天伦之乐。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我怕自己再待下去,就会无法将目光从理理妈身上移开。 如此这般,我离开了捞金鱼摊。 「这次蓓儿发现了耕平阁下是也,耕平阁下是也。」 「咦,在哪里?蓓儿小姐,你的眼睛好利唷。」 我望向蓓儿小姐所指的方向。 那名背对我们坐在摊贩板凳上的男子,正是耕平。他倾身朝着摊贩,似乎正专心地忙着某事。我靠近他,从肩头窥探过去。 「耕平——你在干么?」 「啊。」 耕平简短地应声,手上发出啪叽一声。 一看,原来他正在挖造型糖(注32)。这块粉红色的糖果上已经挖出浅浅的兔子轮廓,然而脖子的部分却折断了。 该不会是因为我叫住他,才害他失手? 「啊!对不起!对不起,耕平——」 「不,没关系啦。反正这种东西就是故意做得让人很难完整挖下来。」 我朝耕平深深低头赔礼,但他只是温柔地摸摸我的头。 这只温暖的大手,让我觉得好舒服。 呃,不是啦。 「可是,难得你做得正顺手说——」 「给你。」 「哈呣。」 正当我打算再度向耕平道歉时,他冷不防地将那个挖坏的造型糖投进我口中。 (注32庆典中的摊贩小游戏。玩法为在一块方形糖果上依描好的轮廓完整地挖出造型,成功者可得到奖金或奖品。) 啵哩啵哩,这口感真令人说不上来。 「那你就只好代替我把那东西吃掉罗!谁教它实在称不上好吃。」 「……真的。」 这种造型糖虽然是以面粉跟砂糖做成,不过基本上只是拿来做为游戏道具,因此不太好吃,吃起来就像没有味道的糖片。 其实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必要吃它,但我知道耕平只是想以此为名目原谅我罢了。他真的是个好哥哥。 「咀嚼,这就是传说中的挖造型糖吗是也。不管挖得如何完美都会被老板挑毛病,简单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是也,不可能的任务是也。」 「蓓儿小姐,你还是趁老板生气前少说几句吧。来,啊——」 「啊——是也,啊——是也。」 我让蓓儿小姐也分食其中一块造型糖。 「那,我再玩一次好了。」 耕平付给老板一百圆硬币,收下另一块造型糖。 「我还是先走好了,免得打扰到你。」 「没关系啊,我不在意啦。」 「不了不了,加油吧!耕平。」 「好——」 耕平一边回话,一边专心地玩起造型糖。我不禁觉得,尽管他平常略显老成,但这种时候的他,看起来还是跟同龄男孩一样年轻。 「只要使出蓓儿的鹰眼,想把造型糖完美地挖出造型亦非难事是也,亦非难事是也。」 「嗯,不可以作弊喔。」 我怕蓓儿小姐会回头去玩造型糖,于是赶紧一把将她抱起,飞也似地离开造型糖小摊。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庆典的压轴好戏,终于要登场了。 神社院内的人潮比刚才多了不少,每个人都抬头仰望天空,真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几个也纷纷集合,一同眺望夜空。 繁星熠熠的夜空中,忽然「咻!」地传出某种摩擦声。 接着—— 黑暗的夜空爆裂了。 「哇——」 我不禁为之赞叹。 庆典的最高潮就是放烟火。发射烟火的位置应该是在别的地方,不过院内这一带风景开阔,因此是最容易观赏到烟火的地点。 烟火拖着长长的尾巴,逐渐往上窜升。 黑夜撕裂开来,绽放出一朵巨大的鲜花。 「好漂亮喔。」 「嗯,真的好漂亮。」 啪,耕平摸摸我的头。 「明年再来一次吧。」 「嗯,明年大家再来一次。」 「为什么是你们两个做结尾啊……!」 「栋!好栋好栋好栋!」 理理捏着我的脸颊往左右拉开,痛死人了。我倒想反问,为什么不能由我跟耕平来做结尾呢? 「安啦安啦,不管是明年、后年,大家都还要一块儿来!怎么能放过这么好康的活动呢?当然,我指的是味觉上的好康。」 「Nu子,你还真是忠于自己的食欲呀。」 就这样,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 在夏末夜空的璀璨光芒照射下— 我们一迳地眺望团团融化在夜空中的烟火。 ◇◆◇◆◇ 「……希望明年大家能把陛下带来是也,把陛下带来是也。」 「……啊!」 第二卷 16.Nel blu,dipinto di blu.(注33) 吃完蓓儿小姐特制的早餐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窗户一开,外头随即吹进一股微凉的风。到了这个时期,尽管中午依旧炎热,但早上已经不再炙热了。孟兰盆节已过,现在我们前阵子去过的那片海洋,铁定漂浮着一堆水母。 我从窗户探出身子,望向天空。 心痒难耐。 或许我该出去补充一下「那个」了。 「嗯——好!」 我穿上便于行动的运动衣以及韵律裤,接着背上装有野餐布的束口背包。 然后下楼来到玄关。 「琥太郎殿下,你要去哪里是也?要去哪里是也?」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吧?蓓儿小姐从容厅门口探出小小的身躯。 「呃,没有啦,只是随便晃晃而已。」 (注33羲大利经典歌曲,英文译名为「In the blue。painted blue」。) 「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是也?穿成这样是也?」 蓓儿小姐皱起眉头,对我投以讶异的目光。 「放心啦,我不会瞒着蓓儿小姐偷偷出门,会乖乖待在我们 家的范围内的。」 「……你能看着蓓儿的眼睛说吗是也?看着蓓儿的眼睛说吗 是也?」 「嗯、嗯。」 蓓儿小姐那双翡翠色的美丽眼眸正直直打量着我。这股压力有点令我却步,但反正我又不是要做坏事,要看就让她看吧。 我和蓓儿小姐四目相交。 四目相交。 四目相—— 羞。 「你这样盯着蓓儿看,会害蓓儿不好意思是也,不好意思是也。针线铺的姑娘是用眼神杀人是也(注34)!」 你在讲什么鬼? (注34日本用来教导作文起承转合的顺口溜,最后两句是「诸国大名用刀钊杀人,针线铺的姑娘用眼神杀人」,意指美女的眼神足以摄人心魂。) 蓓儿小姐脸上一片红潮:心满意足地回到客厅。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重新打起精神,走出玄关,接着沿着庭院的墙壁走到家的后方。 那东西就在那儿。 梯子—— 我先单脚踩上去,确认没问题后便一口气爬到最顶端。 第一次爬上这儿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这段距离对我来说非常可怕,但现在早就习惯了。只要不看下面:心里就不会产生恐惧(不过下梯子时还是会有点害怕)。 只要想到上头的美景,我的恐惧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嘿咻!」 我轻喝一声,爬上屋顶。 最近都没有下雨,因此屋顶很干燥。确认屋顶安全无虞后,就是束口背包该上场的时刻了!我从中取出野餐布,然后摊开躺在上头。 「呼~」 这片美景令人不由得为之赞叹。 一片广大的湛蓝天空。 尽管自知触不到天空,我依旧忍不住伸出手来。我所能抓住的只有夏季的空气,而且只要稍一松手,它们便会从指缝间滑落。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样做。 天空并不是万里无云,不过这样反而好。如果少了云层,就无法享受观察天空颜色对比的乐趣,况且欣赏各种不同形状的云朵也很有趣。假如出现大型积雨云,就会激发我的浪漫情怀,想像着上头有一座天空之城。 看来想补充这阵子所缺乏的蓝天值,还是来这儿最适合。其实我本来想去更高的地方——此如学校或高楼大厦的屋顶躺成大字形之类,不过那种地方难度太高,不是简简单单就去得了的。 「嗯——好舒服唷。」 风儿吹拂着我的全身,令我心旷神恰。早上播报气象的姊姊说今天紫外线指数低,我想即使就地做起日光浴来,也不会受到天谴吧? 想着想着,我一边望着云朵的动向,一边愣愣地发呆。 至高无上的幸福时刻。 我喜欢看着云朵在风的吹拂下逐渐改变形状
,怎么看都看不腻。清少纳言(注35)也曾经说过,她喜欢略紫的云细长地拖着尾巴的景致。 「原来您在这儿呀。」 啊。 有人说话了。 我撑起上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蓓儿小姐从梯子那儿探出上半身来——而且是(注35 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主要作品为散文集《枕草子》。) Cast Away之后的模样。 「奇怪,蓓儿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琥太郎少爷的一举一动,是瞒不过小女子的鹰眼的。」 总觉得我好像被监视了。当她是小蓓儿时就已经能透视白浊的池水,而变身后不只整体机能大幅上升,似乎连鹰眼的机能也进化了。 真不知该说这是好还是坏。 「你变身了?」 「是的,因为小小的身躯没办法爬上梯子。」 「啊——也是喔。」 毕竟蓓儿小姐在厨房时也必须活用特制专用通道才能做菜,这种连一般人也会怕的梯子,她实在不可能有办法爬上爬下。 蓓儿小姐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像极了闹别扭,看起来真是可爱。 没错,瞒着蓓儿小姐来到这儿确实是我不对,但我也是有苦衷的。 「你想想看嘛,蓓儿小姐。假如我说想用梯子爬到屋顶,你会怎么回答我?」 「我会制止少爷,因为这样很危险。」 「看吧——」 所以我才故意隐瞒不说,因为说了就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我很高兴蓓儿小姐关心我,但我偶尔也想体验一下冒险的滋味呀。 不过呢,反正到头来还是露出马脚了。 「喂,蓓崽子!你聊完了没啊,快点上去啦!」 这声音好像很耳熟。 蓓儿小姐往下一瞥、微微一笑,接着将手攀着屋檐,宛如体操选手般一跃而上,翻身降落在屋顶上。 这彷佛特技演员般的身手教人忍不住想为她鼓掌叫好,而她的围裙居然一丝不乱,维持着一贯的优雅。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可终于上去了,破铜烂铁。」 在蓓儿小姐后面爬梯而上的果然是—— 「理理,怎么了?」 理理没有答腔,使出方才与蓓儿小姐相同的杂耍绝技,着地于屋顶上。 我说这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呀? 附带一提,理理今天穿的是裤裙,所以看不见内裤。 「嗨,琥太郎。」 「连耕平也来了?」 唯有耕平好好地爬到梯子顶端,踩着屋檐上来。 这个比较正常。 「怎么了?你们怎么都来了。」 「没有啦,我们想来找你玩,可是却找不到你。后来蓓儿小姐说你在这儿,所以我们就上来了。」 原来是这样。仔细想想,连在暑假的最后一天都能与他们两人一同度过,这实在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总觉得即使直到世界末日,我的身旁依然会是这些伙伴。 不过,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在这里干么呀?」 「嗯,我只是在看天空而已啦。」 我指向天空,而他们三人也同时仰望蓝天。 「虎狼太,你这个人就是会偶尔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才不莫名其妙呢。理理要不要一起来?心情会变得很好喔。」 幸好野餐布还有空位。 「……哼。」 尽管理理兴味索然地冷哼一声,依旧在我身旁躺了下来,而耕平也同样躺在我旁边。 至于蓓儿小姐,则是端坐在野餐布的一隅。 这时我脑中忽然浮现一个问号:我们一群人在夏天的早上躺在这儿干么?不过算了吧,想了只会徒增伤悲,况且提出这个建议的人还是我呢。 「琥太郎,你从以前就会偶尔像这样子Sky watching嘛。」 有人撂出帅气的英文了。 真不可思议,由耕平口中说出来,听起来就是特别有模有样。 「对呀,你不觉得天空很有趣吗?」 「我是看不出来有不有趣啦……」 「况且,最近我看天空的理由,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最近?」 耕平问道。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向天空。 「嗯……比如说我妈妈。她现在飞到了海岸的另一端,跟我之间的距离远到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嗯。」 「可是,不管人身在地球的哪一个地方,看的都是同一片天空,不是吗?因此我在想,妈妈会不会也正跟我眺望着同一片天空,透过天空和我取得联系。」 「……嗯。」 「我跟理理、耕平虽然现在相处在一块儿,可是将来谁也说不准,说不定我们会各奔东西,不是吗?」 「……虎狼太。」 理理似乎欲言又止。 我望向理理,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像那种时候呢,即使不透过电子邮件或电话,只要待在同一片天空下,应该就能自然而然地心灵相通了吧?而就算见不到你们俩,只要我能感觉到你们的存在,就不会感到寂寞。」 云的流动、风的气味……即使亲朋好友远在他乡,只要他们同样能感觉到这些四处飘流的自然景象,这样自己就不算是孤单一人了。 「……虎狼太。」 理理朝我伸出手来。 轻触我的脸颊。 拉。 「好栋!」 她捏了我的脸。 「你干么讲出一堆肉麻兮兮的话啊?」 「啊呜啊呜。」 「『说不定我们会各奔东西』~这种事谁说得准啊?再说……我们也有可能永远都在一起啊。」 「咦?」 「没事啦!」 将我的脸颊左右拉长后,理理松开手指。 「呜呜,好痛喔……」 「我说你啊,也想太多了吧?现在才高一,想那么多干么?你就当个什么都不想的笨蛋就好啦。」 「啊呜。」 啪!她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就是呀,琥太郎少爷。」 不知不觉中,蓓儿小姐已经坐到我身旁了。她双手轻柔地捧着我的头,向上抬起。 然后轻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的后脑杓感受到一股温柔的触感。 「蓓儿小姐?」 「至少,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琥太郎少爷。即使死亡将我们分离,我还是会永远侍奉琥太郎少爷。」 总觉得我好像听到一席十分大胆的告白。 不过,我很高兴蓓儿小姐有这样的心意。 此时。 有人抬起我的头——但这个人不是蓓儿小姐;她的动作粗鲁多了,我的脖子被她弄得有点痛。 这人到底是— 「……哼。」 是理理。 刚才还躺在我身旁的她,曾几何时已端坐在蓓儿小姐旁边了。理理大而化之地将我的头放在她大腿上——不,应该说丢下才对。 意思是,我现在躺在她的大腿上? 我望向理理,只见她正恶狠狠地瞪着身旁的蓓儿小姐。 理理到底在跟什么东西战斗? 不过,理理的大腿跟蓓儿小姐有着微妙的不同;它躺起来固然柔软,但其中似乎更加有弹性。 「欸,琥太郎。」 「咦?」 「我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各奔东西,可是你现在就开始为将来的离别做准备,好像太早了。」 「……嗯。」 「如果你为了担心将来而忘了享受现在,这不是很可惜吗?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看看天空、欣赏它的美丽,现在你只要做到这些就够了。」 「……也是喔。」 理理和耕平说得没错。我们最后或许会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但那也是好久之后的事了;与其担心将来,倒不如珍惜现在大家共度的时光。 蓓儿小姐在,理理在,耕平也在。 现在的我,只需要在这片湛蓝无比的天空下— 享受大家共同营造出来的这份幸福。 ◇◆◇◆◇ 「对了,蓓崽子,待会儿下去时你先走,然后我、耕平跟虎狼太再依序下去。」 「为什么呢?」 「如果你在我们上面,裙底不就会被看光光吗……!什么意思嘛,居然穿黑色蕾丝……!」 「唉呀,这可是小女子为了随时都能受琥太郎少爷临幸,才特意准备的呢。」 「准备个屁啊……!」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烦死了!你给我闭上嘴睡觉啦!」 「好栋好栋好栋!」 第二卷 17.图书馆小步舞曲。 下学期开始了,校园再度回到洋溢青春活力的日子。由于开学前一天是星期日,因此星期一那天大家多出好多可以大聊特聊的话题,搞得开学第一天就热闹非凡。 放假前皮肤白皙的女孩,开学后已经晒成了小麦色。 有些男生也染了头发。 不过是染成黑发,因为训导老师之前臭骂他一顿,所以他隔天就又染回黑色了。 此外,班上也多了几对情侣。 看来大家都各自在暑假中体验了恋爱冒险。 而我…… 而我呢? 回首这个夏季—— 我只记得自己和理理、耕平玩耍,也和蓓儿小姐心灵交流;其实这些跟我平常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呢,反正过得开心就好,今年暑假依旧是个很充实的假期。 而放完长假后,就是每年惯例的学力测验。 现在所有科目才刚考完,在短暂的休息后,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待会儿就要开始了。即便如此,班上同学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谈论声还是不绝于耳。 「……理理,你还好吧?」 老样子,理理又瘫趴在桌上了。 「……都已经是平成时代了,为什么我们非得学古文这种老派古板的东西不可?」 看来这就是原因。理理抗拒国语的功力,可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话不能这么说呀,理理最擅长的数学公式也是很久很久以前发明出来的东西吧?」 毕竟勾股定理可是在纪元前就发明了。 在没有电脑与电子计算机的时代居然能发明这种定理,古代的数学家真厉害。 「说归说,不过这下理理又要登上布告栏排行榜了。」 耕平叹了口气。从前我也说过好几次,理理她除了国语以外的科目都很完美,若是她 再跨越国语障碍,我在理理面前就真的再也抬不起头了(不过现在好像也不太拾得起头)。 「唉唷,讨厌啦——我好想大闹一场喔!回家途中去电动游乐场打个拳击机好了。」 「……理理,打拳击机时用打的就好,不要踢它喔。」 当理理打拳击机打到High起来时,偶尔会对它使出上段踢,踢到旁边的人都看得到她的小裤裤。 毕竟她是个女孩子,而且只要她淑女一点也会变得很可爱;真希望她能稍微文静些,反正又不会少一块肉。 啊,我差点忘了。 「啊,可是……抱歉,我今天不能过去说。」 「有事吗?」 「嗯,今天我要在图书局值班。」 「所以,你今天又要留到六点了?」 我对耕平提出的疑问颔首。图书室的关闭时间是下午六点,与一般学生的最晚离校时间相同。 「难怪没办法跟我们一起走。」 「干脆留下来等你好了?」 「不用啦,这样多不好意思。你们两个先回去吧。」 我不能让他们俩为了我而特地留下来,况且这种状况也不是只有我才遇得到。有时耕平也必须留在美术社,而他也总是说出与我相同的理由来婉拒伙伴。 唯有理理不用参加干部会议也不用上社团,过着悠闲自在的每一天。 「真拿你没办法……耕平,回家前去一下电动游乐场吧。」 「也是。抱歉啊琥太郎,我们先回去了。」 「嗯,你们先走吧。」 在我们得出结论时,级任导师恰巧走了进来。导师时间开始了。 从明天起又要如常上课,请大家早点收心面对学业——老师说完这些后,下课钟响起,我们很快就放学了。 为了方便值日生打扫,我们将桌子搬到教室后方,然后来到走廊。 我们一年级生的教室在四楼,而图书室位于二楼,我可以在抵达图书室前和耕平、理理再走一段路;不过这段路真的很短,我们马上就抵达图书室了。 「拜拜罗,琥太郎。」 「明天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啊。」 「嗯,明天见罗。」 我挥手目送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逐渐缩小,最后淹没在人群中。接着,我穿越图书馆的大门。 柜台后方已经有人了。她是图书教师佐仓老师,看起来依旧稚嫩得不像一名老师(若是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一定会生气)。 「您辛苦了,老师。」 「啊,深山,今天是你值班呀?」 「是的。」 「OKOK——能不能请你马上帮我把书归位呢?」 往柜台后方一看,还回来的书堆得跟山一样高。看样子暑假前借出去的书,都在今天同时还回来了。 放学时间才刚过没多久呢,什么时候累积了这么多书?午休时吗? 「我明白了。」 我实在无法一口气处理全部的书,只好抱着双手能负荷的分量走出柜台。 是因为刚开学也刚考完试的关系吗?图书室内只有几个学生而已。等到考期到来,届时一定会座无虚席。 我按照贴在书背上的编码,将书籍一一归位。 这样看下来,从这儿借出去的书籍还真是五花八门啊。有人借精装版文学书,有人借文库小说,甚至有人借杂志——其实我很怀疑在暑假期间借杂志能干么,不过想必它对当事者来说很重要吧。 速远将手头上的书归位完毕后,我回到柜台拿取新的书。等着我整理的书籍仍旧堆得跟山一样高——是说,我怎么觉得这座山似乎在我不注意时变高了?看来似乎有很多学生趁着放学时间来遗书。 我看这些书,一时半刻是整理不完了。 不过也没办法,这就是图书局员的工作,事实上我并不讨厌这项工作。说来说去,我还是喜欢被围绕在书堆中,而且这份工作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再说,图书局员也有专有的福利,进新书时也享有优先借阅的权利。相对于工作量来说,这份工作的福利并不差。 如此这般,我对于这份图书局的工作还挺满意的。 此时,我碰上了一点小麻烦。由于我是从较轻的书籍率先整理,因此剩下来的几乎都是套书;那些书籍有八成都是厚重的精装书,而且有九成是装在书盒里。至于我手上所拿的这些,当然也不例外——都很厚重。 而更加令我棘手的是,摆放套书的位置大多都是书架最上排。虽然只要踮脚尖就可以构到,不过每一本书都很重,这样实在太危险了。平常我都会为此准备踏脚凳,不过今天我却完全看不到它的影子。 找踏脚凳好像会花费很多时间,现在我只好暂时踮脚忍耐一下了。说到底,套书为何偏偏要摆在最上排呢?应该改放到下几排才对吧。 下次我得跟老师陈情一下才行。 总而言之,我决定踮起脚尖,先用一手抱着一堆套书,再用另一只手试着将其中一本插进书跟书的空隙间。 「……奇怪。」 怎么插都插不进去,是空间不够的关系吗?我一边抱着硬壳书,一边试着以手指撑开空隙。 这时—— 那本书—— 从指缝间滑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硬壳书已经从我手中掉落,往我的脸砸过来。我的另一只手抱着书本,根本无法及时保护我的脸。 「……!」 我下意识地缩起身子,紧闭双眼。 然而,不论我等了多久,依然没有任何事发生。 「你没事吧?」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震动我鼓膜的话语。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出现一只手臂。这只手相当健壮,可见是男孩子的手;就是这只手,为我接住了差点砸中我的硬壳书。 因此,我得救了。 「谢、谢谢——」 「呃,怎么又是你啊!」 我正急急忙忙地想道谢,却被一声怒喝打断了。 我纳闷地往那名男子一瞧—— 「啊耶,学长?」 他正是一天到晚、三不五时、有事没事就找我麻烦的不良少年老大,高年级生。以前他的皮肤便称不上白皙,而过了暑假后更是变得黝黑不少。当然,染发跟耳环还是没变。 「这个遇敌(注36)机率也高得太夸张了!臭小子,你该不会在我身上装了发信机吧?」 「那是我要说的话……」 为什么我会悲哀到非得被这种人纠缠不休不可呢?这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啊。再说我(注36RPG电玩用语,意思是指在移动时进入强制战斗画面。) 平常中午被他找出去就已经很烦了,能不能别让他占用我其他时间? 这时我忽然想起,虽然暑假时不用跟他们见面,但开学后我又得天天被这个不良少年集团纠缠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忧郁的事吗? 「王八蛋,早知道就不要救你!」 「学长,为什么你会在图书室?」 「来图书室当然是看书啊,不然还能干么?啊?难道你会来图书室打篮球吗?」 为什么是篮球? 话说回来,他这次居然要来看书? 看起来跟「看书」两字最无缘的人居然说出这种话,坦白说我真的非常震惊。该不会这个学长是个冒牌货,其实他的真实身分是变身、潜伏后的地球外生命体(注37)? 「那什么眼神啊,你有意见吗?欠揍是不是?」 他像条蛇般死命地瞪着我不放,方才那股祥和气氛一瞬间荡然无存。因此,我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反击了。 「学长。」 「啥?」 「我是图书局员。」 「那又怎样啊,混蛋!」 (注37影射《袭来!美少女邪神》中的奈亚子。) 「图书室是个安静的阅读场所,在这儿大声嚷嚷的人没有使用图书室的权利。从前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 「学长,请回吧。」 「……啊——你在这里干么啊?」 学长的音调霎时降到最低点,看来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立场了。 只要稍微想想不就知道了吗? 早知如此,一开始怎么不先用用脑袋? 「我说过了,我是图书局员呀。今天我值班。」 语毕,学长瞥了瞥我抱在怀里的套书,以及刚才他接住的那本硬壳书。接着,他望向架上空缺的部分,最后再将视线回到我身上。 「这些都是要归位的书?」 「是呀。」 「……哼。」 「啊!」 我沉吟一声,因为学长将我手中的套书山一把抢了过去。非但如此,他还若无其事地开始将它们归位。学长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因此他可以轻松地构到书架最上排。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学长便迅速地将所有的书都归位完毕了。 「还有吗?」 「咦?」 「老子在问你还有没有书要归位啦!」 「呃、啊、有,大概吧。」 「拿给我。」 「咦?」 「你想逼我讲几次啊!全都拿过来给我!」 「咦、咦、咦?」 「因为里面搞不好有老子想借的书啊!而且书架一直空着,这样好吗?图书局员同学?」 「这……不好。」 「那你还不快点拿来给我!向右转!」 「是、是!」 我无法回嘴,只好依照他的吩咐回到柜台。 接着双手抱起剩下的书籍,回到学长面前。 学长瞥了我一眼,然后便伸手一一抽取我怀里的书。 「呃、呃,学长?」 「你杵在那干么?快点帮忙归位啊!」 「啊、好!」 尽管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看了看手上最上面那本书的编号,将它归位。 此时我冷静一想—— 本以为学长只是随便挑书归位,但其实他选的都是些硬壳书或厚重的辞典、大型图监。 「……难道他是在帮我?」 我越过肩膀往后一瞧,只见学长挺着宽阔的脊背,疲惫地穿梭在走道上。 ◇◆◇◆◇ 翌日。 二年级的,暑假时算你命大,不过你的狗屎运也只到今天了。让你瞧瞧老子在一个月内锻链到极限的Tension Fortissimo (注38)——」 「啊,学长,昨天谢谢你帮我把书归位。我本来想向你道谢,可是一回神你就不见了……」 「……大哥?」 「……Leader?」 (注38《假面骑士Kiva》中的变身台词。) 「呃、你们几个别听他的!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王牌!(注39)」 (注39《假面骑士剑》的<ELEMENTSV>这首歌中的歌词。) 第二卷 EX FILE.等待魔法师的到来·序章 「更科同学。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 眼前这位新田同学正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她的个性相当开朗,一头黑
发虽短却充满亮丽光泽,对我这个绑辫子、戴眼镜的朴素女来说,她是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存在。如果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美中不足之处,顶多就是身材较为纤瘦,但这一点套在女孩子身上却成了优点。 因此她方才说出的话语肯定是我听错了,这还用问吗? 「喂喂喂,不要当作没听到啊。」 她抓住我正在振笔疾书的左手。再不快点午休就要结束了,下午第一堂课要小考,而且还是我最不擅长的世界史。有人说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但我倒想反问对方: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就背起来? 「世界史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不是很简单吗?」 我想起来了,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她。上次跟上上次的大考她都考进全年级前五名,听到这种秀才对我说这种话,我觉得就像听到国中班导常说的那句:「同学们,吵得安静点!」一样莫名其妙。 「呃,什么事?」 「我说——我呀,马上就要死了。」 「……不好意思,我的世界史有点危急。」 「哇赛,你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可怜人一样。」 我将下一堂课看得比新田同学的话语重要,结果这令她失望地垂下眼来。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死」这种血腥的词,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唉,你果然不肯理我。」 她朝着再度将视线落在教科书上的我叹了口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的度量可没宽容到能在焦头烂额时接纳这种玩笑。 说到底,她没事干么非找我讲话不可?不是我自夸,我和这位同班同学新田谈话的次数可是十根手指数得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她很少来学校,即使来了也不会上满六小时课,通常都在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便一声不响地溜走。 结果呢,她在大考之类的重要时刻却能拿到与出席次数不成比例的好成绩,这下令我这个凡人更羡慕了。「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这句话是考卷发回来时她对班导撂下的大话,在高中三年级这种充满压力的环境中,此话想必会为她树立不少敌人吧?不过,班上同学却会忍不住原谅她,这就是新田奏子这名少女在大家心中的定位。 她的人际关系极为淡薄,毕竟她很少待在班上,而且她不太会对我们搭话,我们也不太向她攀谈。简单的说,她就像是空气——你会对空气生气吗?我在心底就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人厌,不过我——更科更纱,一个为了世界史小考而苦恼不已的小市民,是没勇气改变现状的。 因此,新田同学向我搭话使我感到讶异,而她把生死当玩笑的态度也证实她这人口无辽拦,令我感到突兀。 「钦,更科同学。」 「一八六二年,俾斯麦,铁血政策。」 「……你还真的把我当空气呀。」 光是念出来没有用,还得加上抄写;不只用头脑记,还得加上手、口一起帮忙。这就是我对「背书」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欸,更科同学。」 「六六年,普奥战争。」 「我们来约会吧。」 「威廉一世——啥?」 「啊,总算有反应了。」 我对这个词绝不陌生,但这个词套在我跟她身上实在太扯,于是我不禁发出丢脸的声音。这样的怪声即使在午休的喧嚣中也相当引人侧目,几个同学不自觉转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来约会吧!」 「同学,我们两个都是女生。」 「啊哈哈,这世界无奇不有,同性约会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 「呃,啊呜,啊呜。」 新田同学摆出莫名性感的表情对我大送秋波,害我窝囊地面露狼狈之相。我手足无措地向周遭朋友使眼色寻求协助,但他们只是回敬我一双双彷佛看着珍禽异兽的眼神。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约会是逗你的啦,不周我真的想找你陪我出去玩。」 「呃——那个,新田同学?」 「嗯?」 「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这样子聊过天吧?」 「是呀。」 「我知道这样说有点那个,不过我们俩并没有很熟,对吧?」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她语带保留、不肯定也不否定地答腔,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这话题。我凝视新田同学,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但连这招也被她若无其事地回避掉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 「这算是一个起点吧。」 「啥?」 「我在想,自己也差不多该尝尝青春的滋味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想想看嘛,我不是很少来上课吗?而且也对这个班级很陌生。所以罗,我想把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 啊哈哈——新田同学挤出笑脸。她这种一派轻松的态度,将她外表所散发出的纤弱少女氛围,消灭得荡然无存。 将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那意思是指今后她会常常来上课罗?这对班上同学来说或许值得开心,但我现在可没空去管这些。 当——当——当——当—— 「啊,打钟了。你先想想要去哪儿玩吧!」 说完后,她便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午休最后的喧嚣笼罩着整间教室。 「我的小考该怎么办啊……」 而我,只能茫然地如此低语。 ◇◆◇◆◇ 「……嗯嗯,原来如此啊。」 当老师口中说出这句话时,我心想:又来了。 这名白袍上沾着油画颜料的女老师,是我所隶属的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头发也为了避免妨碍画图而束在身后,属于容易跟美术社女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类型。 可是当她对我支吾其词时,我还是会感到失落(尽管我知道社团活动的美术标准会比一般课堂来得高)。我叹了口气,要求老师将作品还给我。 今天的主题是人物画。教室中央坐着一个学生,社员们可任选角度画出一张素描。这是很传统的题材,但也正因如此,受到老师否定时令人格外难受。 「不及格……是吗?」 「技巧方面呢,很好,你的画技在本社团中算是特别出色。你想考美大吧?当然这要依学校而定,不过我想你考上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只是——?」 「只是——嗯,所谓的绘画呀,并不是只要技巧好就够了。」 「我不太懂老师的意思。」 自己的作品不受赏识带给我很大的打击,大到我甚至觉得老师的答覆只是在敷衍我。 我把我所有的技巧都投注进去,但对方却说她评分的标准不在于技巧。坦白说,我很不服气。 下课的钟声响遍校园,社团时间结束了。 我朝老师行一鞠躬,接着背起书包准备开门。 「更科同学。」 「是?」 背后传来老师的呼唤,于是我回过头去。 「你为什么想进美大……不对。你是为了什么而画画?」 「为什么?」 「虽然我们人是用双手画画,不过画图终究是一种精神行为,它会直接反映出作画者的心灵世界。即使作画者的目的是为了财富或名声,他的作品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意义。可是你的画,却很难让人感受到意义。」 「意义……」 「或许你会觉得这段话太流于唯心论,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它……找到自己画画的意义。」 「……失陪了。」 我无话可说,只好逃也似地离开教室。 放学时间已过,校园内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夕阳从窗口洒落,将世界逐渐染成惆怅的朱色。我走在熟悉的走廊上,但每一步却是如此的举步维艰。 才走了几步,我就无力地瘫靠在墙壁上。 为什么我要画图? 为什么呢?我从小就开始画图,而由国中升上高中后也依旧不停地画画。握着画笔对我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问我为何画画,我还真是答不出来。 以前我画画,现在我画画,而以后也会一直画下去——就是这样的想法,促使我以美大为目标。 「我搞不懂啦……」 「什么搞不懂——?」 「……!」 这意料之外的回应,吓得我浑身一颤。 「更科同学,哈罗——」 眼前这名对我招手的少女,正是那个新田奏子。她还是不改作风,晃着那头妹妹头冲着我傻笑。她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新田同学……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嗯——?我在这儿等你呀。」 「等我?」 「因为呀,我不是说过要你先想想要去哪里玩吗?可是你却在导师时间结束后就一溜烟跑掉了。」 「啥?」 听到这种话,我很难不发出怪声。没错,我的确一放学就冲到美术教室报到,因为我得把画完成。 「所以罗,我们一边走回家,一边讨论吧?」 「咦、呃、喂!」 「好了好了,校门快关了,快点走吧!」 她硬是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还没来得及抵抗,便被迫和她在走廊上并肩奔跑。 我和她并不特别熟稔;截至目前为止,即使她有来上课,这一点也完全没有改变。无论怎么想,新田奏子和更科更纱之间都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我们现在的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不就好像什么好朋友一样吗?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她的手很柔软。 我们俩牵手奔下阶梯,在玄关换鞋,走到校外。太阳西下,云朵赤红得宛如即将烧毁崩塌,海风迎面微微吹来。这一带有一片海。 「然后呢?你搞不懂什么?」 「啥?」 「更科同学,你不是说过这句话吗?在你走出美术教室的时候。」 她果然听到了? 「没有,没事啦。」 「怎么可能没事呢?你看起来好像很失落耶。」 她观察得可真仔细;还是说,我的失落程度明显到让人一目了然?看来老师那番否定我至今人生的话语,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大的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不妨跟姊姊我说说吧?大部分的事都吓不倒我啦!」 新田同学身子倾向一边,抬眼端详着我。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眸竟是如此清澈,彷佛一出生便只看着美丽的事物,才能将那对眸子培养得纯净无瑕。她的眼神与一言行举止间的差异,令我困惑。 很不可思议地,我突然想对她坦白了。我自知这种事不能随便说出来,但依旧将刚才老师说的话半抱怨地脱口说出。 「画画的意义……啊。」 这件事明明与新田同学无关,她还是盘着胳膊严肃地锁起眉头,让我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想得太入种而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她实在太过认真,令我不禁莞尔。 「啊哈哈,抱歉啦,结果我还是搞不懂。谁教我的美术成绩烂到不行呢?我的美术、工艺、家政、体育、音乐成绩,从以前就全都是鸭子——」 「鸭子」是五阶段成绩考核(注40)的隐语,指的是2;如果是「烟囱」,则表示1。 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想出来的,真是贴切极了。 (注40 5为最高分,接着是4、3、2、1。) 她为了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烦恼了老半天,得出来的结论却是如此,我听了不禁嘴角上扬。反正我本来就不期待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倒是原来这个秀才也有胜不了我的地方,让我偷偷窃喜了一下。 总觉得,现在的她和以往我观察到的她截然不同。实际和她接触后,我才明白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而和她谈话过后,更感觉不到她是那种不来上课的资优生,充满了活力——当然,我也觉得她似乎有点开朗过头了。 「欸,更科同学。」 「嗯?」 「你现在觉得毫无头绪,对吧?」 「这……算是吧。」 「既然如此,你不是应该多画点画、多练习吗?」 这一点我当然也有想过。 但是,被老师那样全盘否定后,假如我无法明白自己的缺点,恐怕再怎么画都是白费功夫。 「嗯——」 「我呢,希望更科同学可以为我画一种题材。」 新田同学的眼眸中闪耀着光辉,令人联想到一个刚从父母手上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为你画一种题材?」 「嗯,风景画!」 「风景画呀……」 坦白说,最近我很少画风景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觉得答应这个要求也无妨,这个题材恰巧可以为我扫除心中的郁闷。 话说回来,虽然我跟新田同学并不是初次见面,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聊这么多,而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和她之间竟完全没有隔阂。我拥有很多好朋友,不过我从未对他们说过自己在绘画上的缺点,但如今却对新田同学和盘托出。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好啊,我就画吧。」 「好耶!那就现在画吧!」 「现在?」 这会儿她又没头没脑地擅自决定了下一步。不过,现在的夕阳正美,说不定可以画出一幅好图。 「OK,那就这么说定罗。走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咦、啊?」 或许是把我的沉默当成首肯吧?新田同学和刚才一样,抓着我的手硬是往前冲。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她的影子,深深地烙印在绋色的落日中。 ◇◆◇◆◇ 「呼——吁——好,到了!」 「……呃,新田同学。」 「呼、呼……嗯——?」 我瞥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肩膀激烈震动的新田同学,接着定定地注视眼前的光景。 眼前有一片屋顶;将视线往下栘去,可以看到白色墙壁和窗户:旁边种着一株小树;此外,还有大门及门铃。若要说得更详细些,我们是穿越了一道围墙才站在这儿的。 不管再错得如何离谱……应该说,没有错,这就是一栋普通的民宅。 「这里是……?」 「新田家——」 嗯,这个答案很中肯,而且门牌上也是这么写的。 问题是— 「呃——新田同学。」 「嗯——?」 「风景画……」 这儿哪里有能拿来写生的风景? 「对,就是那个。总之你先进来吧。」 「咦?啊、喂!」 新田同学毫不理会我的制止,迳自走进玄关。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于是我赶紧跟着入内。 「欢迎你来,更科同学。」 一穿越大门,我便看到了新田同学。明明是一起来的,何必特意出来迎接我呢?我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现在我爸妈不在家。来,请进请进——」 「……打扰了。」 尽管内心有些疑惑,我还是进来了,毕竟就这样转身离去也有些失礼。新田同学大摇大摆地走在再熟悉不过的自家走廊上,而我也略带犹豫地跟在后头。 踏着阶梯来到二楼后,可以看到数步之遥的地方有个房问。依挂在房门上的粉彩色门牌看来,这就是她的房间。 「来、来,进来进来。」 她对我招招手,而我也依言和她一起踏入房内。 「嗯……」 我环顾四周一圈,感到有些讶异。 「啊哈哈,我的房间很空吧?」 「呃,不……」 「毕竟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嘛。」 「什么?」 「好了,你想喝什么?我来泡茶给你喝——」 「啊,不用这么费心啦。」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总之就这么匆匆走出门外了。真是个来去无踪的女孩。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不过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因此便重新观察这间房间。原本以为她的房间会走女性化的明亮风格,但无论是床铺、窗帘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在在都很简单朴实。我的房间风格也不怎么女性化(房内还放着画架呢),和我相较之下,她的房间有着另一种不同风味的突兀感。 她到底想要我在这儿画些什么呢? 「来罗,请用红茶——」 「新田同学。」 「嗯——?」 我直截了当地询问比我想像中还早回来的新田同学。 「你要我画的……是风景画吧?」 「嗯,是呀。」 「我觉得在这里好像没办法画说。」 「应该也不至于吧?更科同学,你一定画得出来啦。」 「呃……」 新田同学把盛着两人份红茶与糖罐、牛奶的托盘放在桌上,接着与我四目相对。她的表情非常柔和,但眼神却很严肃。 我不自觉屏住气息。 「我呢,其实在更早以前就认识更科同学了——在今年我们编到同一班之前。」 「咦?」 「美术教室前面不是有贴风景画吗?还是水彩画去了?总之我看到你的画,然后跑去问美术老师作者是谁,结果老师就说出你的名字。」 展示在美术教室墙上的风景画——没错,那张图是我刚升上高中时所画的(其实以严格的标准来看,它或许称不上是风景画)。 「那时我问过老师:『那是哪里的风景?』不过,想必真正的答案跟老师说的并不一样吧?」 接下来的事,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幅景致并不存在于地球上,因为它是我所想像、创造出来的光景。在美术上来说,这种画叫做幻想风景画或心象风景画。 我想起来了。当时的题目是「学校后方」,但唯有我一个人画出了虚假的风景;在受到老师批评的同时,很意外地,这幅画却在周遭同学问颇受好评。 「所以呢,你一定画得出来啦,更科同学。我想看看更科同学心中的风景。」 「啊……」 她眼神真挚地凝视着我。今天我所见到的那些胡闹成性的她,彷佛就像假的一样。 面对别人诚心的请求,我也必须诚恳地给予回应才行。 「如果没有画具的话,就只能画在素描簿上了。」 「嗯!啊哈哈,好耶!」 新田同学嫣然一笑,像个孩子般雀跃无比。望着这样的她,我总觉得身体深处似乎涌出了源源不绝的动力。 「呃,方便跟你借桌子吗?」 「嗯,你尽管用吧!」 我从书包中取出素描簿,握住铅笔。 贴在美术教室前面那幅画——画那幅图时,我是怎么做的?将似曾相识的景色直接剪下贴上?不对。我记得那时……对了,那时我心中浮现一个念头:若是有这样的景色就好了——而我也将它画了下来。 很幸运地,我似乎拥有那样的想像力。 沙、沙、沙,铅笔很快地开始舞动。尽管还不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却是个好的前兆。 就这样,风景画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有悬崖、有茂密的树木、有小河流水;清澈的河流在中途戛然而止,那道澄清透明的河水,宛如瀑布般流向一个无形的空间。再往前看过去,有浮云,也有一整片碧蓝如空的天蓝。 这些景致漂浮于苍穹中。是空中之岛?抑或是空中庭园?不可能,这样的风景并不存在于这世上,它是一幅货真价实的幻想风景画。 「哇……」 背后传来新田同学的赞叹声。我顿时心情大好,飞快地一笔笔将画完成。 顷刻后,这幅只属于我的风景画于焉完成。 「好了,怎么样?」 我将素描簿递给新田同学。她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幅画;无意中,那副神情竟然触动了我的心弦。 「好厉害喔……钦,这张图给我好吗?」 「咦……啊,好呀。」 我将那张图撕下来,当作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欸啊哈哈,谢谢——我会把这张图永远贴在我房间的!」 这不过是一张黑白色的素描图,看她这么开心,反倒令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望着她满面的笑容,我也不禁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的图带给了他人喜悦。 「我真的好开心唷,更科同学果然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样。」 「啥?」 「欸,更科同学。你能不能再多画一些这样的图给我?」 她满心期待地望着我。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好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肯定了我的画,而且还希望我能多画一些给她。既然如此,我何不放弃为自己画画,改为为她而画呢?有人看得起逐渐失去绘画方向的我,光是这样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就这样。 我们两人独有的写生会开始了。 ◇◆◇◆◇ 「嗯,跟以前比起来稳定多了。」 我将今天的作业拿给老师看,结果得到了这样的评语。人物画,和上次相同主题、模特儿也没换——正因如此,老师所说的话也更加具有说服力。 「怎么,你是不是找到什么契机了?」 「或许是……吧。」 若说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新田同学。从那天起我便三不五时去新田同学家叨扰,不用说,目的当然是为她画画。 我为了使别人开心而画,画着画着,连我自己也感到越来越快乐。我好久没有体验到绘画的乐趣了;假如我这回的画也传达
出了这份心情,那这是否就是老师所说的「绘画的意义」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的开端。你就按照这个方向,继续加油吧!」 「好的。」 「那么,辛苦你罗。」 「是,失陪了。」 我朝老师一鞠躬,收拾书包离开美术教室。 一踏到走廊,我便瞧见了新田同学。这阵子新田同学都会在我去上美术社时在外面等我,然后等社团结束后再跟我一起回家,几乎成了例行公事。当然,接下来的行程也总是不变。 我俩一碰面,新田同学便竖起大拇指,朝我微微一笑;而我也同样竖起大拇指咧嘴一笑,这会儿新田同学笑得更开怀,接着举起手掌,然后我也照做了。 啪!击掌声响遍整条走廊。 「啊哈哈!」 「呵呵!」 我们两人笑得前俯后仰。一旁经过的学生们个个好奇地朝我们上下打量,但我们并不在意。我们俩心情好得不得了,无法抑制心中那股泉涌而来的喜悦。 话虽如此,若是再这样一直笑下去,恐怕旁人会觉得我们俩脑袋有问题;我和新田同学于是赶紧止住笑意,一同离开学校。 「话说回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 「更科同学能重振精神,真是太好了。」 新田同学沐浴在逐渐消失于天空另一端的夕阳下,双手交握在后脑杓低语道。 「我想,那大概是新田同学的……」 「的功劳?」 「……是的。」 「啊哈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可开心死了。」 她的笑容果然无懈可击。除了漂亮之外,其中还蕴含着一股可人的气息;她并不像模特儿一样完美,但也正因此有种邻家女孩般的魅力。她的表情令同性的我也为之陶醉,但我一丁点儿也不嫉妒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总之这张笑容仅属于新田奏子这位少女,独一无二。 「可是呢……」 「嗯?」 「更科同学所赐给我的活力,比我所给你的多出了好几倍唷。」 「咦、咦?」 总觉得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容不得我随随便便敷衍过去。 「我呀,不是几乎都没来上学吗?」 「……是啊。」 「其实呢,我的身体从小就有缺陷。」 「缺、陷?」 「嗯。所以呢,我才会过着反覆住院、出院的生活。」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鲜少来学校吗?这副骨感的纤弱躯体,也是出自于这个理由吗?不过,她与我谈话时,身上的确给予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假象罢了。 实际和新田同学相处过后,我才明白她个性相当积极,而且总是游刃有余地逗人发笑。 「这种日子过久了,我不禁觉得每天看到的风景都一成不变。家里、医院、自己的房间、病房……我每天都往返于相同的路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 「……嗯。」 我无法打断她的话,只能微弱地应声。 「所以,我对『风景』的憧憬才会比一般人更强烈一倍;因为我明白这世上最美丽的事物,非『风景』莫属。」 「风景……」 「嗯。病房的风景是纯白色的,这样确实看起来很干净,感觉似乎连人的气味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该说是缺少生活的臭味吗……」 此时,我脑中猛然浮现新田同学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光景。纯白色的天花板、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就像一幅画般永远没有变化。 那是一个永久停滞不前的空间。 光是想像了一下,那股不自然的氛围便令我不寒而栗。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喜欢上更科同学的原因吧。」 「喜欢?」 「嗯。啊,我说的不是那种让人退避三舍的喜欢喔。」 「我知道……」 很不巧,我对那方面也没有兴趣。 「呃,说到哪里去了……对了,我喜欢上更科同学的原因。刚才也说过,我的人生约有一半都躺在医院病床上。这么一来,能称得上娱乐的,也就只有我妈来探病时带来的那几本书了。」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内容却使我感到无比沉重。生来身体健康的我,实在不敢想像她过得有多么苦。 「而在那几本书之中呢……叫什么书名去了?总之那本书的内容是有个魔法师来到一个女孩家中,实现她的愿望。现在想想,毕竟它是童书,所以内容其实充满了老梗。」 「魔法师……吗?」 「对。可是呢,即使只是这样一本童书,也引发了我的思考:会不会有魔法师来找我 呢?我一直这么想。我比一般人还要俗气一倍,因此才会有这么多想要实现的愿望。」 「什么样的愿望?」 「大概是——希望魔法师可以带我去游览各式各样的风景。」 「风景啊……咦,风景?」 「是呀,所以我才会喜欢上更科同学嘛!」 新田同学直直地注视着我。现在逆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我确定她正温柔地微笑着。有别于她往常的一派轻松,她的和蔼神情彷佛欣然接纳了世上万物。 「因为我身体孱弱,所以没办法走出病房,总是希望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能有所改变。在出院这短暂的期间内,我从国中升到高中,但我的想法一直没有变,一直等待着魔法师的到来。」 「…………」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美术教室前那幅画。」 「你说……我的画?」 「没错。当我身体状况好的时候,也是能够出院到镇上散步的;可是更科同学的画跟我迄今看过的所有风景都不一样。然后我就去问了老师,心想:事情大概就是我猜的那样。」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这个理由—— 新田同学才会双眼发亮地希望我画风景画。 「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只属于我的魔法师了。」 「咦,啊……」 「你那美妙的魔法能把几近处于禁闭状态的我救出来,带我去欣赏各式各样的风景。 更科同学至今所为我画的图,就是那样子的魔法喔——」 啊哈哈——新田同学一如既往地嫣然一笑,在一片朱红的光芒中转起圈圈;她的曼妙身影宛如舞步般轻盈,美得令我忘记言语。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觉得这副情景如蝴蝶般如梦似幻,只消轻轻一触,她就会顿时消失无踪呢? 「钦——我这样会不会太幼稚啊——?」 「怎么会!没这回事……再说——」 「再说?」 「再说,不是『至今』吧?是『今后也将』才对啦。」 「你愿意画给我?」 「是啊,如果新田同学不嫌弃的话。」 我觉得自己非这样做不可。这不是义务,也不是责任;我只是纯粹想为她填满她人生的空缺,如此而已。 「啊哈……啊哈哈!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魔法师!」 新田同学冷不防抱住了我。怦咚!我不禁心跳加速。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良居心,然而只是单纯和她肌肤相触,就令我心头一阵悸动。 不过,她的体温有种令人平静的魔力。 「可是,今天我不太方便……抱歉,今天先暂停一次好吗?」 新田同学双手合十,满脸愧疚地恳求道。她真是个古灵精怪,表情如万花筒般干变万化的女孩啊。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呢? 「呵呵,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再去你家画画喔。」 「嗯,我会伸长脖子等你的。」 「那么我走罗,我家在这个方向。」 我轻轻挥手向新田同学道别,在T字路口弯向她的反方向。 魔法师……吗? 迄今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在旁人眼中看来,我的画也不过是兴趣或是专长的延伸罢了;而如今居然有人将它夸大为魔法……我一方面觉得难为情,一方面忍不住莞尔。 我的嘴角不自觉逐渐上扬。 「更科同学。」 背后传来遥远的呼唤声。 回头一望,果然是背对夕阳伫立在路上的新田同学。 「更科同学,如果你的家人死了,你会哭泣吗?」 「啥?」 「你会哭吗?」 「我想……是人就一定会哭吧。」 我不禁讶异地想着:明明才刚笑着道别,怎么现在又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 「我可不要这样喔。我不希望自己死了后还哭肿着眼,也不希望别人在我死后哭哭啼啼。」 「……嗯。」 「如果有这种想法,那到时就笑不出来了。我呀,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在过世时能带着笑脸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当我在对方临终时,会对他说『辛苦你了』、『加油喔』,笑着送他最后一程——」 她……到底在说什么?事情实在太过突然,如果我稍不留意,她的话就会变成单纯的 声音,无法在我脑中转换成意义。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啊哈哈,抱歉喔,跟你乱说些奇怪的话。这只是我个人的人生哲学罢了。」 「哲学……」 「那么更科同学,咱们明天见——!」 她挥挥手。毫无疑问,这正是一对好朋友在一天结束时互相道别的话语;然而,我满心挂念着她方才所说的内容,完全无力喊住奔向夕阳的新田同学。 ◇◆◇◆◇ 「她……今天请假吗?」 这里是教职员室。 平时总是一到校就先跑来找我聊天的新田同学,今天直到打钟时都没有来,甚至到早自习时依旧不见踪影。我觉得很奇怪,于是便来找班导一探究竟。 「嗯……她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耶。我看她这阵子常来上学,还以为身体已经痊愈了呢。」 身型微胖却和蔼可亲的化学老师轻快地转着原子笔,低声呢喃道。 「更科,不好意思,放学后能不能麻烦你去探望她一下?毕竟有些重要的讲义得交给她才行。」 「没关系,我不在意,而且我正有此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个性嘛。我本来还担心她的人际关系会出什么问题,还好有你愿意陪着她。」 他说出这番话并非基于教师管理学生的立场,而是真心的。这个担任我们高中三年班导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我深知这一点,所以也才能放下心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学生们才会仰慕他吧。 「新田同学……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嗯——她没有说,所以我也不清楚。」 「嗯……」 「啊,打钟了。我打算待会儿再过去,你赶快进教室吧。」 「好。」 第一堂课是化学。像这种时候,班导都会比较随兴。 「她就拜托你罗。」 「我知道。」 我朝老师一鞠躬,来到走廊。 身体不适——这似乎是她今天请假的理由,可是昨天直到分别时,新田同学都很有精神呀(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透露出苦恼的模样)。 该不会她这阵子都在勉强自己吧?仔细回想,她的确有点开朗过头了(当然我也不例外)。 「……画。」 怎么办?如果闯进病杨旁画画,会不会有点失礼? 话说回来,我可是有「探病」这个正当理由呢。此外还有班导为我挂保证,我真希望她的父母能允许我登门打扰。没关系,到时再让新田同学决定我该怎么做好了。 无论如何,现在不管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愿意尽己所能地为她画画。 结果,直到我被班导追着冲进教室为止,我都满脑子想着新田同学。 ◇◆◇◆◇ 眼前是新田同学的家。 我和她变得熟稔也不过是这阵子的事,但我却有种至今的人生全都在这儿度过的错觉。我不是新田同学,但我或许是想挽回人生至今错过的事物;不过,这股焦虑绝对不是不好的情绪。 「嗯……」 平常都是新田同学引领我进家门,这还是我头一回按门钤呢。我怎么紧张起来了?真奇怪。 我先大口深呼吸数次,接着才一鼓作气按下按钮。之后经过了数秒。平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这时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家中传来一股震动。想必是有人正在玄关上碎步跑着吧? 嘎恰!门打开了。原本以为对方会先确认来访者的身分,这一开差点撞上我的身体。 「呃……!」 门的另一端,在伸手可及的极短距离内,身着睡衣的新田同学就站在我面前。我俩中间,没有任何阻隔与障碍。 「欢迎——我就想说你差不多该到了——」 她有如绽放的花朵般灿然一笑。 「呃,新田同学,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是啊,我是病人——」 她的语气异常亢奋,这是否跟感冒发烧时会处于亢奋状态属于相同症状呢?可是若真是如此,也未免兴奋得过火了。 「你可以下床了吗?」 「嗯——谁教我父母不在呢,没办法呀。」 哪有人放病杨上的女儿独自看家,这是什么样的父母?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意思过问。 「呃,那个,我是来送讲义的。」 「站在这儿说话也不是办法,进来吧!」 「咦,可是,你身体不舒服……」 「反正又不会传染给你,放心啦——」 她拉着我的手硬拽进家中。其力道之强,不禁令我纳闷:你哪里像病人了? 接下来就跟往常一样。穿越走廊、踏上阶梯、进入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然后新田同学会先放着我不管,迳自到楼下泡茶。这段流程,可说是成了最近这短短期间的例行公事。 「啊,这是讲义。」 「啊,谢啦谢啦。」 我从书包中取出放在L夹里的讲义,递给新田同学。班导赋予我的任务就此结束,接下来是只属于我跟新田同学的秘密众会。 「新田同学,接下来……」 「啊,你要帮我画画了吗?」 「呃,啊,不是的……不,其实你说对了。」 「啊哈哈,我的身体你就别担心了。我呢,想看更纱所画的画。」 「更纱……?」 更科更纱,这就是我的名字。小学时大家常随便叫我「更更」,升上国中后也因为名字太难念而被相敬如「冰」,总之关于这名字,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但也只到刚刚为止了。 至今都只称呼我姓氏的新田同学,如今终于叫了我的名字,而且叫得很亲昵。 「我说呀,你能不能稍微转过去?我要准备一下。」 「准备?」 「快点快点,不可以偷看喔!」 「啊,好。」 尽管内心觉得狐疑,我还是乖乖地背对新田同学。 沙沙沙——我似乎听见衣物的摩擦声。踩踏地板造成的震动,透过小腿前侧传送过来(注41)。新田同学是不是正抬着单脚上下跳动?咚!咚!耳边几度传来不规则的地毯敲打声。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钦——更纱。啊!不行,不可以转头!」 「……好。」 正当我想转头瞥向新田同学时,被她制止了。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她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问你唷,我们是朋友对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是朋友对吧?」 「唔、对、对,我们是朋友。」 新田同学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于是我便照实回答了。 (注41按文句推测,此时的更纱应该是跪坐。) 「我们……是死党吗?」 怎料这时她又突然气势锐减,彷佛稍不留神,语尾就会逐渐消失。这个落差和她腼腆地呢喃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令人莞尔。 死党啊。 仔细想想,我跟新田同学虽然在升上高三时就认识,真正变成熟稔的朋友却是这阵子才发生的事。我和她的友谊,当中并没有岁月的重量。 可是,那又如何呢?友情的重点并不在于长短,即使相处时间短得不值一提,关键也应该在于自己在对方心中有着多大的重量。 就这层意义来说,如果没有新田同学,就没有今天的我;假如她说的话是真的,我也要很厚脸皮地说一句:我相信自己在新田同学心中,占有很大的分量。 「……我们是死党。」 因此,我能够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呣——你好像停顿了很久喔——」 「呃、啊,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啊哈哈,我知道啦!」 背后传来她调皮的笑声。明明是这么重要的对话,我却无法和新田同学面对面说出来,真令人不甘心。 「新田同学,怎么了?突然聊起这些。」 「你不能这样啦,更纱。」 「咦?」 「不要叫我『新田同学』嘛——为什么老是这么见外呢?」 「咦?咦?」 「我和更纱是死党,所以我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对我说话。」 「啊……」 仔细一想,我和新田同学说话时常常使用敬语。起初我跟她不熟,因此语气也较为胆怯、拘谨;如今我跟她已经是好友,说起话来自然也不用这么客套了。 「……嗯。你说得对,新田同学。」 「奏——子——叫我奏子,repeat after me——」 「……奏子,同学。」 「嗯——……算了,就让你一步吧。」 我和新田同学……奏子同学相视而笑。我觉得自己和她比以往变得更加亲近,心情感到分外舒畅。 「现在呢,因为我把更纱当成死党,所以希望你为我画一幅画。」 「今天不画平常的风景画了?」 「更纱,转过来。」 「啊……」 我转过身去,顿时哑口无言。 眼前的女孩确实是奏子同学,但她的模样已经和转身之前大为不同;原本她穿着睡衣,但现在已经换成了学校的制服。 「我想……这才是最像我的我。」 「奏子同学……?」 「我一生的回忆,大概全凝聚在这套衣服上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希望你画下来——画下现在的我。」 语毕,奏子同学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画人物画?」 「嗯。以往的风景画也很棒,但我想看看更多不同面貌的更纱——」 「我是无所谓……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在意吗——」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所一心追求的东西,难道不是无形的风景吗?她不是亲口说过,因为我画得出虚幻的风景,所以才会喜欢上我吗? 不过即使如此,现在的奏子同学确实希望我画出人物画。于是我硬逼自己别想太多,从书包中取出素描簿与写生用的铅笔。 「好,那你坐在床上吧。」 「OK——」 我从奏子同学的书桌下拉出椅子,面对她坐下。 我还没来得及下指示,奏子同学便已经摆出最佳坐姿、方位以及表情;她是不是事先从哪儿预习了相关知识? 她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但我还是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着她,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亏我还是作画者呢)。我舔了舔几近干燥的嘴唇,想逼自己放松心情。 我先在纸上勾勒出粗略的轮廓,接着在脸上画下十字,掌握上下左右的平衡感;然后我逐渐将线条缩短,缜密填补细微的部分。 奏子同学的柳叶眉、端正的鼻梁、樱桃小嘴、丝绢般的滑顺秀发以及那双眼眸——我专心致志地留意每一个细节,力求画出最真实的她。 ——就在此时。 「咦?」 奏子同学的身体开始晃动,接着就这么仰身倒在床上。她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令我不禁停下握着铅笔的手。 「奏子……同学?」 我试探性地低唤一声,然而她没有答腔。总觉得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奏子同学?」 我再度呼唤她的名字,走近床边。紧接着,奏子同学这才缓缓地双手拄着床铺,撑起身子。 我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药效也太短了吧……」 什么? 哪才奏子同学说了什么? 「药……?」 「现在、现在正是我的关键时刻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身体……」 「怎么回事……」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却不灵光。我顿时口干舌燥,背脊冷汗直流。 「啊哈哈……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只是更纱根本没把它听进去。」 ——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子啊。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提起这件我早已一笑置之的往事,证明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呢? 好诈,你太诈了,从头到尾,我都被你的话耍得团团转—— 「药、你说的药是……」 「症状……它可以强迫性地抑制我的症状。这种药,我一直都在用喔。每次和你见面之前,我都会先吃下去。啊哈哈,你根本没发现吧?」 「什——」 「虽然它给了我一丁点自由,不过……啊哈哈,搞什么,时间也太短了吧?」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对了,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现在就算去医院,大概也帮不了我了。」 「咦?」 「如果不在这儿完成,我们俩说不定就无法再见面了,对吧?」 啪沙—素描簿应声落下。眼看奏子同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也渗着汗水,表情相当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还问呢,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 视野越来越扭曲,抽噎不止,脸上传来两道热流——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哭了。 「我……我明明是你的死党,结果却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吗?」 「你这样说就错罗。正因为你是我的死党,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我才会希望你陪我到最后一刻,不是吗?好了,快画吧。」 嘿咻!奏子努力强颜欢笑。她坐在床上静止不动;直到方才那一刻,她都称得上是完美的模特儿,如今却—— 奏子同学明明很痛苦,明明声音都哑了,却依旧渴求着我的画。 不对,不是这样的。她渴求的不是我的画,而是「作画时的我」。尽管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我终于确定了。她挤出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这副行将崩毁的躯体;奏子同学如此努力,我怎么好意思垂头丧气呢? 奏子同学的笑容。 奏子同学的眼眸。 奏子同学活着的这一刻— 我想将构成她这个人的所有要素,永远烙印在素描簿上。 「……我画好了。奏子同学,我画好了!」 我搁着铅笔,从椅子上起身。 「我看我看——呃!」 「奏子同学!」 奏子同学正想从床上起身,不料膝盖却忽然顿失力气。我赶忙奔上前去,抱住她纤弱的身体。 「啊哈哈,抱歉喔,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我笑着拚命忍住泪水,对她亮出素描簿。 「哇……这个美女是谁啊……」 「当然是你啊……」 她逗得我开心不已,忍不住噗哧一笑。 「嗯,真不愧是更纱。虽然违背了我的想像,却没有违背我的期待。」 「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你画得棒透了——」 语气虚弱、笑得开怀的她,令我感受到她最纯粹的美。此外,我也很高兴自己能以素描簿表现出她的魅力。 「真的,画得很好。答应我,珍藏它一辈子好吗?把它当成我,珍藏起来。」 「……!」 我不想听她说出这种话。不要亲口说出这种彷佛今生无缘再见的话好吗?然而尽管我心里如此想着,还是无法改变这残酷的现实。 「差不多了、吧?我觉得、越来越、难受了。」 「奏子同学……!」 所以我决定— 「钦欤,昨天不是说过了吗?送别时应该怎么做?」 我要送给她今生最棒的笑容,让她能安心离开。 「对,就是这样,更纱。啊哈哈,我好像快爱上你了。」 「……笨蛋。」 她以极短的频率重复着浅浅的呼吸。我温柔地以双手抱紧她的身体;这份体温正是她活着的证据,然则却使我感到更加哀伤。 「……软,更纱。你是不是忘了该对我说什么?」 奏子同学痛苦却不忘调皮地微微一笑。 该对她说的话…… 辛苦你了——不对。 加油喔——也不是我该说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这句了。 「……谢谢你。」 我满怀着真心,以此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 奏子同学听了后,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接着那张俏丽的脸蛋便很快恢复了笑容。 「谢谢你,吗……嗯,很好。我觉得,很棒……」 她表情陶醉地呢喃道。 奏子同学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这么的温暖。 「欸,更纱。」 「什么事?」 「刚才呀,我不是说过要你把画留下来吗?」 「……嗯。」 「不过等我走了后……如果你每天以泪洗面的话——」 「嗯。」 「你可以……尽管放心忘了我唷。」 「————」 唯有这件事— 唯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做。 「奏子同学。」 「嗯——……?」 「我呢,会永远惦记着你唷。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只要我看到那张画,不管几次我都会想起你、为你哭泣;没办法,谁教我比一般人还要加倍死心眼呢。」 「更、纱……」 我定定地凝视着奏子,认真地说道: 「无论我哭得多么凄惨、想起你多么令我难受,我都想一辈子记着奏子同学。」 「……啊哈,哈哈哈。」 怀中那副纤瘦的躯体,微弱地颤抖了一会儿。 「我真的会爱上你唷,更纱。」 「……没关系,尽管爱上我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啊——……我好幸福喔——……」 就这样,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奏子同学?」 握着我的那只手,似乎顿时丧失了力气。 「奏子、同学?」 她彷佛安详地进入了沉眠。我不禁觉得,所谓的天使笑容,大概就是指这样的表情吧? 「……这样啊。」 因此,我决定再一次—— 为奏子同学献出绝无仅有的专属笑容。 「谢谢你。」 ◇◆◇◆◇ 「……老师?」 有个女学生唤住了陷入回忆中的我……不对,是男学生。 他是我们美术社社员高原耕平同学的儿时玩伴,深山琥太郎。 「啊,抱歉,我一个人自顾自说了一堆。」 「不,老师的这番话满有意思的。这样啊,魔法吗?那我也来试着当个魔法师好了。」 绘画,是人类最容易使用的魔法——深山同学没有取笑我的论点,反倒听进去了。基本上,他应该是个好孩子吧。 「呵呵,那你们慢慢来喔。」 我离开开心打闹的他们,漫步到美术教室的窗边。 如此这般,我茫然地眺望着即将吞噬一切的夕阳,再度想起从前。 在那之后,即使奏子同学已不在人世,我的周遭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尽管班上同学短暂地吃了一惊,但大家跟她的关系原本就很疏远,因此她死去的这个事实,最后也逐渐掩盖于日常生活的压倒性洪流之中。 但是,我觉得这样子也好。奏子同学所渴求的,并不是那样的注目或交流。 她其实只盼望着一件事。 之所以说服双亲让我进家门,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奏子同学早在与我见面之前,就已经先和父母诀别过了。这个愿望在她心中的重要性,甚至大于家人间的亲情。 不管是她独自一人时,或是和我相处时,我相信奏子同学都努力活在当下。她努力加油、卯足了劲,只为了能在某天笑着逝去。 那时,她临终前所露出的最后笑容——我深深盼望她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能给予她这些的,只有! 「……奏子同学。」 我是不是个称职的死党呢? 直到最后一刻,我是不是完美地尽了魔法师的职责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我这个既平凡又只会画画的人,所能给予的唯一魔法了。 不过,其实她才是真正的魔法师。她突然现身在我面前,转眼间便占据我的心房,而且还将我套上枷锁——真是个坏心眼的魔法师。 我想,我再也逃不掉了。 然而,我却因此感到幸福不已。 所以,说不定—— 说不定某一天,她又会再度冒出来向我搭话。啊哈哈地笑着,宛如用了魔法般猛然现身。 我现在,正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第二卷 EX FILE.等待魔法师的到来·序章 「更科同学。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 眼前这位新田同学正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她的个性相当开朗,一头黑发虽短却充满亮丽光泽,对我这个绑辫子、戴眼镜的朴素女来说,她是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存在。如果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美中不足之处,顶多就是身材较为纤瘦,但这一点套在女孩子身上却成了优点。 因此她方才说出的话语肯定是我听错了,这还用问吗? 「喂喂喂,不要当作没听到啊。」 她抓住我正在振笔疾书的左手。再不快点午休就要结束了,下午第一堂课要小考,而且还是我最不擅长的世界史。有人说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但我倒想反问对方:为什么你能这么轻易就背起来? 「世界史只要死背就能过关,不是很简单吗?」 我想起来了,说出这句话的人就是她。上次跟上上次的大考她都考进全年级前五名,听到这种秀才对我说这种话,我觉得就像听到国中班导常说的那句:「同学们,吵得安静点!」一样莫名其妙。 「呃,什么事?」 「我说——我呀,马上就要死了。」 「……不好意思,我的世界史有点危急。」 「哇赛,你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可怜人一样。」 我将下一堂课看得比新田同学的话语重要,结果这令她失望地垂下眼来。从这名少女口中听到「死」这种血腥的词,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唉,你果然不肯理我。」 她朝着再度将视线落在教科书上的我叹了口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的度量可没宽容到能在焦头烂额时接纳这种玩笑。 说到底,她没事干么非找我讲话不可?不是我自夸,我和这位同班同学新田谈话的次数可是十根手指数得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她很少来学校,即使来了也不会上满六小时课,通常都在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便一声不响地溜走。 结果呢,她在大考之类的重要时刻却能拿到与出席次数不成比例的好成绩,这下令我这个凡人更羡慕了。「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能过关」这句话是考卷发回来时她对班导撂下的大话,在高中三年级这种充满压力的环境中,此话想必会为她树立不少敌人吧?不过,班上同学却会忍不住原谅她,这就是新田奏子这名少女在大家心中的定位。 她的人际关系极为淡薄,毕竟她很少待在班上,而且她不太会对我们搭话,我们也不太向她攀谈。简单的说,她就像是空气——你会对空气生气吗?我在心底就是这么想的,这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人厌,不过我——更科更纱,一个为了世界史小考而苦恼不已的小市民,是没勇气改变现状的。 因此,新田同学向我搭话使我感到讶异,而她把生死当玩笑的态度也证实她这人口无辽拦,令我感到突兀。 「钦,更科同学。」 「一八六二年,俾斯麦,铁血政策。」 「……你还真的把我当空气呀。」 光是念出来没有用,还得加上抄写;不只用头脑记,还得加上手、口一起帮忙。这就是我对「背书」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欸,更科同学。」 「六六年,普奥战争。」 「我们来约会吧。」 「威廉一世——啥?」 「啊,总算有反应了。」 我对这个词绝不陌生,但这个词套在我跟她身上实在太扯,于是我不禁发出丢脸的声音。这样的怪声即使在午休的喧嚣中也相当引人侧目,几个同学不自觉转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来约会吧!」 「同学,我们两个都是女生。」 「啊哈哈,这世界无奇不有,同性约会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呢?」 「呃,啊呜,啊呜。」 新田同学摆出莫名性感的表情对我大送秋波,害我窝囊地面露狼狈之相。我手足无措地向周遭朋友使眼色寻求协助,但他们只是回敬我一双双彷佛看着珍禽异兽的眼神。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约会是逗你的啦,不周我真的想找你陪我出去玩。」 「呃——那个,新田同学?」 「嗯?」 「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这样子聊过天吧?」 「是呀。」 「我知道这样说有点那个,不过我们俩并没有很熟,对吧?」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她语带保留、不肯定也不否定地答腔,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这话题。我凝视新田同学,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但连这招也被她若无其事地回避掉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 「这算是一个起点吧。」 「啥?」 「我在想,自己也差不多该尝尝青春的滋味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想想看嘛,我不是很少来上课吗?而且也对这个班级很陌生。所以罗,我想把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 啊哈哈——新田同学挤出笑脸。她这种一派轻松的态度,将她外表所散发出的纤弱少女氛围,消灭得荡然无存。 将以前错失的部分补回来,那意思是指今后她会常常来上课罗?这对班上同学来说或许值得开心,但我现在可没空去管这些。 当——当——当——当—— 「啊,打钟了。你先想想要去哪儿玩吧!」 说完后,她便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午休最后的喧嚣笼罩着整间教室。 「我的小考该怎么办啊……」 而我,只能茫然地如此低语。 ◇◆◇◆◇ 「……嗯嗯,原来如此啊。」 当老师口中说出这句话时,我心想:又来了。 这名白袍上沾着油画颜料的女老师,是我所隶属的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头发也为了避免妨碍画图而束在身后,属于容易跟美术社女学生们打成一片的类型。 可是当她对我支吾其词时,我还是会感到失落(尽管我知道社团活动的美术标准会比一般课堂来得高)。我叹了口气,要求老师将作品还给我。 今天的主题是人物画。教室中央坐着一个学生,社员们可任选角度画出一张素描。这是很传统的题材,但也正因如此,受到老师否定时令人格外难受。 「不及格……是吗?」 「技巧方面呢,很好,你的画技在本社团中算是特别出色。你想考美大吧?当然这要依学校而定,不过我想你考上的可能性绝对不低。」 「只是——?」 「只是——嗯,所谓的绘画呀,并不是只要技巧好就够了。」 「我不太懂老师的意思。」 自己的作品不受赏识带给我很大的打击,大到我甚至觉得老师的答覆只是在敷衍我。 我把我所有的技巧都投注进去,但对方却说她评分的标准不在于技巧。坦白说,我很不服气。 下课的钟声响遍校园,社团时间结束了。 我朝老师行一鞠躬,接着背起书包准备开门。 「更科同学。」 「是?」 背后传来老师的呼唤,于是我回过头去。 「你为什么想进美大……不对。你是为了什么而画画?」 「为什么?」 「虽然我们人是用双手画画,不过画图终究是一种精神行为,它会直接反映出作画者的心灵世界。即使作画者的目的是为了财富或名声,他的作品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意义。可是你的画,却很难让人感受到意义。」 「意义……」 「或许你会觉得这段话太流于唯心论,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它……找到自己画画的意义。」 「……失陪了。」 我无话可说,只好逃也似地离开教室。 放学时间已过,校园内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夕阳从窗口洒落,将世界逐渐染成惆怅的朱色。我走在熟悉的走廊上,但每一步却是如此的举步维艰。 才走了几步,我就无力地瘫靠在墙壁上。 为什么我要画图? 为什么呢?我从小就开始画图,而由国中升上高中后也依旧不停地画画。握着画笔对我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问我为何画画,我还真是答不出来。 以前我画画,现在我画画,而以后也会一直画下去——就是这样的想法,促使我以美大为目标。 「我搞不懂啦……」 「什么搞不懂——?」 「……!」 这意料之外的回应,吓得我浑身一颤。 「更科同学,哈罗——」 眼前这名对我招手的少女,正是那个新田奏子。她还是不改作风,晃着那头妹妹头冲着我傻笑。她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新田同学……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嗯——?我在这儿等你呀。」 「等我?」 「因为呀,我不是说过要你先想想要去哪里玩吗?可是你却在导师时间结束后就一溜烟跑掉了。」 「啥?」 听到这种话,我很难不发出怪声。没错,我的确一放学就冲到美术教室报到,因为我得把画完成。 「所以罗,我们一边走回家,一边讨论吧?」 「咦、呃、喂!」 「好了好了,校门快关了,快点走吧!」 她硬是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还没来得及抵抗,便被迫和她在走廊上并肩奔跑。 我和她并不特别熟稔;截至目前为止,即使她有来上课,这一点也完全没有改变。无论怎么想,新田奏子和更科更纱之间都没有任何共通点,但我们现在的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不就好像什么好朋友一样吗?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她的手很柔软。 我们俩牵手奔下阶梯,在玄关换鞋,走到校外。太阳西下,云朵赤红得宛如即将烧毁崩塌,海风迎面微微吹来。这一带有一片海。 「然后呢?你搞不懂什么?」 「啥?」 「更科同学,你不是说过这句话吗?在你走出美术教室的时候。」 她果然听到了? 「没有,没事啦。」 「怎么可能没事呢?你看起来好像很失落耶。」 她观察得可真仔细;还是说,我的失落程度明显到让人一目了然?看来老师那番否定我至今人生的话语,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大的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不妨跟姊姊我说说吧?大部分的事都吓不倒我啦!」 新田同学身子倾向一边,抬眼端详着我。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眸竟是如此清澈,彷佛一出生便只看着美丽的事物,才能将那对眸子培养得纯净无瑕。她的眼神与一言行举止间的差异,令我困惑。 很不可思议地,我突然想对她坦白了。我自知这种事不能随便说出来,但依旧将刚才老师说的话半抱怨地脱口说出。 「画画的意义……啊。」 这件事明明与新田同学无关,她还是盘着胳膊严肃地锁起眉头,让我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想得太入种而被路上的石头绊倒。她实在太过认真,令我不禁莞尔。 「啊哈哈,抱歉啦,结果我还是搞不懂。谁教我的美术成绩烂到不行呢?我的美术、工艺、家政、体育、音乐成绩,从以前就全都是鸭子——」 「鸭子」是五阶段成绩考核(注40)的隐语,指的是2;如果是「烟囱」,则表示1。 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想出来的,真是贴切极了。 (注40 5为最高分,接着是4、3、2、1。) 她为了这件与她无关的事烦恼了老半天,得出来的结论却是如此,我听了不禁嘴角上扬。反正我本来就不期待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倒是原来这个秀才也有胜不了我的地方,让我偷偷窃喜了一下。 总觉得,现在的她和以往我观察到的她截然不同。实际和她接触后,我才明白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而和她谈话过后,更感觉不到她是那种不来上课的资优生,充满了活力——当然,我也觉得她似乎有点开朗过头了。 「欸,更科同学。」 「嗯?」 「你现在觉得毫无头绪,对吧?」 「这……算是吧。」 「既然如此,你不是应该多画点画、多练习吗?」 这一点我当然也有想过。 但是,被老师那样全盘否定后,假如我无法明白自己的缺点,恐怕再怎么画都是白费功夫。 「嗯——」 「我呢,希望更科同学可以为我画一种题材。」 新田同学的眼眸中闪耀着光辉,令人联想到一个刚从父母手上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为你画一种题材?」 「嗯,风景画!」 「风景画呀……」 坦白说,最近我很少画风景画。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觉得答应这个要求也无妨,这个题材恰巧可以为我扫除心中的郁闷。 话说回来,虽然我跟新田同学并不是初次见面,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聊这么多,而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和她之间竟完全没有隔阂。我拥有很多好朋友,不过我从未对他们说过自己在绘画上的缺点,但如今却对新田同学和盘托出。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好啊,我就画吧。」 「好耶!那就现在画吧!」 「现在?」 这会儿她又没头没脑地擅自决定了下一步。不过,现在的夕阳正美,说
不定可以画出一幅好图。 「OK,那就这么说定罗。走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咦、啊?」 或许是把我的沉默当成首肯吧?新田同学和刚才一样,抓着我的手硬是往前冲。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她的影子,深深地烙印在绋色的落日中。 ◇◆◇◆◇ 「呼——吁——好,到了!」 「……呃,新田同学。」 「呼、呼……嗯——?」 我瞥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肩膀激烈震动的新田同学,接着定定地注视眼前的光景。 眼前有一片屋顶;将视线往下栘去,可以看到白色墙壁和窗户:旁边种着一株小树;此外,还有大门及门铃。若要说得更详细些,我们是穿越了一道围墙才站在这儿的。 不管再错得如何离谱……应该说,没有错,这就是一栋普通的民宅。 「这里是……?」 「新田家——」 嗯,这个答案很中肯,而且门牌上也是这么写的。 问题是— 「呃——新田同学。」 「嗯——?」 「风景画……」 这儿哪里有能拿来写生的风景? 「对,就是那个。总之你先进来吧。」 「咦?啊、喂!」 新田同学毫不理会我的制止,迳自走进玄关。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于是我赶紧跟着入内。 「欢迎你来,更科同学。」 一穿越大门,我便看到了新田同学。明明是一起来的,何必特意出来迎接我呢?我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现在我爸妈不在家。来,请进请进——」 「……打扰了。」 尽管内心有些疑惑,我还是进来了,毕竟就这样转身离去也有些失礼。新田同学大摇大摆地走在再熟悉不过的自家走廊上,而我也略带犹豫地跟在后头。 踏着阶梯来到二楼后,可以看到数步之遥的地方有个房问。依挂在房门上的粉彩色门牌看来,这就是她的房间。 「来、来,进来进来。」 她对我招招手,而我也依言和她一起踏入房内。 「嗯……」 我环顾四周一圈,感到有些讶异。 「啊哈哈,我的房间很空吧?」 「呃,不……」 「毕竟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医院嘛。」 「什么?」 「好了,你想喝什么?我来泡茶给你喝——」 「啊,不用这么费心啦。」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总之就这么匆匆走出门外了。真是个来去无踪的女孩。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妥当,不过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因此便重新观察这间房间。原本以为她的房间会走女性化的明亮风格,但无论是床铺、窗帘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在在都很简单朴实。我的房间风格也不怎么女性化(房内还放着画架呢),和我相较之下,她的房间有着另一种不同风味的突兀感。 她到底想要我在这儿画些什么呢? 「来罗,请用红茶——」 「新田同学。」 「嗯——?」 我直截了当地询问比我想像中还早回来的新田同学。 「你要我画的……是风景画吧?」 「嗯,是呀。」 「我觉得在这里好像没办法画说。」 「应该也不至于吧?更科同学,你一定画得出来啦。」 「呃……」 新田同学把盛着两人份红茶与糖罐、牛奶的托盘放在桌上,接着与我四目相对。她的表情非常柔和,但眼神却很严肃。 我不自觉屏住气息。 「我呢,其实在更早以前就认识更科同学了——在今年我们编到同一班之前。」 「咦?」 「美术教室前面不是有贴风景画吗?还是水彩画去了?总之我看到你的画,然后跑去问美术老师作者是谁,结果老师就说出你的名字。」 展示在美术教室墙上的风景画——没错,那张图是我刚升上高中时所画的(其实以严格的标准来看,它或许称不上是风景画)。 「那时我问过老师:『那是哪里的风景?』不过,想必真正的答案跟老师说的并不一样吧?」 接下来的事,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幅景致并不存在于地球上,因为它是我所想像、创造出来的光景。在美术上来说,这种画叫做幻想风景画或心象风景画。 我想起来了。当时的题目是「学校后方」,但唯有我一个人画出了虚假的风景;在受到老师批评的同时,很意外地,这幅画却在周遭同学问颇受好评。 「所以呢,你一定画得出来啦,更科同学。我想看看更科同学心中的风景。」 「啊……」 她眼神真挚地凝视着我。今天我所见到的那些胡闹成性的她,彷佛就像假的一样。 面对别人诚心的请求,我也必须诚恳地给予回应才行。 「如果没有画具的话,就只能画在素描簿上了。」 「嗯!啊哈哈,好耶!」 新田同学嫣然一笑,像个孩子般雀跃无比。望着这样的她,我总觉得身体深处似乎涌出了源源不绝的动力。 「呃,方便跟你借桌子吗?」 「嗯,你尽管用吧!」 我从书包中取出素描簿,握住铅笔。 贴在美术教室前面那幅画——画那幅图时,我是怎么做的?将似曾相识的景色直接剪下贴上?不对。我记得那时……对了,那时我心中浮现一个念头:若是有这样的景色就好了——而我也将它画了下来。 很幸运地,我似乎拥有那样的想像力。 沙、沙、沙,铅笔很快地开始舞动。尽管还不到下笔如有神的境界,却是个好的前兆。 就这样,风景画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有悬崖、有茂密的树木、有小河流水;清澈的河流在中途戛然而止,那道澄清透明的河水,宛如瀑布般流向一个无形的空间。再往前看过去,有浮云,也有一整片碧蓝如空的天蓝。 这些景致漂浮于苍穹中。是空中之岛?抑或是空中庭园?不可能,这样的风景并不存在于这世上,它是一幅货真价实的幻想风景画。 「哇……」 背后传来新田同学的赞叹声。我顿时心情大好,飞快地一笔笔将画完成。 顷刻后,这幅只属于我的风景画于焉完成。 「好了,怎么样?」 我将素描簿递给新田同学。她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幅画;无意中,那副神情竟然触动了我的心弦。 「好厉害喔……钦,这张图给我好吗?」 「咦……啊,好呀。」 我将那张图撕下来,当作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欸啊哈哈,谢谢——我会把这张图永远贴在我房间的!」 这不过是一张黑白色的素描图,看她这么开心,反倒令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望着她满面的笑容,我也不禁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的图带给了他人喜悦。 「我真的好开心唷,更科同学果然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样。」 「啥?」 「欸,更科同学。你能不能再多画一些这样的图给我?」 她满心期待地望着我。 我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好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肯定了我的画,而且还希望我能多画一些给她。既然如此,我何不放弃为自己画画,改为为她而画呢?有人看得起逐渐失去绘画方向的我,光是这样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就这样。 我们两人独有的写生会开始了。 ◇◆◇◆◇ 「嗯,跟以前比起来稳定多了。」 我将今天的作业拿给老师看,结果得到了这样的评语。人物画,和上次相同主题、模特儿也没换——正因如此,老师所说的话也更加具有说服力。 「怎么,你是不是找到什么契机了?」 「或许是……吧。」 若说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新田同学。从那天起我便三不五时去新田同学家叨扰,不用说,目的当然是为她画画。 我为了使别人开心而画,画着画着,连我自己也感到越来越快乐。我好久没有体验到绘画的乐趣了;假如我这回的画也传达出了这份心情,那这是否就是老师所说的「绘画的意义」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的开端。你就按照这个方向,继续加油吧!」 「好的。」 「那么,辛苦你罗。」 「是,失陪了。」 我朝老师一鞠躬,收拾书包离开美术教室。 一踏到走廊,我便瞧见了新田同学。这阵子新田同学都会在我去上美术社时在外面等我,然后等社团结束后再跟我一起回家,几乎成了例行公事。当然,接下来的行程也总是不变。 我俩一碰面,新田同学便竖起大拇指,朝我微微一笑;而我也同样竖起大拇指咧嘴一笑,这会儿新田同学笑得更开怀,接着举起手掌,然后我也照做了。 啪!击掌声响遍整条走廊。 「啊哈哈!」 「呵呵!」 我们两人笑得前俯后仰。一旁经过的学生们个个好奇地朝我们上下打量,但我们并不在意。我们俩心情好得不得了,无法抑制心中那股泉涌而来的喜悦。 话虽如此,若是再这样一直笑下去,恐怕旁人会觉得我们俩脑袋有问题;我和新田同学于是赶紧止住笑意,一同离开学校。 「话说回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 「更科同学能重振精神,真是太好了。」 新田同学沐浴在逐渐消失于天空另一端的夕阳下,双手交握在后脑杓低语道。 「我想,那大概是新田同学的……」 「的功劳?」 「……是的。」 「啊哈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可开心死了。」 她的笑容果然无懈可击。除了漂亮之外,其中还蕴含着一股可人的气息;她并不像模特儿一样完美,但也正因此有种邻家女孩般的魅力。她的表情令同性的我也为之陶醉,但我一丁点儿也不嫉妒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总之这张笑容仅属于新田奏子这位少女,独一无二。 「可是呢……」 「嗯?」 「更科同学所赐给我的活力,比我所给你的多出了好几倍唷。」 「咦、咦?」 总觉得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容不得我随随便便敷衍过去。 「我呀,不是几乎都没来上学吗?」 「……是啊。」 「其实呢,我的身体从小就有缺陷。」 「缺、陷?」 「嗯。所以呢,我才会过着反覆住院、出院的生活。」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鲜少来学校吗?这副骨感的纤弱躯体,也是出自于这个理由吗?不过,她与我谈话时,身上的确给予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假象罢了。 实际和新田同学相处过后,我才明白她个性相当积极,而且总是游刃有余地逗人发笑。 「这种日子过久了,我不禁觉得每天看到的风景都一成不变。家里、医院、自己的房间、病房……我每天都往返于相同的路径,生活就是这么单调。」 「……嗯。」 我无法打断她的话,只能微弱地应声。 「所以,我对『风景』的憧憬才会比一般人更强烈一倍;因为我明白这世上最美丽的事物,非『风景』莫属。」 「风景……」 「嗯。病房的风景是纯白色的,这样确实看起来很干净,感觉似乎连人的气味都被清除得一干二净。该说是缺少生活的臭味吗……」 此时,我脑中猛然浮现新田同学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光景。纯白色的天花板、冰冷的空气;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就像一幅画般永远没有变化。 那是一个永久停滞不前的空间。 光是想像了一下,那股不自然的氛围便令我不寒而栗。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喜欢上更科同学的原因吧。」 「喜欢?」 「嗯。啊,我说的不是那种让人退避三舍的喜欢喔。」 「我知道……」 很不巧,我对那方面也没有兴趣。 「呃,说到哪里去了……对了,我喜欢上更科同学的原因。刚才也说过,我的人生约有一半都躺在医院病床上。这么一来,能称得上娱乐的,也就只有我妈来探病时带来的那几本书了。」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内容却使我感到无比沉重。生来身体健康的我,实在不敢想像她过得有多么苦。 「而在那几本书之中呢……叫什么书名去了?总之那本书的内容是有个魔法师来到一个女孩家中,实现她的愿望。现在想想,毕竟它是童书,所以内容其实充满了老梗。」 「魔法师……吗?」 「对。可是呢,即使只是这样一本童书,也引发了我的思考:会不会有魔法师来找我 呢?我一直这么想。我比一般人还要俗气一倍,因此才会有这么多想要实现的愿望。」 「什么样的愿望?」 「大概是——希望魔法师可以带我去游览各式各样的风景。」 「风景啊……咦,风景?」 「是呀,所以我才会喜欢上更科同学嘛!」 新田同学直直地注视着我。现在逆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我确定她正温柔地微笑着。有别于她往常的一派轻松,她的和蔼神情彷佛欣然接纳了世上万物。 「因为我身体孱弱,所以没办法走出病房,总是希望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能有所改变。在出院这短暂的期间内,我从国中升到高中,但我的想法一直没有变,一直等待着魔法师的到来。」 「…………」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美术教室前那幅画。」 「你说……我的画?」 「没错。当我身体状况好的时候,也是能够出院到镇上散步的;可是更科同学的画跟我迄今看过的所有风景都不一样。然后我就去问了老师,心想:事情大概就是我猜的那样。」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这个理由—— 新田同学才会双眼发亮地希望我画风景画。 「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只属于我的魔法师了。」 「咦,啊……」 「你那美妙的魔法能把几近处于禁闭状态的我救出来,带我去欣赏各式各样的风景。 更科同学至今所为我画的图,就是那样子的魔法喔——」 啊哈哈——新田同学一如既往地嫣然一笑,在一片朱红的光芒中转起圈圈;她的曼妙身影宛如舞步般轻盈,美得令我忘记言语。 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觉得这副情景如蝴蝶般如梦似幻,只消轻轻一触,她就会顿时消失无踪呢? 「钦——我这样会不会太幼稚啊——?」 「怎么会!没这回事……再说——」 「再说?」 「再说,不是『至今』吧?是『今后也将』才对啦。」 「你愿意画给我?」 「是啊,如果新田同学不嫌弃的话。」 我觉得自己非这样做不可。这不是义务,也不是责任;我只是纯粹想为她填满她人生的空缺,如此而已。 「啊哈……啊哈哈!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魔法师!」 新田同学冷不防抱住了我。怦咚!我不禁心跳加速。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良居心,然而只是单纯和她肌肤相触,就令我心头一阵悸动。 不过,她的体温有种令人平静的魔力。 「可是,今天我不太方便……抱歉,今天先暂停一次好吗?」 新田同学双手合十,满脸愧疚地恳求道。她真是个古灵精怪,表情如万花筒般干变万化的女孩啊。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呢? 「呵呵,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再去你家画画喔。」 「嗯,我会伸长脖子等你的。」 「那么我走罗,我家在这个方向。」 我轻轻挥手向新田同学道别,在T字路口弯向她的反方向。 魔法师……吗? 迄今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在旁人眼中看来,我的画也不过是兴趣或是专长的延伸罢了;而如今居然有人将它夸大为魔法……我一方面觉得难为情,一方面忍不住莞尔。 我的嘴角不自觉逐渐上扬。 「更科同学。」 背后传来遥远的呼唤声。 回头一望,果然是背对夕阳伫立在路上的新田同学。 「更科同学,如果你的家人死了,你会哭泣吗?」 「啥?」 「你会哭吗?」 「我想……是人就一定会哭吧。」 我不禁讶异地想着:明明才刚笑着道别,怎么现在又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 「我可不要这样喔。我不希望自己死了后还哭肿着眼,也不希望别人在我死后哭哭啼啼。」 「……嗯。」 「如果有这种想法,那到时就笑不出来了。我呀,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在过世时能带着笑脸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当我在对方临终时,会对他说『辛苦你了』、『加油喔』,笑着送他最后一程——」 她……到底在说什么?事情实在太过突然,如果我稍不留意,她的话就会变成单纯的 声音,无法在我脑中转换成意义。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啊哈哈,抱歉喔,跟你乱说些奇怪的话。这只是我个人的人生哲学罢了。」 「哲学……」 「那么更科同学,咱们明天见——!」 她挥挥手。毫无疑问,这正是一对好朋友在一天结束时互相道别的话语;然而,我满心挂念着她方才所说的内容,完全无力喊住奔向夕阳的新田同学。 ◇◆◇◆◇ 「她……今天请假吗?」 这里是教职员室。 平时总是一到校就先跑来找我聊天的新田同学,今天直到打钟时都没有来,甚至到早自习时依旧不见踪影。我觉得很奇怪,于是便来找班导一探究竟。 「嗯……她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耶。我看她这阵子常来上学,还以为身体已经痊愈了呢。」 身型微胖却和蔼可亲的化学老师轻快地转着原子笔,低声呢喃道。 「更科,不好意思,放学后能不能麻烦你去探望她一下?毕竟有些重要的讲义得交给她才行。」 「没关系,我不在意,而且我正有此意。」 「嗯……你也知道她的个性嘛。我本来还担心她的人际关系会出什么问题,还好有你愿意陪着她。」 他说出这番话并非基于教师管理学生的立场,而是真心的。这个担任我们高中三年班导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我深知这一点,所以也才能放下心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学生们才会仰慕他吧。 「新田同学……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嗯——她没有说,所以我也不清楚。」 「嗯……」 「啊,打钟了。我打算待会儿再过去,你赶快进教室吧。」 「好。」 第一堂课是化学。像这种时候,班导都会比较随兴。 「她就拜托你罗。」 「我知道。」 我朝老师一鞠躬,来到走廊。 身体不适——这似乎是她今天请假的理由,可是昨天直到分别时,新田同学都很有精神呀(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透露出苦恼的模样)。 该不会她这阵子都在勉强自己吧?仔细回想,她的确有点开朗过头了(当然我也不例外)。 「……画。」 怎么办?如果闯进病杨旁画画,会不会有点失礼? 话说回来,我可是有「探病」这个正当理由呢。此外还有班导为我挂保证,我真希望她的父母能允许我登门打扰。没关系,到时再让新田同学决定我该怎么做好了。 无论如何,现在不管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愿意尽己所能地为她画画。 结果,直到我被班导追着冲进教室为止,我都满脑子想着新田同学。 ◇◆◇◆◇ 眼前是新田同学的家。 我和她变得熟稔也不过是这阵子的事,但我却有种至今的人生全都在这儿度过的错觉。我不是新田同学,但我或许是想挽回人生至今错过的事物;不过,这股焦虑绝对不是不好的情绪。 「嗯……」 平常都是新田同学引领我进家门,这还是我头一回按门钤呢。我怎么紧张起来了?真奇怪。 我先大口深呼吸数次,接着才一鼓作气按下按钮。之后经过了数秒。平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这时我却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家中传来一股震动。想必是有人正在玄关上碎步跑着吧? 嘎恰!门打开了。原本以为对方会先确认来访者的身分,这一开差点撞上我的身体。 「呃……!」 门的另一端,在伸手可及的极短距离内,身着睡衣的新田同学就站在我面前。我俩中间,没有任何阻隔与障碍。 「欢迎——我就想说你差不多该到了——」 她有如绽放的花朵般灿然一笑。 「呃,新田同学,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是啊,我是病人——」 她的语气异常亢奋,这是否跟感冒发烧时会处于亢奋状态属于相同症状呢?可是若真是如此,也未免兴奋得过火了。 「你可以下床了吗?」 「嗯——谁教我父母不在呢,没办法呀。」 哪有人放病杨上的女儿独自看家,这是什么样的父母?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也
不好意思过问。 「呃,那个,我是来送讲义的。」 「站在这儿说话也不是办法,进来吧!」 「咦,可是,你身体不舒服……」 「反正又不会传染给你,放心啦——」 她拉着我的手硬拽进家中。其力道之强,不禁令我纳闷:你哪里像病人了? 接下来就跟往常一样。穿越走廊、踏上阶梯、进入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然后新田同学会先放着我不管,迳自到楼下泡茶。这段流程,可说是成了最近这短短期间的例行公事。 「啊,这是讲义。」 「啊,谢啦谢啦。」 我从书包中取出放在L夹里的讲义,递给新田同学。班导赋予我的任务就此结束,接下来是只属于我跟新田同学的秘密众会。 「新田同学,接下来……」 「啊,你要帮我画画了吗?」 「呃,啊,不是的……不,其实你说对了。」 「啊哈哈,我的身体你就别担心了。我呢,想看更纱所画的画。」 「更纱……?」 更科更纱,这就是我的名字。小学时大家常随便叫我「更更」,升上国中后也因为名字太难念而被相敬如「冰」,总之关于这名字,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 但也只到刚刚为止了。 至今都只称呼我姓氏的新田同学,如今终于叫了我的名字,而且叫得很亲昵。 「我说呀,你能不能稍微转过去?我要准备一下。」 「准备?」 「快点快点,不可以偷看喔!」 「啊,好。」 尽管内心觉得狐疑,我还是乖乖地背对新田同学。 沙沙沙——我似乎听见衣物的摩擦声。踩踏地板造成的震动,透过小腿前侧传送过来(注41)。新田同学是不是正抬着单脚上下跳动?咚!咚!耳边几度传来不规则的地毯敲打声。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钦——更纱。啊!不行,不可以转头!」 「……好。」 正当我想转头瞥向新田同学时,被她制止了。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她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问你唷,我们是朋友对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是朋友对吧?」 「唔、对、对,我们是朋友。」 新田同学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于是我便照实回答了。 (注41按文句推测,此时的更纱应该是跪坐。) 「我们……是死党吗?」 怎料这时她又突然气势锐减,彷佛稍不留神,语尾就会逐渐消失。这个落差和她腼腆地呢喃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令人莞尔。 死党啊。 仔细想想,我跟新田同学虽然在升上高三时就认识,真正变成熟稔的朋友却是这阵子才发生的事。我和她的友谊,当中并没有岁月的重量。 可是,那又如何呢?友情的重点并不在于长短,即使相处时间短得不值一提,关键也应该在于自己在对方心中有着多大的重量。 就这层意义来说,如果没有新田同学,就没有今天的我;假如她说的话是真的,我也要很厚脸皮地说一句:我相信自己在新田同学心中,占有很大的分量。 「……我们是死党。」 因此,我能够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呣——你好像停顿了很久喔——」 「呃、啊,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 「啊哈哈,我知道啦!」 背后传来她调皮的笑声。明明是这么重要的对话,我却无法和新田同学面对面说出来,真令人不甘心。 「新田同学,怎么了?突然聊起这些。」 「你不能这样啦,更纱。」 「咦?」 「不要叫我『新田同学』嘛——为什么老是这么见外呢?」 「咦?咦?」 「我和更纱是死党,所以我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对我说话。」 「啊……」 仔细一想,我和新田同学说话时常常使用敬语。起初我跟她不熟,因此语气也较为胆怯、拘谨;如今我跟她已经是好友,说起话来自然也不用这么客套了。 「……嗯。你说得对,新田同学。」 「奏——子——叫我奏子,repeat after me——」 「……奏子,同学。」 「嗯——……算了,就让你一步吧。」 我和新田同学……奏子同学相视而笑。我觉得自己和她比以往变得更加亲近,心情感到分外舒畅。 「现在呢,因为我把更纱当成死党,所以希望你为我画一幅画。」 「今天不画平常的风景画了?」 「更纱,转过来。」 「啊……」 我转过身去,顿时哑口无言。 眼前的女孩确实是奏子同学,但她的模样已经和转身之前大为不同;原本她穿着睡衣,但现在已经换成了学校的制服。 「我想……这才是最像我的我。」 「奏子同学……?」 「我一生的回忆,大概全凝聚在这套衣服上了。」 「你……在说什么呀?」 「我希望你画下来——画下现在的我。」 语毕,奏子同学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画人物画?」 「嗯。以往的风景画也很棒,但我想看看更多不同面貌的更纱——」 「我是无所谓……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我不是跟你说过别在意吗——」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所一心追求的东西,难道不是无形的风景吗?她不是亲口说过,因为我画得出虚幻的风景,所以才会喜欢上我吗? 不过即使如此,现在的奏子同学确实希望我画出人物画。于是我硬逼自己别想太多,从书包中取出素描簿与写生用的铅笔。 「好,那你坐在床上吧。」 「OK——」 我从奏子同学的书桌下拉出椅子,面对她坐下。 我还没来得及下指示,奏子同学便已经摆出最佳坐姿、方位以及表情;她是不是事先从哪儿预习了相关知识? 她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但我还是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着她,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亏我还是作画者呢)。我舔了舔几近干燥的嘴唇,想逼自己放松心情。 我先在纸上勾勒出粗略的轮廓,接着在脸上画下十字,掌握上下左右的平衡感;然后我逐渐将线条缩短,缜密填补细微的部分。 奏子同学的柳叶眉、端正的鼻梁、樱桃小嘴、丝绢般的滑顺秀发以及那双眼眸——我专心致志地留意每一个细节,力求画出最真实的她。 ——就在此时。 「咦?」 奏子同学的身体开始晃动,接着就这么仰身倒在床上。她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令我不禁停下握着铅笔的手。 「奏子……同学?」 我试探性地低唤一声,然而她没有答腔。总觉得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奏子同学?」 我再度呼唤她的名字,走近床边。紧接着,奏子同学这才缓缓地双手拄着床铺,撑起身子。 我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药效也太短了吧……」 什么? 哪才奏子同学说了什么? 「药……?」 「现在、现在正是我的关键时刻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身体……」 「怎么回事……」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却不灵光。我顿时口干舌燥,背脊冷汗直流。 「啊哈哈……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只是更纱根本没把它听进去。」 ——我呢,马上就要死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子啊。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提起这件我早已一笑置之的往事,证明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呢? 好诈,你太诈了,从头到尾,我都被你的话耍得团团转—— 「药、你说的药是……」 「症状……它可以强迫性地抑制我的症状。这种药,我一直都在用喔。每次和你见面之前,我都会先吃下去。啊哈哈,你根本没发现吧?」 「什——」 「虽然它给了我一丁点自由,不过……啊哈哈,搞什么,时间也太短了吧?」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对了,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现在就算去医院,大概也帮不了我了。」 「咦?」 「如果不在这儿完成,我们俩说不定就无法再见面了,对吧?」 啪沙—素描簿应声落下。眼看奏子同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也渗着汗水,表情相当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还问呢,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 视野越来越扭曲,抽噎不止,脸上传来两道热流——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哭了。 「我……我明明是你的死党,结果却只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吗?」 「你这样说就错罗。正因为你是我的死党,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我才会希望你陪我到最后一刻,不是吗?好了,快画吧。」 嘿咻!奏子努力强颜欢笑。她坐在床上静止不动;直到方才那一刻,她都称得上是完美的模特儿,如今却—— 奏子同学明明很痛苦,明明声音都哑了,却依旧渴求着我的画。 不对,不是这样的。她渴求的不是我的画,而是「作画时的我」。尽管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我终于确定了。她挤出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这副行将崩毁的躯体;奏子同学如此努力,我怎么好意思垂头丧气呢? 奏子同学的笑容。 奏子同学的眼眸。 奏子同学活着的这一刻— 我想将构成她这个人的所有要素,永远烙印在素描簿上。 「……我画好了。奏子同学,我画好了!」 我搁着铅笔,从椅子上起身。 「我看我看——呃!」 「奏子同学!」 奏子同学正想从床上起身,不料膝盖却忽然顿失力气。我赶忙奔上前去,抱住她纤弱的身体。 「啊哈哈,抱歉喔,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我笑着拚命忍住泪水,对她亮出素描簿。 「哇……这个美女是谁啊……」 「当然是你啊……」 她逗得我开心不已,忍不住噗哧一笑。 「嗯,真不愧是更纱。虽然违背了我的想像,却没有违背我的期待。」 「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你画得棒透了——」 语气虚弱、笑得开怀的她,令我感受到她最纯粹的美。此外,我也很高兴自己能以素描簿表现出她的魅力。 「真的,画得很好。答应我,珍藏它一辈子好吗?把它当成我,珍藏起来。」 「……!」 我不想听她说出这种话。不要亲口说出这种彷佛今生无缘再见的话好吗?然而尽管我心里如此想着,还是无法改变这残酷的现实。 「差不多了、吧?我觉得、越来越、难受了。」 「奏子同学……!」 所以我决定— 「钦欤,昨天不是说过了吗?送别时应该怎么做?」 我要送给她今生最棒的笑容,让她能安心离开。 「对,就是这样,更纱。啊哈哈,我好像快爱上你了。」 「……笨蛋。」 她以极短的频率重复着浅浅的呼吸。我温柔地以双手抱紧她的身体;这份体温正是她活着的证据,然则却使我感到更加哀伤。 「……软,更纱。你是不是忘了该对我说什么?」 奏子同学痛苦却不忘调皮地微微一笑。 该对她说的话…… 辛苦你了——不对。 加油喔——也不是我该说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这句了。 「……谢谢你。」 我满怀着真心,以此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 奏子同学听了后,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接着那张俏丽的脸蛋便很快恢复了笑容。 「谢谢你,吗……嗯,很好。我觉得,很棒……」 她表情陶醉地呢喃道。 奏子同学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这么的温暖。 「欸,更纱。」 「什么事?」 「刚才呀,我不是说过要你把画留下来吗?」 「……嗯。」 「不过等我走了后……如果你每天以泪洗面的话——」 「嗯。」 「你可以……尽管放心忘了我唷。」 「————」 唯有这件事— 唯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做。 「奏子同学。」 「嗯——……?」 「我呢,会永远惦记着你唷。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只要我看到那张画,不管几次我都会想起你、为你哭泣;没办法,谁教我比一般人还要加倍死心眼呢。」 「更、纱……」 我定定地凝视着奏子,认真地说道: 「无论我哭得多么凄惨、想起你多么令我难受,我都想一辈子记着奏子同学。」 「……啊哈,哈哈哈。」 怀中那副纤瘦的躯体,微弱地颤抖了一会儿。 「我真的会爱上你唷,更纱。」 「……没关系,尽管爱上我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啊——……我好幸福喔——……」 就这样,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奏子同学?」 握着我的那只手,似乎顿时丧失了力气。 「奏子、同学?」 她彷佛安详地进入了沉眠。我不禁觉得,所谓的天使笑容,大概就是指这样的表情吧? 「……这样啊。」 因此,我决定再一次—— 为奏子同学献出绝无仅有的专属笑容。 「谢谢你。」 ◇◆◇◆◇ 「……老师?」 有个女学生唤住了陷入回忆中的我……不对,是男学生。 他是我们美术社社员高原耕平同学的儿时玩伴,深山琥太郎。 「啊,抱歉,我一个人自顾自说了一堆。」 「不,老师的这番话满有意思的。这样啊,魔法吗?那我也来试着当个魔法师好了。」 绘画,是人类最容易使用的魔法——深山同学没有取笑我的论点,反倒听进去了。基本上,他应该是个好孩子吧。 「呵呵,那你们慢慢来喔。」 我离开开心打闹的他们,漫步到美术教室的窗边。 如此这般,我茫然地眺望着即将吞噬一切的夕阳,再度想起从前。 在那之后,即使奏子同学已不在人世,我的周遭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尽管班上同学短暂地吃了一惊,但大家跟她的关系原本就很疏远,因此她死去的这个事实,最后也逐渐掩盖于日常生活的压倒性洪流之中。 但是,我觉得这样子也好。奏子同学所渴求的,并不是那样的注目或交流。 她其实只盼望着一件事。 之所以说服双亲让我进家门,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没错,奏子同学早在与我见面之前,就已经先和父母诀别过了。这个愿望在她心中的重要性,甚至大于家人间的亲情。 不管是她独自一人时,或是和我相处时,我相信奏子同学都努力活在当下。她努力加油、卯足了劲,只为了能在某天笑着逝去。 那时,她临终前所露出的最后笑容——我深深盼望她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能给予她这些的,只有! 「……奏子同学。」 我是不是个称职的死党呢? 直到最后一刻,我是不是完美地尽了魔法师的职责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我这个既平凡又只会画画的人,所能给予的唯一魔法了。 不过,其实她才是真正的魔法师。她突然现身在我面前,转眼间便占据我的心房,而且还将我套上枷锁——真是个坏心眼的魔法师。 我想,我再也逃不掉了。 然而,我却因此感到幸福不已。 所以,说不定—— 说不定某一天,她又会再度冒出来向我搭话。啊哈哈地笑着,宛如用了魔法般猛然现身。 我现在,正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第二卷 后记 各位读者,好久不见,我是北方的海洋性飞行生物,逢空万太。谢谢各位读者此次阅读《深山家的蓓儿汀2》,本人在此由衷感激。这部作品原本其实是一集完结的短篇,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集居然就这样冒出来了。这样没问题吗? 老实说,这部作品并不是最近才诞生的。我看了第一集第一话的文字档后,才想起原来完成日是二〇〇七年二月,而第一集最后的EX FILE则是同年三月。这些故事就是在那时期完成的。当时我本来想将它们以同人志的方式发行,不过后来由于某些因素,发行计划中止了。这么说起来,其实这些角色们跟我相处的时间还比奈亚子们来得长呢。 事到如今才将以前所写的东西拖出来见人,坦白说,我心里也有些抗拒;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一方面也希望将它们从硬碟深处唤醒,带它们到外头晒晒阳光。毕竟,我深深期盼着自己至今所写的作品,都能够受到世人的喜爱。 总之呢,作者的私事就跟往常一样无关紧要,我还是希望各位读者只要随兴地享受这些作品就好。一如既往地,这本书依旧是由琥太郎与蓓儿小姐所编织而成的温馨日常生活短篇连载作品。虽然第一集与第二集之间相隔了半年,本书的立场完全没变。如果各位能在短暂的闲暇时间抽空阅读,对身为作者的我来说就是无上的喜悦。 以下,本人将藉着本次机会向各位相关人员聊表谢意。 责编先生,平常劳烦您关照了。今年春天您负责的作品又增加了些,我会严格告诫自己,千万别再给您添麻烦。 负责插画的七老师。由于性质上的差异,本作的插图除了一般的整页插画外还须包含许多Q版插图,场景数比普通的轻小说多出一半,我想这应该给老师带来相当大的负担。 即使如此,老师这回还是将大家画得非常可爱,真的很感谢您。接下来……要接吗?要手滑接一下吗? 接着,我要感谢各位读者阅读这本不按牌理出牌的作品。如果各位愿意赏脸,本人今后也将竭尽全力创作这部步调缓慢的作品,还望各位读者继续给予支持与爱护。 说得现实些,本作能不能出续集,就端看这本书的销售量了! 假如成功实现的话,我预计下一本要来写秋天的故事。 那么,希望日后还有机会与各位见面。 我是你的逢空万太。
<未来都市NO.6> 第一卷 人物介绍 紫苑 两岁时被NO.6市政府认定『智能』属于最高层次,和母亲火蓝住在『克洛诺斯』里。12岁生日那天紫苑因为窝藏VC而被剥夺了所有的特殊权限,沦为公园的管理员。 老鼠 真实姓明不详,有着如老鼠般的灰眼珠。12岁的时候因为不明原因被冠上『VC』——重大犯罪者的身分。受了枪伤的老鼠,逃进少年紫苑的房间里,也开启了两人四年后重逢的缘分。 沙布 也在两岁时,智能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在十岁之前市跟紫苑在同一间教室学习的同学,一直到十六岁仍跟紫苑来往密切。主修生理学。 罗史 治安局的调查员,在紫苑十二岁窝藏VC时,侦讯了紫苑整整两天。后来因为紫苑管理的公园发生了事件,两人又再度见面。 山势 紫苑管理的公园的同事,比紫苑大四岁,个性安静,很少会慌慌张张的。沉稳的个性让紫苑觉得很安心。 火蓝 紫苑的母亲,跟紫苑一起被赶出『克洛诺斯』之后,在下城的某个角落,开了一家手工面包店。虽然是只有一个展示柜的小店面,但是从早到晚都飘着面包的香味。 第一卷 1、湿漉漉的老鼠 老鼠躲在洞穴里。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空气中有一种带着些许湿气的泥土味道。 老鼠慎重地慢慢往前走,洞内很狭窄,只有可以让他勉强通过的宽度,而且一片漆黑,完全没有光线。 他觉得很安心,他很喜欢黑暗狭窄的地方,因为企图捕捉他的大型动物无法踏进这样的地方。 短暂的安稳与放心。 虽然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他并不在意。疼痛对他而言并不是问题,伤脑筋的是出血量。 伤口并不深,只削掉了肩膀上少量的肉,血液早就应该开始凝固,伤口也该合起来了才对。 可是,伤口…… 还有那诗诗的温热感,血还在流 ——那些人在弹头上涂了抗凝血剂。 老鼠咬紧下唇。 给我止血剂,我不奢求太多,凝血酶或是铝盐什么都好,或者至少给我干净的水清洗伤口。 脚步变的沉重,开始头晕了。 ——这下不妙。 也许是失血性贫血。 如果真的是,那就危险了,马上就会无法动弹了。 ——算了,这样也好。 体内有个声音这么说。 被困在充满污浊秽气的黑暗中动弹不得,也许是一件好事。 慢慢地沉睡,沉睡的延长是安乐的死亡。 应该不怎么痛苦,只是会有点冷吧。 不!我想的太天真了! 血压降低、呼吸困难、身体麻痹…… 不可能不痛苦。 ——好困。 好困,好冷,好痛,走不动了。 只要稍微忍耐痛苦就好,不要再挣扎地想站起来了,就这样安静待在这里吧。 后面有追兵,但绝对没有救兵,没有人会来救我。 没希望了! 就蹲在这里,任由自己沉睡,就放弃了吧! 手扶着墙壁,往前迈开脚步。 老鼠苦笑着。 肉体顽强抵抗着放弃的声音。 真是伤脑筋。 ——再一小时。不,再三十分钟吧。 在这样的状态下,身体只能再动三十分钟,在这之前必须想办法止血,并且找休息的地方,这是想要活下去的最低条件。 空气动了,眼前的黑暗稍微亮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横向的黑暗狭窄洞穴,走到被白色水泥墙包围的空旷处。 老鼠知道那里在十几年前,是一直使用到二十世纪结束的下水道的一部分。 跟地面上的建筑物对照起来,NO.6是一个地下设备不完善的都市,地底下到处留着上一世纪的老旧设备。 对老鼠而言,这样的环境再完美不过了。 他闭上眼睛,回想从计算机叫出来的NO.6地图。 这条地下水道应该是废弃路线K0210。 如果没记错的话,下水到应该会延伸到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附近,不过也有可能在中途就遇到死路。 既然已经决定活下去,那就只能往前走了。 空气动了。 不是刚才那种不流畅的湿气,而是富含水分的新鲜空气在流动。 对了,地面上刚下过一场激烈的大雨。 没错,这里的确通往外面的世界。 老鼠吸了一口气,闻了闻与水的味道。 二○一三年九月七日是我的十二岁生日. 这天,一个礼拜前出现在北太平洋西南部热带水域上的热带低气压,也就是俗称『台风』的势力增强,往北移动,直接冲击到我们居住的城市NO.6。 没有比这个更棒的生日礼物了,我好兴奋。 才傍晚四点多,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强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树叶不断散落。 这种沙沙作响的声音真美妙,总是一片宁静、鲜少发出巨大声响的住宅区里,气氛完全变了。 我母亲喜欢杂木比花卉还多,庭院里到处都是桃山树、山茶树、枫叶之类的树木,简直就像是一做杂木林。 因此,今天的情况非常壮观,每棵树都发出了怒吼,被吹落的树叶、树枝撞上窗户的玻璃,贴在上面,又被风吹走,连风也不断拍打着窗户。 我好想打开窗户,因为风势再怎么强烈,自然风也不可能打破强化玻璃。 在环境管理系统运作的房子里,温度及湿度都受到控制,完全没有变化,所以我想打开窗户,让不同于平常的空气和风雨打进屋里来。 『紫苑。』 对讲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不可以打开窗户。』 『我不会。』 『那就好……你知道吗?听说西区的低洼地带已经淹水了,情况很糟糕呢。』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糟糕的感觉。 NO.6的外侧分为东、西、南、北四区。 东区和南区大部分是农耕地及牧草地,负责NO.6所需的百分之六十的各种植物性食材,以及百分之五十的各种动物性食材。 北区则是阔叶森林和山区,是由中央管理委员会管理的完整保护区域。 没有委员会的许可,一般人禁止进入北区,不过也不会有人想去完全未经人工整理的天然森林吧。 市中央有超过市面积六分之一的巨大森林公园,可以欣赏到不同季节的大自然景色,也可以接触到上百种的小动物及昆虫。 公园里的大自然充分满足了大部分的市民,但是我不怎么喜欢。 我讨厌耸立在公园正中央的市政府大楼,那是一栋地下五层、地上十层的巨蛋型建筑物。 在没有高楼建筑的NO.6里,市政府大楼算是很高的建筑物了。或许算不上耸立吧,只是他带有一股让人讨厌的压迫感。 由于它的外观是白色圆形,所以也有人叫它『月亮的露珠』,但我总是联想到皮肤上的水泡,就像是从是中央冒出来的水泡一样。 环绕市政府大楼的是市立医院及警局,中间有像是玻璃水管的走廊连接。 这些建筑物的周围是绿色森林,一直连接到被市民们视为最佳休闲场所的森林公园。 生存在公园里的动、植物都受到严格的管理,什么时候在哪里,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还有栖息在这里的小动物,全都受到掌控。 市民可以从政府的服务系统中,得知最适合观察欣赏的场所和时期,真是既顺从又优良的大自然啊! 但是今天一定会失控吧,因为台风来了啊! 我打开窗户,风雨全都吹进来了。 好久没听到狂风怒吼的声音了,我张开双手大叫,在激烈的风雨声中没有人会听到我大声狂吼着没有意义的话语。 雨滴飞进喉咙深处。 如果脱掉全身衣服冲进雨中,不知道会有多舒畅。 我想象自己裸身奔跑在暴风雨中的样子,一定会被认为精神有问题吧! 只是,这实在是难以压抑的诱惑。 我再度张开嘴巴,吸了口雨水。 我想压抑这种奇怪的冲动,我害怕存在于自己内体的东西,有时候,一种粗暴的狂乱情感会袭击我。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突然响起一阵电子声响。 是室内环境恶化的警告声,如果不理它的话,窗户会自动关上锁好,室内会开始除湿并调节温度,被雨淋湿的部分,包括我,都会马上干掉吧。 我拉上窗帘擦擦被雨水淋湿的脸,然后走向门附近,准备关掉环境管理系统。 当时,如果我乖乖听从警告声的话…… 我有时候会这么想。 当时,如果我选择关上窗户,留在适度干燥的舒适室内,我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 并不是后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就因为二○一三年九月七日的台风天,我偶然打开了窗户,就改变了这一个受到严密管理营运的世界,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虽然我不信教,但我的内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深刻感受到神的力量。 我关掉电源,警告声停了,屋内突然恢复寂静。 嘻。 背后突然响起轻微的笑声。 我反射性地回头,被吓得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有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少年站在那里。 不过,我是在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名少年。 那家伙有一头及肩长发,小小的脸几乎被头发盖住了,露在短袖T恤外的双臂和脖子也非常细。 我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年轻人,还是有点年纪了。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和意识都被那家伙左肩上一团红色的污垢吸引住了,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那是血的颜色。 我第一次看到流着那么多血的人类。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伸向那家伙。 但是,剎那间,入侵者的身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冲击。 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向墙壁,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冷冰冰的五只手指正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不准动!』 那家伙开口了。 他长的比我矮,于是被勒住脖子、头顶在半空高的我,被逼得从上而下俯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灰色的眼眸,是我从没看过的颜色。 他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我不认为他有很大的力气,但我却完全无法动弹,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情。 『原来如此。』 我勉强发出声音。 『你很习惯做这种事嘛!』 灰色的眼眸连眨都不眨一下,毫无动静的眼睛无同风平浪静的海面,丝毫不起涟漪。 我看不到威吓、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杀意,真的是一双很宁静的眼睛,连我自己本身的动摇也渐渐平稳下来。 『我帮你包扎伤口吧。』 我抿了一下嘴唇,对他这么说。 『你受伤了吧?我帮你包扎伤口。』 在入侵者的眼眸里我看到了自己,有种似乎会被吸进去的感觉。 我低头错开他的视线,缓慢地重复相同的话。 『我帮你包扎伤口,你必须要止血。替——你——包——扎——伤——口,听得懂我说的话吧?』 掐着我脖子的力量稍微放松了些。 『紫苑。』 此时,对讲机里传出了母亲的声音。 『你是不是打开窗户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怕,不会有问题的,我可以用正常的声调回答母亲。 『窗户?……啊!对,我把窗户打开了。』 『不行哦,会感冒。』 『知道了。』 母亲突然笑了起来。 『从今天起你就十二岁了耶,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我知道了啦。对了,妈……』 『什么事?』 『我在写报告,暂时不要吵我。』 『报告?你不是才刚收到特别课程的入学通知吗?』 『呃……我有很多课题要做……』 『是吗……不要太辛苦了,晚餐记得下来吃。』 这时,冰冷的手指离开了我的脖子,身体也能自由活动了。 我伸手启动环境管理系统,但是让异物探索系统仍然保持OFF的状态。 如果我启动了异物探索系统,不法入侵者就会被视为异物,系统也会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虽然只要确认是NO.6的正规住户,是有登记的居民,那么就算有其它人在房间里,探索系统也不会有反应,不会将房间里的人视为义务而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但是,我不认为这个全身湿答答的入侵者会是有登记的正规居民。 窗户关上,房间内开始暖和了起来。 有着灰色眼睛的入侵者跌坐在地板上,无力地靠着床。 我拿出急救箱,先替他测量了脉搏,然后剪开他的衬衫,打算替他清洗伤口。 『这是……』 我看傻了眼,那是我不曾看过的伤口形状,肩膀上的肉被挖出一条浅浅的沟状。 『枪伤?』 『嗯。』 他很干脆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子弹划过了我的肩膀。你们的专门用语该怎么说?掠过性枪伤?』 『我不是专家,还是个学生。』 『特别课程的学生吗?』 『下个月开始。』 『哟,真厉害,IQ很高嘛。』 他的语调里带着些许揶揄的口吻。 我抬起头来,视线转而从伤口望向他。 『你在讽刺我吗?』 『讽刺?面对要帮我疗伤的人?怎么可能!对了,你主修什么?』 我回答他『生态学。』 我才刚得到生态学特别课程的入学许可,威然生态学和治疗枪伤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我的初体验,让我感到有点兴奋。 首先该怎么做呢?消毒、止血……对了,必须要先止血才行。 『你要做什么?』 他看我从消毒箱里拿出针筒,有点吃惊。 『局部麻醉,好了,开始啰。』 『开始啰?等一下!你给我打麻醉药做什么?』 『缝。』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时候的我,脸上带着非常兴奋的笑容。 『缝!你只会这么原始的治疗方法吗?』 『这里并不是拥有最新设备的医院,而且,枪伤本身不就很原始吗?』 市内的犯罪率几近于零,治安非常好,一般市民是不可能拥有枪枝的,如果有例外的话,也只可能是猎枪。 NO.6每年有两次的狩猎解禁期,爱好狩猎的人会背着传统的枪枝进入北边的山区。 母亲很讨厌那些人,她说无法理解藉由枪杀动物得到快感的人的神经。 不光是母亲,政府定期举办的舆论调查里,百分之七十的市民也对娱乐性的狩猎感到不舒服。 被枪伤的无辜动物实在太可怜了,这太残酷,太过分了…… 但是,现在在我眼前流着血的,并不是狐狸,也不视野鹿,而是活生生的人。 『难以置信。』 我喃喃自语地说。 『什么东西?』 『居然对人开枪……该不会是狩猎俱乐部的人误伤到你吧?』 那家伙微微地抖动嘴角。笑了。 『狩猎俱乐部,类似吧,但不是误伤。』 『知道是人类还对你开枪?这不是犯罪行为吗?』 『是吗?只不过是把狩猎的对象从狐狸换成人类罢了。狩猎人类,应该不算是犯罪吧。』 『什么意思?』 『也就是有人专门狩猎人类,也有人专门被人狩猎的意思。』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猜也是,不过你不需要懂啊。倒是你,真的要替我打针吗?没有喷的液体麻醉剂吗?』 『我很想打一次针看看啊。』 消毒后,我分三次将麻醉剂打进伤口附近。 虽然因为紧张,手有点颤抖,不过总算是顺利完成了这项工作。 『伤口马上就会麻痹了,接下来……』 『你要开始缝了。』 『对。』 『你有缝合的经验吗?』 『怎么可能会有,我又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但是基本的缝合血管的知识我还有,我在录像带上看过。』 『知识啊。』 那家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从正面凝视我的脸。 没有血气的薄薄嘴唇、凹陷的脸颊、惨白干枯的皮肤,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正常生活的人该有的脸庞,真的就像是一个被逼到无路可退、疲惫不堪的猎物。 可是,只有眼神不一样,虽然毫无表情,但我却能够感受到他生气勃勃的跃动力,这就是所谓的生命吗? 这个时候的我,还不认识任何一个会给我这种印象的人,而这样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我。 『你这个人真奇怪。』 『为什么?』 『你连我的名字都没问。』 『对哦,不过我也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啊,彼此彼此啦。』 『紫苑,对吗?花的名字?』 『对,因为我母亲喜欢杂木和野花。你呢?』 『老鼠。』 『啊?』 『我的名字。』 『老鼠……不太像。』 『不像?』 这样的眼睛不像是老鼠的眼睛。你的眼睛鲜艳多了,就像是夜空即将天明前的那种颜色…… 我脸红了,像个三流诗人一样的思绪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我故意大声地说:『好了,开始缝合了。』 我脑海里浮现缝合血管的基本操作程序。 先在两、三个地方设下固定线,然后以这些为支撑线,进行连续缝合…… 进行连续缝合的时候,必须要心思缜密…… 我的手在发抖。 老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发抖的手。 虽然我很紧张,但是也有点兴奋,因为我在实践只在录像带中看到过的知识,非常爽快的一种兴奋。 缝合好了,我用干净的纱布压住伤口,汗水从额头落下。 『很优秀嘛。』 老鼠的头上也冒出些许汗珠。 『我的手很灵巧。』 『不光是手,我看你的脑筋也很聪明吧。你十二岁是吗?这样的年纪就能进入最高教育机关的特别课程,超精英哦。』 这次没有揶揄的感觉,不过也听不出赞赏的意思。 我静静地收拾用过的纱布和工具。 十年前,市政府的幼儿健诊认定我在智能方面属于最高层次。 凡举既能方面或运动方面,只要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市政府就会提供最佳的教育环境,十岁以前可以在拥有最新设备的教室,跟几位同学一起跟着专门的教师群,学习一般教养和基础知识,之后就按照各自的能力,继续进修适合每个人能力的专门技术。 我也有专门为我准备的教师群。 从我两岁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开始,我的未来就得到了保障,只要没有非常特别的事情发生,我的一声将会非常顺遂。本来应该要非常顺遂的。 『这张床似乎很舒服。』 老鼠靠着床这么说。 『借你睡,不过你要先换衣服。』 我将干净的衬衫、毛巾和抗生素的盒子在老鼠的腿上,然后决定去泡一杯可可亚。房间内有电磁炉,所以泡杯简单的饮料并不困难。 『你的品味也太差了吧。』 老鼠拿着格子衬衫不屑地说。 『比沾满血迹又有破洞的脏衬衫好多了啦。』 我端了一杯装满可可亚的马克杯给他。 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多了点情绪,高兴的情绪。 老鼠喝了一口可可亚,嘟嚷着说好喝。 『好喝!你泡可可亚的技术比缝合手术高明多了。』 『有人这样比较的吗?我倒觉得我的第一次缝合得还不错啊。』 『你总是这样吗?』 『怎样?』 『你对谁都这么没有戒心吗?还是市政府全心全意培养的菁英们的戒心都是零呢?』 老鼠双手捧着可可亚的杯子,继续说。 『你们即使面对入侵者,也不需要觉得恐惧或是有戒心,照样能活得下去。』 『我有戒心,也会觉得恐惧。面对危险的事情,我会害怕,也觉得厌恶。我还没好心到认为随便从二楼窗户闯进来的人是善良的市民。』 『那为什么救我?』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替入侵者疗伤,还泡可可亚给他喝呢? 我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但也不会看到有人受伤,就不管对方是谁先救了再说。 我并不是充满爱心的圣人,我讨厌麻烦事,更拒绝会引起纷争的事情,但我却接受了这个入侵者。 万一被市府当局发现的话,事情就不妙了,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缺乏正确判断力的人。 我的视线对上灰色的眼眸,他好像在笑,彷佛看透我的思绪般地笑。 我用力地瞪了回去。 『如果你是一个凶残的大男人,我马上就启动警报装置,可是你这么瘦弱,跟个女孩子没两样,又一脸惨白,好像快要倒下去一样,所以我……我才帮你疗伤,而且……』 而
且你的眼眸,是我从未看过、非常不可思议的颜色,那让我觉得很好奇。 『而且?』 『而且……我很想实际缝合血管看看啊。』 老鼠耸耸肩,将手中的可可亚一饮而尽。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床单。 『我真的可以睡在这里吗?』 『没问题啊。』 『谢谢。』 这是他入侵我的房间以来,第一次开口道谢。 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注地看着镶在墙壁上的液晶屏幕。 她发现我走出来,便指着屏幕要我看,长发披肩的女主播正在提醒『克洛诺斯』的居民注意。 有一名受刑人从西区的监狱逃脱,似乎逃到『克洛诺斯』附近。 同时,因为台风的接近,政府发布了『克洛诺斯』一带的夜间外出禁止令,除了一部分的特例之外,全面禁止居民在夜间外出。 画面上出现老鼠的照片,下颚的地方还有一串红色的文字:VC103221。 『VC……』 桌上摆着樱桃蛋糕,我拿了一片放进嘴巴里。 每当我生日这天,母亲一定会烤樱桃蛋糕,因为我出生那天,父亲买回来的就是樱桃蛋糕。 据母亲说,我的父亲没钱又爱玩女人,但是更爱酒精,已经到了快要酒精中毒的地步了,实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喝醉酒的时候,顺势买了三个樱桃蛋糕回来,所以一直到现在,每逢九月七日,母亲就会想起当时的樱桃蛋糕。 我的父母在吃了樱桃蛋糕的两个月后分开了,所以我对这个差点酒精中毒、简直无可救药的父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也无所谓,因为从我被认定为最高层次之后,我跟母亲就取得了入住『克洛诺斯』的权利,而且有了这间虽然有点朴素,却具备最新生活设备的房子,同时得到万全的生活保障,丝毫没有不方便。 『对了,庭院的警报统没开,没关系吧?』 母亲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最近突然开始胖了起来,身体有点笨重的样子。 『那个真是麻烦,就算只是一只猫翻墙进来,警报器也会响个不停,治安局的人马上就跑来确认,真是烦死人了。』 而随着体重比例的增加,母亲说麻烦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话说回来,这孩子还这么年轻,到底事做了什么会成为VC呢?』 VC,V芯片,Violence-Chip的简称,原本是美国为了管制电视节目内容而导入的半导体名称,只要将这个芯片植入电视,就看不到过于激烈的暴力画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九九六年美国通过通信法案修改案之时,才出现的名词。 只是,在NO.6,VC有着更沉重的意义:烦是犯下杀人、杀人未遂、强盗或强暴等重大罪行者,体内都会被植入这种芯片,这么一来,计算机就能完全掌控受刑人的所在位置及身体状况,甚至连感情的波动都能一清二楚。 VC等于是重大犯罪者的代名词。 ——那家伙是怎么拿掉芯片的? 如果VC还留在体内的话,相关单位只要使用探索系统,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他,在市民还没察觉前就逮捕他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却不惜公开VC的逃脱消息,禁止市民外出。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无法确认VC的所在位置。 ——该不会是那个枪伤…… 不,不可能。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人类身上的枪伤,不过我确定那一定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射出来的,如果是自己用枪射伤肩膀,企图将芯片弄掉的话,一定会形成带有烧伤的重伤,不会只是那种程度的伤口。 『一年一度的生日,却听到这种消息,真无趣。』 母亲一边在桌上的牛肉汤里洒上芹菜粉,一边叹了口气。 无趣也是母亲最近常说的口头禅。 我跟母亲很像,神经质而且不太会与人相处的地方很像。 我们周遭的人,全都是一些好到不行的人,不论是班上的同学或是附近邻居,全都是一些个性稳重、充满知性而且很有礼貌的人,他们觉不会大声谩骂他人,也不会动粗。 没有奇怪的人,也没有行为脱轨的人,他们都善于管理自己的健康,所以甚至连母亲这样微胖的人也没有。 在所有人看起都同样安定、沉稳又均一的世界里,母亲开始发福,嘴里不断冒出麻烦与无趣,而我也开始觉得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人相处了。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手中的汤匙突然滑落。 『怎么了?突然发起呆来了?』 母亲探身过来看我,圆圆的脸庞突然笑了起来。 『真罕见,你居然会发呆。汤匙要消毒吗?』 『不用了啦,没关系。』 我也假装微笑。 心脏的悸动快速到有点吃不消,我拿起矿泉水一饮而尽。 枪伤、血、VC、灰色的眼眸…… 那些究竟是什么? 全都是我的世界里不曾有过的东西,不是吗? 为什么会如此唐突地闯进我的世界里呢? 我有预感,我的世界将会有巨大的改变,如同入侵到细胞内的细菌会改变或破坏细胞本身一样,那个入侵者也会改变我的世界,甚至破坏我的世界。 『紫苑,你到底怎么了?』 母亲这次是一脸担心。 『妈,抱歉,我很担心我的报告,我端回房间吃了。』 我对母亲撒了一个谎后,离开了客厅。 『别开灯。』 我一走进房间,就听到他这么说。 我讨厌黑暗,所以房间里的电灯一定都开着,但现在却是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啊。』 『看不见就算了。』 看不见就无法移动,我只好捧着牛肉汤跟蛋糕的盘子,呆呆地站着。 『好香。』 『我端来了牛肉汤跟樱桃蛋糕。』 黑暗中传来一阵口哨声。 『要吃吗?』 『当然。』 『在黑暗中吃?』 『当然。』 我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耳朵却听到轻微的笑声。 『连在自己的房间里都不会走路吗?』 『因为我不是夜行性动物。你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吗?』 『因为我是老鼠啊,当然属于夜行性。』 『VC103221。』 老鼠的动作似乎在一瞬间僵住了。 『液晶屏幕上出现非常大的特写哦,原来你是一个名人啊。』 『哦,本人应该比较帅吧。唷,这个蛋糕真好吃。』 我在沙发上坐下,试图用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寻找老鼠的身影。 『你逃的掉吗?』 『当然。』 『你的芯片呢?』 『还在体内。』 『要不要帮你取出来?』 『又要动手术?你饶了我吧。』 『可是……』 『别担心,它早就没什么作用了。』 『什么意思?』 『VC根本就只是个玩具,要让它停止运作实在是太简单了。』 『VC是玩具?』 『是啊。顺便告诉你,这个城市整体也跟个玩具没两样,看起来是很漂亮啦,不过也只是个廉价的玩具而已。』 老鼠好像把牛肉汤和蛋糕都吃得一乾二净,满足地喘息着。 『所以你有自信能从特别警戒中的这个城市里逃出去?』 『当然。』 『没有登记为市民的非法入侵者,会受到严格的检查,市内到处都装设有检查非法入侵者的系统耶。』 『是吗?这个城市的运作系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完美无缺,到处都是破绽。』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并不属于城市系统的一部分。你们这些人完美地被安排在系统里面,同时提供一个幻想给你们,让你们认为这个到处都是破绽的假城市是一个理想都市。不,也许连你们自己都这么认为。』 『我并不这么认为。』 『嗯?』 『我并不认为这里是理想都市。』 我脱口而出。 老鼠沉默不语。 我的面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受不到丝毫的动静。 他的确是只老鼠,潜伏于黑暗中的夜行性动物。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老鼠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了。 『是吗?』 『是啊,那些话并不是超菁英应该说的话,如果被市府当局知道了,那可不妙吧?』 『嗯,非常不妙。』 『藏匿逃亡中的VC,怠慢通报……如果被发现了,那可不妙,恐怕不是不妙两个字可以带得过哦。』 『嗯。』 突然,我的手腕被捉住了,细细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 『喂,你不会有事吧?你将来变成怎样,跟我是没有关系啦,但是如果是因为我的关系招来毁灭的话,那可不好,好像我做了很坏的事情一样……』 『你还满讲道义的嘛。』 『我妈教我不能给别人找麻烦啊。』 『那你要离开吗?』 『不要,我很累了。而且外面风雨交加,好不容易有张床可睡,我要睡在这里。』 『你真矛盾。』 『我爸教我场面话和真心话不能混为一谈。』 『真伟大的父亲。』 我的手被放开了。 『幸好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老鼠说。 『老鼠。』 『嗯?』 『你怎么来到克洛诺斯的?』 『秘密。』 『从监狱逃脱,逃到市内来的吗?这种事情可能吗?』 『当然可能。但是,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潜入NO.6的,是有人带我进来的,我其实并不想来。』 『有人带你进来的?』 『对,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护送。』 『护送?到市内的哪里?』 监狱所在地的西区是特别警戒区,西区有一间专门负责接受非NO.6居民申请进入NO.6的办公室。 如果有市政府发给的特别许可证,就可以轻易地进入NO.6,但如果没有特别许可证的话,听说连申请被接受最快都要花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而且,能够得到进入市内许可的人不到百分之十八,停留时间也受到了严格限制。 因此,西区总是聚集了许多人。 除了等待申请结果的人,还有许多以这些人为对象的住宿设施和餐饮店,所以有更多为了在这些地方工作或做生意的人聚集在西区。 我不曾去过西区,只听说那个地方非常热闹而且五花八门,犯罪件数也非常多,监狱里的VC几乎都是西区的居民。 监狱会依照年纪、前科及犯罪的严重度,判一年到无期的刑期,没有死刑。 然而,居然有VC要被送到市内来! 究竟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鼠钻进被窝里。 『大概是「月亮的露珠」吧。』 『市政府!』 我非常惊讶。 『为什么要送你到市中心去?』 『不告诉你,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为什么?』 『我很困,让我睡吧。』 『不能告诉我吗?』 『你听过之后能忘记吗?可以当作没听到吗?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也许很聪明,但是脑袋还没灵巧到这种地步吧?』 『这个嘛……』 『那你就不要问,这样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啊?告诉别人什么?』 『你打开窗户大叫的事情。』 被看到了。 我知道我脸红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潜入你家庭院,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就看到你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别说了。』 『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没想到你突然大叫,这又让我吓了一大跳,没看过有人用那种表情大声疾呼……』 『啰嗦。』 我扑向老鼠,枕头上却空无一人。 他以我无法置信的速度,伸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的手反折过来,我的身体也轻而易举地被他半转过来。 他跨坐在仰躺着我的身上,单手压制住我的双手,双腿夹着我的腰,一用力,我觉的瞬间一阵麻痹直达脚趾。 真的非常厉害,才一瞬间我就失去了自由,丝毫无法抵抗地被压制在自己的床上。 老鼠用他空着的那只手转动着喝牛肉汤的那支汤匙,他将汤匙压在我的脖子上,往旁边一划。 『如果这是刀子的话……』 他蹲下来,在我的耳边这么说。 『你已经死了。』 我喉咙的肌肉惊讶地颤抖着。 但是,他真的很厉害。 『好厉害,有什么诀窍吗?』 『啊?』 『怎么样才能如此简单让一个人的身体无法动弹呢?是不是要压制哪里的神经呢?』 压在我身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同时,老鼠的身体压了下来。 我感觉到有点震动,原来是他在笑。 『奇特,你实在太奇特了,这一定是天生的。』 我将双手伸到老鼠的背后,用手掌摸了摸他衬衫底下的皮肤。 好烫,我触摸到的是又湿又热的皮肤。 『你果然发烧了,还是吃点抗生素比较好。』 『不要……我困了。』 『不退烧的话,很费体力的,你真的很烫耶。』 『你也很温暖。』 老鼠深深叹了一口气,以朦胧的口吻说:『活着的人好温暖。』 他立刻发出鼾声,而我抱着他发烧的身体,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隔天早上,老鼠从房间里消失了,格子衬衫、毛巾和急救箱也一起消失了。 第一卷 2、宁静的序幕 第一起案例 男,三十一岁,服务于生技相关公司,技术人员,被发现时已经死亡。确认登记居住地址…… 男子坐在森林公园里的长椅上,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叹的第几次气呢? 他又叹了一口气,望着手中的生菜,没想到这个动作,却让他再度叹起气来。 看起来翠绿有光泽的生菜,就质量来说,属于一级品。 男子剥了一片外层叶子,放进嘴里。 吃起来甜甜的,口感也无可挑剔,的确是一级品。但,就是卖不出去。 生菜是男子的作品。男子一直致力于利用生化科技开发生鲜食品,特别是菜叶类的开发。 他相信安全、便宜又美味的生技食品才是解决食粮问题的根本之道,生技食品一定会成为流通食品的主角,他有十足的信心。 可惜,市场的销售成绩并不如预期,让男子非常失望。 消费者偏爱从东南区送来的蔬果胜于生技蔬菜,在高丽菜及生菜等菜叶类上,这种倾向更强。 上司对他说,如果销售成绩再没有起色,就必须考虑停产了。 从刚才开始,男子就觉得脖子搔痒,每次只要太累,他的身上就会起疹子,今晚身上可能会起满红疹吧。 不愉快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男子又叹了一口气。 手中的生菜好重。 突然,胸前的口袋响起了电子声响,身分证上小型行动电话用的画面上,出现了一名年轻女性。 『这里是市政府情报中心,向您报告您申请的市政府幼儿健诊的结果。请您输入您的市民登记证号码以供确认……』 女性还没讲完,男子就输入自己的市民号码。 今天是男子独生女的两岁健诊日,她是一个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孩子,虽然男子没有说出口,却觉得女儿说不定会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内心暗自期待着。 『谢谢您的合作,号码与指纹确认无误,以下是今天健诊的结果。』 画面上显示了女儿的名字,然后是详细的数字。 体重、身高、胸围、健康状态、营养状态、发展阶段、各种能力的层次…… 评价全部都是表示一般的A到C,也就是说,没有明显的发展迟缓,也看不出特别优秀的地方。 男子盯着画面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将卡片收回口袋里,脑中浮现了女儿的笑容。 无所谓。男子对生菜笑着这么说。 不管有没有能力,她还是我的宝贝女儿,可爱又惹人怜爱,这样就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灵光一闪。 我是不是太坚持最高质量的生菜了呢? 这的确是无可挑剔的生菜,但也许就是它的无可挑剔出了问题,全部长得一模一样的完美生菜堆积成山,反而让消费者敬而远之。 清扫机器人从远处走来。 机器人的银色胴体上有一颗圆圆的头,伸长两只胳臂捡起垃圾,丢进胴体中央的垃圾桶里。 是啊,这个生菜就像那个机器人一样,干净又整整齐齐,却太过人工了。消费者会选择的青菜应该是更有个性而且自然的东西…… 男子手中的生菜突然滑落,他急忙想捡起生菜,却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回事? 手指都僵硬了,视线突然模糊了起来,呼吸也好辛苦。 『请问这个可以当作垃圾处理掉吗?』 男子张开口,突然一阵激烈咳嗽,而且随着咳嗽,口中还掉出了白色的东西,是牙齿,牙齿掉了。 『可以处理掉吗?』 机器人将生菜丢进胸口垃圾桶,然后离开。 ——等等,救救我…… 男子伸长了手,发出悲鸣。 伸长的手臂上布满了老人斑,身体愈来愈沉重。 他踉跄地跌进长椅与植木之间。 『紫苑,你来一下。』 傍晚六点多,同事山势把紫苑叫了过去。 公园管理办公室里只有紫苑和山势两名员工,他们负责操作和管里巡回清扫公园内部的三台机器人。 工作机器人目前仍属于实验阶段,其中清扫用机器人的构造算是比较单纯,但是仍然常常故障,操作上也很麻烦,而且无法辨识垃圾。 本来某个都西如果曾经被辨识为垃圾、记录在计算机上的话,之后机器人就应该会自动处理,可是他们却不时送来『无法辨识』的信号。 三十分钟前也是。 这次送来的影像看起来像是生菜,只不过紫苑本身也难以判断,常常会有从树上掉下来的雏鸟或是有华丽装饰的羽毛帽子等不知是否能当垃圾处理的东西掉在地上,但生菜倒是第一次看见。 『发生什么事了吗?』 紫苑站在正坐着操作机器的山势后面追问。 『嗯……三坊好像有点奇怪。』 山势习惯用昵称叫那三台机器人,三坊指的是三号机器人,它现在正公园里的一角工作,刚才捡到生菜的就是三坊。 眼前的画面里出现无法辨识的红色闪灯。 『影像呢?』 『嗯……不太清楚……不过有点奇怪。』 『奇怪?』 山势比紫苑大四岁,今年二十岁,个性安静,很少看他慌张。 紫苑会喜欢这个地方,是因为这是一份以机器人为对象的工作,不太需要和外人说话,加上同事山势沉稳的个性让他觉得很安心。 『你看。』 画面变成影像。 『请再将焦点集中一些。』 『好。』 山势的手快速地动作着,画面越来越鲜明。 『这个是……』 紫苑往前靠近,非常紧张地看着画面。 脚? 一双穿着裤子的脚从长椅后头露了出来,还看得出脚上穿着咖啡色的鞋子。 『在睡觉吗?』 山势颤抖着声音说。 『生理反应呢?』 『什么?』 『将三坊的感应器调到最大看看。』 三坊的身上有几处测量热量、音量、及质量的感应器。 山势的声音更加颤抖了。 『氧气、热量……感应指数都是零;生理反应……也是零。』 『我去看看。』 『啊,我也去。』 紫苑跳上脚踏车,拼命往前冲。 这几年脚踏车引起了狂热的流行。 根据统计局发表的数字表示,平均每一名市民拥有一点三台的脚踏车,连慢跑鞋的销售都很惊人。 这表示人们开始舍弃方便轻松的交通工具,改以走路或是骑脚踏车等使用自己身体的方式替代。 只不过,对仍是学生的紫苑而言,便宜、方便又不需要燃料费用的交通工具是生活必需品,这跟流不流行没关系。 脚踏车在公园内有规定的限速,然而,紫苑火力全开地踩着脚踏车,通过平常总是缓慢经过的路径。 几乎所有交通工具都上有自动限速装置,只要超过一定的规定限速,限速装置就会自动启动。 脚踏车也不例外,煞车上都附设了限制装置。 不过紫苑的脚踏车是旧式的,因此没有这样的装置。 如果被交通管理局发现的话,就会受罚,但此时紫苑却很感激自己的叫踏车能随心所欲地飞奔。 那是一个四周都是树的安静场所,三坊就站在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的树下,头部微微倾斜,彷佛在思索着什么,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三坊。』 它对紫苑的声
音起了反应,会发光的眼睛闪着绿光。 紫苑探头往长椅的后面一看,整个人都吓呆了。 『紫苑,情况如何?』 随后抵达的山势低呼了一声。 那名男子躺在长椅后面的地上,彷佛躲在那里一样。 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那并不是因为恐怖或痛苦,而是一种近似惊讶的表情,一种在死前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的表情。 男子的头发全白,脸颊上布满了类似老人般的斑点,皱纹也很深,年纪应该是相当老了。 ——但他穿的衬衫还真花。 紫苑看着死者淡粉红色的衬衫,心里不禁这么想。 『我联络治安局。』 听着山势用颤抖的声音说明情况,紫苑轻轻地触摸了死者的手,发现死后将应已经遍及全身了。 『怎么可能!』 他不由得如此喃喃自语。 ——太快了。 死后至少要一小时,通常都要两到三小时,身体才会开始僵硬,而且一般都是从下巴的关节开始,慢慢往下,一直到脚的关节为止。 也就是说,照这个情况看来,这名男子是在几个小时前死亡的。 但是三十分钟之前,这里并没有尸体,如果有的话,三坊一定会发现。 当时长椅上坐着一名活生生的人类,三坊在确认生菜的时候,曾经感应到人类的生命反应。 当然,无法判断他们是同一个人。 不,不可能是同一人,三十分钟前还活着的人,不可能如此快就出现全身死后僵硬的情况。 那么,是不是有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却没发现这名死者呢? ——这也不可能。 紫苑放开似乎比三坊的手臂还要冰冷僵硬的手。 不可能。 假设真的有一个人死在这里,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三坊还是会感应到。 而且实际上,三坊刚刚也才送了无法辨识的信号回来。 三十分钟前,这里是没有尸体的。 忽然,紫苑觉得尸体动了一下,这当然是他的幻觉。但是……他差一点尖叫了出来。 本来硬梆梆的下巴,居然开始变软了,好像也稍微有点腐烂的臭味。 趴在地上的死者耳后,出现了接近黑色的绿色斑点。 刚刚明明没有的,至少肉眼看得到的范围是没有的,紫苑再靠近看。 『来了。』 山势松了一口气。 治安局的车子无声地慢慢靠近。 『十几分钟内,尸体的死后僵硬就结束,然后又开始舒缓……不可能有这种事。』 沙布吞下口中的巧克力甜甜圈,如此断言地说。 传统商业区附近的快餐店里挤满了各种身分的顾客,十分嘈杂。 『而且也发出臭味的话,那表示由细菌引起的腐烂已经开始了,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啦!就算是在盛夏,死后僵硬要完全舒缓结束,最少也要三十个小时以上……对不对?』 『在一定的条件下,夏天需要三十六个小时,冬天则需要三到七天,现在的气候大概需要六十个小时,书上应该是这么写的。』 紫苑避开沙布的眼睛,端起红茶喝。 他觉得忧郁,也累了。 『治安局的人问了很多事情吧?』 沙布探了过来。 一头短发非常适合她纤细的脸庞雨大大的眼睛,充满着中性又不可思议的魅力。 沙布也是在两岁健诊时,智能方面被认定为最高层次,跟紫苑是十岁以前同一间教室学习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 十六岁的现在,跟紫苑还来往密切的同学,也只有她。 沙布主修生理学,她已经被选为交换留学生,再过不久就要到其它都市去了。 『毕竟是横死街头的尸体,他们一定会怀疑你,严格地侦讯你,对不对?』 紫苑在学校里认识的沙布是一个不爱说话、个头矮小的少女。 他猜现在的沙布在研究室里,仍然还是那样。 可是一但两个人相处,沙布就变得很爱笑、很爱吃,而且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很平易近人。 紫苑喝光红茶,缓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想象中的严格。』 事实上,治安局的侦讯一下子就结束了。 他们只是扣留了三坊接收到的尸体数据,并要求山势与紫苑说明情况而已。 只有在发现紫苑登记的地址是接近西区的传统商业区时,口吻变得有点严厉,不过紫苑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所以也不以为意。 『那你为什么一脸忧郁呢?好像满怀心事的青年耶。』 『嗯……我实在想不通。』 『死后僵硬跟舒缓的时间吗?』 『对。刚才妳也说了不是吗?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确是不可能发生。再怎么想,也找不到能让死后僵硬及舒缓进行得如此快速的条件。』 『也就是说,找不到温度或湿度等外在条件对吗?至于促使这种事情发生的内在因素,就必须要解剖才知道了。』 『内在因素吗……譬如什么?』 『如果那个人的身体非常衰弱,僵硬状态就会比较弱,也不会持久。有机磷中毒者或是新生儿几乎是不会僵硬的……』 『那个人再怎么看都不像新生儿啊。』 沙布哼了一下,瞪着紫苑说:『不是说举例吗?你爱挑毛病的个性一点也没变!总之,我们没有数据,所以也无从猜测起。』 『嗯……』 紫苑随意点点头,下意识地咬着下嘴唇。 资料、教科书、手册…… 这些东西有时候室完全没有用的。 原本相信是确实的事情、绝对正确的事情,却轻易地被推翻、崩毁。 他在四年前就有这样的经验。 『紫苑。』 沙布将下巴靠在像是在祈祷般交叉的双手上,眼睛凝视着紫苑。 『我有事情情想问你。』 『什么事?干嘛突然这么正经八百?』 『四年前,你为什么没有升上特别课程?』 简直要看穿人心的问题。 紫苑用手拔开只有甜味的苹果派,里面的内馅慢慢地流到盘子上。 『为什么现在想到要问这个?』 『因为我想问啊。客观来看,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吸收知识的能力强,运用能力也强,教师群的每一位老师都很看好你,不是吗?』 『那是太看得起我了。』 『是事实啊,数字会说话,要不要我拿你四年前的能力鉴定书给你看?』 『沙布……』 紫苑感到嘴里一阵苦涩,彷佛是从身体内部涌出来的一种苦涩感。 『现在再问这个,有又什么用呢?四年前,我因为没有进入特别课程的资格,所有的特别待遇全都被取消了。我不是不想上,而是上不了。现在的我一面从事管理公园的工作赚取学费,一面在上劳动局的技术课程,而且游走在缺席天数的边缘,所以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这就是现实,妳所说的事实。』 『你为什么会失去资格?』 『我不想说。』 『我想知道。』 紫苑舔了舔黏在手指上的苹果派皮,不再开口。 他不想说,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明才能让沙布了解?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事实其实很简单,紫苑藏匿了VC一晚,帮助他逃亡的事情被治安局发现了。 母亲火蓝关闭了警报系统,紫苑也解除了自己房间里的异物探索系统,治安局因此怀疑他们。 每个家庭的安全系统全都连接到市府管理整合室的附属计算机里,因此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查到。 老鼠从房间里消失不到一个小时,治安局就派了几明局员到紫苑家来,之后就开始一连串的调查。 你知道他是VC是吗? 是。 为什么不通报呢? 因为…… 老实回答我。不用紧张,说实话就好。 他看起来跟我一样,都是个小孩子,而且受了重伤,我觉得他很可怜…… 你同情VC,所以没有通报当局,还擅自帮助他疗伤、逃亡。 结果就变成这样。 治安局的调查员名叫罗史,他自始至终都以一种温柔的口吻,不曾改变过。 他不曾大声怒斥,也不曾使用暴力。 当紫苑从整整两天的侦讯中被释放时,他甚至轻轻拍了拍紫苑的肩膀,慰劳地对紫苑说:『辛苦了。』 但是,紫苑察觉罗史的眼眸一次也没有笑过。 四年后的现在,紫苑还是偶而会梦到那双眼睛,一笑也不笑地凝视着他,有时候还会因为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 藏匿犯人,帮助逃亡。 紫苑并没有因为这项罪而受到实质上的惩罚,只是被视为明显缺乏适当的判断力和行动力,所有的特别待遇全都被取消了。 台风过后,在一个阳光灿烂到耀眼的日子里,紫苑跟火蓝被赶出来了。 没有居住的地方,也没有生活的粮食,更别说生态学的特别课程了,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紫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尝到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 NO.6并没有福利制度,只要是被认定对都市有贡献的人,就会依照贡献程度,采取阶段性的保障措施。 紫苑跟火蓝被视为不仅没有贡献,甚至没有尽到市民该尽的责任,是最低层次的人,这表示他们只能勉强被允许留在市内,其余的一切援助与保障都丧失了。 『市府全心全意培养的菁英。』 那晚,老鼠这么说。 这一点完全被他说中了。 正因为是市府全心全意培养的菁英,所以被赶出来之后,紫苑才发现NO.6是一个非常供整的阶级制度社会,上下阶级关系是一个非常完整的金字塔形状,如果从上面掉下来,就很难再爬上去了。 『看你一脸为难的样子。』 沙布笑了。 『算了,我不问了,如果那么难说明,我就不问了。』 『谢啦。』 紫苑朝沙布拜了一下,感谢她不再追问。 陈述事实很简单,有时候他也会想向沙布倾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戏剧性变化,只不过让紫苑觉得难以说明的是,自己现在的内心。 很不可思议的,他并不觉的后悔。 他会对自己的立场如此脆弱而感到无语,也会迷失在那股失落感之中。 但是,四年后的今天,紫苑再度回想,如果时光倒流,再回到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接受和风雨一起闯进来的入侵者,这一点他很确信。 因为确信,所以觉得困惑。 他并不是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对于可以充分学习生态学的教育环境以及优渥的生活,甚至那时候周遭的赞赏、激励的言语和视线,都让他非常怀念。 可是,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虽然接受老鼠等于毁灭,他还是会同样选择毁灭,他不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就是这一点他无法对沙布说明。 那次之后,又来过几次台风,听着狂风而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他感到的不是后悔,而是怀念,他希望能再一次见到老鼠。 他没有自信能像沙布说明那样的感觉,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紫苑,我们走吧。』 沙布站了起来。 素食店里更加拥挤了,已经到了很难听清楚彼此声音的地步。 『我送妳到车站。』 『那是当然的,你还不至于会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吧?』 『讲这样。虽然妳一直都是个头小小,但是却力气十足,不是吗?而且动作又迅速,我一直觉得格斗术比生理学更适合妳呢!』 『就是啊,平常总是不爱说话,可是有时候会突然感情用事,老师也曾经这么说过我。也许,我不适合走研究这条路吧。』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 除了一部份的餐饮区之外,其它地区不允许深夜营业,所以再过几个小时,这附近也就不再会有人烟了。 紫苑轻轻拍了拍沙布,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 『怎么了?刚通过选拔考试、即将留学的人,怎么会发出这么可怜的声音?』 沙布抬起头,噗地轻笑了起来。 『羡慕吧?』 『嗯,好羡慕。』 『这么老实?』 『对自己老实,对他人亲切,这是我最近的座右铭。』 『说谎!』 『啊?』 『你根本就不羡慕我。』 紫苑停下脚步。 沙布挑衅地看着他。 当他打算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 『抱歉。』 有一个比紫苑矮一个头的男人,微笑地站在那里。 男人穿着治安局的制服,那是一套深蓝的上下套装,看起来很朴素,却视与用一种叫做超纤维的特殊纤维做成的。 愈是靠近西区,穿着治安局警备课制服的警察就愈多。 紫苑慢慢拨掉男子的手,问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想问一下……你们多大了?』 『十六。』 『两个人都是吗?』 『对。』 『你知道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晚上九点以后禁止外出吧?』 『知道,不过现在才八点。』 『紫苑。』 沙布轻叫着紫苑,暗示他别反抗。 紫苑一看到治安局的制服,就反射性地想到治安局的调查员罗史那双眼睛,这不仅不会令他退缩,反而让他想要反抗。 『拿出你们的ID卡。』 也许是察觉到紫苑反抗的口吻,男子收起笑脸,面无表情地要求他们出示身分证。 沙布拿出银色的卡片,交给男子,紫苑也沉默地拿出自己的身分证。 『依序报出你们的身分证号码。』 『SSC-000124GJ。』 『QW-55142。』 男子将卡片从读取情报用的小型机器上抽出,朝沙布轻轻地点头致意。 『特别课程的学生这个时间还在这种地方徘徊不太好喔,早点回家。』 『我正打算回家,所以往车站的方向走啊。』 『我送妳去车站吧。』 『不用了,他会送我。』 沙布紧紧地抓着紫苑的手臂。 『我会送她,所以我们才走在这里,走吧,沙布。』 紫苑从男子手中抢回卡片,牵着沙布快步离去。 走了一段路之后,回头看,那明矮小的男子已经淹没在人群中,不见踪影了。 『好恐怖。』 沙布压着自己的胸口说。 『我第一次被治安局临检。』 『在这附近事常有的事。妳如果没有特别课程的身分证的话,会被查得更严厉呢!』 『真的吗?』 『真的啊,就连你待会要搭的电车,只要有妳那张身分证就能坐特别车厢,而不是一般车厢。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以能力、财力及各种其它条件来区分一个人。』 『区分?你怎么会这么说?人就是人啊,又不是垃圾或是商品。』 『沙布,这个城市并不在乎人,他们在乎的,只是这个人是否对这个城市有贡献而已。』 『紫苑……』 『妳刚刚说我说谎,怎么会呢!我是真得很羡慕妳。妳拥有特别待遇,可以继续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羡慕呢!老实说,我甚至感到嫉妒,妳拥有全部我没有的东西。』 紫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太多了,真是不象话,好难看,好可耻,真没出息。 他在心里不断地责备自己。 沙布也叹了一口气。 『说谎。』 『什么?』 『你没听到吗?我说,你,说,谎!你只是假装很羡慕我而已,还是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自己在说谎?真是迟钝的少年啊。』 『沙布,我说啊……』 『如果你真的羡慕我或是嫉妒我的话,怎么可能跟我一起吃饭?你笑的那么自然,跟我一起吃饭、聊天说笑,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也有我的自尊心啊!我怎么可能把嫉妒表现得那么明显?太难看了吧。』 『紫苑,我主修脑部机能和行为变化与荷尔蒙的关系喔。』 『嗯,我知道啊。』 『我跟你说过那么多次,如果你还说不知道,我就要生气了。如果说,你隐藏起对我的嫉妒,假装很快乐的话,那可是很大的压力哦,对吧?』 『嗯,对吧……』 『绝对是!人会感到压力,是因为一种从肾上腺素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皮质类脂醇(corticoid),通称为「类固醇荷尔蒙」的东西,一旦影响到脑部的话,行为就会出现变化……』 『沙布,这我知道,妳饶了我吧,如果妳想讲课的话,我再找时间慢慢听妳说。』 『你听我说,你根就没感到压力,也不觉得羡慕我。紫苑,你到底想做什么?』 『啊?』 『如果你想继续研究的话,你可以羡慕我。但是,你不想,不是吗?你说我拥有全部你没有的东西,那你又拥有什么呢?别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拥有的人……不,不对,认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的人,不可能笑得跟你一样,也不可能跟你一样侃侃而谈。 『如果要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情绪影响行为的话,需要特殊训练,但是你没接受过这类训练吧?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但我也不认为你有能力百分之百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可以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谈天说笑,那是因为你在精神上仍然从容不迫的关系。』 『沙布,妳说的都只是纸上谈兵的理论罢了,人类有复杂的感情,并不是实验用的白老鼠,我不认为感情跟行为的关系,可以如此简单地说明清楚。相信可以用科学来解是人类所有事情的人,实在是太自大了!』 沙布耸耸肩,不以为然。 车站已经在前面了。 『我不知道原来你想当作家啊?』 『沙布。』 『那么,我用文学的讲法再讲一次好了。精神上的从容……也就是希望,或是梦想。你拥有这些东西,所以没必要羡慕我。紫苑,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紫苑在嘴里喃喃自语,已经好几年没用过这个字眼了,那并不甜美也不苦涩,却觉得似乎慢慢地渗透到了体内。 梦想,我的梦想是什么呢? 原本得到保障的未来已经崩毁了,只剩下母亲、为了得到微薄报酬的工作以及十六岁的肉体而已。 这样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绝望。 他们走进车站。 紫苑居住的传统商业区紧邻西区,属于市中心与西区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里有个名字叫做下成,比较起市中心区的寂静,这里算是人口密集且龙蛇混杂的区域。 车站内也是人挤人,而且带着淡淡的油炸味及酒味。 『送到这里就好了。』 沙布停下脚步,她的肩膀上有一只黑色的飞虫。 紫苑拍掉那只虫子,随口问道:『一路小心。对了,妳什么时候出发去留学呢?』 『后天。』 『后天!妳怎么不早跟我说?』 『因为不想说。说了你会帮我饯行吗?』 沙布的下巴微微上扬。 『紫苑,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嗯,如果现在还来得及的话……』 『精子。』 沙布直直盯着紫苑说。 紫苑则惊讶地张着嘴俯视沙布。 『我想要你的精子。』 『呃……啊?沙布……妳……』 『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能提供优秀精子的人。你不认为我的卵子加上你的精子,一定能生出优秀的孩子吗?我想要,紫苑,我真的想要你的精子。』 『人工受精需要市府的许可。』 『许可随便就可以拿得到啊,市府不是鼓励优秀的遗传基因、有能力的人进行人工受精吗?』 紫苑吞了一口口水,别过头去。 飞虫飞过他的眼前,一股不快的感觉随着飞虫振翅的声音涌现。 『沙布……也许我没有跟妳提过这件事,其实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格、体质、体型或是病历。』 『我知道啊,可是这跟父亲没关系,现今的科技已经可以解读出百分之九十九的DNA和人体基因了,要调查你身上的遗传基因事非常简单的啊。』 『调查……如果查出有妳不想要的基因的话,那该怎么办?』 『这个嘛……』 『沙布,妳究竟在想什么?你认为人类单纯只是由DNA所显示的基因排列组合而成的吗?读取我的DNA基因排列,得知我的遗传基因,又能了解我的什么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要生孩子呢!』 『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很清楚!』 沙布大声地打断紫苑,生因大道路过的行人都回头来看着他们。 『我们从两岁起就在一起了,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不懂的人是你。』 『什么?』 沙布不知道说了什么,紫苑听不清楚,于是稍微弯下身。 『我想跟你做爱。』 紫苑清楚地听到沙布说的这一句话。 『沙布……』 『我才不想要你的
精子,我不要人工受精,孩子只是借口,我想要跟你做爱,只是这样而已。』 『这个……等一下……沙布,妳……』 『现在立刻。』 紫苑吸了一口气,油炸物那种油腻腻的味道全都灌进了喉咙里。 八点的钟声响了。 『现在不行。』 『为什么?你对我没有兴趣吗?还是对做爱没有兴趣?』 『我都很感兴趣,但是……我不想现在跟妳上床。』 『对象是我,所以不行吗?』 『不是,我想我的身体一定会有反应,就连现在我都觉得快要有反应了,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只因为性方面的兴奋跟妳上床。』 『也就是说,你没把我当作恋爱对象的意思吧?』 『嗯,我当妳是好朋友。』 『真好笑。』 沙布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会这么孩子气呢?真是的!算了,我回家了。』 『沙布,两年后吧。』 『什么?』 『妳不是要去留学两年吗?等妳回来时,我会找妳。』 『找我做爱?』 『嗯。』 『你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怎么有人可以活得这么天真呢!』 『自己照顾自己,别太勉强哦。』 『我会很努力,努力到让男人都不敢靠近我。』 挥手道别后,沙布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她突然轻呼了一声,灰色的小小生物穿过沙布的脚边,爬上紫苑的身体。 『讨厌,是老鼠!』 有一只大约小指大小的老鼠爬上紫苑的肩膀,不停地嗅着。 『街上居然有老鼠,吓我一大跳。不过还满可爱的耶。』 『这家伙还真不怕人耶。』 小老鼠靠近紫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还是这么天真。』 紫苑觉得有一股电流贯穿全身。 老鼠逃过企图抓住牠的手,从紫苑的肩膀一跃而下,往车站门口奔去。 虽然这里是传统商业区,但也算是市范围的下城,因此出现老鼠是件很稀奇的事。 保健卫生局应该很仔细地进行过害兽及害虫的驱除才对。 人们并不习惯脚边有老鼠出没,拥挤的人潮四处开始响起哀号声。 就在人群前方,紫苑看见那双灰色的瞳孔,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却再度带给紫苑全身性麻痹的冲击。 『老鼠!』 『紫苑,怎么了?』 『沙布,妳可以一个人回家吗?』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啊,我现在不是准备回家了吗?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慌张了起来呢?』 『对不起。』 今天分开后,就两年不能见面了,我应该要好好送她,至少送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不管跟不跟她做爱,她对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人,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跟这么重要的一个人道别,这一点我知道。 然而,这么应该做的事情却被我抛到脑后,我的身体背叛理性,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啊啊,四年前也有这样的经验,理性告诉我正确的做法。 启动警报系统、通报治安局、驱除异己份子,但是我完全没有照着做。 现在也是,身体任由情感摆布。 外头下起了雨,刚开始下的雨打在脸上。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看不到一张熟识的脸。 『紫苑!』 火蓝瞪大眼睛看着进门的儿子。 『怎么淋的全身湿答答的,你做什么?』 『走路。』 『在雨中?从什么地方走回来的?』 『车站。』 『为什么要淋雨走路呢?』 『我想要冷静一下。』 『你真是的,这么孩子气。』 沙布也说了同样的话。 紫苑擦着头发,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下雨让天气突然冷了起来,房间里靠旧式暖炉温暖着。 火蓝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睡觉的时间到了。 母亲在下城的某一角落,开了一家手工面包店。 虽然是一间只有一个展示柜的小小店面,但是从早到晚飘着面包的香味,很多人都因此被吸引而来,生意算是满好的。 由于火蓝早上起得早,所以晚上也睡得早,对她而言,晚上九点已经是深夜了。 『我打算从明天开始增加奶油卷的数量,还有,我打算也来卖卖看简单的蛋糕类,你觉得如何呢?』 『樱桃蛋糕?』 『没错。价格的话,我想设定在一般顾客可以买来当作点心吃,但是又比面包高价一点。』 『也许可行喔。』 『我也是这么想,店里放一些蛋糕,感觉气氛会比较好。』 紫苑点点头,准备离开客厅。 这个家并没有让他们可以各自拥有寝室的房间,火蓝睡在客厅的角落,紫苑则是睡在材料仓库的房间。 『紫苑。』 听到母亲的呼唤,紫苑回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 『发生什么让你需要冷静头脑的事情吗?』 并没有等紫苑回答,火蓝接着继续讲。 『你刚才回来的时候,一脸茫然,连自己被雨淋湿都没感觉的表情……而且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似乎一脸茫然,又似乎很兴奋,实在很怪异。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 『今天公园里死了一个人。』 『什么?在森林公园里吗?电视新闻没报啊。』 新闻没有报导? 也就是说,那个人是自然死亡的吗? 虽然是突发性暴毙,却是能够说明原因的死。 连新闻也没有报导,非常自然的死亡方式…… 紫苑摇摇头。 不可能。 那具尸体的僵硬时间、表情、绿色斑点,都很奇怪,一点也不寻常。 虽然紫苑向治安局说明发现尸体时的情形,却假装没注意到死后僵硬以及斑点的事情,他觉得这样比较妥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内心深处发出警告,要他装傻,要他假装没注意到。 如同小动物察觉到敌人的气息,便会躲起来的本能一样,紫苑的内心深处也在发出声音,告知他危险。 这不也是本能吗? 我的理性不见了,只靠着情感在走。 不理会理性,完全遵从本能,感情用事。 紫苑再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所以有点激动吗?』 『嗯,是啊,从没看过尸体。』 骗妳的,妈,我今天又看到那双眼睛了,我看到老鼠了。 我有预感,有什么将要发生了,所以…… 火蓝带着安稳的笑容,向紫苑道晚安,紫苑也向母亲说了晚安后,走出客厅。 微胖的身材没有改变,但是母亲看起来年轻多了。 她似乎不觉得从『克洛诺斯』移居下城是一件痛苦得事。 她笑着对紫苑说,烘焙面包很有趣,贩卖面包也很好玩。 紫苑知道,这不是对儿子的安慰或是母亲在逞强,她并不埋怨在这里的生活。 跟在『克洛诺斯』全面供给的生活不一样,下城的一切都是火蓝自己努力得来的,所以紫苑不想破坏。 他不想象四年前一样,连根颠覆母亲的生活,至少不想把母亲卷进来。 紫苑倒向自己的床,感觉有点冷,头开始痛了。 他一闭上眼睛,脑海就浮现很多东西。 绿色的斑点。 掉在地上的生菜。 粉红色的衬衫。 沙布的脸庞。 我想跟你做爱。 爬上肩膀的小老鼠,在紫苑的耳边轻声说话。 你还是这么天真。 紫苑的身体开始热了起来,心跳加快。 那不是梦,也不是幻影,车站的群众里,的确有老鼠的存在。 真是刻意安排的出场方式啊。 可恶,你用这种方式现身,要我怎么办?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紫苑从床上坐了起来。 先撇开沙布的事情,公园的尸体跟老鼠有关系吗? 发现尸体的这一晚,老鼠就出现了,这是偶然吗? 两者究竟有没有关联呢…… 电子音响起,附设在ID卡片上的行动电话响了,是沙布打来的。 『紫苑,你睡了吗?』 『还没。』 哎呀,我应该打电话给她的,应该好好讲完那讲到一半就结束的道别才对。 『沙布,刚才很抱歉,那个……』 『是那么重要的人吗?』 『啊?』 画面中的沙布苦笑着,带着一种成熟美的表情。 『我没看过你那样的表情,你知道你刚刚是怎样的表情吗?』 『真的吗?那么惨的表情吗?』 『很有趣,百看不厌的表情。一开始是非常惊讶,然后呢……对了,该怎么形容呢?喜悦吧。也许该说是一种投入的表情,完全可以抛弃其它事情的感觉。于是你将我留在车站里,一个人跑走了,真过分!』 『对不起,我向妳道歉。』 『原谅你。因为你让我看到你新的一面,原来这个人也有这样的表情……紫苑,让你有这种表情的人是谁?有哪个人那么重要,让你可以不顾一切地追出去吗?』 『有。』 紫苑很讶异自己会如此干脆又肯定的回答。 『沙布,妳不要误会,他不是我的情人,我还不知道要如何跟妳说明,就是……』 『今天我才知道你也会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也会觉得慌张。没关系,即使是你的情人我也无所谓,即使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也不在乎……这样说好像有点在欺骗自己。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平心静气地看待,这是我最不好的习惯了。』 『没那回事,妳总是对自己很诚实,不是吗?』 『只有在你的面前。』 连这种事你都看不出来吗? 画面中的沙布一脸认真,似乎这么说着。 『沙布,你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两年后如果能够重逢……』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没等紫苑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外头下着雨,而房间里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在动。 『老鼠?』 堆满面粉及砂糖的仓库里,只听见雨声回荡。 紫苑抱着膝盖,独自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仔细聆听。 雨势不大不小,整夜下个不停。 第一卷 3、为了活命而逃亡 紫苑将ID卡插入公园管理办公室的钥匙感应器里,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同时间,室内的空气清净与温度管理系统也自动开启。 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时间山势还没来上班,非常罕见。 他开启公园内的管理系统,开始今天一天的工作。 『早安。』 随着声音的响起,屏幕上出现了市府『月亮的露珠』。 『请宣誓对市永远忠诚。』 紫苑将手放在『月亮的露珠』上,慢慢地诵读。 『我发誓对市永远忠诚。』 『感谢你的忠诚。请带着身为市民的骄傲与诚意,开始今天的工作。』 『月亮的露珠』消失,接着出现报告公园内生物栖息状况的文字。 紫苑松了一口气。 每天早上这个宣誓忠诚的仪式让他觉得痛苦。 公园管理处虽说是末端,但是仍然属于市府直接管辖的机构,所以每天早上的宣誓变成了义务,如果拒绝的话,就会丢了这份工作。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是将手放在屏幕上,覆诵既定的口号罢了。 紫苑很希望自己能这么想,但是他实在对陈腐的誓言及仪式本身感到厌烦。 一想到每天早上必须重复这种陈腐又滑稽的行为,他的自尊心就感到刺痛。 沙布也曾感叹过同样的事情。 沙布所属的研究室也是市府直接管辖的机构,一定也有这种宣誓忠诚的仪式。 紫苑轻轻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掌心。 没办法,只要是NO.6的居民,只要生活在这里,再怎么在乎自尊心也是无济于事。 办公处的门开了,山势走进来。 他的后面站着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女性,山势小声地对她说话。女性摇摇头,轻轻地对山势致意,便快步离去。 那是一名个子瘦小的长发女性。 『哦~』 紫苑停下正在操作机器的手,凝视着山势严肃的脸。 『山势先生带女孩子真罕见啊,该不会是你的……』 女朋友三个字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坐在自己负责操作的机器前面向市府宣誓忠诚的山势,表情十分僵硬,并不是可以说笑或捉弄的气氛。 『山势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紫苑,刚才那名女性……』 山势转向紫苑。 『是昨天那位死者的遗孀。』 『什么?』 如果是真的话,那这对夫妻的年龄也差太多了。 在NO.6,只要是正式登记为市民的两个人,市府并没有详细规范婚姻关系的制度。是否正式提出结婚申请,也并没有多大问题。 问题是万一怀孕了,是否有完善的育儿措施。 如果没有符合市府规定的育儿条件,是不能生孩子的。 紫苑并不清楚是怎么样的育儿条件,他只知道结婚是自由的,即使年纪相差很多,也不足为奇。 『他们只差三岁。』 山势淡淡地说。 紫苑听不懂。 『死者只比他太太大三岁而已。』 『只大三岁……怎么可能!』 山势点头。 『听说昨天的死者只有三十一岁。』 『不可能!』 紫苑不由得大叫了起来。 『怎么可能!那个人怎么看也像个老人啊!』 『是啊……我也很吃惊。而且死者的遗体还没交还给家属,听说目前仍由市府当局保管着。』 『保管……就是病理解剖也无法查出死因的意思啰?』 『应该是吧。』 无法确定死因。 有NO.6的先进医学也无法找出来的死因吗?真无法想象。 医学已经进步到十亿分之一单位的奈米世界,是奈米单位的规格了。细胞的平均大小是直径二十微米,一微米是奈米的千倍。 紫苑打了个冷颤。 异常的死后僵硬、缓和,还有怎么看也像是老人的尸体…… 这些究竟代表什么?他实在想不透。 这时,山势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市府方面好像对他太太说,她先生在公园里发生意外,因此丧命,遗体要等弄清楚原因后,才能送回去,所以他太太才会来这里,要求至少告诉她意外发生的地点。』 『怎么会是意外!真可笑。』 『是啊,真可笑。居然说那是因为意外而死的,真是天大的谎言。』 山势有点急躁地搔着自己的脖子。 『山势先生,市府当局为什么必须撒这种谎呢?而且找不出死因也很奇怪。』 『是啊……简直是一团谜。』 『连市当局都无法查出原因的话,也就是说史无前例,是不是?』 『史无前例?』 『死因是没人知道、也没人经历过的某种因素……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呢?』 『紫苑!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山势的脸色铁青,紫苑猜想自己的脸上一定也一样毫无血色。 『我去泡咖啡。』 『没关系,我去泡,你要多加牛奶,对吧?』 『对,谢谢。但是,怎么会说是意外呢?一看到遗体不就知道谎言了吗?』 山势回过头,表情总是温和的脸庞奇妙地扭曲。 『山势先生?』 『紫苑,尸体是可以加工的。』 『啊?』 『我……来这里之前是在市立中央医院工作,负责尸体的加工工作。』 『尸体加工?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别人的……那个,你看过尸体吗?』 『我在外祖父的丧礼上看过他的遗体。』 『看起来如何?』 『如何?就是很安详的表情啊,死者的表情不全都是那样吗?』 『你这么认为吗?』 『不是吗?』 医学的进步不仅在预防及治疗的技术面上,连在消除痛苦这一点上,也有显著的进步。不管是意外、罹患疾病后,需要手术时的痛苦或是死前会有的呼吸困难、疼痛等痛苦,现在的医学技术几乎都能消除。 死前没有痛苦,因此每个人死后都能有一张安详的面容,紫苑是这么听说的。 山势递了一杯咖啡过来,他避开紫苑的视线,低头抓了抓脖子。 『我不懂先进医学……但是我知道,不论医学如何进步,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安详地走……这一点我很确定。』 山势得表情扭曲得更严重了,拿着咖啡杯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我一直在市立医院的地下室工作,我在那里的工作就是替送来的尸体加工。』 『山势先生,替尸体加工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很简单的工作,只要在刚被宣告死亡的尸体上,涂上特殊药物,再替他们带上面具就好。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 『所有的人都会微笑,彷佛只是进入梦乡,正做着愉快的梦。』 紫苑非常吃惊,他九岁时看到的外祖父,正是山势所说的那种表情。 『好像正做着快乐的梦。』 紫苑还记得当时母亲火蓝哽咽地这么说。 『当然,绝大部分的死者并不需要加工,只要好好接受末期治疗,就真的能安稳地走。但这只是绝大部分的人,并不是全部,当中应该也有极少部份的人非常痛苦,最后带着悲凄的表情离开。』 『例如呢?』 『什么?』 『例如怎么样的人呢?山势先生。』 山势叹了一口气,将咖啡一饮而尽。 『不知道。我只是负责在尸体的脸上涂药,并帮他们戴上面具,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那么痛苦,为什么会带着那么悲伤的表情死去。当然也没有人会告诉我。只是……有一天,一名中年男子的尸体被送进来,通常在涂药之前,我都会先帮死者擦脸,我在帮那名中年男子擦脸的时候,发现他的脸上有泪痕……我想他在死前一定有哭,也可能边哭边失去生命……也或许他是自杀死的。』 『自杀?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自杀?』 『不可能吗?』 『这十年内的市民死亡原因中,自杀率应该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五而已。不过,这是市府公布的资料就是了。』 『根据市府公布的资料是这样没错。』 NO.6不存在绝望,所有市民都过着安全舒适的生活,没有饥饿,不必叹气,更不用抗争,连死前都没有痛苦。 你们把到处都是破绽的假象城市,视为理想都市。 四年前,老鼠这么说。 四年后的今天,紫苑也有同感。 下城里有许多舍弃希望的人,他们有得吃,也活得下去,只是对未来没有梦想。 不,不光是下城,『克洛诺斯』不也一样吗? 有多少人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是带着微笑离开人世间的呢? 『山势先生,市府当局是否在公布的资料上动了手脚呢?』 『紫苑!』 山势皱着眉摇头。 『不要随便说出这种话。我们是市府的雇员,也宣誓了自己的忠诚,不该有怀疑的。我也真是的,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是……』 『好了,启动机器人吧,今天的重点区域是哪里呢?』 『JK02到ER005之间的区域,重点项目是清扫落叶。』 『好,开始工作吧。』 『是。』 山势按下机器人的启动按钮。 突然,他发出小小的呻吟声。 『山势先生?』 『抱歉,我的手指……怪怪的。』 『受伤了吗?』 『不是……好像有点僵硬……』 紫苑才刚看到山势试图站起来,下一秒他却突然掩面蹲了下去。 『你还好吧?』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太清楚……有点朦胧。』 本来伸出手想扶住山势的紫苑愣住了。 山势的头发开始斑白,脸上也出现斑点。 『紫苑,我……我究竟怎么了……』 山势在完全愣住的紫苑面前,急速老化,弯曲着身体倒在地板上,背部不断起伏,呼吸十分困难。 紫苑赶紧冲向紧急求就按钮。 『发生紧急状况,请尽快派救护车来。』 山势开始咳嗽,非常无力的咳嗽。 这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紫苑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真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但是,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却命令他要冷静。 要观察!要调查!要凝视! 不要错过每一个细节! 把所有看到的东西全吸收为知识! 他咽了一口口水,抱紧山势。 在不断地轻微痉挛之后,山势不动了。 『山势先生?』 山势的脸完全变成老人,而且已经不像活人了。 紫苑测量山势的脉
搏,察看他的瞳孔。 山势急速失温,眼睛瞪得大大的,跟昨天的死者一模一样。 紫苑,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我不信。 微张的双唇似乎在这么控诉着。 他用手试图盖上山势的眼皮,但是盖不下来,已经开始死后僵硬了。 紫苑蹲在山势身旁,紧握拳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刚才还在交谈的同事的尸体。 他并不觉得恐怖、悲伤或是难过,感情的部分彷佛已经麻痹了。 要观察!要调查!要凝视! 不要错过每一个细节! 把所有看到的东西全吸收为知识! 然后要记住! 要记住!要记住……! 呼吸运动及心脏跳动的停止,体温的降低,死后僵硬,尸斑,僵硬的舒缓,需要几十个小时才会完成的死后现象,发生仅仅在十五、六分钟内,就像是影片快转一样。 紫苑瞪大眼睛,咬着嘴唇一动也不动,他已经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他流汗了,从鬓角下脸颊的热汗,让他实际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活生生的人真温暖。 老鼠,你说的完全正确。 因为活着,所以温暖,你在四年前就了解这一点…… 山势的脖子上开始出现斑点,几近黑色的绿色斑点。 紫苑更用力地咬着下唇,嘴里充满了血丝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未知的事情将从这里开始。 没有看过,没有听过,没有经验过的某种事情即将发生。 紫苑更靠近山势。 突然,斑点动了起来,那个地方的皮肤微微隆起,动了。 警铃响起,三坊送来无法辨识的信号。 虽然管理办公室发生异常情况,但三坊它们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地进行清扫工作。 紫苑并没有注意三坊送来的信号,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那些,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斑点上,他离不开视线,直盯着斑点看。 『呃……』 紫苑压住自己的胸口,心脏的鼓动透过掌心传了出来。 他忍不住后退。 山势脖子上的斑点部分破了,有一只虫爬了出来,一只跟斑点同样颜色的虫,闪着银色光芒的透明翅膀,六只脚,有触脚以及像针一样的产卵管。 『蜂……』 蜂怎么可能从人的身体穿破而出,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蜂飞起来了。 这时,紫苑看到医疗局的救护车已经停在管理办公处前了,他眼前突然一片昏暗。 是休克性贫血。 在昏暗的视野里,有一只黑色的虫飞舞着。 紫苑呻吟着,蜷曲着身体倒在地上。 当他睁开眼睛时,觉得光线很刺眼。 他听到一个很平静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醒过来了吗?』 男人背对着窗户,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变成逆光,使得男人的脸上看起来一片漆黑,紫苑什么也看不到。 『起来,我有话问你。』 紫苑听过这个声音。 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管理办公处的沙发上,盖着白布的山势正被运出去,看来他只失神了几分钟。 『山势先生……』 紫苑忍不住叫出了山势的名字,脑海中浮现了山势的笑容。 山势喜欢咖啡,每天都要喝好几杯、山势安静的个性、山势总会害羞地低下头…… 一时之间,紫苑的脑海里浮现各种他所知道的山势。 他们两个的感情并没有特别好,对紫苑而言,山势不过是工作上的前辈,他有烦恼不会对山势说,两人也从未深入交谈。 但是他很喜欢山势,因为山势绝对不会随便干涉别人的隐私,却也不会毫不关心。 山势是一个好人。 但,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在了。 『山势先生……』 紫苑觉得眼眶温热。 后头有人轻拍他的肩膀。 『待会再感伤吧。』 男子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缓慢地说。 紫苑被吓到了。 『可以请你说明情况吗?』 这个声音、这段台词,似曾相识。 『你是……』 『好久不见了,看来你还记得我。』 就是那个叫做罗史的治安局调查侦讯员,平稳的口吻和不会笑的眼睛跟四年前一模一样。 『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我。』 紫苑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思考力涣散,头跟身体有点沉重,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危险! 脑海里浮现警告的声音。 但是,就跟昨天一样,他无法控制自己,对方所问的问题,他都毫无隐瞒地娓娓道出。 『蜂?』 罗史皱起眉头,环顾办公室,觉得不解。别说蜂了,连一只虫都看不到。 『这很难相信耶。』 『请观察山势先生的脖子,应该有痕迹……』 紫苑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 应该有痕迹。 昨天的男性尸体的脖子上,也应该有痕迹,市府当局以不明尸体调查了那名死者,不可能没发现那个痕迹。 他们发现了那个痕迹,却告诉家属是意外,应该是不想让外界知道真正的死因。 紫苑将头偏向旁边,逃避罗史的视线。 糟了,说出口了,竟然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了,那些应该是不能说,市府当局拼命想要隐藏的机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你应该是主修生态学,对吧?』 『曾经希望主修过,但是现在已经毫无关系了。』 『你以前对昆虫的生态很有兴趣吧?』 『生态学和生物学和环境的互相作用有关,我不只对昆虫有兴趣。』 『哦,这样啊。那么生物与环境的关系,简单来讲是怎样的呢?』 『这个嘛……』 紫苑冒出冷汗,罗史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嘴角还带着微笑,但是线却绝对牢牢地盯着紫苑。 这时,有两明治安局的局员走进来,其中一人在罗史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抱歉,可能要请你走一趟治安局了。』 『啊?』 『只是想请你再仔细地将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而已,马上就会结束,不会花多少时间的,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个嘛……』 警铃响起。 三坊仍然不断地传来无法辨识的信号。 『抱歉,我必须操作清扫机器人。』 『全部收起来,我想今天已经无法继续工作了。』 紫苑关掉无法辨识的警示灯,切换到影像画面。 画面上出现灰色的小老鼠,在三坊的手臂上爬上爬下,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断地抖动着,紫苑戴上耳机,开启声音感应器。 『紫苑!』 耳机里传来老鼠的声音。 『快逃!危险!』 什么? 『快逃!』 咔嚓!背后响起声音。 紫苑一回头,看到两支枪管对着自己。 紫苑不懂枪的种类,不过他知道那不是先进的神经麻醉枪,而是杀伤力强的旧式枪枝,是那种狩猎爱好者最喜欢用的枪。 他悄悄地打开三坊的扩音器,这么一来老鼠就能听到这边的声音。 『你们打算把我押走吗?』 『算是吧,总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如果想押我走,就需要理由吧?』 『理由?何必呢。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的话……那么,脚踏车如何?』 『脚踏车?』 『你骑的室没有限速功能的脚踏车,违反规定,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怎么可以这样……用这种可笑的理由,也不采取正式的手续,你们可以用这种粗暴的手段押走市民吗?这可是人权问题哟。』 『市民?人权?』 罗史不屑地笑了。 紫苑觉得背后窜起一股寒气。 『你认为你有资格讲这个吗?』 嗤!耳边传来老鼠不屑的声音。 『还是来不及了。』 紫苑深呼吸,关掉操作系统。 在他关掉之前,他清楚听见老鼠传来的简短讯息。 『紫苑,别着急,我一定会救你。』 对,别着急。 冷静,要冷静,多拖一点时间。 『请别对我动手动脚。』 『当然,只要你乖乖听我们的话。』 『反抗也没有用吧?』 『不做无谓之事吗?很好,乖孩子,非常识时务,只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你这个人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很快就会懂了。四年前的你也是一个很快就能进入状况的聪明孩子。』 紫苑被两名治安局的局员架着,坐进车内。 外头是一片晴朗的秋空,阳光耀眼灿烂,听得见鸟鸣声,风柔柔地吹着,和平安稳的日常仍旧一如往昔地运转着。 车子缓慢滑行。 『天气真好。』 坐在副驾驶座、正视前方的罗史这么说。 坐在紫苑右边的治安局局员则点点头回答:『最近的天气都比往年温暖。』 罗史突然回头,微笑对着紫苑问道:『你有车吗?』 『没有,我几乎都是骑脚踏车或走路。』 『很好啊,年轻时要善用自己的身体才对。这一台是电力驱动车,坐起来感觉如何?』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很舒服吧。』 紫苑讽刺地说。 罗史不在乎地耸耸肩。 『这台车是利用燃料电池驱动的,你知道这种车的构造吗?我们对科学方面的事情是一窍不通。』 『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什么呢?』 『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没有什么科学知识。』 这是,左右两边的局员同时动了起来,用力抓住紫苑的双臂。 『说你知道的就可以了,说说看吧。』 罗史以面试官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的知识,也都是一般常识啊。』 『说说看。』 简短、几乎没废话的对话,却让紫苑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彷佛被一块湿软的布慢慢勒住脖子般的压迫感。 他好想吐。 『也就是……利用电分解,将酒精及水分解为氧气及氢气,然后藉由它们的结合,产生能量……』 『然后呢?』 『我们要去哪里?』 紫苑不由得地探身向前,但是立刻就被用力拉了回来,压坐在椅子上。 『不是要去治安局吗?应该不是这条路吧?』 治安局在市府大楼旁,从管理办公处开车穿越公园,不过几分钟的距离而已,然而窗外的风景,明显表示车子正开往反方向。 『你认为我们要去哪里呢?』 『是我在问你。』 『你没有发问的权利。』 『为什么?』 『我没跟你说吗?你是这次事件里最重要的嫌疑犯。』 『事件?』 『昨天跟今天两起杀人案件的嫌疑犯。』 紫苑根本说不出话来了,脸上渐渐没了血色,罗史的声音就这样传进脑海里。 『你是一个危险人物,拥有丰富的知识以及懂得善用知识的优秀头脑。这一点从跟你的对话中就能清楚了解。而且,你还对自己现在的处境非常不满,对市府有强烈的反抗意识。优秀的能力加上对市府的反感,如果只拥有其中一项,也许没那么危险,但是你两项都具备,危险,真的太危险了。』 『你这么说是故意找我麻烦。』 『故意找你麻烦?怎么会。』 罗史按了方向盘旁边的某个银色按键,车内马上出现紫苑与山势的声音。 『山势先生,市府当局为什么必须撒这种谎呢?而且找不出死因也很奇怪。』 『是啊……简直是一团谜。』 紫苑闭上了眼睛。 那是几十分钟前自己跟山势的对话。 是清扫机器人里面被安装了窃听器吗? 为了什么? 『山势先生,市府当局是否在公布的资料上动了手脚呢?』 『紫苑!』 罗史再度轻轻按了按钮,声音消失了,一时之间,车内弥漫着冰冷的沉默。 『还想再听下去吗?』 『别这样……做这种事太过分了。』 『有吗?』 『我没杀过人。』 『那么,就像你说的,被害人体内的蜂是犯人吗?』 『没错。』 『可恶!你这么优秀的人,居然会想出这么无聊的故事。』 『我为什么要杀山势先生?』 『那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我猜你是想引起骚动吧。』 『什么?』 『骚动啊。你想引起动摇市基层的骚动,藉此找到乐趣。你大概认为自己是一个不走运的天才吧,你认为自己应该要受到大众的瞩目,因此想出那种奇怪的杀人方法,想要让社会大众震惊。你拥有丰富的医学知识和生态学知识,利用某种特殊药剂杀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紫苑瘫坐在车椅上,全身无力。 他发现这是一个陷阱,自己被一个巧妙设计的陷阱牢牢抓住,动弹不得。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原来如此,你们都已经替我想好了,这才真的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是吗?无不无聊,接下来我会好好调查的。』 突然,喀嚓一声,左边的治安局局员替紫苑戴上手铐。 『那上面有定位装置,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你,到了目的地我会帮你拿掉。』 听到罗史这么讲,紫苑已经猜出自己会被送到哪里去了。 西区的监狱,会被送到那里进行调查。 这就表示,紫苑接下来会被当作犯人直接收押。 手铐拿掉,将会被植入VC。 ——老鼠,来不及了,我逃不掉了。 紫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就对了,好孩子,别动歪脑筋。』 紫苑紧咬着干涩的嘴唇,悲哀地低着头。 我一定救你出来。 老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紫苑的心冷静了下来。 他的双脚发抖,并不是因为绝望或恐怖,而是觉得愤怒,对陷害自己的人觉得愤怒。 老鼠的声音支持着他的愤怒。 车子开进下城。 ——妈妈。 『担心你母亲吗?』 『妈……我母亲会怎么样?』 『你母亲?不会有什么改变啊。她不会因为是嫌疑犯的母亲,就被剥夺市民的权利的。』 罗史不知道对司机讲了什么,车子突然往右大转弯,紫苑的眼前出现了平常看惯的风景。车子无声地停在路旁。 『你看。』 罗史伸手一指。 火蓝正站在面包店门口,将包好的面包给一个小女孩。 她对小女孩说了些什么,小女孩点了点头,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站在秋红的阳光之中,彷佛是一幅画,也像是电影中绝美的一幕。 紫苑探出身子往外望。 『好慈祥的母亲,牢牢地将她记在心底吧。』 罗史扬扬下巴,车子便发动了。 『我想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罗史的背影窃笑着。 『别这样,没什么好在意的。也许刚开始你母亲会很悲伤,也会深受打击吧。不过,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人生就是这样啊。就算你再怎么担心她,也无济于事,而且接下来你也没有余力去担心她了。』 罗史的话直接刺进紫苑的心,让紫苑无法呼吸,刚才还觉得非常激动的愤怒和反抗心,一下子就萎缩消失了。 已经回不去过去的生活了,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切离。 看到母亲的身影,反而更加深紫苑的绝望感。 ——这是早就算计好的了。 并不是同情紫苑,所以让车停在家附近,而是为了让他死心才这么做的。 放弃吧!绝望吧! 你是再也不能回到那里去了! 用如此巧妙又残酷的方式给紫苑最后一击。 紫苑试着说出口。 『他一定会救我,一定会救我。』 我一定会救你。 只有这样的一句话,充满自信的声音。 就相信他吧! 我所相信的东西,并没有全部被夺走。 ——对了,他长什么样子呢? 紫苑突然这么想。 他试图回想,脑海里却只浮现那一双明亮的灰色眼眸。 ——我们就快见面了吗?老鼠。 『怎么了?』 罗史皱着眉转过来。 『你在笑吗?』 『我?怎么可能!这种状况还能笑得出来,我可没那样的胆识呢!』 『这种状况吗?我看你还满冷静的,你真的了解自己的处境吗?』 『非常了解。』 『但我看你还满从容的嘛。』 『天生的。』 『你说什么?』 『有人跟我说过,我这种个性是天生的。』 罗史无言地凝视着紫苑。 车子穿过下城,往NO.6西区的郊区靠近。 紫苑没来过这里,因为这个区域禁止一般市民进入。 NO.6是一个城堡都市,四周都有特殊合金的墙壁包围着,除了西区之外,城墙全都隐藏在树木后面,完全看不出来。 只有这里的城墙是毫无装饰地暴露在外。 车子通过出入管理办公室前。 『要进入西区,不是要经由这个门吗?』 『出入口有两处。这个门是专为进出市内而设置的,另一个门则是监狱专用的门,直通监狱。监狱在西区属于更特殊的设备,所以完全隔离在一般人之外,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今后你会非常清楚。』 路愈来愈狭窄,树木愈来愈多,遮住了阳光。 『穿过这里,就是一片荒芜之地,门的另一边也是,再也看不到绿意了,你就趁现在好好将这样的风景印在脑海里吧!』 车子停下来了。 『怎么了?』 『前面……』 司机指着前面。 路的正中央有一个银色物体横躺着,那个物体现在正缓缓站了起来。 『三坊?』 紫苑咽了口口水。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清扫机器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是不是在清扫这片森林呢?』 『我没收到情报啊!』 三坊挥动着双臂,清扫落叶。 『你们不要离开嫌疑犯!』 罗史下车,靠近三坊察看情况。 这时,三坊的身体突然摇晃了起来,它伸长双臂,抱住罗史往前倒。 『哇!』 罗史被三坊紧抱着,一起跌进树林。 『啊!』 司机打开门,探出身察看。 就在这一瞬间,有两抹小小的影子冲进车内,是灰色的小老鼠,他们咬住了治安局局员的喉咙。 『不准动!』 突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有一个人坐进副驾驶座来了,他的头上盖着一块灰色的布,垂到肩膀缠着。 一只茶褐色的小老鼠,跳到司机的脖子附近。 『牠们的体内都装有超小型炸弹,如果你们反抗的话,小心人头飞了。』 『吱吱……』 『替他解开手铐,然后你们三个人都滚下车。』 没有一个人动作。 『快点!我没什么耐性,要启动开关啰。』 咬着他们脖子的小老鼠体内传出了咔嚓的金属声。 咔嚓…… 咔嚓…… 咔嚓…… 紫苑的手铐被解开了,接着脖子流血的三个人,也跌出车外。 『老鼠!』 『待会再打招呼吧。』 老鼠握住方向盘,转头加速往外冲。 『小老鼠真的会爆炸吗?』 『笨蛋!我怎么可能会在同伴体内装炸弹!只是吓唬他们的啦!』 『那些小老鼠是机器老鼠吗?看起来跟真的一模一样耶!对了,你怎么把三坊弄过来的?』 『啰嗦!』 老鼠拉掉盖在头上的布,丢到后座。 『把布盖着躲起来。』 『这是超纤维布吧,为什么要我盖这种东西?』 『因为会撞到。』 『什么东西会撞到?』 『这台车。』 『什么!为什么?』 老鼠紧握拳头,用力敲打方向盘。 『啰嗦!你真的很啰嗦!你就只会问问题吗?』 『为什么我们不开这台车逃走就好?』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但是……』 『但是什么?』 『事情太顺利了。』 已经看到西区与NO.6之间的城墙了,然而老鼠并没有减速,直接往城墙开了过去。 『竟然这么简单就能救出你,这太奇怪了。』 『是吗?』 『像你这么天真的人是不会懂的。太过顺利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因此,我要破坏。要撞到了。听我的信号,你就盖上那块布跳车。』 『那你呢?』 『这种事我很习惯了,不需要你这种天真的人担心我。』 『这样不行啦!』 前面已经是墙壁了。 『要撞上去了,开门!』 就在老鼠大叫的那一瞬间,车子响起惨叫般的尖锐声。 随着猛烈的煞车,紫苑的身体
弹了起来,本来往前倾的身体,在下一瞬间又被丢回后座。 如果没有吸收冲力的坐垫,紫苑的骨头大概要被折断了。 『可恶!』 老鼠用力踢门,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是不是启动了速度自动控制系统?』 紫苑忍受着肩膀撞击的疼痛,皱着眉头问道。 『那种东西我早就解除了,连警报装置跟障碍物探索装置我也都解除了。可恶!这台车被摇控了。』 呵呵呵! 车内响起罗史的笑声。 『如此瞧不起治安局,这可不行喔。你们开的那台车可是护送车哟,虽然看不太出来,但护送车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受人控制的东西。』 『混帐东西!』 老鼠低声地说。 『没想到你还有同伙啊,真是意外。劫车的手法也很高明,厉害厉害,我倒想好好跟他聊聊。』 车子突然改变方向,自己动了起来。 『你这个同伴还真不爱说话耶,哑巴吗?还是说了话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呢?哦,是声纹已经被建档过了吗?也就是说,是有前科的人啰?』 『是你太多话了!』 老鼠的手忙碌地动作着。 『很抱歉,我没空陪老头子说话。』 老鼠从驾驶座爬到后座来,压倒紫苑。 『趴下,盖上布,要抓牢喔。』 『喂!你在做什么?』 罗史的声音明显动摇了。 『再见了,老头子,抱歉让你损失一台高科技的护送车。』 『你说什么!』 突然一阵爆炸声,车子受到了冲击。 『跳车!』 老鼠在紫苑的耳边大叫。 车门开了,一阵热风袭来。 ——跳车,不管如何先跳车。 紫苑闭着眼睛跳向车外的世界,身体滚了出去。 这时,后头传来一阵巨大的冲击声,车子翻覆了,轮胎仍然在空中转动着。 『漂亮!』 老鼠吹着口哨。 『对你来说,这已经算是滚得很漂亮了。有没有受伤?』 『手臂擦伤很严重。你呢?』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种事我很习惯。』 『你做了什么事?』 『我破坏了行车系统。』 『破坏?怎么做到的?』 『护送车的外侧非常坚固,但是相对的,内侧就非常脆弱。只要装对地方,一个超小型炸弹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它。』 『你真清楚耶。』 『习惯了啊。好了,我们要逃了,你还跑得动吗?』 『当然。』 当他们穿越杂木林的时候,看见几台治安局的车子靠近,这一带似乎已经进入非常警戒状态了。 『丢掉你的ID卡!』 老鼠低声说。 紫苑吓了一大跳。 『快点!别拖拖拉拉的。你带着那种东西,只会增加你的危险。』 紫苑知道ID卡上有所有的个人数据,而且直接跟市府的管理计算机连结,保管在里面,可以在一瞬间找出最新的个人情报,也可以利用卡片发出的微量电波,找出卡片主人的所在地。 带着ID卡,就等于大张旗鼓地告诉对方自己的位置,这对打算逃跑的人、打算躲起来的人、打算潜伏起来的人而言,是非常危险的携带物。 老鼠要求自己丢掉这个危险的携带物,但是…… 一但舍弃了,就再也无法拥有它了。 这代表必须舍弃在NO.6的生活,不论是购物、付款、通信、出入职场或公司、搭乘交通工具,都需要用到卡片。 如果无法证明自己是市民,就无法在NO.6生活下去。 『丢掉!』 老鼠低沉的声音简短地重复相同的话。 如果不丢掉,就绝对逃不掉。 然而一丢掉,就再也回不来了。 灰色的眼眸凝视着紫苑,不着急,也不试图说服,那是一双没有感情的冷静眼眸。 紫苑一丢掉ID卡,立刻有一只灰色的小老鼠从草丛里冒出来,咬起卡片,再度消失在草丛里。 『牠会帮忙好好处理,市府当局一定对确认你的位置感到困惑。虽然感觉很像是在骗小孩,不过倒也能替我们争取到一点时间。走吧。』 治安局的车子右转,往森林里开去,他们已经找到ID卡发出的电波了,正朝着反方向走。 『动作快!一旦治安局切换卫星探测系统,地上的情况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们要趁他们还按ID卡找人的时候,快点逃离这里。』 『我们要逃到哪里?又要怎么逃呢?』 『首先是那个。』 有一台小型卡车停靠在大型山毛榉的旁边,那是公园管理办公处的卡车,上面还载着清扫机器人。 『三坊……不,那是一坊。』 『没错,它们两个一直求我说要救你,所以我就带他们来了,它们两个倒真帮了大忙呢。』 卡车动了。 『老鼠,这一带一定已经进入警戒状态了,没有ID卡的人在这里四处走动,马上就会被发现。』 『我们有卡啊。』 『在哪里?』 『它身上。』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装在后面的一坊。 『一坊?对啊。』 机器人也必须像市府登记。 像三坊及一坊这种在市府机关工作的机器人,会依照用途详细登记,并植入证明芯片。 『只要有它的芯片,我们应该不会被临检系统拦下来。』 『但是,一坊它们的芯片是属于清扫机器人用的,如果我们在不相关的地方出现,一定会被怀疑吧?』 『我们出现的地方是非常有关系的地方啊。』 『是吗?』 前方出现银色关卡。 当车子通过的时候,关卡会自动检察芯片内的情报,如果判断为不可通行的时候,关卡就会被关上,车子也会被强制停下来。 卡车缓缓地通过,关卡上的障碍灯并没有闪烁,什么事也没发生。 紫苑不由得呼了一口气,老鼠则是笑了出来。 『这样就紧张?好戏才正要上演耶。』 『我不习惯啊。』 『很快就习惯哦,好好玩吧。』 『一点都不好玩。』 『是吗?我看你的表情好像玩得还满开心的耶。』 紫苑再度深呼吸,然后盯着老鼠的侧脸看。 『你在看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大了。』 『你也是啊。四年了耶,我们的四年很漫长,当然会改变,不变才奇怪。』 对,四年很漫长,而且是充满变化的四年。 然而,比较起这几个小时内让人眼花撩乱的变化,紫苑觉得这四年真安定。 疲劳慢慢地入侵紫苑的身体。 这时,老鼠又笑了。 『你发现了吗?』 『什么东西?』 『我比你高。』 『哪有。』 『怎么没有。你一定没有好好吃东西,瘦巴巴的,这样当然无法在女朋友面前脱光光啰!』 『你管那么多。你看过我裸体吗?别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我说我看过呢?』 老鼠抖动着缠着布的肩膀,笑个不停。 四年前是紫苑帮他的肩膀疗伤的。 的确,他的肩膀是比四年前强壮了,头发剪短到只盖得住耳朵,下巴到脖子的线条变得纤细了,但并不脆弱。 四年前那个夜晚,引起紫苑保护欲的脆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鼠,你一直看着我吗?』 『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你突然出现,彷佛预知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呢?你一直监视着我吗?』 『少臭美了,我才没那个美国时间。』 『那是为什么?请你解释一下。』 『你总是这样,如果脑袋无法理解就不肯行动,老是要求别人的说明和解释。』 『你根本不了解我,不要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口吻。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今后又会变成怎样?我无法在一片混乱中行动。』 『动起来!别再说什么无法行动的话了!你给我听好,那些人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一群人,他们可以像踩死蚂蚁一样地解决你,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 紫苑调整气息,凝视着老鼠。 他说的话打中了紫苑的心。 人权?你认为你有资格讲这个吗? 治安局调查侦讯员不屑地这么说。 也就是能够像踩蚂蚁一样解决我的意思,简简单单就能抹煞掉我的意思。 『下车。』 老鼠打开门。 『接下来用走的。』 无人驾驶的卡车转头,慢慢地往来时的路开去。 老鼠切换到自动操纵系统,让车子自己开回公园管理办公处。后座载着的一坊,看起来很不舍的感觉。 这里是垃圾处理厂兼RDF(RefuseDerivedFuel,废弃物固体燃料)工厂。 从市内收集到的垃圾会在这里分类成可以转换成RDF的东西、可以送到其它环保设施的东西,以及必须要处理掉的东西。 NO.6的能源有将近百分之八十是依靠太阳能发电,在『克洛诺斯』,每户人家都有住宅用得太阳板以及完善的蓄热设备;但是在下城,一般都会使用便宜的RDF。 RDF是一种固体燃料,跟大人的大拇指差不多大,燃烧时会产生些许异臭,这附近带有那种异样的臭味。 『原来如此,如果是垃圾处理场的关卡,就能用清扫机器人的芯片通过。』 如果是看护机器人或宠物机器人就无法通过了吧。 『老鼠,你会带一坊它们过来,是因为已经预料到这一步了吗?』 『又要问问题?』 走在前面的老鼠轻轻地耸耸肩,一只灰色的老鼠坐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带着它们的话,在市内开车不会被怀疑,前往垃圾处理场所在的西边也不会被临检拦下来,很方便呢。搬运用的卡车不能开快,这点让我很不爽。幸好那个老头绕到你家去,让我赚到不少时间。只是……』 『只是?』 『我很想开治安局的车子逃亡就是了。算了,我早知道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情。接下来辛苦啰。』 『什么?』 突然响起一阵爆炸声。 紫苑一回头,看见白色的烟雾。 老鼠皱起眉头。 『卡车好像在关卡的地方被炸毁了。』 『也就是说,一坊的芯片被读取到了……』 『没错,各关卡都收到了炸毁通知。我把另一个机器人留在现场,对方很容易就能查出它们的身分。』 ——一坊跟三坊都被炸毁了。 突然,紫苑的手被牢牢抓住。 『他们马上就会发现我们逃到这里来了,我们要用跑的了,快点!』 老鼠的力气大到紫苑的手都麻了。 『老鼠,好痛。』 『吵死了,你听好,跟紧我。』 『我知道啦,你放手,我的骨头快断了。』 老鼠啧了一声。 『弱不禁风的大少爷,真是麻烦。』 『我不是大少爷,我已经跟四年前不一样了。』 『是吗?看你这样,就让我觉得烦躁,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杀啊?』 『我知道。』 『少骗人了。』 『我没有骗你。』 『那你刚刚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你还有余力去可怜那些机器人?我说你就是搞不清楚状况的大少爷!』 老鼠更使劲抓住紫苑的手,不过紫苑咬牙忍下来了,都被这么说了,他再怎么样也不能示弱。 然而老鼠却放手了。 『如果你还不想死就跟我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跟紧我,知道吗!』 老鼠开始跑了起来。 垃圾处理场内几乎没人,虽然装了几台监视器,但全都是旧式的,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 本来就不会有人想潜入垃圾处理场,所以根本不需要监视器吧。纵使如此,老鼠还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摄影机的死角走。 巨大的漏斗型处理机械正在工作着。无法用于燃料或是再利用的垃圾,都会在这里变成干燥碎片,送往焚化炉。 污水从机械的洞口出流出,在下方积成了水池,水池里的水慢慢地流往外面的净化装置。 看起来很像大雨过后的河流,非常污浊的河流,只不过这条河里没有生物。 他们从楼梯走下去,一靠近就闻到刺鼻的臭味,脚下的路非常滑,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跌倒。 老鼠停下脚步,丢了一个东西给紫苑。 『蛙镜?』 『对,带有红外线感应器的蛙镜,在这里面应该也能看得见。』 老鼠指着污浊的水流。 『在这里面?』 『你喜欢潜水吗?』 『我们要潜到这里面去?』 『没错,就是要潜到这里面去。』 紫苑试着深呼吸,臭味充斥着整个肺部。他静静地戴上蛙镜。 『咦,你还满懂事得嘛,我还以为你会拒绝,跟我闹脾气呢。』 『我不想死,不想象蚂蚁一样地被踩死。只要能获救,我什么都做,潜入污水里也没问题。』 老鼠对着紫苑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就跟上吧。』 『没问题。』 低沉的机械工作声停止了,天花板上的灯一亮了起来,头上还传来脚步声。 『他们追上来了。』 老鼠对着污水伸长双手。一只小老鼠率先跳了下去。 『牠负责带路。你听好,慢慢潜下去,不要发出水声。』 紫苑照着做。 在他深吸一口气、潜下污水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母亲的脸。 第一卷 4、无限的恐惧 污水的水流比想象的还深还急,眼前还漂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漂流物,有时还会黏在蛙镜上,遮住视线。 四周弥漫着从未闻过的异样臭味,腐臭中还混杂着黏稠的甜味与刺激性的臭味。 在褐色的污水里,连要追随游在前头的老鼠的身影都很困难,最痛苦的是难以呼吸,连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胸口则是绞痛不已。 老鼠轻松地漂向旁边,指了指墙壁上的转轮。 紫苑伸手抓住转轮,跟老鼠一起用力转动它,墙上突然出现一个圆圆的洞。 无法呼吸,已经到了极限,意识愈来愈模糊。 下一个瞬间,他被吸入洞内,随水漂流,往上冲,然后被丢了出去。 『哇!』 紫苑的身体用力冲撞到了什么,他觉得全身一阵麻痹,直达脚趾。但是湿布贴住了脸,无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 可以呼吸了,他才刚松一口气,就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而且想吐,嘴巴整个黏住。紫苑扯掉蛙镜,闭上眼睛,就这样无法动弹。 『还没到小朋友的上床时间喔!』 这么说的老鼠也是气喘吁吁。 紫苑一张开眼,看见了裸露的水泥墙。 『这里是……?』 『下水道,二十世纪的遗产,不,在也仍充分被利用中。』 老鼠左右甩甩湿答答的头发,水滴溅得四处都是。 『当污水超过一定限量的时候,刚才的水门就会全部被打开,利用这个下水道将污水排放出去。』 『污水?没经过处理就排放出去吗?』 『没错,你心爱的都市有时候也会做这种事。』 『会排放到哪里去?』 『西区。』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排放未经处理的污水……』 紫苑哑口无言。 这时候,老鼠站了起来。 『西区并不属于NO.6的范围内,只不过是个野外之地罢了。那些人只把那里当作NO.6的垃圾场而已。』 『那些人?』 老鼠凝视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他看着前方的排水孔,刚才他们和污水一起被冲出来的地方,污水仍然细细地流出,滴在水泥地上。 『走了。』 捡起脚边的小老鼠,老鼠背着紫苑开始往前走。 紫苑急忙站起来,虽然还是想吐,但是脚总算可以用力了。 还有余力,充分有余力,没有问题的!紫苑鼓励着自己。 负责在水中带路的小老鼠正站在老鼠的肩膀上,吱吱地发出可爱的声音。 『啊!』 紫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有点怪怪的,脖子根部有一部分没有感觉。 他一摸,发现脖子上长了一颗痘子大小的水痘,他觉得不太舒服,轻轻地抓了抓,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身体,让他觉得心脏都收缩了。 这个动作,搔抓脖子的动作,好像谁也做过。 『山势先生。』 紫苑脑海里鲜明地浮现一边跑咖啡、一边讲话,又不断抓脖子的山势。 『我该不会也……』 老鼠回头问:『怎么了?』 『没事。』 『该不会要跟我哭诉说走不动了吧?』 『我还觉得运动量不足呢!你需不需要我背你啊?』 『多谢啦。』 小老鼠吱吱叫着。 紫苑走到老鼠旁边。 想太多了,只不过是个水泡而已嘛,没必要在意,手臂上的擦伤跟身上的瘀青还比较严重呢。 是水泡,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泡而已……紫苑心想。 『怎么一脸严肃?怎么了?开始想妈妈了吗?』 『妈……老鼠,你连络得上我母亲吗?』 『没办法。』 『别回答得那么干脆啦。』 『你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现在你家里,大概连垃圾桶里都被治安局监视了吧。除了心电感应之外,大概无法跟你母亲连络上了。』 『说得也是。』 ——妈,对不起。 我现在也只能够向妳说对不起。 ——我没事,我还活着…… 请妳不要叹息,也请妳不要悲伤。 『无聊。』 老鼠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无聊?什么东西?』 『你啊,真是无聊。』 紫苑第一次面对面被老鼠这么明明白白地痛骂。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你背负了太多无聊的东西,还拿来当成宝。』 老鼠瞇着眼睛凝视着紫苑,一种尖锐、近乎敌意的眼神。 才要追问是什么意思时,老鼠突然开始攀爬起墙壁。 仔细一看,墙壁上有一座生锈的铁制楼梯。 爬到上面,便看见夕阳染红的天边。 他们走到了地面。 天空被染成了鲜艳的夕阳色彩,周围笼罩着冰冷的空气。 这里似乎是西区的入口,远远地可以看见NO.6的外墙反射着夕阳的光辉。 西区是一片低漥地,所以必须仰望着NO.6。 光辉的墙壁笼罩着一座美丽的巨型都市,甚至弥漫着一种庄严的气氛。 老鼠朝着那片墙壁的反方向走,穿过一片稀疏的杂木林,就看到一间似乎快要倒塌的废屋,屋里冒着炊烟,也听得见人声。 『有人住在那里面吗?』 『有好几个人。』 废屋之外,还有几间棚屋。 『这边。』 那里也有废屋,那间废屋原本好像是一间仓库,所以相当宽敞,不过有一半已经腐朽崩塌了。 『要再潜入地底下了。』 老鼠推了推墙壁的一部分,墙壁便无声地往旁边移动。 紫苑看到了跟下水道一样裸露的水泥楼梯。 小老鼠跑下去了。楼梯下方有一扇门,门里一片黑暗。 紫苑听到喀的一声,灯便亮了。他吓得呆站在原地。 书本堆积如山,不,应该说是房间里几乎被书给淹没了。 『这些……是书吗?』 『它们看起来像食物吗?』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 『你只在电子书上面看过文字吧?』 『嗯,不,没那回事……只是,没看过这么多书。』 『我想你没看过莫里哀或莎士比亚的作品,也不知道中国的古典文学和阿兹堤克的神话吧?』 『嗯。』 紫苑老实地点头,他已经被震撼住了。 『那你知道什么?』 老鼠拨了拨湿头发这么问。 『什么?』 『你学了什么?除了有体系的知识、先进的技术,以及解读专业论文的方法之外,你到底学了什么?』 『很多。』 『譬如说?』 『烘焙面包的方法、泡咖啡的方法、清扫公园、也潜过污水……』 『当自己认为是好朋友的女孩子向你求爱的时候,你也知道如何拒绝,虽然拒绝得不怎么高明就是了。』 紫苑抬起下巴瞪着那一双灰色的眼眸。 『你如果有时间嘲笑我的话,能不能让我先洗澡?』 『当然是我先洗。』 『别生气唷。』 老鼠从书本中抽出一条毛巾丢给紫苑。 『我想说的是,你比四年前进步多了,除了泡可可亚的方法之外,还学会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谢谢你的夸奖。』 『就说别生气了啊。』 老鼠的身影消失在成山的书堆中,紫苑马上听到淋浴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四面全都是书柜,柜子上塞满了书,看起来并没有分类,到处塞满了大小不一的书籍,看起来就像拥挤的车站一样,有热闹滚滚的感觉。
原本应该是绿色的破旧地毯上,也堆了高高的书,中间有一张被书包围的床,没有窗户,也没有厨房,几乎看不到可以算是家具的东西。 吱吱。 书上有一只老鼠在叫着。 紫苑顺手拿起那本书翻开来,就闻到了淡淡的纸张味道。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闻过这样的味道。 坐在柔软又温暖的东西上面…… 记忆很模糊,他记不太起来。 小老鼠爬到他的肩膀上,摆动着胡须,不断地叫着。 『想要我念吗?』 吱吱。 书里夹着一张书签,紫苑翻开那一页,开口朗读。 『这里还有一股血腥味呢!把所有的阿拉伯香料都用上,这只小手却再也香不起来了。唉~!唉~!唉~! 『这叹息多沉重啊!她的心灵多凄苦啊!就算赐与我再高的地位,我都不想让自己的心灵如此地沉重!』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紫苑的脚边多了一只小老鼠,一只有着葡萄色可爱眼睛的小老鼠。 站在书上的茶褐色小老鼠似乎在催促紫苑继续念下去,不断上下地摆动着头。 『快回到寝室,快点,快点。有人来敲门了。来吧,把你的手给我。既然都已经做了,就无法回头了。快点回到寝室吧,快点。』 紫苑感觉到有人,一回头,脖子上挂着毛巾的老鼠正向他深深一鞠躬。 『陛下,请沐浴,民要换洗的衣服已经帮您准备好了。』 『老鼠,这本书是?』 『莎士比亚的《马克白》。』 『这里的书全都是古典文学吗?』 『不是的,陛下。也有您喜欢的生态学入门书及科学杂志。』 『这全都是你的书?』 『又要提一大堆问题?等一下给你吃饭,快去洗澡吧。』 老鼠不转头,也不再理会紫苑。 淋浴的设备很老旧,温度调节也怪怪的,忽冷忽热,但是很舒服,紫苑已经好久没这么舒服地洗澡了,脖子上的搔痒感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我还活着,我得救了。 淋着温水,紫苑这么想着,明天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但是现在自己还活着,还能够洗澡。 ——还没跟他道谢。 他救了我,舍命救我,但我现在才发现,我竟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过。 当紫苑洗好澡出来之后,小老鼠马上靠了过来。 『牠似乎非常喜欢听你念书喔。』 老鼠在小小的暖炉上搅动着锅子,锅子里冒着烟,光是这样,就让屋内弥漫着温暖的气氛。 『啊!』 他想起来了,想起为什么刚才翻开书的时候,会感觉到温暖及怀念了。 『你干嘛啊?想吓死人啊。』 『我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我母亲也念过书给我听。』 『《马克白》吗?』 『怎么可能!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坐在我母亲的腿上,听她念书给我听过。』 是什么故事呢? 母亲慢慢地翻页,语调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在耳边回响,有母亲的体温以及纸张的味道。 『你会被击垮。』 老鼠的嘴里吐出冰冷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你背负太多无聊的东西了,终有一天会被击垮的,彻彻底底地被击垮。』 『无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回忆、怀念曾是NO.6市民时的事情、舒适的生活、太看得起自己的能力、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选、自尊心……很多很多。最严重的是母亲,你有恋母情结吗?你太在乎你的母亲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你大概不久之后,就会跟我说要回NO.6去看你妈了吧。』 『想念母亲是很要不得的事情吗?我当然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也知道无法跟母亲连络,但是我要怎么想,是我的自由吧?你没必要过问。』 『丢掉!』 老鼠的语气比刚才更冷漠,听起来就像金属发出来的声音。 『丢掉你那些回忆!』 『为什么?』 『因为太危险了。』 『危险?回忆会危险?』 『你刚才丢掉ID市民卡,因为它会为你带来危险。对他人的思念也是一样,你会被它拖累、被它牵绊,总有一天会被逼到危险地带。不管是妈妈、爸爸,还是奶奶,他们都是外人,你没有余力去思念外人,光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就够你费尽心思的了。』 『所以必须全部舍弃?』 『对!你必须斩断到今天为止背负的所有东西。』 紫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头,往老鼠的方向靠近一步。 『那你自己呢?』 『嗯?』 『你为什么要对身为外人的我伸出援手?还专程跑到危险地带来救我……你说的话跟做的事互相矛盾。』 『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耶。如果觉得我救了你的话,对我说话是不是应该客气一点?』 老鼠抓住紫苑的衣领,一把将他压在书柜上。 『我欠你一份情。』 老鼠低沉的声音在紫苑的耳边轻声地说。 『四年前你救了我,我只是要还你人情罢了,如此而已。』 『那么已经足够了,足够到可以找零了。』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试图想要让他放手,但是,老鼠坚硬扎实的肌肉不管紫苑再怎么用力,仍然一动也不动。 『放手。』 『你自己想办法让我放手阿,大少爷。』 『我会咬你得鼻子喔!』 紫苑咔咔咔地发出声音。 逮到机会了,他从后面一把勒住老鼠的脖子。 『咬敌人的鼻子是我最拿手的绝活了。』 『什么?不会吧!等一下,这样犯规。』 『我好像忘了跟你说了,这四年也让我学会了如何跟人打架。』 『住手,咬人是最烂的方法了。啊!』 两人纠缠在一起,倒向了书堆。 大量的书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好痛,真倒霉,被百科全书打到了……紫苑,你还好吧?』 『嗯……这是什么?《除马那尔的预言者的秘密》(BookofChilamBalamofChumayel)?』 『玛雅的圣书……讲神与人的故事。我想你不会有兴趣的。』 老鼠一边堆著书,一边微笑地这么说。 『你干嘛这种语气?』 『我说的是实话啊。你曾经对人类啊、神话啊,还是童话故事之类的东西感到兴趣过吗?』 人类?神话?童话故事? 紫苑没想过,因为没有想的必要。 紫苑环顾四周,吸了一口温暖的空气。 这里有自己未知的世界,今后自己会在这个世界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知道什么,又将会思考些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兴奋。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心却如同第一次看见海的时候一样,非常兴奋。 他不好意思让老鼠看见他现在的表情,于是蹲下来,捡起脚边的书。 『这本呢?』 『赫塞诗集。 『心啊,你,受到惊吓的鸟儿啊。 『我必须每天不停地询问你。 『在如此动荡的日子里, 『和平和时才会降临?安逸何时才会降临呢? 『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 『我猜也是。』 『那你还问我!』 『如果你不知道,就记起来吧。』 『这不是无聊的东西吗?』 『这会有用的,总有一天。喏,你的汤。』 老鼠突然吓了一大跳,睁大着眼睛。 『老鼠,你怎么了?』 『紫苑,你的手……』 『怎么了?』 『你的手……什么时候长了那么多斑点?』 紫苑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附近,露出的手腕上布满了几近黑色的斑点。 刚才洗澡的时候并没有,他确定没有看到。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 紫苑惊叫了一声,在同时,剧烈的疼痛袭击他的头。 『紫苑!』 剧烈的疼痛就如同海浪一般,如海浪般退去又再度袭来,他的手指开始僵硬,脚也痉挛了起来。 『紫苑,你忍耐一点,我去找医生。』 紫苑奋力伸长自己僵硬的手,抓住老鼠的衣服。 来不及了,叫医生来也没有用。 『我该怎么做?紫苑,我该怎么帮你?』 『脖子……』 『脖子?』 『切开……脖子上的水泡……』 『我没有麻醉药。』 『不需要……快……』 紫苑的意识愈来愈模糊。 他知道有人抱起了自己。 绝对不能失去意识,不然一定会就这样失去生命。 他没有根据,但就是这么觉得。 激烈疼痛退去后的脑海里,浮现了倒在地上、马上就一动也不动的山势。 ——山势先生并没有痛苦。 他并没有痛苦倒在地上翻滚,只是立刻老去,如同朽木般倒下、死亡。 我的症状不一样,也许我能得救…… 烧得火红的针刺进脑袋里,有好多根从不同的方向刺进来。 未曾有过的疼痛让身体哀号着,连自己的吶喊都变成了灼热的针,刺进心里。冒汗、想吐,嘴里都是血和胃液,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流出来。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完全没有想要得救,或是想要死了算了的想法,只是想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无法睁开眼睛也无所谓,无法活下去也无所谓,我对那些都不抱期待,只要让我从痛苦中解脱就好…… 好像有人拉着我后脑勺的头发,试图要把我拉进黑暗中。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跟着他走就可以了,我就能解脱了,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有人灌了我一嘴苦涩黏稠的液体,好烫的液体,直接从食道流下去。 在这同时,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清醒了,表示我被拉回痛苦的深渊了。 『张开你的眼睛!』 我看到一双灰色的眼睛。 『老鼠……够了……让我去吧……。』 脸颊被打了一巴掌。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你走,给我喝下去!』 老鼠强灌了我浓稠的绿色液体。 黑暗出现曙光,一阵阵疼痛感袭向我的脑袋。 咔哩咔哩咔哩…… 咔哩咔哩…… 是幻听吗? 我听到了声音,是脑袋活生生被吞噬的声音。 有无数的黑色小虫子爬在我的脑袋里,咔哩咔哩地吃着我的脑。 牠们在吃,正在吃。 这是幻觉吗?还是…… 好痛,我无法忍耐,而且好恐怖。 我发出了撕裂般的哀号声。 『这样就对了,叫吧,不要放弃,你才十六岁,现在就放弃太早了。』 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好沉重,彷佛被绑上了铅块,还有一种压迫感,然而痛苦减轻了。 『叫吧,保持你的意识,我要割开来了。』 老鼠的手上拿着银色的手术刀。 『我没电子手术刀那种先进的东西,你不要动喔。』 也许是因为剧烈的疼痛,感官已经麻痹掉一半的关系,或者是因为体内的力气都消失了,紫苑一动也不动,是动不了。 书上有三只小老鼠并排坐着。 上方的墙壁挂着一个圆型时钟,是电子时钟,答答答地发出声音。 紫苑第一次听到时间消逝的声音,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慢慢流逝,暧昧又缓慢地流逝。 眼前的世界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 他觉得脸颊温热,是眼泪,流过了嘴唇,热热地染上床单。 『结束了。』 老鼠深深吐了一口气。 锵的想起得声音,大概是手术刀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吧。 『没出什么血。你觉得痛吗?』 『不痛……只是很想睡觉。』 『还不行,你再忍耐一下。』 老鼠的声音愈来愈远,紫苑的耳朵里只剩下时钟答答的声音。 『紫苑。』 有人摇他。 『我叫你睁开眼睛!再忍耐一下就好,求求你,睁开眼睛。』 好吵,真的好吵,再一下到底是多久? 『你别太过分了!让我这么辛苦,你却如此轻易就要放弃?紫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吗会很伤心喔。还有那个女孩子,那个叫做沙布的女孩子该怎么办?你跟女孩上过床吗?居然还拒绝女孩子的邀请!』 好吵,你别再说了,吵死人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做爱,不知道书名,连打架的方法也不会,怎么可以不活下去呢!紫苑!睁开你的眼睛!』 紫苑张开眼睛,他看到八只眼睛,两只灰色的眼睛是人类的,六只葡萄色的眼睛是小老鼠的。 『这样就对了,乖孩子,我待会给你糖吃。』 『老鼠……』 『怎么了?』 『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我的名字吗?』 『真正的……名字……』 『你看,又多了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了。等你康复后我就告诉你,快点康复吧。』 紫苑被灌了好几次苦涩的药汁,昏昏沉沉地入睡时,又被叫起来,一次又一次,彷佛无穷无尽的感觉。 发烧、因高烧而全身是汗、不断呕吐,身体内的水分也好像都被榨干了一样。 『水……』 他不断地要求喝水,每次都有冰冷的水流入他的喉咙。 『好喝。』 『当然啊,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吧。』 老鼠的手轻轻地拨弄着紫苑的头发。 『已经没问题了,你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我可以睡了吗?』 『可以了,已经过了危险期了,你战胜了,真勇敢。』 拨弄头发的手指和声音的语调都很温柔,这让紫苑整个人都沉浸在安全感里,他闭上眼睛,一下子就入睡了。 老鼠一边摸着紫苑的头发,一边探着他沉睡的气息,虽然有点微弱,但是却很稳定,一点也没有紊乱的情况。 ——渡过危险期了。 他真是勇敢,这是老鼠的真心话,不是应酬话,也不是鼓励,他真的觉得紫苑的生命力好强,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如此强韧的生命力。 看着紫苑极度疲惫、衰弱,但是却实实在在地呼吸着的睡容,老鼠发现自己也非常疲惫。不是肉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疲惫。 他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有一种让血液蠢蠢欲动的布安侵蚀着他的神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NO.6。 被称为神圣都市的NO.6内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超乎人类想象的某种东西诞生了,而且确实地进行中。 老鼠从柜子里拿出培养皿,里面放着切开紫苑的水泡时,从皮肤底下采取出来的东西。 ——实在难以置信。 这世界有时候会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现实总是简简单单地背叛人类,将人的一生拉往无法预测的方向,有时候还会设下陷阱害人。那甚至可能是残酷、荒唐又滑稽的情况。 现实是无法相信的,发生什么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鼠非常清楚这一点,可是,这样的现实仍让他畏惧。 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 不,真的发生了,无庸置疑地发生了,他无法视而不见。 老鼠走回床边。 再一次轻轻地触摸紫苑的头发。 ——再醒来时,你能相信这样的现实吗? 你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在十二岁之前被神圣都市的中央捧在手心保护的人,虽然说被赶到下城,但是在十六岁之前仍然是市民。 生活在温室里的人,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吗? 你有如此坚强吗? ——你应该不会软弱倒被打倒吧? 老鼠不知道。 他不知道眼前静静地沉睡的少年,究竟有多坚强,又有多脆弱,他能够忍受吗?还是会被击垮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少年存活下来了,这也是现实。 无法抓住生命,就无法生存下来。 即使难看,即使痛苦,只要对生存有贪念,就能活得下去。 这一点老鼠深刻了解。而那份贪念,眼前的少年也有。 苟延残喘比任何完美的英雄式死亡都要困难,而且有价值,这一点他也深刻了解。 ——你可以的。 老鼠用水沾湿紫苑干燥的嘴唇,然后静静地开门走出去。 天快亮了,天空由黑转紫,零星的星星仍然挂在天上闪烁着。 『NO.6。』 他对耸立在远方的漆黑巨大城市说话。 『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揪出你的病灶!』 一条光线闪过天空,鸟儿们群起,太阳开始升起了。 早晨来临了,神圣都市开始接受太阳的光辉,那样的光景彷佛在嘲笑着被沉入黑暗深渊的西区一样。 老鼠无言地与这样一个城市对峙着。 眼底下的城市阳光普照,耀眼灿烂。 从这个房间眺望的晨间风景美丽到让人百看不厌。 ——真美。 整齐的街景、茂密树群的颜色,实在是太美了。 这是一个富有机能又活力十足的城市,没有多余、丑陋的东西。这里是人类创造出来最完美的…… 一阵电子声音响起,嵌在墙壁上的屏幕出现一名长脸男子。 『很抱歉这么早就打扰您。』 『没关系,我正在等你。』 『调查已经结束了,我想直接过去向您报告。』 『直接?这么谨慎。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嫌疑犯逃亡了。』 『好像是,我已经听说了,不过这也没那么重要吧。』 『跟他有关,是他帮助嫌疑犯逃亡。』 画面中的男子轻轻地推了眼镜。 那是一副黑框的老式眼镜,男子似乎觉得这样的眼镜最适合他,这十年来,一次也没换过镜框。 『确定吗?』 『确认工作已经结束了,声纹是一致的。』 『帮助逃亡吗……用了什么手法?』 『这我也会一并向您报告。』 『好吧,我等你。』 『是。』 影像消失,屏幕又变成墙壁的一部分了。 男子环顾四周,视线飘向特殊玻璃另一头的宽广蓝天。 璀璨的蓝天白云,又到了这个季节。 ——你回来了啊。 为什么要专程回来呢?又出现了吗? 办公桌上的玫瑰花瓣,静静地散落。 ——为什么不乖乖躲起来就好呢?……混帐东西。 男子用力踩扁掉在地上的深红花瓣,花瓣就这样黏在长绒毛的地毯上,看起来就像是一道血痕。 山势坐着,抱着膝盖,头低低的,彷佛被责骂后正在闹脾气的孩子。 『山势先生。』 紫苑试图叫他,但是没有反应。 『山势先生,你怎么了?』 山势突然大哭了起来。 『山势先生,你不要哭。』 紫苑搭上山势的肩膀。 那样的哭声听起来令人心碎,非常可怜,让人听起来好难过。 『你为什么要哭得这么伤心呢?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可以阿。』 山势抓住紫苑的脚。 『紫苑,我不要一个人这样,为什么只有你得救呢?』 『啊?』 『你会跟我一起走吧,对不对?』 『山势先生,你在说什么?』 抓着紫苑的脚的手变色了,开始腐烂,肉一块一块地剥落,看见骨头了。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脚被拉住了,拉往一片漆黑的深渊里。 山势伸长腐烂的手,抓住紫苑的身体,甚至勒住了他的脖子。 『住手!我不想去!』 『紫苑……』 紫苑奋力伸出手。有一种坚硬、确实的触感,他抓住了什么,于是用力握紧那个东西,大声喊叫。 『我不要!』 紫苑醒了,喉咙渴到觉得疼痛。 『你不要什么?』 老鼠很担心地看着他。 『老鼠……啊……我得救了啊……』 『是啊,恭喜你得救了,不过,能不能先放开我的手?你这么用力,我很痛耶。』 紫苑紧紧地握着老鼠的手,力道强到指甲都陷到肉里面去了。 就是这只手,带领紫苑逃出黑暗的深渊。 『要喝水吗?』 『嗯。』 水很冰,似乎能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你这样喂我喝水,喂了很多次。』 『这附近有很不错的泉水,不用钱,你尽量喝别客气。』 『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是我救你的。这里没有好医生,也没有医疗设备。不过就算有,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我这里无法拯救别人,是你自己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的。很勇敢喔,我有点对你另眼相看了,不会再叫你大少爷了。』 『那都是因为有你……』 紫苑举起手来看,虽然皮肤有点干燥,但是没有斑点也没有皱纹,是一双年轻人的手,这让他放心了。 『我做了一个恶梦…
…所以奋力伸长了手,希望有人能救我……我抓到了你的手……』 『那么恐怖的梦吗?』 『我梦到山势先生,他说,不要我一个人得救……他伸手抓住我,从身体到脖子……』 『从身体到脖子?』 老鼠有点吃惊,低头离开床边。 『山势先生不是会讲那种话的人……他应该是那种会庆幸我得救的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因为你觉得对不起他。』 老鼠披上超纤维布,小老鼠立刻从书上跳到老鼠的肩膀上。 『那个叫山势的人死了,而你却活下来了,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会做那种无聊的梦。』 『你什么都说无聊……』 『活下来的人就是胜利者,不要因为你活下来了,就觉得对不起别人。如果你这么有闲功夫的话,那就想办法活下去,就算只有一天或是一分钟都好,活着偶尔怀念死掉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那是讲给我听的吗?』 『除了你还有谁?』 『听起来……像是讲给你自己听的。』 老鼠眨了眨眼睛,盯着紫苑,嘴里喃喃地说了句:『无聊!』 紫苑试图从床上起身,但是身体还无法自由活动,他的深上裹满了白色绷带。 『为什么裹了这么……』 『你很痛苦的时候自己抓的啦。躺下吧,你现在还不能动。对了,枕头边有药,你自己吃吧。等我回来,再煮汤给你喝。』 『你要出去吗?』 『我有工作。』 老鼠转身快步离开。 紫苑乖乖地吃下白色药丸。 装着水的白色玻璃杯旁,有一只茶褐色的小老鼠吱吱地叫着。 『谢谢你。』 似乎听得懂紫苑的感谢,小老鼠点点头,一把坐在横躺着的紫苑胸口上。 『你的主人在做什么工作?』 吱吱。 『他叫什么名字?过去做过什么?是在哪里出生的……』 紫苑觉得想睡觉了,身体似乎还需要休息。 他陷入沉睡,这次没有做梦。 醒来时,觉得身体沉重的负担和无力感都消失了,除了脖子的伤口还有一点点痛之外,已经不觉得哪里疼痛了。 肉体似乎快速复原中。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老鼠好像还没回来。房间里昏暗而且安静,有三只小老鼠蜷曲着身体睡在紫苑的脖子旁。 紫苑悄悄地起身,穿上鞋子。 他突然非常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好想吸满一胸膛的新鲜空气。 他缓慢地走着,绷带下的脖子根胸膛都汗流浃背了。 他将脖子上的绷带拿下来,呼吸变得顺畅多了,脚步也轻松多了,完全不会头晕或是想吐。 打开门,走上楼,一阵凉风吹来,让他觉得有点冷。 地面上笼罩着淡淡的红色光芒,太阳下山了。 杂木的红叶散落,随风飞舞,沙沙沙地落在地面,叶子几乎掉光的杂木拉着长长的影子,远远地看得到NO.6。 紫苑突然觉得眼眶温热,并不是怀念生长的都市,而是晚秋的荒凉景色让他觉得感伤。 落叶沙沙的声音、泥土的味道、天空的颜色,似乎全都让他觉得感伤到想哭。 ——如果被看到这个样子,又要被取笑了。 为了忍住眼泪,紫苑紧咬下唇,并且深呼吸。 后头响起尖锐的笑声。 紫苑一回头,看到三个小孩正在爬树,两个小女孩跟一个小男孩。 他们是不是住在那栋像是废屋里的小孩呢? 三个人都长得很像,有着圆圆的头。 紫苑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但是只要看着大声欢笑的小孩子,就会让人也不由得快乐了起来。 母亲火蓝非常喜欢小孩子,常常打出『十岁以下半折』的优惠,因此店内总是充满着小孩子的声音。 NO.6的里面和外面,虽然像是被墙壁隔起来的两个不同性质的世界,但小孩子的欢笑声都是一样的。 看似最大的女孩子发现紫苑了,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表情变得很僵硬。 紫苑并不想吓到他们,于是举起手来,先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好。』 站在女孩子后面的小男孩哭了出来。 『怎么了?别哭。』 当紫苑打算靠近他们的时候,女孩子的表情变了,惨叫一声:『蛇!』 她抱起小男孩,拉着另一名小女孩,从树上冲了下来。 惊叫声回响在夕阳下。紫苑不明就里地呆站着。 ——蛇…… 为什么要哀号? 蛇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里解那个女孩子说的话。 ——那孩子看到了什么? 他回头,后面除了晚秋的风景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蛇也没有鸟,完全看不到生物。 ——树木的影子看起来像蛇吗? 不,不对,那孩子是盯着我看,只看着我一个人。 紫苑突然觉得恐惧,头皮发麻,他用力地拉着前面的头发,这是他觉得困惑时惯有的动作。 『呃!』 紫苑突然吓到了。 他的指尖有几根头发,几根白色近乎透明的头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怎么会这样?』 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将头发拉到前面来。 每一根都一样。 他摸摸自己的脸,手掌传过来的触感是富有弹性的皮肤,没有皱纹或是松弛的感觉,只有脖子怪怪的,有一点点凸凸的东西缠绕在脖子上。 紫苑冲下楼梯。 ——镜子,哪里有镜子…… 他翻开成堆的书山,小老鼠吓得急忙躲到床底下去。 浴室的旁边有一道木制的门,打开门,里面是可以容纳一个人睡觉的空间,后方的墙壁是镜子,其它墙壁上则是挂满各种东西,但是紫苑没那个心情仔细察看。 他打开灯,靠近镜子。 他的脚在发抖,手也在发抖,但是他一定要看。 『哇……』 镜子里面的是什么? 这是…… 这是…… 蛇! 女孩的惨叫声再度回响在耳朵深处。 我需要氧气,不然我要窒息了,我无法呼吸。 紫苑摇摇晃晃地靠在墙壁上。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视线就这样黏在镜子上,无法动弹。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的头发雪白发亮,而脖子上有一条蛇,宽两公分左右的红色小蛇缠在他的脖子上。看起来是这样,真的很像。 『怎么会这样!』 紫苑扯掉自己的衣服,他试图拆掉包裹在身上的绷带,然而仔仔细细缠绕的绷带却像是在嘲笑他的焦急,反而缠得更紧了。 当绷带终于解开时,紫苑呻吟了起来。 皮肤上出现了一条红筋,从左脚踝开始,像是缠绕般地从下往上延伸,从脚攀爬上来,穿过腋下、身躯,然后从腋下延伸到脖子,简直是缠绕在身上的一条蛇! 这条蛇弯弯曲曲地盘据在紫苑的裸体上,红色蜿蜒的痕迹。 紫苑无力地瘫坐在绷带上。 白发与红蛇,这就是活下来所付出的代价吗? 『欣赏自己的裸体很有趣吗?』 有人低声这么说。 原来是老鼠靠着门站在那里。 『老鼠……这是……』 『一退烧就出现了。不过异常变化只出现在皮肤上,并不是静脉曲张引起的。也就是说,这并不会影响到血液循环,太好了。』 『太好了?哪里好了?我这个样子……』 『如果不喜欢弄掉就好了啊。现在已经是可以移植培养皮肤的年代了,不是吗?头发染一染就好了,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啊。不过……』 老鼠轻轻地耸耸肩。 『先不说头发,移植皮肤是不可能的,那样的技术和设备,这里没有。』 冷静、毫无感情的声音,一丝一毫的安慰与同情都没有。 紫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缠在自己脚上的绷带。 『紫苑。』 『嗯……』 『你后悔活下来吗?』 『嗯?啊……你在跟我说话吗?』 老鼠叹了一口气,在紫苑的面前蹲下,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别低着头,看我。也别发呆,好好听我说。你后悔吗?』 『后悔?后悔什么?』 『活下来。』 『后悔……觉得懊恼的意思吗?』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你振作点!你自豪的脑筋烧坏掉了吗?』 后悔?后悔活下来吗? 后悔自己活下来,结果变成这个样子,坐在这个地方吗…… 紫苑缓慢地摇头。 『我没那么想过。』 我不想死,爬在地上也想活下去。 虽然没有明确的目标与希望,虽然看不见未来,虽然肉体出现变化,心也很乱,但是我从来没想死过。 好喝到令人叹息的水、视线所及的天空、宁静夕阳下的空气、刚出炉的面包、手指触摸到的真实触感、窃笑声、『紫苑,你的梦想是什么?』意料外的告白、困惑…… 活着才能接触到这一切,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离开这一切。 『老鼠……我……想活下去。』 刚才强忍住的泪水,不小心滑落了一滴,紫苑即忙拭去。 『来不及掩饰了啦,笨蛋!你怎么能哭得如此没有防备呢?好不好意思啊?』 『只是不小心的啦!我的精神不太稳定,所以没办法控制。我才刚从病床上起来耶,你怎么可以笑我!』 老鼠静静地看着紫苑的脸,轻轻地抓了一把紫苑的头发。 『如果你很在意的话,晚点我帮你染了。不过啊,我觉得这样还满好看的耶。』 老鼠的手指轻轻地划着紫苑胸前的红筋。 『身上缠绕着一条红蛇,看起来也很美艳耶。』 『你这么说并不会让我觉得高兴。』 『我也不喜欢看你脱光衣服啊。穿上衣服吧,我请你吃特制的汤跟肉。』 这时紫苑才发现,他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一阵饥饿感突然向他袭来。 『什么汤?要不要我帮忙?』 老鼠眨了眨眼。 『你恢复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快耶。』 『啊?』 老鼠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低沉。 『绕着大锅转啊转,腐烂的内脏往里丢。蟾蜍压在冰冷的大石下,沉睡三十一天三十一夜,熬成毒汁,先把你丢进魔锅里,煮吧!煮吧!』 『你在念什么?』 『《马克白》啊!三个魔女用锅子煮蝾螈的眼睛、蟾蜍的手指头跟蝙蝠的羽毛,烹煮特制汤的场景。很棒吧?』 『如果是那种汤就免了吧。』 『我用鸡肉代替蝙蝠、大量新鲜蔬菜代替蝾螈,再用一片蒜头代替蟾蜍汤。请稍待片刻,陛下。』 老鼠的特制汤热腾腾的,比过去吃过的任何东西还要美味许多。 第一卷 5、光亮的城市 吃过饭后,老鼠将培养皿和夹子放在紫苑的面前。 『这是从你脖子上切开的地方取出来的东西。你打开看看,也许是你最拿手的领域也说不定。』 『我拿手的领域?』 培养皿里放着两公分长、有点像绳子的黑色物体。 紫苑用夹子夹起来看,他依稀可以看到好像融化掉的黑色物体前端,有像是薄膜的痕迹。 『这个是……翅膀吗?』 『很像是,但是我不懂。还有另一个采集到的东西。这个是什么?』 那也是个黑色块状物体,看起来像是硬硬的种子,上面有一个像是被咬破的洞。 『应该是……蛹。』 『蛹?蛾跟蝶做的那个东西吗?啊,蛾做的茧是吗?』 『茧是蛹的包皮。大部分的昆虫会依照卵、幼虫、蛹、成虫的顺序成长……这个大概是蜂吧。』 『看得出来吗?』 『只长出一点点翅膀而已,膜质、四片翅膀。但更重要的是……』 紫苑吞了口口水。 『我亲眼目睹过,有一只黑色的蜂从山势先生的脖子里飞出来。』 『那个跟这个黑色的东西是相同的吗?』 『应该是。这个蛹在里面无法变态,牠虽然咬破壳爬出来,但是并没有完全变成成虫,牠失败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 在山势体内孵化、成功变态,变成成虫的蜂,却在自己的体内无法从蛹里孵化呢? 是偶然呢?还是…… 紫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家伙是寄生在人内体内的生物。』 老鼠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培养皿看。 『寄生蜂……我以为蜂只会吸花蜜。』 『那是蜜蜂,一种花蜂。几乎所有的蜂都是单独性的狩猎蜂。』 『也有寄生蜂吗?』 紫苑点头。 老鼠的问题单纯又简短,都是紫苑的知识就能回答的问题,但是他问的问题都正中目标,慢慢接近核心。 在回答问题的同时,紫苑渐渐感受到压迫性的不安,似乎自己会讲出什么无法收回的恐怖事情。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当作什么都没见到,也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抗拒摸索与行动。 自己是亲身体验过的人,战胜了被寄生以及寄生虫,身上的红蛇就是证据。没错,牢牢地刻印在身上的证据。 紫苑正视老鼠试探性投过来的视线。 『据说寄生蜂有二十万种。蜂与蚂蚁这种膜翅类(hymenopteran)是高度特殊化的昆虫,未被记载的种类可能还有数万种,其中寄生蜂的种类特别多……』 『也就是说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对吧?』 『无法断定。』 『推测就有办法吧。』 『如果有材料的话。』 『你自己就是最好的材料啊。被寄生的感觉如何?是新品种的寄生蜂吗?』 『你有时候真的很讨人厌耶!』 『你总是让人觉得很烦躁耶!无法断定?开什么玩笑!你没有危机意识吗?蜂会杀人耶!』 『几乎所有的寄生蜂都是那样。』 『你说什么?』 『属于寄生类的蜂,正确来说应该是补食寄生者。为了完全成熟,一定需要一个个体的猎物……也就是一个寄生主,而且,牠们一定会蚕食寄生主。』 『怎么样的寄生主?譬如说呢?』 『很多啊。蛾、蝶、蚂蚁的幼虫、水果……像有一种姬蜂,牠就一定会将卵产在长颈树蜂的幼虫上,然后把牠当作寄生主。』 『蜂寄生在蜂身上吗?』 『而且产卵之后还会有另一种姬蜂在同一只长颈树蜂里产卵,牠的幼虫会吃掉其它两种蜂的幼虫。』 『同类互相残杀吗?太恐怖了。我以为只有人类才会同种互相残杀。然后呢?』 『什么然后?』 『有以人类为寄生主的寄生蜂吗?』 『没听过。寄生在人类身上的生物很多,病毒跟细菌都是,跳蚤跟虱子也都是。我听过有牛蝇在少年的头上产卵,其中有一只入侵少年脑里的例子,不过那应该算是特殊的例子……至于蜂,我没听说过。至少就我所知,是没有的。牠如何在人类身上产卵?如何能将产卵管插入人体内而不被发现呢?』 『你完全没感觉吗?』 『没有。我没有感到疼痛也不觉得痒,更别说被蜂螫到了。』 『也就是说以完全不被寄生对象发现的方法产卵啰?』 『而且成长的速度相当快。牠在成长的同时分泌出某种物质,让人类老化变得异常快速,终至死亡,甚至连死后僵硬及纾缓都快速进行,然后成为成虫的蜂就咬破尸体,脱壳而出。』 紫苑和老鼠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深呼吸。 『你……还真幸运。』 『是啊,我现在才被吓出一身冷汗。』 『一团谜啊。这家伙是从哪里出现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附近没发生过这种事吗?』 『没有。我也觉得好奇,所以我去查过了。有因为吵架而被枪杀的家伙,也有因为喝醉掉到水沟溺死的家伙,但是,就是没有突然变成老人死掉的家伙。这里跟NO.6不一样,这里没有情报管理也没有媒体规范,一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马上就人尽皆知了。』 『其它区呢?譬如东南区。那里的环境也许最适合新品种的昆虫出现。』 老鼠慢慢地摇摇头。 『不太可能。如果真有那种事情发生的话,各关卡一定马上关闭,但是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形。东南区照样运送蔬果类进去,西区也一如往常。』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蜂是在NO.6里出现的吗……这很难令人置信。』 『无法置信吗……是啊。』 老鼠的手轻轻地敲打着培养皿,肩膀微微抖动着。 『老鼠?』 低垂的脸庞传出笑声,而且立刻变成大笑。 堆满书本的地下室里,回荡着老鼠的笑声。 他倒向床上,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紫苑拿起水瓶,往老鼠的头上倒了下去。 『哎呀!你干嘛!』 『你还好吧?』 『当然不好,我全身都湿了。』 『我还以为你歇斯底里症发作了……』 『为什么我会有歇斯底里症?』 『因为你突然笑起来,我以为你……』 『我是真的觉得好笑。』 『好笑?什么东西?』 老鼠用力甩动头发,水滴乱窜,甚至甩到紫苑的脸上。 『不好笑吗?这家伙是在哪里出现的?NO.6耶!被认为是神圣都市、桃花源、模范都市的正中央,居然有来历不明的吃人蜂。那里是科技尖端的未来型都市耶!居然会有这种蜂出现,真是笑死人了!』 『有什么好笑,都出人命了。』 老鼠突然站起来,走到紫苑面前。 他真的很高,比紫苑还高出几公分。 『干嘛?』 紫苑不由得后退,顶着木头墙壁尽可能地挺胸问道。 灰色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一道狰狞又尖锐的锐利光芒,虽然只出现一瞬间,但是紫苑真的看到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老鼠用一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同时伸手抓住了紫苑的脖子。 『你杀过人吗?』 大拇指慢慢地用力。 『没有……怎么可能有。』 薄薄的嘴唇泄漏出淡淡的冷笑。 『我想也是。不过你要记住,蜂也许会为了生存而杀害寄生主,然而人类却会用更单纯的理由杀害人类,像你就差点被杀了。』 『我知道。』 『说谎,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 『我知道。如果我就那样被送进监狱的话,我就会成为这种蜂的代罪羔羊,幸运的话会被判终身监禁,倒霉的话也许会被判死刑……市府当局需要争取时间,需要争取时间去研究山势先生他们的死因……所以想要我顶罪,把整起事件当作单纯的杀人事件处理,对吧?』 老鼠放开手了,紫苑的脖子上还留着温热的大拇指痕迹。 『答得好。从菁英班掉下来的疯狂份子因为对都市的憎恨,所以犯下一连串的事件,他利用自己调配的特殊药物,接二连三地犯下杀人重罪。不过就在治安局的绵密运作下,终于逮捕了这名年轻人,亲爱的市民们请放心。这大概就是故事的大纲吧。真是三流的戏码。你的知识跟经验,是最适合扮演犯人角色的了。』 『市府完整地掌握了市民的个人情报,要找出适合这个角色的人,实在是太简单了。』 『应该是你一直被监控着吧。』 『什么?』 『从你救我的那时候开始,就已经被贴上标签,日常生活彻底受到监控了。你见了谁,说了什么,吃了什么……我本来以为这次的事情是市府为了逮捕你,故意捏造出来的。看来我猜错了。』 『怎么会……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一个服从市府的人。』 老鼠一面用毛巾擦拭湿头发,一面这么回答。 完美的侧脸,看起来就像是人工的造型物,有血管、有皮肤、有体温、有湿疹、有脂肪的增减、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会流汗、会哭泣。 老鼠的脸不像是一张这样的人类脸庞,倒像是小心翼翼制造出来的精巧人偶。 紫苑握起拳头,刚刚自己用这里抓住的手,温暖而且有着规律的脉搏。 『又发呆了。我讲的话很无聊吗?』 『啊?怎么会。你说我不服从,是什么意思?』 紫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脸红了起来。 老鼠哼了一声说:『那个都市只接受对自己绝对服从的人,绝不允许反抗、唱反调及反对它的人,他们会彻底排除异己,那个都市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是异己吗?』 『大概是吧,而且是非常麻烦的异己。藏匿VC、怀疑市府操纵情报、看出他们冷酷的一面。你是一个不适任的市民,是绊脚石,市府正在等待机会铲除你。对了,如果有病毒入侵人体的话,人的免疫系统会如何运作?』 『什么?先会有一种叫做自然杀手细胞(NaturalKillerCell)的淋巴球找出被病毒感染的细胞,并破坏它。接着,RNA分解酶会活化
,抑制病毒的生长,然后……』 『到这里就够了。你一用那种解说的口吻,就会变得很执着。你就是这样,才会让人家觉得烦躁。』 『不光你一个人会觉得烦躁。』 『嗯,也就是说,你就是那个都市的病毒,所以差点被消灭。』 『我是人,人哪有那么简单就被消灭的。』 老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人要杀人是很简单的事。』 紫苑再度握紧拳头。 『但是,要救一个人也很容易,不是吗?』 『你说什么?』 『你救了我。老鼠,寄生蜂是不会救同伴的,可是,人会救人,对吗?』 老鼠扬起淡淡的微笑,避开紫苑的视线。 『你真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讲那什么让人觉得恶心的话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是在还你人情罢了。』 『我也说了,你还的已经够多了。』 『你真个好人,这么低估自己所付出的吗?』 『你如此高估自己所得到的吗?』 老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天花板,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轻咬下唇不发一语。小老鼠们都靠到他脚边来了。 『你不懂,我想,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那个时候,四年前,我真的已经放弃了。一旦放弃,就什么都完了,这一点我很清楚,也知道不可能有人救我,我真的那么认为。我无处可求救,也无所可逃……我潜入「克洛诺斯」的时候,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迟早会被逮到……心里这么想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悲惨,难道我就是为了这种悲惨的末路而活到今天的吗……你别笑我喔。』 我怎么会笑你呢? 紫苑的耳朵响起了四年那个夜晚的声音。 风声、树叶声、雨水敲打声全都重迭在一起,真实地重现,有一个全身湿透的少年躲在那样的声音与黑暗中。 『没想到窗户开了。你很用力地推开窗户,对吗?然后张开双手。』 『嗯,我记得。我好像跃跃欲试地大声喊叫。』 『在我的眼里,你彷佛在叫我进去。我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么奇妙的事情……而且你就那样走进房内,也没有关上窗户。』 『我是要去关上环境管理系统。』 『不管理由为何,那么毫无防备地敞开的窗户,对我而言就是奇迹。就连你没有通报治安局,还替我疗伤、给我食物的事情,都是奇迹。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原来救兵也会像奇迹似的出现在我眼前……是你告诉我的。这房间里的……』 老鼠慢慢地环顾四周。 『如同这房间里上千的故事一样,人类也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情,所以我才能活下来……你说得没错,人的确能救人,这也是你教我的。只有你教我这个道理……这很昂贵,虽然我很不甘心。』 老鼠的声音如同喃喃自语般小声,却清楚地回荡在紫苑的耳里。 啊啊,原来如此,紫苑张开自己的手。 那个夜里,当这双手推开窗户的时候,我招来了风跟奇迹啊。 『少那么得意。』 老鼠的口气变得很粗鲁。 『我觉得亏欠你,所以把你当客人看,如过你太得意,得理不饶人的话,我会马上把你赶出去喔。』 『是是是,不是我自己爱讲,我可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但是,你为什么知道我有危险?你该不会这四年都在监视我吧?』 老鼠抓起一只灰色的小老鼠,一只在同伴中最显弱小的老鼠。 『你仔细看清楚。』 紫苑将小老鼠放在手心上,靠近脸来看。 『这是……机器老鼠?』 『做得很棒吧?里面有各种感应器,而且尺寸这么小,轻易就能穿梭在市的管理网中,某种程度的活动自如。不过也是要看场所啦。』 『你做的吗?』 『算是吧。我不在NO.6的期间,你的信息都是它传给我的。』 紫苑轻轻地握着手中的小老鼠,没有生物特有的温度及柔软度。 他再将在脚边绕来绕去的另一只小老鼠抓到手心上来,这一只就能感受到确实的温度及心脏的跳动。 『我不知道市当局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抹煞你。你很优秀,而且还很年轻,非常有利用价值,他们应该不会随便把你赶出来。然而,只要能利用,他们一定会彻底利用到底,把你当代罪羔羊一点也不足为奇。你是一只赎罪的羔羊,为了在庆典之日把你抬到众人的面前,大张旗鼓地取你性命,所以一直把你豢养在笼子里。』 『病毒再来是羔羊啊,没什么好东西耶。』 『羔羊很可爱啊,比你可爱多了。』 『谢谢你喔。就是它察觉我身边发生了异常的变化,所以通知你的吗?』 『没错。你工作的公园里出现了一具奇怪的男性尸体,从那个时候开始,市当局对你的监控就更加严密了。接着,连你的同事也受害了,正是逮捕你的绝佳时机吧。』 『监控……我居然遭到监视,我完全没有发现。』 『当然不能让你发现啊,等你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真恐怖。』 『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老鼠用鼻子哼笑。 紫苑抓了抓自己的前发,他觉得很混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又有什么即将发生呢? 今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件事让他觉得很恐慌。 只有一件事,虽然目前只是推测,但是有什么东西在紫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老鼠。』 『嗯?』 『是公园吗?』 『什么?』 『中央的森林公园,我工作的地方……那里是不是就是寄生蜂出现的地方?』 『为什么?那里可是NO.6的中心地带耶,虽然说是一座森林,却是生物管理得相当彻底的人工森林。如果出现寄生蜂的话,应该马上会被发现吧?』 『是没有错……但是在都市内部,那里的环境最适合新品种的生物出现……抱括我在内的被害者,全都出现在公园里……当然,我不知道在其它地方是不是也有被害者出现……是当局打算让我顶罪,可能也是因为事件全都集中发生在公园里的关系吧……如果是这样的话……』 『怪物躲过管理系统,存活下来了吗?』 『不可能吗?而且公园是人群聚集的场所。』 『要找寄生主很简单。』 要是为了市民而整理得美丽又大方的公园里,潜伏着以人为猎物的生物的话…… 『春天。』 紫苑轻声地说。 老鼠反问:『春天?』 『接下来的冬天,蜂会停止活动,进入冬眠状态,产下的卵应该也会保持原状度过冬天。』 『在人的体内吗?』 『对,然后一到成虫可以活动的春天时,便同时孵化。』 在充满花香与阳光的季节里,黑色的蜂将咬破人类的身体,展翅高飞。 有几只呢? 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一定要想办法。』 『要想什么办法?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要回去市内吧?你会被杀的。你是个平凡人,不可能躲过监视系统四处活动的。你一旦进入市内,被枪杀也是很有可能的,我们没有任何筹码。』 『不……也许有一个。』 老鼠瞇起眼睛。 『我在那种蜂的攻击下存活下来了,也许我的体内有能够对抗蜂毒素的抗体……如果真的有,就能从血液里制造出血清。』 老鼠看着紫苑,眼神彷佛看见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然后夸张地耸耸肩。 『所以,你打算大摇大摆地回到市府的保健局去,对他们说:「请调查我的血,如果可以的话,请制造血清」吗?大笨蛋,当你的血液被抽取出来后,就一定会被当成厨余回收了!你啊,就只会讲一些耍帅的话,你有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决心吗?』 『我不想死。』 『那就别想这种无聊的事。不管你体内有没有抗体,你只要被抓,就是死路一条,只是早晚的差别而已。』 『那应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都不做,不理它。』 紫苑抬起低垂的脸。 『不理它?』 『对,我觉得那里将会是一个非常棒的舞台。神圣都市将在春光明媚中崩毁。我们就坐在贵宾席上,优雅地观赏就好了。』 『老鼠!』 『喂,别再倒我水了喔。』 『你认为西区很安全吗?我们一样都是人,这里也有可能会被寄生蜂攻击。』 老鼠闭上嘴巴,单边的脸颊上扬起浅浅的微笑。 『不一样。』 『什么?』 『至少住在市内的人并不把住在西区的人当作同一种人。你还不知道这里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吧?这里是神圣都市的垃圾桶,他们把肮脏的东西全都往这里丢,只顾虑到自己的繁荣,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一看。』 『老鼠……』 『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是我认为那个怪物只会选NO.6的居民,只会选择把所有肮脏的东西丢到外面、住在卫生的环境里,营养跟健康都无可挑剔的人当作寄生主,那些怪物是美食家。』 『你怎么能这么断言呢?』 『紫苑,我不懂昆虫的生态,但不论是蜂、蚂蚁或蝗虫,都出现在饵很丰富的地方,不是吗?如果要讲人口密度,这里比市内高许多,然而这里却没有怪物,因为这里没有牠们需要的寄生主,没有牠们的猎物。』 紫苑被讲得哑口无言,整个思绪都乱掉了,脑袋开始混沌疼痛起来。 老鼠伸手摸了摸紫苑的脸颊。 『抱歉……我并没有要让你痛苦的意思。忘了吧,你是那边,墙壁里面的人。』 『什么里面外面……我不懂。』 『你当然不会懂。你们根本不曾试图了解墙壁外面的事情,也没想过要了解。无知、傲慢又幸福的一群人……但是,真可悲,你从那里面掉出来了。』 你已经无法再无知、傲慢又幸福了。 你想这么说吗? 紫苑带着无法说出口的心情,凝视着老鼠的眼睛。 如果不曾试图去了解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傲慢,如果过去的幸福生活就是建筑在那份傲慢上的话,好啊,丢了无所谓,我本来就希望能掉下来。 『老鼠。』 『怎么了?』 『我想知道真相。什么是真的,而我的世界又将变成如何,我想知道它的真面目。』 老鼠耸耸肩,笑了笑。 『你真年轻。』 『我们同年纪吧。』 『人生经验不同,想要知道真像这种丢脸的台词,大概只有哈姆雷特才讲得出来吧。』 『那是谁?』 『丹麦王子。你啊,在知道真相之前,先稍微修正一下你那极端的知识吧。你几乎完全没有古典的知识耶。』 『因为……没有必要……市府并没有奖励艺术方面的东西……』 老鼠伸手从书柜里拿出两本书。 『如果你猜得没错,一到冬天骚动就会静止,也就是说到春天为止还有缓刑时间,对吧?』 『应该是。』 『那么就没有必要着急,着急也没有用。在你体力完全恢复,能够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之前,就先念这个给牠们听吧。』 『牠们?』 茶褐色的小老鼠跳到紫苑的膝盖上,用后脚站着。 『牠们非常喜欢《麦克白》,还有一本是《浮世徳》,你听过吗?』 『没听过。』 老鼠皱着眉头,故意叹了一口气。 『「如果自己不能认同,就无法打动他人的心。如果不能用心真诚倾诉,就无法得到听众的心。」 『你啊,别只顾你那颗头,有时候也要提升一下心灵层次啦!你母亲不是念过书给你听吗?』 『嗯。』 小老鼠们吱吱地骚动着。 『啊,对了,讲到你母亲,她有话要给你,我都忘了。』 『啊?』 老鼠有点脸红地转向旁边。 『你总算活下来了……所以,我想至少让你母亲知道你在这里。』 『你帮我去我母亲那里了吗?』 『不是我,我只待在地下道里,是牠。』 茶褐色的小老鼠歪着头。 『是牠帮你去的,我让他咬着便条纸去的。虽然是很古老的方法,但这种方法还满能躲过监视网的。』 『谢谢。』 『拜托你,千万不要泪光闪闪地说着郑重道谢的话。说这种话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是跟这只小老鼠说。』 『喔,这样啊。』 我真的很感谢老鼠。 现在的我知道要跨越那道墙壁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而他仍然冒着千辛万苦,帮我跟母亲报平安。 我由衷地感谢他。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了解。 『不过你母亲也很厉害喔,居然能背着监视的目光,偷偷给你简讯。』 老鼠丢了一张被卷成半根手指大小的纸给紫苑,上面有一串慌忙之下写的文字,有点乱。 LK,3000附近,拉其公寓3F,不确定,火 『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不由自主地互看了对方一下。 『亲爱的母亲写给最疼爱的儿子的讯息耶,你一点头绪也没有?』 『没有。火应该是母亲的名字,但是不确定……』 『也许是地址。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号码可言……拉其公寓……那么,我去查查看吧。』 『母亲在西区有认识的人吗?』 紫苑很意外,他从没听母亲说过认识西区的人。 『啊,说不定……』 老鼠得手敲打出一个很好听的声音。 『什么?』 『是你父亲。』 『怎么可能……你小说看太多了。说这种话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真是的,这么快就现学现卖。不过,说得也是,根本就是典型的肥皂剧剧本嘛!生离的父亲跟儿子在十六年后重逢。』 老鼠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粗厚。 『儿子啊,爸爸好想你。』 『爸爸,我也好想你。』 紫苑飞进老鼠张大的双臂中,被抱得紧紧的。 好温暖。 已经变成尸体的山势那冰冷的体温反射性地苏醒在紫苑心里。 不要那份冰冷,紫苑要自己绝不能忘记这一份温暖,这一种拥抱温暖肉体的感觉。他希望自己希望别人都能好好活着,不要不合理地被夺去性命。 他用全身感受活着呼吸、拥有温热肉体的快感。 老鼠轻轻地放开紫苑。 『你还挺会演的嘛。』 『是啊,我在短时间内成熟许多了吧。』 『很优秀的学生。那走吧。』 『去哪里?』 『外面。』 外头是一片漆黑。 听说在这里,晚上就等于黑暗。 冷风飕飕,刺痛着皮肤。 『你看。』 老鼠指着。 远方的NO.6破除黑暗,在一片光亮中闪耀着。 『不管是清晨、白天或是黑夜,那里总是那样的光亮,很漂亮吧。』 『嗯。』 『但是,接下来你要在这里活下去。』 这里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些许灯火散落四方。 微弱的灯光,让夜的黑更加强烈。 云散去了,月亮露出了脸,是一轮新月,彷佛被剪下来的指甲一样细长的月亮挂在虚空中。 老鼠蹲下去捡了个东西。 『你看。』 是蜂,已经死掉的蜂。 『这是一般的胡蜂。』 『看来你说得没错,蜂的活动时期已经结束了。』 『到春天为止,还可以……』 也许还能拖到春天,有几个月的缓冲期。 『如果你真的要对抗寄生蜂,我不会阻挠你;但是,如果那会帮助NO.6的话,就别算我一份。』 『你憎恨NO.6?』 老鼠没有回答。 风愈来愈大了,四周响起树梢干燥的摩擦声音,树影在暗夜中摇曳。 『紫苑。』 『嗯?』 『你生长的都市,才是一只寄生虫。』 『什么?』 『依附在寄生主身上,吸取养分,最后蚕食所有。NO.6就是那样的一个都市,寄生都市……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不懂。』 『很快你就会懂了。你说你想知道真相,然而一旦知道了,就无法回头,你要先有觉悟。』 『早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吧。』 『说得也是。』 风声里参杂着老鼠的轻笑声,一种彷佛调和着风声的干枯声音。 『如果在你知道真相之后,还仍然想要保护NO.6的话……那么到时候,你……』 黑暗中,老鼠转头看着紫苑。 紫苑感受到他的视线,感觉灰色的眼眸也变得鲜明了起来。 『也是我的敌人。』 好冷,进去吧。 突然改变语调的老鼠这么说,转身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老鼠。』 口哨声停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老鼠就是老鼠,何必多问。』 『但是,不适合你。而且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啊,你说只要我活下来了,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突然听见一阵窃笑,不过立刻就变成了口哨声。 随着门关上的声音,黑暗又再度笼罩在静寂之中。 只有紫苑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呆呆地站着。 风吹弄着他的白发,远处有狗在狂吠着。 他抬头望着光芒四射的都市。 寄生都市,老鼠唾弃地这么称呼的都市,却美丽得耀眼。 紫苑别开眼睛深呼吸。 然后慢慢地走回地下室。 第二卷 1 生与死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至少请你活下去吧!将事实的真相完整地传达给一无所知的人们,让他们也了解来龙去脉吧。 (《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福田恒存译,河出世界文学全集) 紫苑阖上书。 有雨声。 位于地下室的这间房子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雨声跟风声会悄悄溜进来。 小老鼠爬到紫苑的膝盖上,晃动着胡须,像是央求般地摆动前脚。 「要我念这本书吗?」 吱吱。 「你真的很喜欢悲剧耶!为什么不看点快乐的故事呢?」 小老鼠抬起脸,眨着葡萄色的眼睛。 紫苑靠向椅背,跷起脚,小老鼠仍然站在他的膝盖上。 这张椅子原本应该是相当高级的家具,从它坚固的造型,以及椅背上雕刻的精致图纹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现在已经非常老旧,到处都有漆剥落,连椅垫的颜色也褪到无法辨别原来的模样。但它还是这里仅存的少数家具之一。 一星期前,紫苑从占据房间三分之二地板面积的书堆底下挖出这张椅子。 「看样子,说不定把书堆整理整理,还能挖出更多宝来。」 听到紫苑半认真地这么说,老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有时间想这些无聊的事,倒不如先锻链锻链自己的体力吧。你根本就是生来从没有做过劳力工作的大少爷,一脸苍白样。」 「我之前负责公园的清扫业务,每天都做劳力工作。」 老鼠耸耸肩,用充满揶揄的语气说: 「公园的清扫业务?清扫NO.6的森林公园算是劳力工作吗?你不是只负责操控清扫机器人而已吗?这位少爷,所谓的劳力工作啊……」 老鼠皱起眉头,用力抓住了紫苑的手,看起来纤细的手却有令人惊讶的握力。 「是要用手、脚及腰力去做的,要用自己的身体啊!你搞清楚。」 紫苑已经习惯老鼠这种讽刺揶揄的毒舌口吻,根本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在讽刺揶揄的背后,总隐藏着让人不得不点头同意的事实,他常常在还没生气之前,就已经同意老鼠的说法了。 的确,在神圣都市NO.6时,他主要的工作是敲打操控机器的键,从来没有劳动身体的经验。 汗流浃背、磨破手上的皮肤,疲劳自己的筋骨,因此饿到受不了,最后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 紫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所以我要做啊。」 他指着堆积如一座山的书说。 「把这些整理整理,将它们分类,再排放整齐,算是扎扎实实的劳力工作了吧?」 「你会花掉一百年。」 「一个礼拜就够了。」 老鼠再次耸耸肩,口中喃喃地说:「随你高兴!」「你爱怎么样就怎样吧,只是别碰书跟书柜以外的东西。」 「这里除了书跟书柜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吧?」 「也许会出现什么天大的宝物也说不定啊。老实说,连我都不知道这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小老鼠们躲在书本的缝隙之间吱吱地叫着。紫苑拿起一本浅绿色的小书。 「老鼠。」 「嗯?」 「你什么时候开始住这里的?」 暴露出水泥的墙壁、上千本书、地下室,这不像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吧?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呢?」 紫苑闭嘴了,因为他发现老鼠灰色的眼眸里闪着可怕的眼神。
「啊……抱歉。」 老鼠抽走紫苑手上的书本,往旁边丢。 「如果你还想在这里待上一阵子的话……」 老鼠披上超纤维布,叹了一口气。 「就收敛一下你的好奇心。你什么都想干涉,我实在快受不了了。」 「并不是好奇,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到处打听、挖掘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就叫做好奇。这点你要记住。」 老鼠这种放话似的口吻,让紫苑觉得生气,没来由地就是会生气,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好奇。 他一把抓住正打算外出的老鼠。 「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想知道。」 「所以,我说那就叫……」 「如果是没有必要知道的事情,我也不会想知道。但是我想知道——啊!」 咬到舌头了。 紫苑不自觉地捣住嘴巴蹲下,他痛到眼眶含泪。 老鼠笑出来了。 「真是的,你真的是个天生的笨蛋,状况百出……你还好吧?」 「还好,原来咬到舌头这么痛。」 在NO.6的时候,也就是从出生到十六岁为止,紫苑从没有因为着急说什么而咬到舌头的经验。 以前也不曾因为心里着急却说不出话来,就不自觉地伸手抓住对方。 「然后呢?」 老鼠蹲下来,凝视着紫苑的脸。 那双闪着顶级布料般光泽的眼眸,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事情……我想知道你的事情。」 老鼠呆住了,连嘴巴都忘记阖上,只是不停地眨着眼。 「紫苑,你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书?」 「奇怪的书?」 「厚到吓死人的恋爱小说。命运坎坷的女主角面前出现了一名王子,一对不被祝福的恋人在经过各种苦难的磨练,最后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我没看过啊。」 「那『我想知道你的事情』这种台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不用人教,我也会说啊。」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啊,老鼠。」 紫苑舔了舔嘴唇,凝视着眼前的灰色眼眸。 「我想知道,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你救了我,除此之外,你的名字、你的过往、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完全不知道。对于你,我一无所知。」 老鼠抓起紫苑的手。他的手指一如往常地冰冷、僵硬。 「那我就告诉你,把你的手放在这里。」 紫苑照着老鼠所说,将手放在老鼠的胸口上。 「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觉得是男人的胸膛,又硬又平。」 「是、是、是,很抱歉我没有大胸部。还有呢?」 「还有……」 透过布料粗糙的衬衫传达到掌心的东西…心跳、体温、坚硬肌肉的触感。 不知道为什么,紫苑说不出口,只是将手抽回来,握紧拳头。 老鼠噗哧地笑了出来。 「心脏规律地跳动着,而且很温暖,对吧?」 「那是当然的啊,你是活生生的人,心脏会跳,也会有体温,这很理所当然,不是吗?」 「没错,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这样就足够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鼠站了起来,俯视紫苑。 跟手指一样,老鼠的视线也同样冰冷。 「你想要的是情报—出生年月日、成长经历、身高、体重、智能指数、DNA,你要的只是能换置为数字的资讯而已。你只懂得利用数字来了解一个人,所以无法理解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紫苑也站了起来,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你爱讽刺人、爱挖苦人、讨厌吃鱼、睡相难看。」 「什么?」 「虽然知识渊博,却完全没有体系。以为你随性又神经质,没想到你也有懒散又马虎的一面。你喜欢热腾腾的汤,但是如果调味上出错,你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你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把我踹下床三次。」 「紫苑,你等一下。」 「我来到这里之后,知道了这么多事情,这些并不是数字。我并没有将你换算成数字,我并不想那么做。」 老鼠别开自己的视线。 「对你而言,我只是外人。你还是别对外人有兴趣比较好。四年前,你救了我,我欠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所以这次换我回报你。只要你喜欢,高兴在这里住多久、高兴做什么都随你,但是,请你不要想了解别人的事情。」 「为什么?」 「会造成困扰。」 「困扰?了解会变成困扰?」 「对你这种人而言会。你虽然善于求知,但是感情脆弱,你很轻易就会相信别人、接纳别人。我要你斩断多余的东西、放弃一切,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是啊……」 「但你却打算背道而驰,你对我产生兴趣,企图想要了解我,还想要多背负一些多余的东西。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紫苑无法理解老鼠说的话,他说的话比自己过去所读过的任何一本专业书籍还要艰深难懂。 「老鼠……我不懂。」 紫苑老实地说。 老鼠轻轻地耸耸肩。 二了解就会生情,你会无法把对方当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么一来,你不就会麻烦了吗?」 「为什么?」 「一旦敌对,会下不了手。」 老鼠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笑意。紫苑使劲地踩着老旧的地毯。 「在你被感情困住、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手上的刀子已经插进你的心脏了。刀子虽然是一种古老的武器,但是还满好用的喔。」 「为什么你跟我一定要为敌呢?你会这么想也很奇怪,这才是很可笑的吧?」 「是吗?我倒觉得满有可能的耶。」 「老鼠!」 突然一阵很大的声响,书堆倒了。 一只小老鼠跳上老鼠的肩膀。 「好了,如果你想要整理的话,就快动手吧,一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喔。我要出去工作了。」 老鼠轻快地转身走出门外。 紫苑感到全身无力,还冒着冷汗令他很不舒服。和老鼠交谈,偶尔会让他紧张到冒汗。 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自言自语地说: 「我甚至连你在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可是你却……过分的是谁啊!」 接着,他开始整理成堆的书本。 「紫苑……」 门开了,传来老鼠的声音。他丢了一副工作手套给紫苑。 「光着手工作,小心指甲会断掉喔。」 紫苑连个「谢」字都来不及说,门就关上了,房内再度寂静无声。 毫不经意的体贴与刚才的冷言冷语,该相信哪一种呢?紫苑觉得捉摸不定,因此他更想要一探究竟。 他戴上手套,开始捡地上的书。 没错,做粗重工作的时候,最好戴上手套,自己却连这点也不知道。 你要的只是能换置为数字的情报而已,你想利用这些数字来了解一个人。 数分钟前接收到的话,还盘旋在自己的脑海里。 将人体解析为资讯的方法,在NO.6的时候就学到了。自从接受市府的幼儿健诊,被认定为最高层级,得到最优良的教育环境时,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构成人类的细胞有两百七十四种类六十兆个,每一种细胞的名字、形状及功能他全都背起来了。他知道各种内脏器官的功能及位置,也学过从扁桃腺或嗅觉周围皮层到海马体的资讯传达路径。 然而,那些却派不上用场。不管动用多少知识,都无法理解眼前这一个已经在一起生活快一个月的人。 老鼠真的认为有一天他们两个人会变成敌人吗?会互相残杀吗?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吗? 老鼠的言行举止总是带着谜,让紫苑觉得脑中一团混乱。 觉得捉摸不定,因此更想要一采究竟。紫苑想了解他身上绝对无法换置为数字和记号的部分。 紫苑摇摇头。 好几只小老鼠在他的脚边钻来钻去。 别想了。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现在要跟这些书奋斗。 紫苑马上就汗流浃背、腰痛,手也变得沉重。 但是,让他接二连三中断工作的原因,并不是来自身体的疲劳及疼痛,而是因为书的内容本身。 他老是被随意翻开的故事吸引,就这样坐在地上看了起来,欲罢不能。 每一次,小老鼠都会跳到书上。 「等一下嘛,我再看一点就会继续收拾。」 「吱吱。」 「我知道了啦,我做,我做就是了嘛。」 第三天,紫苑从旧科学杂志下面,发现了那个东西——银色的小箱子——急救箱。 那是紫苑的。 四年前的一个台风夜,老鼠突然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全身湿答答地出现在紫苑面前。 看见老鼠顶着血肉馍糊的肩膀,看起来就快要晕倒的样子,紫苑不自主地伸出 了援手。当时的他涌起强烈的保护欲,让他忘记面对入侵者的恐惧;即使后来知道少年是一名在NO.6里代表凶恶罪犯的VC,他的保护欲仍然没有消失。 紫苑提供老鼠栖身之所、替他疗伤,并让他短暂地静养。 他没有丝毫犹豫,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然而,这却让紫苑丧失了当时拥有的所有特权,也让他几乎完全失去富裕且安定的生活。 那一晚,紫苑就是用这个箱子里的器具及药物,替老鼠治疗肩上明显是枪枝造成的伤口。 隔天早上,紫苑醒来后,房内消失了四样东西——借给老鼠的红色格纹衬衫、毛巾、急救箱,以及老鼠本人。 其中的两样回来了。 不,这个箱子可以说是回来了,但是说老鼠回来也许并不恰当。 拯救中了圈套、差点被治安局送到监狱去的紫苑,并将他带到NO.6外围的人,正是老鼠。 并不是他回来了,而是我流落到他的地方来了。 这就是现实。紫苑从被称为神圣都市的桃花源,被打入了连阳光也照射不进来的地下室,也许再也无法循正常的途径回到NO.6了。 母亲火蓝还留在那里,她会多么担心被视为逃亡犯的儿子呢? 虽然紫苑知道多想也无济于事,但是他还是觉得心痛。 他无法像老鼠一样舍弃一切,他无法斩断、无法像老鼠一样过日子。他如果不找个东西攀附,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值如果不去思念谁,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狂。 他打开急救箱的盖子,自动杀菌装置似乎还正常殷动。在有点红光的杀菌灯光下,紫苑看到了手术刀及纱布。 他涌起一股怀念的感觉,彷佛见到了老朋友。 「吱吱!吱吱吱!」 「什么?我知道啦,我有在工作啊,你真严格耶!」 紫苑笑着说。 小老鼠彷佛回答似地举起前脚,轻声叫着。 就这样,在一个礼拜内,紫苑独自几乎收拾好占领地板的书本。 当然不可能全部都放到柜子上,地板上还是有很多书堆成一座小山,不过生活空间宽敞多了。 「如何?」 紫苑自豪地问。 老鼠随意地瘫在椅子上,佣懒地打了个哈欠。 「急救箱、几条毛毯、马克杯、旧式暖炉,你就挖出这些东西而已吗?」 「够多了吧!」 「只可惜没能挖出进入NO.6的入市许可书。」 紫苑站在老鼠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是认真要和对方谈话,就不能避开对方的眼睛——这也是跟老鼠生活一个月后学到的事情之一。 紫苑俯身抓着椅子的扶手靠近老鼠。 「干嘛啦?」 对于紫苑严肃的态度,老鼠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 「老鼠,我母亲人在NO.6,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你怎么嘲笑我,我就是无法舍弃我母亲。但是……我对那个都市的生活毫无眷恋,就算时光可以倒转,我也没想过要回到拥有NO.6正规市民资格的时候。真的一点也没想过。」 紫苑的视线凝视着的灰色眼眸,连眨也没眨一下。 「你一口咬定NO.6的生活是虚假的,这一点我也实际感受到了,我并不想回到虚假的、表象的和平与富裕中生活。」 「也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在神圣都市的外围生活了吗?」 「没错。」 「你是在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的吗?」 紫苑答不出来。 老鼠嘴角一斜,脸上浮现冷笑。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不知道什么是冷到发抖,不曾因为来不及治疗.伤口化脓、痛到呻吟,也不曾体会因为伤口长蛆,虽然活着,肉体却不断腐烂的痛苦;更不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自己却无计可施。这些你都不曾经历过,只会说些好听的话。」 「什么实际感受嘛!你不过看了那个都市的一点点皮毛,嗅到了味道而已,别装得一副你什么都清楚的样子。管他是虚假还是表象,NO.6有温暖的床、有充足的食物,也有干净的水,还有完善的医疗设备、娱乐设施跟教育机构,那些全都是这里的居民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东西。你对那些没有眷恋?太傲慢了,傲慢到令人厌恶,不然你就是个大骗子!」 紫苑吸了一口气,握住扶手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 「也许我傲慢……但是我并没有说谎。不管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已经决定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并不是因为我已经变成逃犯,被NO.6通缉,就算没有这个原因……不管这里的环境多恶劣,我都想待在这里。」 「理由呢?如果不是谎言,也不是说好听话,那是什么让你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因为你,你吸引着我。」 「什么?」 「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告诉我过去不曾有人告诉我过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反正你就是吸引我,非常吸引我。所以我想留在这里,跟你看相同的东西,吃相同的食物,呼吸相同的空气。我想要得到在NO.6绝对得不到的东西。」 老鼠缓缓地眨了两次眼,然后单手压着额头摇头。 「紫苑,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在意一点。」 「什么?」 「你的语言能力还不如黑猩猩好耶。」 「听说人类与黑猩猩的基因组合,相差只有百分之一点三二而已喔,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瞧不起黑猩猩比较好。」 「我是瞧不起你啦,笨蛋!你就不能用适当一点的词汇吗?」 「我讲的话哪里奇怪了?」 「『被你吸引』这种话不要随便说,这是非常沉重珍贵的用语,只能对非常重要、无可取代的人说。」 「那我该怎么说?说我爱你吗?」 老鼠故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喃喃自语地说:「算了。」 「跟你说话,连我都快秀逗了。拿去。」 老鼠塞了一本厚厚的书给紫苑,然后站了起来。 「这是《哈姆雷特》,你拿去看吧。」 「我看过一次了。」 「那就再看一次,加强你那贫瘠的语言能力吧!记点语汇。」 「我的用字遣词真的有那么糟吗?」 此时,老鼠说话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一些。 「你只是喜欢稀奇的东西,就像发现新型细菌或是未知行星的学者一样。你遇见了过去自己身边不曾出现的类型的人,所以充满了好奇心和期待,如此而已啦。 你并没有受到我的吸引,也并不是爱上我,只是很高兴看到珍贵的品种罢了。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好辛辣的一段话,彷佛变成了锐利的荆棘,刺穿紫苑的耳膜。 「我不相信你。」 老鼠抬起头,对上紫苑的视线,紫苑紧咬着下唇。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一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被虚伪的富裕包围着过日子的人,是一个轻易可以说得出要舍弃那一份富裕的傲慢之人。紫苑,你在从事公园的清扫工作时,每天早上都必须要举行『仪式』吧?」 工作前要举行仪式:将手放在管理系统机器的萤幕上出现的NO.6市政府大楼,也就是俗称「月亮的露珠」的建筑物上,宣誓对市的忠诚。 「我发誓对市永远忠诚。」 「感谢你的忠诚。请带着身为市民的骄傲与诚意,开始今天的工作。」 就只有这样而已。 每天早上都要重复这个动作,这让紫苑非常痛苦。陈腐又夸张的誓言、滑稽的仪式,全都刺痛着年轻的自尊。 老鼠突然笑了。 「你很讨厌那个吧?」 「对。」 「被强迫要求忠诚,觉得很痛苦吧?」 「是啊……的确。」 「然而,你却忍下来了。没有抵抗,每天早上还是心平气和地覆诵誓言。紫苑,言语不能像你那样随便地使用喔。被强迫还心平气和,那是不对的。你并不懂这一点,所以我无法相信你。」 老鼠突然伸长手,抚摸紫苑的脸颊。 「我讲得太尖锐了吗?」 「没错。」 「我呢……并不憎恨你,也不讨厌你。」 「嗯……这点我还明白。」 「紫苑……」 「思?」 「要不要出去看看?」 老鼠的手拨弄着紫苑的头发。 「你的体力应该已经完全恢复了吧。要不要自己亲身确认一下你说之后要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老鼠慢慢地收回手,长长的手指上缠绕着几根白发。紫苑的头发虽然白,但是很有光泽,愈看愈是美丽。 然而,这样的美却是一种残酷。 一夜之间变色的头发,加上看起来像条蛇、盘绕于全身的带状红色皮肤病变。 还有孩子们近距离看到它时发出的惊叫声。 紫苑忘不了那些孩子的目光,如同看见异形怪物时的恐惧与错愕。 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鼻子去闻、肌肤去体会这个自己即将要生活的世界,然后再一次对老鼠说: 「不管这里是个怎样的地方,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比起被包围在假象之中,还必须吞下陈腐的誓言过日子,我宁愿在这里挣扎……」 「头发我可以帮你染,看你喜欢黑色、茶褐色或是绿色都可以,你说呢?」 「不,不染了。」 「这样就好了?」 「嗯,这样就好,白发也不错,总比秃头好多了。」 老鼠低下头,肩膀微微地抽动。 「你真的很有趣,好好玩。」 「是吗……没人这么说过我耶。」 「你是天生的谐星。与其读那些艰深的理论书,我建议你改走搞笑路线,绝对更有发展。」 「我会考虑的。」 「你好好考虑吧。那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 「而且,你还有一个地方必须要去。」 「拉其公寓吗?」 LK-3000附近,拉其公寓3F,不确定 火 火蓝捎来的纸条,一张近乎谜的纸条,无法猜测那个地方在哪里,究竟有谁在那里。 「你找到拉其公寓了吗?」 「没有,这里没有地址门号那种东西,不过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有规划的街道,我找到当时的地图了,地图上真的有LK3000这一区。」 「你帮我查了啊……」 「打发时间啊。」 「想不到你有时间可以打发,我还以为你很忙……」 老鼠不着痕迹地打断紫苑的话。 「还有,写信吧。」 「做什么?」 「给你妈啊。不过,只能是十五个字以内的小纸条。这只小老鼠说想吃你妈烤的面包。」 「可以帮我送信吗?」 「纸条可以,十五个字以内,但不保证一定送达就是了。」 「老鼠……」 「干嘛?」 「谢谢。」 老鼠退了一步,凝视着紫苑的脸。 「拜托,可以不要用那种眼神跟我道谢吗?我觉得好毛喔。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我要去洗澡了。还有,给妈妈写信之前,先好好念书给那家伙听吧,它从刚才就一直在等了。」 老鼠消失在浴室里。 紫苑坐在椅子上,打开刚才老鼠递给他的书。伴随着淡淡的书卷味,他认真地一路看下去。 「如果你在乎我的话,赫瑞修,就请你不要和平的沉睡,继续活下去,忍受这世间的痛苦,将我的故事流传人世间……」 哈姆雷特就这样死在友人的怀中。 紫苑慢慢地阖上书。 外头传来雨声。 位在地下的这间房子,为什么听得到雨声呢?雨声如同沉稳的音乐一般,渗透进来。 继续活下去,忍受这世间的痛苦。 继续活下去,也许就等于要忍受痛苦吧。 老鼠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脚边有一只小老鼠在叫着。 「啊,对不起,你想听哪本书?」 小老鼠爬上紫苑的膝盖,摆动着前脚。 「想要我念这本书吗?」 吱! 「你真的很喜欢悲剧耶,换个有趣的故事吧?」 紫苑让小老鼠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直接跷起脚。 「念给它听吧,悲剧。」 后
面传来老鼠的声音。紫苑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走出浴室的,完全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 「你的声音很好听。那家伙很喜欢听人朗读,很想听你念悲剧给它听。」 「是这样吗?」 有着葡萄色眼睛的小老鼠眨了眨眼,似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好吧,那就从第五幕开始念吧。」 「嘘!」 老鼠湿湿的手掌捣住紫苑的嘴巴。 「你听到了吗?」 「什么?」 还来不及问,但是紫苑也听到了。是冲下楼梯来的脚步声。 厚重的门被敲打着。 敲打声从门的正中央传来,慌张,但并不是很有力。 是一个孩子。 孩子拚命地敲着门。 紫苑站起来走向门。 「等一下。」 老鼠叫住他,灰色的眼眸在湿淋淋的刘海下凝视着门。 「不要随便开门。」 「为什么?」 「因为危险,不要没有防备就开门。」 「他只是小孩子,而且很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能那么肯定?武装士兵也能敲门的下方啊。」 紫苑将视线从老鼠的脸庞移到门上。 救命。 紫苑觉得好像听到微弱的呼救声。 他吞了一口口水,开锁,伸手握住门把。 「紫苑!」 开门。一阵冷空气吹了进来。 外面已经昏暗,吹着寒冷的风。 有个女孩站在昏暗的天色中,她抬头看着紫苑的眼眸里布满了泪水。 紫苑看过她,她住在低洼地的木板房里。一个让紫苑忘不了的孩子。 她曾经在看到紫苑变白的头发跟盘旋在脖子上的红色痕迹时,发出惨叫声。那是紫苑第一次对上把自己当作异形般恐惧的视线。 然而,如今布满泪水的大眼睛里,不再有恐惧,只看得到紧张的情绪。 「救命,快一点,他快死了。」 紫苑牵着女孩的手往上跑,同时还一边叫着: 「老鼠,拿急救箱跟毛巾来。」 紫苑就这样冲出光秃秃的树木林立的外头。 第二卷 2 神明的场所 于是女神范娜范娜使出了杀手鐧。她召唤了好几只,不,是成千上百的蜜蜂,对它们说:「你们的身体又小又轻,速度又如同光一般快,一定能找出哲里皮奴。好,快去吧!」 (哲里皮奴神话《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矢岛文夫,筑摩书房) 有一个人倒在一棵树干非常细的白木底下,他看起来比女孩还要弱小,是个小男孩,正痛苦地挣扎着。 紫苑抱起小男孩,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中,仍然看得出小男孩的脸色发白。 他抓着脖子,张大嘴巴,然而嘴唇却毫无血色。 他呼吸困难,应该是喉咙卡到什么了。 没有时间犹豫,紫苑将小男孩翻过来,撑着他的肚子,以手掌用力地拍打他的背。 「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两下、三下,紫苑不断地拍打着骨瘦如柴的背,四下、五下…… 「恶~~」 小男孩的嘴里吐出了一堆呕吐物,里面夹杂着黑色的圆形物体。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水,拿水来。」 紫苑朝着老鼠大叫。 接着,他让小男孩躺下,把脸靠近小男孩的嘴巴。 他能感受到小男孩的呼吸。 没事了,有呼吸了。 气管畅通,也不需要人工呼吸,但是小男孩依旧昏迷…… 「叫他的名字。」 女孩很机灵地反应过来,她立刻靠到小男孩的面前,唤着他的名字。 「立克,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立克。」 「立克,你能呼吸吗?」 小男孩的胸口大大地起伏,他睁开双眼,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姊姊。」 「立克。」 紫苑阻止想要上前抱住小男孩的女孩,慢慢地将小男孩的上半身扶起来,并拿着装有水的杯子凑近小男孩的嘴边。 「可以喝水吗?」 「嗯。」 「乖孩子,慢慢喝。你叫立克吗?」 「嗯。」 「立克,你可以听得见姊姊跟我的声音吗?看得见吗?」 「嗯……水好好喝。」 「乖孩子,你真乖。肚子痛不痛?胸口会不舒服吗?」 「喉咙……」 「什么?」 「喉咙……好痛。」 可能是因为太痛了,所以伸手抓了,立克的脖子上出现几条血痕。 紫苑从急救箱中拿出纱布跟消毒用酒精,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东西了,但是这里也只有这些东西。 「会有点痛喔,不要哭喔。」 「我不会哭。」 紫苑先帮立克擦拭伤口,用新的纱布盖上,然后再用绷带包裹起来。他只能帮他做基本的紧急处理,这已经是所有他能做的事了。 如果马上说要送医院的话,又要被老鼠嘲笑了。他也知道地处NO.6西区这一带是不可能有什么医疗机构的。 紫苑从呕吐物里捡到了一颗圆形的东西,应该就是它堵住了立克的气管吧。 「果实?」 是一颗大树的果实。 「为什么吃这种东西……」 立克低头不语。 站在旁边、交叉着双手的老鼠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肚子饿啊。」 「啊?」 「应该是肚子饿到受不了了吧。那种果实磨成粉是可以吃的。他在收集果实的时候,肚子饿了起来,不自觉地塞进嘴里……结果不小心吞下去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立克总是肚子饿。」 女孩说。 「吃了妈妈的面包,他还是觉得肚子饿。」 「那面包很小啊,一、两口就没了。」 立克这么说后,又轻轻地咳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脸色也很差。 紫苑用毛巾将他裹起来。 「要保持温暖喔。如果伤口还会痛的话,再来找我,我会帮你擦药。」 「送他回去吧。」 听到老鼠这么说,紫苑抬起头来。 「我吗?」 「就是你啊。是你救了他,就好人做到底吧。他家就住在斜坡下面,不是很远。我猜他母亲应该开始担心了吧。」 可是这么一来,我这个样子不就被大人看到了吗? 紫苑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却发着抖。 「但是,我……」 「反正你一定要到外面去,不是吗?如果这样就犹豫不决的话,根本无法上街。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如果你再这么拖下去,孩子被雨淋湿了,可能会得肺炎喔。」 老鼠这么一说,紫苑才想起来正在下雨,也才发现外面很冷。让人从头冷到脚的雨,是冬天即将来临的前兆。 「我走了,接下来就随王子您高兴了。」 老鼠转头往地下室走去。 立克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谢谢。」 女孩突然抓住紫苑的手。 「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啊,不客气。你叫什么名字?」 「火蓝。」 「火蓝?我母亲也叫火蓝。」 「真的吗?」 「嗯。」 女孩微笑着,她的手很温暖。 紫苑连人带毛巾地抱起立克。 「我送你们回家吧。火蓝,你带路。」 放在暖炉上的锅子正冒着热气,锅子里面是汤。 老鼠一边搅拌着青菜肉汤,一边叹了口气。 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叹气,他慌张了起来。 汤不小心溢了几滴出来,使用固体燃料的暖炉发出滋滋滋的声音, 老鼠讨厌叹气。 自发性的叹气他还能忍耐,但是这种不自觉从嘴巴里溜出来的叹息,实在让他觉得厌恶无比。 「不要真心叹气!不要哭!否则魔鬼就有机可乘。」 一个早就不知道大自己几岁的老婆婆这么对他说过。 「叹息会成为缺口,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就闭起你的嘴巴,别让人看见你的缺口!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是她在死前说的话。 明明被枪射穿胸膛,整张嘴都冒着血红色的泡泡,但她说的话就是这么清楚地传达到老鼠耳中。 老鼠不想忘记她的话,不过即便他想忘记,可能到死也忘不了吧。那声音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但是,他却违背了老婆婆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叹了一个不像话的气。 都是那家伙害的…… 老鼠嗤了一声。 也许带紫苑来这里是个错误。他真心地这么觉得。 他毫不犹豫开门、不懂得窥探外面的样子,也不会先躲起来看看,就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这个动作就足以让他丢掉性命。就算不是携带武器的士兵,也很有可能是携带武器的强盗叫小孩子来敲门。 紫苑并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甚至不懂怀疑、不懂小心谨慎、不懂害怕。 他只有生存在绝对安全圈内的人有的迟钝与毫无防备。 居然背负了一个既危险又麻烦的包袱。老鼠这么认为。 没有人强迫他,是他自愿背负的。因为想要偿还人情,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不求回报救自己一命的恩人丢掉性命。 要是人死了,想报答也来不及。 他不想一辈子背负着无法偿还的债,所以他才将紫苑救到这里来。 可是,也许他太天真了,也许他把一个比预料中还要麻烦的人带进自己的生活里来了,一个迟钝又不知防备、危险又棘手的家伙…… 他瞄了门一眼。 不过,如果紫苑没有打开那扇门的话,立克就没命了。 呼吸道堵塞的幼童不需要多久时间就会断气。 迅速的动作与适当的急救。 因为紫苑,他可以少看一具因为窒息而痛苦死亡的幼小尸体。 又有一条生命被拯救了。 跟四年前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一样。那个时候是老鼠,而现在是立克,紫苑无防备地接受他们、拯救他们。 脑筋顽固、只知道理论、个性过于天真、连「怀疑」两个字都不会。不只单纯还很笨,连哈姆雷特都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比自己优秀。 并不是在知识或是技术方面…… 不是在知识或是技术方面,那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你,你吸引着我。」 紫苑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表白率直地传达了心中最真挚的情感,他就有那样的能力,认为可以因此打动对方。 他的另一种能力,则是愿意奋不顾身拯救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外人。 难道是因为这些能力,老鼠才觉得紫苑比自己优秀吗? 不知道。 不知道等于危险又棘手。非常…… 有脚步声。有人敲门。 门立刻开了,是紫苑回来了。 「既然敲门了,就等有人应门了再进来。」 「反正你一定不会应门啊。不过,你没上锁耶。」 「什么?」 「门锁,我以为你会上锁。是专程为我打开的吧。」 对了,没锁门,真是太大意了。 「真是的,被你传染了。」 「什么意思?对了,他们送我葡萄当谢礼耶。」 一串营养不良的小葡萄。 「本来还说要给我鱼乾,不过我谢绝了。」 「喔,原来穷人给你的东西,你也会不好意思拿啊。」 「不是,是因为你讨厌吃鱼。」 「我?我吃啊。我还没好命到有挑食的权利。」 「你不是说过你讨厌吃鱼?」 「我是说我不吃生鱼,意思是说,这里的卫生条件让我不敢吃生鱼。」 紫苑眨了眨眼,摸摸自己的白发。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 「好什么?」 「火蓝她家,对了,那个女孩子叫做火蓝。」 「我知道。」 「你知道啊。她跟我母亲同名。」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她的名字让你想起妈妈,泪流满面吗?真可怜。」 老鼠的话有点嘲讽的意味在,不过紫苑却很正经地摇摇头。 「不是。他们还有一个比立克小的妹妹,那条鱼乾应该是那些孩子们的晚餐,三个人吃一条鱼乾。幸好我没拿。葡萄是他们硬塞给我的,他们很感谢我,我好开心。」 「是那样吗?」 「什么?」 「如果那孩子死掉的话,火蓝跟另一个孩子就能多吃一点啊。就连立克,与其饿着肚子长大,不如早死早超生,你不觉得吗?也许你多管闲事了喔。」 紫苑在暖炉前坐下。 白到近乎透明的头发被染得火红,年轻的发质即使失去了色素,仍然保留原有的光泽。 真漂亮。 老鼠伸手触摸被周遭的颜色染红、显得耀眼夺目的头发。稍硬却很滑溜的触感,就像一般人的头发一样。 「你不是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紫苑对着火焰这么说。 「你说活着才有意义,要我活下去,不是吗?」 「我只是说活得下去的人才是赢家。」 「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我哪知道。」 死人不会说话,只会变成尸骨横躺在地,最后回归大地。 死人无法迤说怨恨、凄惨、哀怨、憎恶、悲伤。 所以要活下去,活着记忆一切,然后告诉别人。 NO.6。 那个城市是一朵失败的花朵,开在任何文献上也找不到的无数的尸骸与大量的鲜血上。 有一天我一定会将它连根拔起,让死者的声音、怨恨、凄惨、哀怨、憎恶、悲伤布满大地,让那些人即使塞住耳朵也甩不掉这些东西。 我要活着记忆到那一天的到来,绝不允许忘记,我绝不允许自己忘记。 「我被称赞了。」 紫苑抬头,看着老鼠笑了。 「你被称赞了?被称赞什么?」 「头发。火蓝的母亲说我头发很漂亮,说我这种颜色很罕见,非常漂亮。」 老鼠耸耸肩。 「那当然很罕见啊。这附近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出白头发的孩子到处可见,可是像你这样一头白发的人,大概是找不到吧。」 「她不只说罕见,而且还说很漂亮喔。」 「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被人称赞头发吗?」 「不过,我好像有自信了,你明天不是要带我上街吗?」 「谁说要带你上街?」 「你啊。」 的确是说了,是老鼠自己开口说要带他上街的,只不过当时是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随便说说而已。 老鼠避开紫苑的视线。 「我走我的路,你爱怎样就怎样。」 「嗯,我会自己走的。啊,对了,」 「还有什么事?」 「我答应火蓝和立克,如果有时问的话,要念书给他们听。我找到不少童话故事书。」 「在这里吗?」 「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在户外。」 老鼠又想叹气了。 他紧紧闭住双唇,努力忍耐着。 「你打算把这里变成幼稚园吗?」 「这附近有那么多小孩吗?」 「非常多。这里是我家,你别乱搞,别太得意忘形了。」 老鼠的口吻变得很粗鲁,他突然觉得非常焦躁,跟紫苑在一起会让他觉得焦躁,无法控制自己。 他不觉得紫苑乱搞,也不觉得紫苑得意忘形,只是让他看不透、无法预测紫苑会做些什么。 紫苑的行动及话语总是趁他不备之时袭击过来,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紫苑在桌上放了两个大盘子。 热汤煮好了,屋里飘着柔和的香味。 「我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只是想跟火蓝他们做朋友……」 「啥?」 「朋友,他们是我来到这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不过,我在NO.6也没什么朋友就是了,大概也只有沙布一个吧。」 「那个女人说想跟你睡,不算是朋友吧?」 短发、脖子的发际非常漂亮的少女。 紫苑,我想跟你做爱。 紫苑却无法接受少女发自内心的告白。 你爱上一个无药可救的男人了啦。 老鼠在内心里对着几乎算是素不相识的少女这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什么?」 紫苑不解地歪着头。坐在书堆上的两只小老鼠也学着紫苑歪头。 老鼠快要笑出来了。 他蹲下来,任由自己发自内心地爆笑出来。 雨在上午就停了,然而云却没有散去,快到傍晚了,地面上还是冷飕飕的。 走在人群中的老鼠,脚步很快。 紫苑走在后头,拚命地追着老鼠的背影。 好累。 不断与人擦撞,遭人怒骂。路人好奇的目光不断投射在自己头上;四周的味道全混杂在一起,根本无法分辨是从哪些地方传出来的;路上泥泞到脚几乎抽不出来;道路两旁并排的商店是用木板及帐篷搭建的;肆无忌惮从店里窜出来的油烟;来来往往的怒骂声、撒娇声、贩卖商品的声音。 紫苑觉得眼花撩乱。 虽然紫苑被赶出NO.6的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搬到人多嘈杂的传统商业区下城,但是跟这里比起来,下城就像是个宁静的休养之地。 在主要道路上,不但交通工具的前进方向受到管制,连人走路的方向也一样,原则上禁止突然往反方向走或是站着不动,所有人都很整齐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很少会跟别人碰触或是被熟人叫住。在那里完全不会发生突发状况,管理就是如此森严。 突然,旁边有人大叫。 在同一时间,紫苑被撞开了,他跌跌撞撞地跪在泥泞上。身旁有几个男人跑过去,其中有一个人抱着的东西,掉在紫苑面前。是柳橙。 「小偷!」 有一个肥胖壮硕的男人从木板屋的店内冲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枪。 「小偷!谁快帮我拦住他!」 没人愿意帮忙。 有人偷笑、有人毫不关心、有人不知道在喊些什么,而被叫做小偷的男人们就混在这样的人群中。 紫苑屏息。 路人发现那个胖男人手里持枪之后,全都急忙蹲下。 他还有理智吗? 应该没有。居然想要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开枪,这个人脑筋一定有问题。可是他看起来非常认真,旧式长枪就这么瞄准前方。 窜逃的男子撞倒了一名老婆婆,老婆婆嘟囔了些什么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往路中央走去,并没有注意到枪,可是,胖男人的粗手指已经准备扣下扳机了。 就在胖男人那只长着黑色毛发的第二节手指关节即将扣下扳机前,紫苑用尽全身的力气撞了胖男人一下,设法让枪口朝上。 手掌心传来一阵强力的冲击,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枪声。枪就这样朝着渐渐昏暗的天空开火了。 紫苑晃了一下,他的脚被用力撞开,然后整个人被压在地上。他几乎无法呼吸了。 「你这家伙在做什么!」 紫苑的视线全被挥枪的胖男人占据了。他下意识避开,没想到胖男人却以和外型毫不搭轧的俐落身手,迅速踢了倒在地上的紫苑的肚子一脚。 「呃!」 紫苑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胃里的东西全都快吐出来了。 「你也是同伙吗?可恶!居然偷我的商品。」 胖男人的鞋子发出一股如同兽脂般的臭味。带着那个味道的脚再度往紫苑的腹部袭来。 「我不认识他们。」 他辛苦地躲过对方的攻击,并这么喊叫着。如果不叫,一定会被踢死。然而,胖男人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不是他们的同伙……你弄错了。」 「少罗唆,你看他们都逃走了,就是因为你在这里作梗。」 「如果我不阻止你的话,你可能会打死人……你在这里开枪,如果伤到无辜的人怎么办?」 没想到,胖男人居然笑了起来。路旁也发出几个人的笑声。 「那又怎么样?」 胖男人笑了,空气中飘着一股动物的腥味。 「那干我什么事?啊?」 胖男人恢复正经的表情,突然一把抓住紫苑的头发。 「奇怪的头发,看了就讨厌。」 胖男人使劲地揪住紫苑的头发,紫苑痛得要命,头皮彷佛就要被拉掉了。只是,屈辱与愤怒的感觉却比身体的疼痛更让紫苑激动。 「住手!」 住手!放开你的手!别把人当家禽一样看待。 他用力撞上男子的身体,感觉手肘几乎要陷入男子肥胖的肚子里。 「哦!」 男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然后跪了下去。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形成一道人墙,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拍手声、口哨声及笑声。 「好耶,年轻人!干掉他。」 「老头子,快杀了他,别拖拖拉拉的。」 没有人制止,只是围在四周看笑话。紫苑在人群中寻找灰色的眼眸,然而却没有看到。 「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彷佛野兽般的低吼声,紫苑的脸颊被揍了一拳。他的眼睛里冒出火花。 有一瞬间,他的视线一片黑暗,嘴里冒出温热的东西,愈来愈多。没办法
,紫苑只好吐出来,混有血丝的唾液浓稠地落在泥土上。 「居然敢撞我。」 男子的脸胀红了,气得发抖。他的双眼充满血丝,微血管像张红色网子浮出他的眼球。看来真的有杀意了。 「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他举枪对准紫苑的眉间。 紫苑吓得都忘记闭上嘴巴:心脏彷佛快跳出来了。 没有一个人企图阻止,这么多人围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男人。 紫苑好想吐,他已经无法判断眼前的枪口是真实还是幻影。 「喂!」 旁边传来一阵粗犷的声音。是站在店头烤肉的男人。冒着浓烟的网子上,并排在上面的肉看起来黑黑的。 「别弄脏我的店门口。」 「我哪有弄脏。」 「你就快弄脏啦,要是等会血迹或是脑浆喷出来,食物就会变难吃,去别的地方解决。」 「哼,快臭掉的肉当然难吃。」 「什么?臭掉的肉?你还不是卖那些快烂掉的水果跟青菜,有资格说我吗?」 「我的商品都很新鲜。」 「少说笑了,这种时节,上面不是会有很多苍蝇飞来飞去嘛。就算没臭掉也都快变成烂菜了吧。」 「可恶,居然敢这么说我,」 就在男人们互殴的同时,紫苑站起来跑了。 「啊!可恶!站住!」 背后响起胖男人的怒吼声。 紫苑没空回头,想到自己可能会从背后中枪,这样的恐惧感让他全身抖缩,连脚都不太听使唤了。 「这边。」 有人抓住他的手。 「往这边,快点。」 紫苑被拉到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小巷里。他靠在墙壁上喘气。 「你还好吧?」 紫苑抬起头。女子微笑着,红红的嘴唇在微暗的天色中显得抢眼。紫苑只看到红红的嘴唇晃动着。 「哎呀,嘴角都裂开来了,都流血了,一定很痛吧,你真可怜。」 强烈的香水味窜进紫苑的鼻子里。 「谢谢你。」 紫苑调整好气息后,开口向女子道谢。几秒钟的沉默后,女子突然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几年没听到别人向我道谢了。你的头发真特别,小哥。」 「嗯……发生了一些事……」 「大家都是有过去的人,我也是啊。」 这么冷的天气,这名女子只穿了一件露肩的薄洋装。胸前还露了一大块,丰满的乳房若隐若现。 但是,胸前的白皙比嘴唇的鲜红更加醒目,烙印在紫苑的眼中。 「你看,这里,有被火烫伤的痕迹吧?这是以前被男人用烧烫的铁棒烫的。我吃了很多苦,不过你看,现在看起来很像是一条蛇吧?好像有一条蛇爬在我身上。」 蛇我也有,而且是缠绕全身。 紫苑这么想,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口。 女子继续笑着。 「小哥,你还没有经验吧?」 「什么?」 「我来教你吧。我家就在前面,上去玩一玩吧,如何?」 「啊?」 「我说我们来玩!」 女子的声音里满是焦躁。 「晚上之前我都没事,你别担心,我不贵,一起玩吧?就这么决定。」 女子的手绕上紫苑的脖子,将他推向墙壁,嘴唇就这样盖了上来。 好浓的胭脂味,紫苑觉得头晕目眩。 温热的舌头从齿间滑进,缠上紫苑的舌头。 他反射性地推开女子。 「你干什么!」 「不是……因为……这个……」 「你在罗嗦什么啊,我救了你耶,当一下我的客人又如何!」 「客人……可是我……」 「你如果不想的话,我也无法勉强你啦,不过我们已经接吻了,你至少要付这笔钱。」 「哪有这样的。」 女子撇着嘴,声音听起来甜甜黏黏的。 「别这样扭扭捏捏的嘛,你也是个男人吧?我们好好玩一玩啦,我会让你很尽兴的,到我家去好吗?小哥。」 「不……不用了。」 白皙的手再度缠上来。 「很抱歉,那家伙是我的人。」 老鼠就站在小巷的入口处。 「你说什么?」 女子皱起眉头。 「他是我的人,请还给我。」 老鼠伸出手来示意紫苑过去。 原来如此,女子抬起下巴微笑着。 「是这么一回事啊,难怪反应这么迟钝,原来小哥对女人没兴趣啊。」 「啊?没那回事。」 老鼠伸手捣住紫苑的嘴巴,对女子笑着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家伙现在对我着迷得很,所以再怎样的天仙美女约他,他也不会有反应的。一女子耸耸肩。她看了紫苑一眼,继续开口要钱。 「你的兴趣我管不着,不过接吻的钱总要付,银币一枚。」 老鼠噗哧笑了出来。 「那个吻要银币一枚?真贵啊。」 「就是有那个价值啊。如果他付不出来,那就你帮他付吧,你们不是情人吗?帮他付钱不为过吧。」 「说得也是。这么办吧,能找钱吗?」 「找钱?」 老鼠朝女子走去。他抓住试图想要后退的女子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你要做……」 老鼠的嘴唇印上了女子刚要说话、半开的嘴唇。就在紫苑的面前。 稍微抵抗后,女子的身体不动了,只有毫无防备的喉咙咕嘟地上下摆动。 远处传来狗吠声。 一只褐色的老鼠从紫苑的脚边窜过。 离开女子的嘴唇,老鼠问她:「如何?」 「还不错。」 女子回答。 「不过还不到找钱的地步。」 「真是可惜。那么,这个就送给美女罗。」 老鼠将柳橙递给女子后,便转身拉起紫苑的手。 「走吧。」 「小哥,别让那个男人去了你的骨气啊,太浪费了,你也该学学如何跟女人玩。」 双臂交叉的女子在后头喊着。 两人走回人群。刚才如此让他觉得困惑的人群与杂乱的味道,如今让他觉得安心。 「为什么啊?」 老鼠走到喃喃自语的紫苑身旁。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句『小哥』,你却是『那个男人』?」 「人生经验不同吧。」 「而且她说我反应迟钝。」 「你是迟钝没错啊,特别是在女孩子方面。我是不是做错了?打扰了你的初体验?」 老鼠呵呵地轻笑着。 「老鼠。」 「嗯?」 「你从什么时候就在旁边看了?」 「从你撞那个胖男人开始吧。」 紫苑停了下来。后面的人因此撞到他,非常生气地骂了他一顿。 「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不是救了吗?你差一点就被魔女给吞进肚子里了耶,从头一口一口地吃下肚。」 「可是,我原本是被枪杆子瞄准耶。」 「少天真了。」 灰色的眼眸里闪着如刀刃般锐利的光芒。 老鼠的笑容总是在瞬间就消失无踪。 「我丑话讲在前头,紫苑,在这里,想要靠别人保护是活不下去的。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吧。靠别人是活不下去的,这件事你得要牢记。」 老鼠哼地转头,大步迈开脚步往前走。 紫苑清楚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没错,是自己太天真了,认为老鼠当然会来救自己。这样一直依赖着老鼠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明明希望能跟他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却认为他理所当然应该保护自己,真是可耻。 紫苑走在将超纤维布当作披风披在肩膀上的背影后面。 「不过,你刚才做得不错了。」 老鼠稍微减缓走路的速度,这么对紫苑说。 「刚才?」 「我讲那个胖男人啊,你还懂得找时机逃跑。」 「噢,你说那时候啊,我就是一心想逃,感觉那个男人真的会开枪打我。」 「他应该很认真吧。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你那颗头也许已经被打成两半,滚到路边去了吧。」 「我不敢想像,一想就觉得全身冒冷汗。」 紫苑的身体真的在颤抖。他裤管的膝盖跟上衣的下摆都沾满泥土。正当他打算拍掉泥土的时候,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哎唷。」 他一时重心不稳,身子往前倾。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结果回头看到一双脚,一双没有穿鞋子的脚。这个人的上半身在黑暗的小巷里。 睡着了吗?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 「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紫苑试着叫他。这时,后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紫苑往后拉。 「你够了吧。再不快走,天就要全黑了。真是的,为什么这么喜欢东逛西晃的呢!」 老鼠感到很不屑。 「可是,如果这个人一直睡在这个地方,他会失温吧?」 「他的身体不会更冰冷了啦,他已经死了。」 「什么!」 旁边卖衣服的女人开口说话了。 「喂,你们两个如果认识那家伙的话,就快点帮他收尸吧。放在那里很碍眼耶。」 老鼠轻轻地摇头。 「怎么可能,我们连看都没看过这个老头。」 「是老婆婆,乞讨的老婆婆。真是的,什么地方不死,偏偏死在我们店旁边,可恶!」 「节哀顺变罗,你得好好安葬她喔。」 「罗唆,小鬼头。」 女人挥动手里红色的布嚷嚷着。她的手臂和紫苑的大腿一样粗,如果被打到了,一定会飞出去。 老鼠拉着紫苑往前走。紫苑想起了如同枯枝般的双脚,穿着上等西装裤与皮鞋的交叠的腿。 那是紫苑在NO.6的森林公园的一角看到的脚,从长椅子后面露出来的那双脚。是他看到的第一具尸体,同时也是第一具被怪蜂杀死的牺牲者。 「不是那个东西杀的啦。」 老鼠带着浅笑说,似乎看透紫苑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老伯……是老婆婆,并不是被寄生蜂杀死的。应该是因为饥饿或是寒冷,不,是因为饥寒交迫,所以才踏上黄泉路的。这样的季节就快到了。」 「这样的季节?」 「冰冻的季节就快到了。老年人、孩童、病人……弱者将会不断死亡。淘汰的季节啊,」 「淘汰的季节……」 紫苑喃喃地说着。 天气彷佛冰品一样地冰冷,却没有冰品的甜美。只有单纯的严寒。紫苑觉得舌尖都麻掉了。 「紫苑,你说一旦春天到了,寄生蜂出动后,那座神圣都市里会出现多名牺牲者吧?」 「嗯。」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死,特别是冬天死的人更多。被蜂寄生而死跟饿死冻死,你觉得怎样比较痛快?」 紫苑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脖子上。他脖子靠近肩膀的位置还留有伤痕,被切开的痕迹。那家伙就生存在这底下,尽管那只怪蜂孵化失败,呈现半溶解的状态,但它还是试图咬破自己的皮肤,飞到外面来。 那样激烈的疼痛、苦闷及绝望,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度品尝那种滋味。 但是,他无法跟老婆婆的死做比较。因为他不曾尝过饥饿或是寒冷的滋味。 「老鼠,那个人会怎么样?」 「哪个人?」 「就是……那具尸体,应该不会就那样放着不理吧?」 「当然不会。虽然是冻死的,但是如果一直放着不管,尸体还是会腐烂。在腐烂之前,野狗跟乌鸦就会围过来,到时候就真的无法收拾,所以会有人去处理的啦。」 「这里有像是共同墓地的地方吗?」 「墓地?这里没有可以分给死人的土地。『善后者』会来收拾。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一群人坐着吃肉?看到了吗?」 老鼠手指的方向,有几名强壮的男人坐在破旧的帐篷下,吃着肥滋滋的肉,大声喧哗着。旁边还有一只瘦到皮包骨的狗,拚命舔着滴到地上的肉汁。 帐篷的旁边有一个很奇怪的交通工具。脚踏车的后面挂着一辆有轮子的台车,上面载着一个很大的笼子。 「那些人就是『善后者』,收了钱就会负责帮忙处理尸体。像刚才那个女人那样,有一些倒霉鬼会不情不愿地付钱请他们收拾。有人死在自己店旁边,是一件很 困扰的事情,但是要自己丢到别的地方又觉得恶心,而且过意不去。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付钱请『善后者』来处理了。这里到处可以看到倒在路旁、无亲无故的尸体,所以这门生意还满好赚的喔。」 「他们会好好埋葬尸体吗?」 「会烧掉。他们会将尸体集中在一个地方烧掉。也算是火葬吧。不过没有超渡念经那种门面东西就是了。」 紫苑的视线对上坐在正中间、正吃着肋骨肉的男人。 满嘴肉油沾满稀疏胡碴的男人,咧嘴一笑,然后站起来,走了过来。他随手将骨头一丢,那只骨瘦如柴的狗马上扑了上去。 「唷,小兄弟,一起过来吃吧?」 他一伸手就抓住了紫苑的头发,紫苑连躲都来不及。 「哎呀,我以为是假发哩,原来是真的啊,你的头发很特别嘛。」 「咦,这好玩,我没看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对吧,大哥?」 同伙的男人们在后面露出低贱的笑声。紫苑往旁边一看,老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放手!」 「别这么大声嘛,我们一起喝酒吧,也有肉吃喔。」 「我叫你放手!」 但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却不甩他,丝毫不放松。混杂着肉与酒的口气喷到紫苑脸上,让他不由得别开脸。 老鼠。 紫苑紧咬下唇,忍住想要呼喊这个名字的冲动。如果自己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话,是不会有人来搭救的。 紫苑放松全身的力气。 「好吧。」 「啊?」 「好吧,就让你请一杯酒吧。」 「真的吗?这才对嘛,小兄弟,跟我来。」 男人的力道稍微放松了。紫苑趁隙抬起脚,朝男人的胯下用力一踹。 「呃!」 男人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就这样蹲了下去。紫苑乘机越过弯腰低下的背,拚命往前跑。 怎么自己好像一直在逃命呢? 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紫苑的脑海,但是马上就消失无踪了。 他全力往前跑。往来的行人愈来愈少了,正好。他不想再往小巷里钻了,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彷佛只要停下脚步,就会被追兵抓住。 「啊!」 他脚底滑了一下,身体在一瞬间飞上天,然后又坠地。一阵剧痛袭向他全身。 「啊!哇—」 紫苑就这样不断地往下滑,滑下那道灰色水泥斜坡,与其说是斜坡,根本就是一座非常陡的溜滑梯。紫苑就这样滑了下去。 紫苑闭上眼睛,双手护着头。突然,他失去平衡,整个人翻了一圈。 眼前一片黑暗。 正当他快要喊出声时,他闻到了潮湿土壤的味道。他已经着地了。土块飞进他的嘴里,害他不断咳嗽。他就这样仰躺在地上,心脏像是打鼓般地跳动,呼吸有点困难,而且全身到处都痛。 嘴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及口感。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泥土其实有些甜甜香香的。 紫苑看到了星星,渐渐漆黑的天空中,闪烁着星光。天空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是介于靛和紫之间的颜色。 真是太美丽了,彷佛灵魂都要被吸了进去。紫苑从未放任自己投身大地,欣赏过星空。 原来在自己的头顶上,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美。 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紫苑随即听见一个有些悲凉的叫声。温热的舌头慢慢地舔着紫苑的额头到头发。 「是你啊……」 是那只狗,待在那些男人身边那只骨瘦如柴的狗。它不断地舔着紫苑的头。 「你在担心我吗?」 当紫苑这么说的同时,他才发现,被男人的手抓住时,肉的油脂跟肉汁全都沾到头发上了。这只狗正专心地舔着沾了肉汁的银发。 「好了,够了啦。待会儿我的头发会被你的口水弄得黏糊糊的啦。」 紫苑坐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并没有激烈的疼痛,看来并没有骨折或是挫伤。他环顾四周,非常惊讶。 「这是……」 这里是一座废墟。 第二卷 3 魔与圣 人为魔物,虚无不存在世上。 (《西鹤诸国咄》序,井原西鹤) 紫苑滑下的斜坡,是一根倒下的巨大石柱。仔细一看,柱脚上还刻着女人披着薄衣裳的模样。 原本可能是天花板的部分,几根生锈的钢筋从里头露了出来,呈现拱门状,上面还缠着几根乾枯的藤蔓。 崩塌的墙壁碎成大小石块,散落一地。 如果刚才头敲到那些石块的话…… 好恐怖。 对紫苑而言,他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象。 NO.6当然不会有废墟。那里的建筑物全都配合用途,以效率及机能为第一考量建造而成。 像这些历史悠久、受风吹雨淋、四处崩塌的残骸等,眼前的景象就如同梦境,并不属于现实。 紫苑吸了一口气,再度缓慢地环视四周。 一阵风吹了过来。废墟依旧是废墟,快要崩塌的墙壁又掉了一部分下来,响起微弱的清脆声响。 「老鼠。」 紫苑出声叫。 他并不是要求援,只是想叫叫看而已。 「你在吧,出来吧。」 「你的第六感还满准的嘛。」 头上响起声音。 紫苑一抬头,看到老鼠就坐在几公尺高的窗边。 虽然说是窗,但是也只有窗框而已。长方形的黑色框框,好像陆续崩塌的墙张着嘴尖叫。 老鼠从数公尺高的地方跳了下来,落在柔软的土壤上。 「你的动作真敏捷。」 「能得到陛下您的赞美,真是小人的光荣。」 「厉害,你逃命的速度也很快。」 老鼠耸耸肩,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已经会挖苦我啦。你也很厉害嘛,长大了喔。」 「走一趟那个市场,就增加了十年的经验。」 老鼠的手在紫苑眼前挥了挥。 「差点被枪打死、被女人勾引、踢到死人、被男人看上。没错,对你这种少爷而言,的确可以匹敌十年。但是……」 「嗯?」 「你逃命的功力真的增加了,比遇到那个胖男人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了。」 「你说『善后者』吗?」 「对,那个大叔看起来非常喜欢你,如果你真的被抓进去,我看情况就不妙了。」 「那就不要只顾着自己消失啊。」 「我不想卷入不必要的纠纷。反正你也很顺利地逃出来啦。不过,那群人没那么容易放弃喔,你那么引人注目,皮绷紧一点啊。」 「感谢您的忠告,陛下。」 「唷,回嘴的速度也变快罗。」 这次老鼠只有发出轻微的声音,笑了一笑。那只皮包骨的狗慵懒地趴在地上,左右摇晃着尾巴。 刚才市场的喧哗彷佛一场梦。这个地方寂静无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被瓦砾堆吸了进去。 「老鼠,这是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原本应该是大型建筑物……」 「是饭店,这里是饭店。对面还有医院,隔壁应该是剧院吧……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饭店、医院、剧院…… 「那这里真的曾经是一条很繁荣的街道耶。」 「应该是吧,我不知道所谓繁荣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不过至少这里以前不是到处看得到尸体的一个地方。」 「以前?」 老鼠凝视着紫苑的眼睛。 「在NO.6出现以前。」 紫苑并不惊讶,他早就料想到了。 他的手握起拳头。 「我们上的第一课,就学到NO.6成立的经纬以及本市的历史……」 「是喔。」 「老师告诉我们,上一世纪末,世界各地爆发大型战争。在我们出生之前,因为人类大量使用化学武器和炸弹,导致大地荒芜,气候条件明显恶化,不管是否是发生战争的地方,除了少数的例外之外,几乎所有土地都失去了让人类赖以生存的 条件,牺牲的人愈来愈多。生存下来的人类发誓再也不战争,然后在仅存的例外之地,建造了六处桃花源,NO.6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你们是这么学的啊。」 「嗯。」 「你一直都深信不疑?」 「我一直认为那是事实。」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不认为NO.6是个理想的城市吧。」 「对,我说过。」 「那是随便说说的吗?」 「不,那是我的真心话。只是在遇见你之前,我还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直到认识了你……我才发现的。」 没错,认识老鼠之后,紫苑才发现、才听得见自己内心嘎吱作响的声音。 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 NO.6几乎不缺乏任何东西:丰富的食物、温暖的睡床、完善的医疗设备,这些都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更别说那些在两岁的时候,被市府的健诊制度认定
为最高层级、能够入住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的人了。政府在各方面都为他们准备好了最高级的环境。 在紫苑十二岁生日那个台风夜,遇到老鼠之前,他的周围也全都是最高级的东西。然而那一天,面对窗外风雨交加的景象,紫苑感受到的是让他全身热血沸腾的破坏冲动。 紫苑闷得快受不了了。就像被囚禁的动物冲动地撞击栏杆,想要逃走一样,紫苑也想从包围着自己的无形栏杆中被解放。 他内心最深沉的潜意识开始对他喊话: 这里很虚伪。 在这里什么都能得到。 但是却什么都没有。 在这里无法生存。 所以快逃。 去破坏吧。 尽情地破坏吧。 破坏什么? 一切。 一切? 当那个声音跟老鼠丢出来的话重叠时,紫苑才发现: 我不知道真相,什么都不知道。 老鼠的视线避开了紫苑。他转身背对紫苑,但是紫苑却抓住他的手。 「老鼠,告诉我吧!」 告诉我真相吧… 不要谎言、没有敷衍,请告诉我神圣都市NO.6真正的模样吧。 老鼠粗暴地甩开紫苑的手。 「我不是你的保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靠自己的力量去发掘。」 紫苑的手再度被甩开。 不管他再怎么试图恳求,一样被拒绝,老鼠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但是他仍然不断地伸出手。 那条瘦狗靠了上来。虽然全身是骨头,但是仍然温热,非常温热,是活生生的生物所拥有的温热。 「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 下垂的淡咖啡色耳朵动了动,看起来像是在笑。瘦狗走到开始向前走的老鼠身旁,老鼠轻轻地抚摸它的头。 「你对狗很温柔嘛。」 「因为狗不像你一样爱依赖人。」 「但是狗不会缝。」 「什么?」 「伤口啊。急救箱里还有缝合工具啊,如果你又受伤的话,我会好好帮你缝的。」 「喔,你说那个令我冒冷汗的小手术嘛,那还真多谢啦!我有好一段时间,天天都梦见你当时的表情!」 「我的表情那么好看吗?」 「你要下针的时候,居然在笑耶!一脸高兴到受不了的样子。每次一梦到,我就会惊醒过来。」 「因为我有生以来没做过缝合手术嘛。我还记得当时我很兴奋。对了,线是你自己拆的吗?」 「当然!比熬汤简单多了。」 「有痕迹吗?」 「有,但是不能给你看。」 「小气鬼。」 小心脚边!老鼠大叫。 「从这里开始有楼梯了,我们要上楼了。」 夕阳西下,夜幕低垂。 跟墙壁一样半崩塌的楼梯,缓缓地往右弯,一直延伸到上方。 这里还有天花板,原本应是漆成白色,现在虽然斑驳脱落,但还是处处可看到残余的白色痕迹。楼梯的平台上方还留着水晶灯,而且让人惊讶的是,水晶灯几乎是完好无缺的。 「这里以前……真的是饭店吗?」 「现在也是。」 「什么?」 「现在还是当饭店在使用。」 「怎么可能。」 两人走上阶梯,那是一个宽敞空旷的空间,也许原本是饭店的大厅。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镶着玻璃,虽然上半部已经破碎,玻璃散落一地,但下半部还是完好的,还有褪色残破的厚窗帘沉重地吊着。 长春藤纵横紧密地附着在墙壁上,大概是从毁坏的窗户玻璃窜进来的。藤蔓攀爬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微血管,地面上还有厚厚的一层落叶。 在渐渐漆黑的室内能看到这么多东西,全都拜一束微弱的光线所赐。正中央的石桌上,有一盏蜡烛在燃烧着。 「老鼠,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是蜡烛的味道吧。」 「不,不是,不是蜡烛……是一种野兽的味道……」 老鼠笑了出来。 「你真的愈来愈厉害了,连嗅觉都变得这么敏锐。接下来,也要锻链一下视觉喔。你看。」 「啊……」 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处,有影予在动,但那并不是人类。有四只脚、竖起来的耳朵,以及威吓的低吼声。 「是狗。」 那是一只高大的狗。全身覆满茶褐色的短毛,带着狰狞的眼神,低声咆哮着。紫苑不自觉地往后退。 「不只一只喔。」 老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愉快的感觉,他在享受紫苑的反应。 紫苑虽然想回瞪他,却没有那个余力。 在最前面一只的后面,还跟着好几只体型和毛色都不一样的狗,一只只从黑暗中现身。它们不像宠物狗,每一只都脏脏的、带着凶恶的目光,露出可怕的獠牙。 「这里是野狗的巢穴吗?」 「也许喔。你打算怎么办?逃吗?拖拖拉拉的话,可能会被它们喀光喔。」 褐色的狗慢慢地接近紫苑。 狗儿已经不再低吼,不过它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视线仍然紧盯着紫苑,一步步地靠近。 紫苑也凝视着那双和狗毛同样褐色的眼睛。紫苑感受到在狰狞凶猛的眼神背后,竟带着一股沉稳。 是理性吗? 紫苑弯下腰,跪在地板上。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下,传来玻璃碎片的声音。 老鼠依旧走动,但是紫苑却一动也不动。他跪着凝视狗儿。 狗不动了。 它停在紫苑的面前,然后舔了舔紫苑。用它淡粉红色的舌头舔了一下紫苑的鼻头,然后当场趴了下来,打起哈欠。 其他的狗也开始有所动作。有的互相舔来舔去,有的趴下来睡觉,有的到处嗅着,似乎丝毫不在乎紫苑的存在。 「面试通过罗。」 紫苑抬头看着老鼠,笑了起来。老鼠则是不爽地咋舌,偏头不理紫苑。 「你不怕野狗吗?」 「怕啊,但是野狗不会点蜡烛。」 「哼,你根本连真正的蜡烛都没看过。」 「我现在看到啦。比我想像中还亮。对了,老鼠,这里有人住吗?」 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回荡在废墟之中,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欢迎光临,客人。」 的确是人的声音,却没有看到人。 声音回荡在这个空间,无法确定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四周飘荡的嗡嗡响声令人有些头昏。 「你玩够了吧。」 老鼠捡起脚边的一块石砾,朝着刚才狗群出现的黑暗处笔直地丢过去。石砾看似被吸进黑暗,却锵地一声,传回扎实的声响。 「危险啊。」 这次,那个声音不再飘散,集中在一点传进紫苑的耳中。 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黑暗中亮起了火光。 「你打招呼的方式未免太粗暴了吧,老鼠。你真的很没有礼貌耶。」 「因为你的欢迎方式也没有礼貌啊。」 一个拿着烛台的人影从狗群中走了出来,在闪烁昏黄的烛光中,他的轮廓看起来有些飘渺。 不论是长到腰际的黑发、眼睛,膝盖部分彷佛被撕裂般残破的长裤,或是宽松的上衣,清一色全是深黑的,肌肤则是褐色。 男的?女的? 紫苑无法分辨。 尖尖的下巴及圆圆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小型的曙齿动物。这个人身材矮小,只到紫苑的肩膀附近。 「他是这里的居民,我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我们都叫他借狗人。」 「借狗人?」 「就是那个意思,以租狗为生。多多指教罗,紫苑。」 借狗人笑了起来。 紫苑非常惊讶。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的耳朵很灵的。只要有狗在,我就能轻易获得这一带的情报。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踢了『善后者』的胯下一脚,逃到这里来。这家伙都告诉我了。」 瘦弱的狗在借狗人的旁边摇着尾巴。 「你能跟狗说话吗?」 「除了人类之外,其他动物我大概都有办法沟通。如果你想要情报的时候,请务必来找我。」 借狗人笑着伸出手。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相当宽的银色戒指,在褐色的手上格外醒目。 「请多多指教。」 紫苑也伸出手。 好久没与人握手了。他一直在逃、被怒骂又老是跌倒。只有借狗人的笑容像小狗一样友善。 突然,手心一阵刺痛。 「啊!」 紫苑急忙抽回手。 一看,食指的根部附近有一个点状的伤痕,血不断涌出,变成一道红色的血筋,流向手掌心。他觉得手指前端麻痹了。 借狗人朝着天花板嘻嘻地笑着。 「你干嘛啊!」 「他问我干嘛?哈哈,我好惊讶。随便就伸出手来跟人握手,还问我干嘛,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借狗人伸出自己的手心给紫苑看。他轻轻地弯起手指,戒指的正中央射出几厘米的针,只要张开手,针又会自动收回去。 「这是古时候用来暗杀的小道具,真正的用法是要在针的前端涂上毒药,不过我什么都没涂,请放心。」 紫苑用力按着手指的根部。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问借狗人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唷,接着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借狗人望向沉默站在旁边的老鼠。 「你完全没教这家伙如何在这里过日子的方法吗?」 「那又不是我的义务。」 「不是你把他捡回来的吗?这么不负责任,怎么行呢?既然捡回来了,就得好好照顾啊,改天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是吗?」 借狗人又笑了。 「不行的话,就拿来食用好了。还是说这家伙……」 借狗人看向紫苑的头发。 「他的发色真有意思,有什么内情吗?」 老鼠扯动嘴角笑了笑,简短地回答说: 「内情多到跟你的狗一样多。」 「我听说你养了个年轻男人,原来是真的。」 借狗人一脸严肃,用一种毫不客气的眼神从头到脚看了紫苑一遍。 突然,那只瘦弱的狗站了起来,低吼了一声。 黑暗处有两团棕色肉块滚了过来。是幼犬,大概一、两个月大吧,两只小狗狗都只有鼻子跟尾巴前端是白色的。 瘦狗躺了下来,露出腹部。腹部垂着乾扁的乳房。两只小狗仔紧紧地吸住下垂的乳房,圆圆的屁股左右摇晃。 「哇!是小狗狗耶。」 紫苑轻轻地抚摸小狗的背,小心翼翼地不打扰到它们吸奶。 「老鼠,好好玩喔,毛茸茸的耶,你也来摸摸看吧。」 「不了。」 「可是你看,是小狗狗耶。原来是这样,你当妈妈了啊。现在还在哺乳嘛,真辛苦耶。」 借狗人皱着眉头,感觉很思心地退了半步。 「这家伙有病吗?真的在跟狗讲话耶,是不是有点秀逗啊?」 老鼠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天生的。」 「天生的?你为什么要照顾这种古怪的家伙?」 「所以我说有内情啊。而且,别看他这样,其实他还满灵巧的,还会简单的缝合手术。」 「不管他会什么,我对这种人都敬谢不敏,怎么看也只会碍手碍脚而已。」 「说得一点也没错。对了,帮我调查了吗?」 「当然。工作我是不会马虎的,到楼上去吧。」 借狗人换只手拿烛台,走回刚才藏身的黑暗当中。 那里也有楼梯,同样是缓缓地弯曲,往上延伸。崩塌的程度比第一次爬的楼梯少,至少在人能行走的宽度里,瓦砾都已经清除干净了。 「啊!……」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细长的走廊。 角落里窝着几个人,旁边还有狗。两只毛茸茸的白毛狗靠在那些人旁边,彷佛在保护着他。仔细一看,走廊上到处都有狗跟人缩在一起。 「这些人在做什么?」 借狗人回头回答说: 「他们是我的客人。」 「客人?」 「这里是饭店啊。以前是,现在也是。不过以前是正式的饭店,现在则是以些许的金额,提供没地方睡觉的家伙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也有床喔,只要出钱,我就会准备好。」 「那些狗呢?」 「是我租给他们当暖炉用的。愈晚天气会愈冷,跟狗一起睡很温暖喔,至少可以不用冻死。」 「原来如此,所以你叫借狗人……」 「狗还有很多其他的用途啊。它们会帮忙蒐集情报、可以看门,甚至帮忙搬行李,什么都做。一定比天生秀逗的你好用多了。」 老鼠发出嗤嗤两声。 「那是我的台词。」 走廊的尽头有一道木制的门。 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而且天花板异常地低。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圆桌。 借狗人将烛台放在桌上,接着摊开一张老旧的地图。 「老鼠拿到的这张地图,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东西。这里是我的饭店,LK3000的确是这一带的地址。」 「在这张地图上,并没有记载拉其公寓的位置,所以,我拜托借狗人帮我调查。」 老鼠的手指轻轻地在地图上游动。 虽然是很简单的动作,但是却很优美、非常高雅,似乎是已经盘算过,以被人观看为前提的动作。 「干嘛?」 老鼠不解紫苑的视线。 「不是,我有时候觉得你的举止很优雅。」 「什么?」 「你的动作好美,害我都看傻了。」 借狗人看看紫苑,又看看老鼠。 「在本人的面前,请不要说那种话好吗?老鼠,这家伙真的超级天真,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问题吧?」 「目前还好。」 「紫苑,你没问这家伙从事什么工作吗?」 「我不知道。」 借狗人向紫苑伸出手。 「给钱我就告诉你。贩卖情报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我没钱。」 「没钱?老鼠一毛钱也没收?」 借狗人眯起眼睛。 「一头奇怪的头发、超级天真、不懂怀疑就轻易跟人握手、身上一毛钱也没有……老鼠,你在哪里找到这家伙的?」 「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耶。」 「给钱我就告诉你。」 「开什么玩笑,你才要把该付的赶快付一付!」 老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的皮革袋子。 「我用这个付。」 老鼠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地图上,那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 「这是超小型机器鼠。内建影像用及声音用的识别收录感应器,还附超小型太阳能电池。充电一次可以活动三十六个小时,具有自动到处活动、蒐集情报的功能。连狗狗无法进去的地方,也能充分利用喔。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一只吗?」 借狗人无言地点头。 他用力地点头,就像小朋友一般地点头。 「这个……真的要给我?」 「给你啊。如果你的情报值得的话。」 老鼠将机器鼠收回袋子里,轻轻地握着。 借狗人说话开始有点变快了。 「好,那我就从结论开始说。并没有什么叫做拉其的公寓。」 「就这样?」 「怎么可能!虽然没有,但是有别的东西叫做拉其公寓。」 「拉其公寓是?」 「报纸。拉其公寓似乎是报纸的名称。以前有家报社就叫这个名字,那家报社就在这间饭店的后方,后来倒闭了,变成停车场。那是在这张地图完成以前的事情,所以在这张地图上找不到。」 「那拉其公寓3 F代表什么呢?」 「也许是指那家报社的三楼……」 「也许是?」 「我不知道,我实在无法调查出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倒闭的报社三楼有些什么……你们就直接去问关系人吧。」 「关系人!」 「对,我查到一名跟拉其公寓有关系的人的地址,而且这个人跟NO.6之间还有着很耐人寻味的关联喔。你们听好……」 老鼠往前倾,紫苑也屏息聆听。 NO.6笼罩在鲜红的夕阳中,没有比晚秋的夕阳更美丽的景色了。 男人满足地叹息着。 这风景怎么会如此美丽、如此祥和呢! 几天前,森林公园里的红叶与常绿树还展现完美的对比,如今树叶凋落的树木却开始醒目了。 这片景致为了迎接冬天的到来,展现恬静之美。 收集科学的精髓,管理自然环境,最佳的理想都市即将完成。这些雀屏中选的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然后老去,他们是最幸福的了。 这里没有任何灾难,连偶尔会造访的台风,也变成了丰富的自然水源,滋润着从东延伸到南的农耕畜牧区。 就差一步了!就差一步,这块神圣之地就要完工了。只有被选中的人才有资格居住的桃花源……就差一步了。 「你真的很喜欢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耶。」 男人的背后传来一阵含着笑意的声音。 「你不觉得从这里看景色很美吗?」 发出笑声的男人静静地摇摇头,表示否定。 这个男人穿着白衣。 「我比较喜欢显微的世界。细菌、神经元、巨噬细胞、病毒……讲到病毒就进入了奈米规格的世界了,只能用电子显微镜才看得到,很美喔。真正美丽的东西,是无法用肉眼看得到的,肉眼捕捉得到的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从年轻时就一直是这个论调。」 「这是我不变的主张。」 「晚餐前后来一杯浓郁的咖啡,这个习惯也没改变过。」 「没错,这是不变的习惯。」 男人们相视而笑。 他们已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对方什么地方改变、什么地方不变,他们都了若指掌。 「对了,你打算怎么做?时机应该成熟了吧?」 男人拿起自己专用的咖啡杯。拥有调节功能的咖啡杯里,咖啡总是保持着刚煮好的香气与热度。 白衣男轻轻地舔了舔下唇,这是他在思考事情时的习惯。 「样本的回收……」 「是活样本的回收。」 「对。尸体样本我们已经回收了几件,但是还不够,我希望能再多一些。」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来想办法。你要多少?」 「我会依照性别、年龄及病历等各种条件,向你提出想要的样本数量。」 「好。那活样本方面呢?要不要开始准备回收了呢?」 「不,再等一会吧。」 「为什么?」 「回收回来的样本资料还不完全,我现在正在进行分析以及资料整理,我想先充实这一块。」 「你这次花的时间真长,很难得喔。」 「如果能公开做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但是要秘密进行这么大的计划,当然需要加倍的时间,你要谅解。本来就要在建立尸体样本完整的资料库后,才能进入活样本的阶段。那件事是突发事件……我必须调查为什么会在那个阶段发生,很花时间……」 「我了解,我并没有焦急。你就仔细、慎重、完善地进行吧。这关系着NO.6将来的基础。对……这是最后一块拼图。」 「是为了让NO.6在真正成为神圣都市的最后一块拼图吗?这样啊,向伟大的领导者乾杯!」 白衣男这么说后,便轻轻举起咖啡杯。 「那我就敬你杰出的大脑吧。」 男人也举起杯子。 短暂的沉默后,白衣男以略低的声音问: 「不过,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东西?」 「活样本的回收。不是听说老鼠跟他在一起?」 男人将咖啡杯放下,伸手抚摸自己的嘴唇。 「不过是一只老鼠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把老鼠也活捉回来吧,我很有兴趣。」 「你想解剖他吗?」 「活体解剖吗?这主意也不错。我想要调查他身体的每一寸。但是,在这之前……还是样本优先。」 突然,白衣男站了起来,无言地在厚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大大地将手背在身后,缓慢地来回踱步,这是他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坏习惯。 男人一边用眼睛追着高大白衣男的动作,一边往执行公务时所坐的椅子坐下,并往后靠。 「没错,样本的绝对数量根本不够,不够啦,大耳狐。」 大耳狐是男人年轻时的昵称。 沙漠里的狐狸,狐类中体型最小,却同时拥有狐类最大的耳朵。 长达十五公分的耳朵,具备有效散发体温的调节功能,而且听觉超群,连在沙上跳跃的蚱蜢的脚步声,它都能听得到。 不过,听说大耳狐虽然外表可爱,但是却极具攻击性。 男人并不太喜欢这个昵称,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他也很久没用过这个昵称,他几乎快忘了。但是,现在听来却没有当年的厌恶感,甚至觉得有点怀念。 大耳狐,沙漠里的狐狸。 不赖。 「活样本的数量也不够。也许至少再准备两、三具会比较好。但是,很难吧……」 白衣男喃喃自语,来回踱步的速度也愈来愈快。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叫男人大耳狐了吧。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自己研究、自己思索、自我满足…… 他只在乎自己,对外界几乎没有兴趣,也毫不关心;他也不沉溺于权力、财富或女人。他不需要活着的信仰、理念、良心。他空有出类拔萃的头脑,但内心却很荒芜……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够利用。 男人朝着来回踱步的白衣背影微笑。 ——不需要有心。就算有,也只需要对我的忠诚就够了。 白衣男停下来了。 「大耳狐,还是再做一个活样本吧。这次我想要母的。也许很难。在这个阶段还很困难……所以我觉得要尽早做准备比较好。」 「试试看吧。」 「失败的可能性很高……」 「为了进步,失败与牺牲也是必要的。没关系,我们一定能战胜失败,获得最后一块拼图。」 「没错。」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想你可能没有兴趣,不过我今天准备了羔羊料理,还准备了最高级的葡萄酒。」 「餐后的咖啡也准备了吗?」 「当然。不过,你至少在吃饭的时候可以把白衣脱掉吧?」 男子轻轻地拍了拍白衣男的肩膀。然后,又望向窗外。 完全透明的厚玻璃外,星星已经开始闪烁了。 「就是这里。」 老鼠停下脚步。 这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公寓。跟刚才的废墟相比,虽然还看得出建筑物的样子,但也岌岌可危。 建筑物还依稀看得出当年些许的磅砖气势,如今,大型拱门和红砖瓦的墙上也免不了爬满长春藤,东塌一块、西掉一片,荒凉不已。 老鼠用下巴指指上面说: 「上面有人。」 三楼正中央的窗户里光线明亮。 就明亮度来看,光源应该是电灯。 原来这栋建筑物还有电力供应。 他们推开木门走进去。一楼跟二楼都没人的样子。楼梯也是木制的,每踏上一阶,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如果借狗人的情报正确的话,前拉其公寓记者就住在这里。 他们爬到三楼。光线从布满灰尘的木造走廊一角透出来,照亮了几个东倒西歪的玻璃空瓶。 不需要捡起来看,也能猜出那些是什么瓶子,因为四周飘着强烈的酒气。走廊一角的暗处,有堆积如山的纸堆和一些倒了的空罐子。 只有透露出光线的那一道门既不肮脏也无损毁,只是有些老旧。老鼠压住紫苑正打算敲门的手。 「怎么了?」 「嗯,气氛……有点怪。」 「啊?什么气氛?」 紫苑话还没讲完,房间里就传出哀号声。 是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是家具倒塌声、尖锐的怒吼声、玻璃被摔碎的声音。 「不太妙,紫苑,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里面好像正在忙,要先撤退吗?」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 房内再度传来激烈的撞击声。 一个粗犷的男声喊着:「救命啊!」 老鼠制止正打算冲进去的紫苑,伸手推开门。 房内很明亮,有一盏很大的灯,是紫苑来到这里之后看过最明亮的照明,清楚地照亮了房内的景象。 窗边有一张大桌子,墙壁旁放着一张布制的粗糙沙发,地板上到处是成堆的纸张及书本等等,有的堆成一座小山,有的散落一地;不过,这都是他们后来仔细观察房内才发现的。 一开始,紫苑越过老鼠的肩膀看到的是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男的虽然有穿裤子,却裸着上半身,而女的则穿得一身黑,齐肩的头发也很黑。 女的骑在男的身上,上衣的下摆卷了起来,开衩的裙子下露出大腿。女人的身材肉肉的,脸蛋、鼻子跟眼睛都是圆的。表情非常难看。 女人举起右手。 「救命啊!」 男人叫着。 紫苑发现女人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 老鼠轻轻地嗤了一声。 「你这个人渣!」 女人也叫着。 就在同时,老鼠无声地移到女人身旁,一把抓住女人高举的手,不发一语地扭掉她手上的刀子。 刀子掉落在地板上。 紫苑赶紧捡起刀子。他看到红色的刀套掉在一角,反射性地抓起它,把刀子收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干嘛啦!」 被老鼠拉下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的女人又叫了。 「大姊,没事玩这种玩具很危险喔。」 「不用你管!这关你们什么事啊?这种乱搞女人的废渣,死了算了。」 女人趴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拿着刀的紫苑就这样俯视着她的背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紫苑的人生经验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老鼠单脚跪了下来,轻轻地拍打她的背,轻声细语地说: 「不要哭。不,哭一场也好,你就尽情地哭吧……这样会比较舒服。哭吧……」 老鼠轻声的呢喃彷佛深切温柔的摇篮曲,如同在地下室听雨,语声虽然低调却能渗透心灵。 紫苑知道女人的情绪正随着老鼠温柔祥和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但这些特质完全没有出现在老鼠的目光中。他快速地环顾整个房间,将视线停在上半身赤裸、还喘息着的中年男子脸上,然后看了一眼呆在旁边的紫苑。 紫苑往前踏出一步。 「请问……您是力河先生吗?以前曾在拉其公寓报社任职过的力河先生?」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拿起沙发上的衬衫穿。男人并不肥胖,但是肩膀跟腰上都有赘肉。右边的肩胛骨下方,还有一道斜斜的白色伤痕。 「是不是找错人了呢?我们听说来这里就能找到力河先生。」 「你们没找错。」 回答的是女人。 她的脸上布满泪水、汗水跟鼻涕,一片湿答答的,但是她已经哭完了。 「这个大骗子、窝囊废就叫那个名字。以前是报社的记者,现在为了赚酒钱,只能出版一些恶心的黄色杂志,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啦!」 「被这个没用的男人要求分手,变得歇斯底里的人,不就是你吗?」 男人,也就是力河恶言相向。 「你还敢说!先说要结婚的还不是你!」 「就跟你说后来有一些内情,所以不能结婚了嘛!」 「是什么内情?」 「就是……那个……」 「如果要撒谎的话,先想好之后,再撒个高明的谎吧!别把我当白痴耍!」 被自己所说的话煽动,女人再度激动了起来。她深呼吸调整自己激动的情绪,突然冲向紫苑。 「把刀子还给我!」 「不,不行,请不要这样,太危险了。」 「我叫你还给我!什么内情嘛,如果真有内情,你就说说看啊!可恶,我要杀了你。」 「都说很危险了嘛。」 老鼠站了起来,跨了一步走到力河的旁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说: 「爸爸,就是这个人要当我们的新妈妈吗?」 女人吓呆了,嘴巴半开,眼皮眨了眨。 「爸爸?」 老鼠点点头,笑了,热情地笑了。 「对,我们是他的儿子。」 「你有儿子……我从没听你说过!」 女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嘶哑,力河则是不断地眨眼。 「我爸爸跟妈妈很久以前就离婚了。但是,上个月先母去世……从今天起,我们要跟爸爸一起生活……我们听说爸爸有喜欢的人了,不过爸爸说,既然我们要跟他生活,他也只好放弃再婚了,就我们父子三人过日子,对不对,紫苑哥哥?」 「啊?」 「我们是来投靠爸爸的,对不对?」 「啊?喔……嗯,没错,我是这个人的儿子,你好。」 力河不断地假咳着。 「没错,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必须要抚养他们……我必须要独自抚养两个男孩,生活会愈来愈困苦,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啊。我爱你,非常爱你,但是,这两个家伙需要父亲……我不能要求你当他们的母亲……所以也只能跟你分手了,对不对?」 「原来是这样……」 「嗯……是啊。」 女人拨了拨头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女人再度拨拨头发,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及皮包。 她看着紫苑,有点讶异。 「你的发色真特别耶。假发吗?」 「呃,不……因为一点内情……」 「又是内情,你们父子还真喜欢内情耶。算了,这样的话,我就跟你分手吧。有两个孩子的中年男子,我可是敬谢不敏。」 女人挥挥手。 「再见,跟你在一起很愉快。」 门关上了。 紫苑手中的刀子也在同时掉落。他紧张得手掌心都是汗。 力河翻起倒地的椅子,收集打破的杯子碎片。杯子里原本可能装了酒,洒在地板上的痕迹带着令人胸闷的强烈酒臭味。 「真是的,大吵大闹的,什么很愉快,到最后还逞强,她明明也没辙了嘛,真受不了。」 力河看看紫苑,又看看老鼠,抿嘴一笑。 「先谢谢你们替我解围了。」 力河有着健壮的肩膀跟身材,鼻梁很高,非常适合蓄胡。五官虽然不是很匀称,但也不丑。神色让人同时感受到开朗与荒废、强韧的意志与狡猾。 「不过,对一个剧场的当家小生而书,刚耐才的演技好像算不上高明喔,伊夫。」 老鼠捡起地上的刀子,淡淡地笑了笑。 「你认识我啊。」 「我是你的粉丝啊,上礼拜的表演我也去看了。」 「抱歉,上礼拜我没登台喔。」 「是吗?我本来想在敝社这期的杂志上刊登你的专访,所以去找剧场的经理,可是三、两句就被拒绝了。」 「这种杂志也难怪会被拒绝啦。」 老鼠的手随意地翻着杂志。 杂志的封面是全裸女子的照片,整体看起来有点朦胧。整本杂志刊登的东西都差不多,全裸女子、半裸男子,充满猥亵与煽情的粗糙杂志。 「对年轻人来说很有用,从避孕的方法到把妹的手段都有,内容丰富。」 「我看你也得刊登如何漂亮地跟女人分手的专题报导啊,大叔。」 老鼠丢开杂志,力河则是耸耸肩。 「你嘴巴满毒的嘛,伊夫,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咧。」 「一个被女人压在地上哀哀叫的男人,好像没资格说我。」 「我喝醉了,而且她突然冲上来……没想到她会拿刀。」 紫苑往前踏出半步。 「伊夫?那是你的本名吗,老鼠?」 「怎么可能,不过是工作用的艺名罢了。」 「你是舞台剧演员喔……」 「没那么高级,只是比这种杂志稍微好一点的东西罢了。」 「是喔……对喔,难怪你说话的方式跟动作会那么优雅。」 黑暗的舞台上,聚光灯打在一名演员身上。他吸引了观众的目光、听觉及全身上下的神经,时而悠然自得地带着难以言喻的优雅声音,时而如同匍匐前进的风一般,带着震撼人心的声音。 老鼠突然出声。 「你在想像什么啊,紫苑!是这一带的剧场喔,在这里生活上稍微有点余力的人,为了消愁解闷去看戏的地方。没有刺绣的舞台布幕,也没有像样的服装和设备,表演的大多是即兴的歌曲与舞蹈而已,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但是,能消愁解闷不是吗?好厉害。」 「啊?」 紫苑双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老鼠。 在过去这几个小时内,紫苑经历了足以与过去的人生见闻匹敌,不,应该说更胜过去人生见闻的体验。 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但也足够让他体会到要在这一天、这一时、这一瞬间在这里生存下去,是多么困难又多么严酷的事情。 这里的人们在困苦的生活中,偶有余力就会聚集到老鼠所在的舞台,紫苑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看表演并不会满足腹欲,也无法解渴,但人们还是希望简陋舞台上的故事能够帮助他们忘记忧愁。 在那里他们拍手、流泪、欢笑、喧哗吵闹。死神不知何时会找上自己,然而,还是要享受活着的乐趣,要更享受活着的当下。 「老鼠,我觉得你好厉害喔。」 老鼠叹了口气:心里变得有点不高兴,立刻皱起眉头说: 「你够了吧?少在这里发表什么高谈阔论了,你根本没看过舞台表演。」 「是啊……在NO.6,基本上是不允许学生看舞台剧的。」 「我想也是,特别是像你这种被认定为最高层次的菁英,不管是看的东西或是阅读的东西,全都受到严密监控……不过,你们大概也没发现被管制了吧。」 「NO.6?」 正打算点烟的力河突然停止动作, 「喂,等等,这个戴假发的小朋友是从NO.6来的?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啊,而且这家伙并没有戴假发。」 「那是新上市的帽子吗?现在流行这种的喔?」 「不,这是真的头发……有一些内情。」 「喔~~我最喜欢听内情了。如果你真的是从NO.6出来的话,那这内情可就不简单了。告诉我吧,包括那头白发的来由。」 老鼠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双腿。 「闻到什么了吗?大叔。」 「你说什么?」 「你的鼻子在动喔,是不是闻到好题材的味道啦?」 力河压住自己的鼻子。老鼠继续嘻嘻地笑着。 「就像肚子饿的野狗闻到食物味道的鼻子。一边闻,一边抽动,鼻孔变大罗。」 力河的眉头都皱在一起了,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快感。 「伊夫,我刚才也说过了,看来我真的误会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新好男人,没想到居然是个这么会口出恶言的小鬼,真让我失望。」 「你不是我的粉丝吗?」 「不再是了。真是的,调侃大人很有趣吗引」 「火蓝。」 老鼠轻声说。 力河的动作再度停止。 「你们认识叫这名字的女人?」 开始出现中年肥胖徵兆的男人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喉结上下蠕动。 「你们认识火蓝啊……你们是她的朋友吗?」 「她是我母亲。」 力河似乎一时无法理解紫苑说的话,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母亲?」 「我呢……呃……我叫紫苑,是火蓝的儿子。」 「儿子……火蓝的儿子吗……你爸是谁?」 「不清楚。」 「不清楚?你完全不知道吗?他死了吗?」 「不是,听说我出生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所以我一直跟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一次也没见过我父亲。」 老鼠又笑了。 「该不会有可能是你的儿子吧?」 「不……怎么可能……等一下喔,你说你叫什么?」 「紫苑。」 「紫苑……紫苑啊。是火蓝喜欢的花的名字。啊……紫苑,你等一下。我先拿酒……不对,你喜欢什么?想喝什么?我什么都有。对了,到这边来,在这个房间比较好说话。」 力河敲敲沙发后方的墙壁,右手一按,墙壁便无声地滑向旁边。 「哇,,」 老鼠吹起口哨。 「指纹辨识系统耶,好时髦的装备,从外观完全看不出来呢。」 墙壁的另一头出现了一间豪华的房间,地上铺着地毯,有皮革制的沙发跟桌椅。嵌在墙壁上的暖炉里,火焰正在燃烧着。 「来,到这边来。我来泡咖啡。肚子饿不饿?我有好吃的派。」 听力河这么一讲,他们才觉得肚子饿,饿到空空的胃已经痛起来了。 「是什么派?我喜欢吃肉派。」 「没你的分。」 力河朝着老鼠挥手。 「真过分耶,连这个都有差别待遇啊。」 力河无视老鼠,消失在紧邻的小房间里。 没多久,飘来咖啡的香气。 「又有咖啡又有派,真想不到耶。」 从NO.6逃离出来之后,紫苑几乎没吃过什么奢侈品。 老鼠环视房内。 「是啊,意料之外的奢侈品。这个房间也装潢得太豪华了……看来借狗人打听到的情报是真的了。」 「如果是真的话……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 「我母亲曾跟我说过,她说我父亲没钱又爱玩女人,而且已经到了快要酒精中毒的地步……」 「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嗯,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男人……但,也是一个超级温柔又诚实的人。」 「说那什么话嘛,你妈还眷恋那个男人吗?」 「我不知道……但是跟她讲得很像耶。」 老鼠看向小房间的门,夸张地耸耸肩。 「我是不觉得他温柔又诚实啦,不过爱玩女人又快酒精中毒倒是真的。听你这么一讲,还真的觉得你们的眼睛有点像……不过这里无法做DNA监定,所以也无法断言……紫苑,你的脸色很差喔。」 「我还好……只是肚子太饿而已……」 「别逞强,换做是我,想到有那种爸爸,我也会觉得不舒服,也许会发烧呢!」 「发烧?你还好吧?」 力河将托盘放在桌上,上面放着咖啡、派跟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看得他们口水直流。 「火蓝以前也非常喜欢派。她也喜欢面包跟蛋糕。」 「她现在也很喜欢,目前就靠卖面包维生。」 「卖面包……这样啊,原来如此。」 紫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还记得樱桃蛋糕吗?」 「樱桃蛋糕?不记得……你想吃樱桃蛋糕吗?」 「不是,我母亲曾对我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我父亲喝醉酒,买了三盒樱桃蛋糕回来……而且每一盒里面都有一整个蛋糕,他们一起吃了蛋糕。」 力河拿起装有琥珀色液体的酒杯,眯起了眼睛。 「这样啊……火蓝有这样的回忆啊……只可惜我没有。我没买过樱桃蛋糕,也没跟火蓝吃过蛋糕,我甚至不曾住过NO.6。紫苑,我并不是你的父亲。」 吞下派,老鼠戳了一下紫苑的肩膀。 「听到了没?太好了,紫苑,你安心了吧?」 「什么叫太好了?伊夫。」 「就是那个意思啊。」 紫苑拿出火蓝的纸条。 LK-3000附近,拉其公寓3F,不确定 火 「我是照着这张纸条找到这里来的。」 力河凝视着火蓝在匆忙下写的纸条。 「这是我……在逃离NO.6后没多久,母亲捎来给我的。她认为也许你现在还在这里。你跟我母亲是……」 「是朋友吗?」 这个问句卡在喉咙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眼泪从力河的眼里滚了出来。 「火蓝……她没有忘记我……她还记得我……好怀念啊,是火蓝的字……」 低垂的头、健壮的肩膀都微微地颤抖着。 「喂,这位大叔真爱哭耶。都几岁的人了,真难看。」 老鼠再一次戳了戳紫苑的肩膀。 「罗嗦,我不能哭吗?你还不是常常在舞台上又哭又叫的。」 「那是演技啊。还是说你现在也在演戏?」 力河的泪眼瞪着老鼠,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从厚重的书架深处拿出一本相簿,抽出一张照片,放到紫苑的面前。 「火蓝跟我。」 年轻美貌的母亲穿着无袖的洋装微笑着,旁边站着比现在瘦很多、体型结实还留有少年面容的力河。 「几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当时火蓝还是学生,她对我写的专栏很有兴趣,就到报社来找我。报社大楼的三楼是我工作的地方,那一天我刚采访回来,就看到她坐在那里。那天不但下雨还打着雷,但她还是专程来了……」 力河吸吸鼻子。 紫苑跟老鼠互看了一下,老鼠故意长叹了一声。 「大叔,你曾经做过报社记者吧?讲话能不能稍微有重点呢?也就是说,紫苑的妈妈跟你第一次见面是在拉其公寓报社的三楼,对吗?」 「没错,我们很谈得来……跟火蓝在一起很愉快。我想我爱上她了……那个时候NO.6并没有像现在一样封闭,往来是很自由的。虽然我还是一名新进的记者,但是我已经嗅到NO.6的古怪了。」 「嗅到了吗?原来大叔觉得那个城市古怪啊。你以前鼻子还满灵敏的嘛,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失效了吧。」 力河瞪着老鼠的脸,表情微妙地扭曲着。 「伊夫,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是你的粉丝。我第一次去看你的表演时,你站在舞台中央朗读诗,我记得是韩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一八九一,法国诗人。(醉舟(Le Bateau Ivre))是他的代表性长诗之一。)的诗……当时我立刻就迷上你了,被你的声音吸引了。」 老鼠舔了舔被派油弄脏的手指,跷起脚来。 「『不,我已流了太多泪!黎明令人痛苦,月夜总是残酷,昼如此苦涩,我麻痹在可悲的爱情中,沉醉不起。啊!粉碎吧!我的脊骨。让我葬身海底吧!
』紫苑,你知道这个吗?」 「应该是《醉舟》的一小段吧。」 「厉害喔,很明显的成长唷。大叔,要不要我多念一段呢?」 「够了。那个舞台上的你非常棒,但眼前的你是一个令人讨厌又狂妄的小子,我真不想相信你们是同一个人,所以你给我闭嘴。」 「别生气嘛。」 老鼠放下脚,收敛起表情,声音也不再有抑扬顿挫。他发出平坦、低沉又稳重的声音,跟刚才完全不同。 「原本,包括NO.6在内的六个都市,都是以未来型样板都市为出发点建设的。因为战乱跟大量消费的化石燃料排放出二氧化碳,让气象频频异常。最初的出发点,是想在荒废的土地上寻找将来适于人类生活的方向,才建设了这些样板都市……本来是计划各都市寻找适合各自的地理条件,包括地形及气候等等,采用安全及可能量产的能量,来代替化石燃料及原子核能,并负责开发研究从奈米规格到宇宙规模等的科学技术。 「最终目标,是希望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不会受到威胁……没有战争、没有灾害,也没有疾病……NO.6是建造可以不被威胁、安稳地生活下去的世界的一步,也可以算是希望的入口。不过,我说的都是最初的构想。对不对,大叔?」 力河一口气喝光残留在酒杯里的威士忌,轻咳了几声。 「原来你会朗诵的不只是古典文学而已啊,伊夫。经理不知道你的本名、不知道你几岁,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只说你是突然出现的异乡人。但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流浪的表演者。真的很令人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 「以后再研究我吧。照这张照片的时候,还是人们深信NO.6是全人类希望的时候吧?但是你却怀疑了,我觉得你的鼻子很灵喔。」 「我当上记者的时候,NO.6已经开始出现变化了。一方面招募优秀的人才,充实研究机构,但是另一方面却开始限制情报的公开以及言论自由。我怀疑这样真的会成为一个理想城市吗……?没错,你这狂妄的小鬼说得没错,当时我的鼻子的确很灵,嗅到了还看不太清楚的东西。就在我还迷迷糊糊的时候,NO.6的防御墙渐渐扩张,愈来愈坚固,跟外部的往来变得愈来愈困难,最后没有市府的许可书,就无法进出。变化的速度非常快。像我这种记者,最后再也无法进出NO.6,报导及采访的自由轻而易举就被毁掉了……当然,我再也见不到火蓝了。老实说,不能见到火蓝,比不能采访还要让我痛苦。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四周全成了侍奉NO.6这个城市之用的场所:农耕、畜牧、森林,这里则成了垃圾桶;贫困、斗争、疾病、暴力,NO.6不要的肮脏东西全都集中在这里。我想你们应该不知道,这里以前根本不是一个叫做西区这么乏味的名字的地方,这里虽然不大,但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然而现在却被当成垃圾桶。什么希望嘛!听到神圣都市我就觉得受不了,根本就是一个到处撒毒的恶魔。」 「忘记最初的志愿,无止尽地堕落。原来人跟都市都一样。」 老鼠喝光咖啡,瞄了一眼讲完话的力河。 力河很不高兴。 「你那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堕落了吗?」 「你敢说你没堕落吗?」 紫苑看了看老鼠的侧脸,他发现老鼠在挑衅,而力河也接受他的挑衅。 「你想责备我成了这样的酒鬼吗?想责备我编什么全是裸体的杂志、整天泡在酒里,到最后还差点死在女人的手上吗?」 「讲话真酸啊,大叔,但是在这个地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生存下去的。」 「那是当然。」 「问题是这间豪华的房间、温暖的屋子和美味的食物,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到手的。我不认为区区的黄色杂志能为你赚到这么多钱……也就是说,你掌握了生财的好门路,对吧?」 老鼠微笑着,彷佛仲裁的神明般,那种傲慢又高雅的微笑。 「我听说NO.6的高官会定期偷偷到这里来。」 力河无言地动了动嘴巴。 「听说你会依照那些男人的要求,替他们找女人。我想你当记者时代建立的门路派上用场了吧。你从那些男人手中赚取高额的报酬,过着奢华的生活。那些男人都在刚才你自己设骂为恶魔的那个城市里,位居高官。你巴结奉承他们,从他们身上获得好处,啃食那些为了逃离饥饿及寒冷,不得不出卖肉体的女人。这不能算是堕落吗?」 力河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他的模样平静得有些诡异,暖炉的火照得他的右脸红通通的。 「你从哪里……听到的?」 「狗告诉我的。」 「狗?」 「有一只狗听到你跟一个男人在楼下说着悄悄话。之后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从出入管理办公室的特别关卡开车进入NO.6。能进出西区跟NO.6之间的人并不多,只有携带高官用特殊证明卡的人才有资格,如果不是的话,就会在关卡被炸毁。」 紫苑非常惊讶,真的好像在看舞台剧一样。被火焰染红的男人脸上,完全看不出表情。 突然,男人开口了。 「那么,你要加入吗?」 「加入?」 「NO.6是一个很无聊的地方,甚至不允许堕落,是一个不容许乞丐和妓女存在的地方。大家都觉得厌倦了,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撒钱玩女人,确认自己属于特权阶级;玩够之后,再回到无聊的地方。这些人就是我的客户。」 「生意兴隆,不错嘛。」 「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那些人的欲求像个无底洞,不断有新的要求,一下要褐色皮肤的女人,一下要背后有整面纹身的少女,真是罗嗦。」 紫苑低头不语。听力河说这些事情让他非常痛苦。 NO.6是个表面美丽的都市。虽然他现在有点犹豫,不知道那样能不能算美。然而,市内的一切全都整整齐齐,建筑物跟大自然都没有过剩,维持着平衡,所有人都非常稳重又有礼貌。 可是,完美的背后却隐藏着这样丑陋的现实。 他的视线对上了照片中的火蓝。 妈妈,我们过去生活的地方,你现在还居住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戴着美丽面具的怪物。妈…… 「所以,你要我帮忙找女人吗?」 老鼠冷酷地说。 力河笑了,笑得猥亵又恶心。 「怎么会!我怎么会这么浪费呢!其实从我第一次去看你表演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了。如果你肯下海的话,一定能赚大钱。轻而易举就能让那些觉得无聊的大官们双手奉上金钱。如何?与其在那种漏风的小剧场工作,不如一起赚大钱吧?」 「你要我接客吗?大叔,我看酒精已经开始侵蚀你的脑袋了吧。」 「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不过就是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演员,反正以前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吧,你就别再装清高啦。」 「住口!」 怒吼的是紫苑。 他拿起咖啡杯,也不顾里面还有咖啡,就一把丢向力河,然后冲过桌子,抓住沾有咖啡的衬衫,以全身的力量压了上去。 力河哀嚎了一声,随即倒地。 「你说够了没!居然讲得出这么卑劣的话!道歉,快道歉!」 紫苑骑在力河身上,不断地摇晃他。 力河的后脑勺多次撞到地板。紫苑抓着他的衬衫,勒住他的脖子。 「好难过……紫苑,你住手…我不能呼吸了……我道歉,你快放手……」 「罗唆!不要脸的人……你要知耻,知耻啊!」 有一双手从紫苑的腋下伸了进来,将他往后拉。 「紫苑,到此为止吧,你再不放手,大叔就会挂掉的。」 力河弯曲身体,不断咳嗽。 「我被你吓到了。」 老鼠从后面抱着紫苑,轻声地这么说。真的被吓到的声音。 「没想到你会动粗,原来你也会气到失去理智地揍人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想也是,你的心跳得很快喔。」 紫苑转头,甩掉老鼠的手。 「你为什么不生气?」 「生气?如果那种戏言就能激怒我的话,那我可能一年到头都在生气了。我习惯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啊。」 「笨蛋!」 「笨蛋……紫苑,你干嘛那么激动啊?」 「笨蛋!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耶,不要说你习惯了……怎么可能会习惯嘛……」 紫苑的眼眶红了。 他不想让眼泪流下来,正打算闭上眼睛,然而还是阻止不了。 「紫苑……别哭啦。为什么要哭?真是的。」 「他……侮辱你。」 「啊?」 「这家伙侮辱了你。讲了那么难听的话……把你跟NO.6那些肮脏的家伙相提并论。可是你却说没关系,也不生气……这让我更觉得难受……好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鼠本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他拉起桌巾的一角递了过去。 「只有这种东西了,你将就一点,把脸擦一擦。」 「嗯。」 「紫苑,被侮辱的是我,不是你。不要为了别人哭,也不要为了别人打架。哭泣跟战斗只能为了自己。」 「我听不懂。」 「我想也是……有时候我真的很难跟你沟通。你看,鼻涕都流出来了,擦干净点吧。」 「嗯。」 「我实在很难理解你,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了解你吧。虽然近在眼前,却又好像远在天边,所以……」 紫苑后方的力河站起来了。 「抱歉打扰一下,那条桌巾是丝绸的.好不容易才到手,别拿来擦鼻涕。」 然后,他又看了看紫苑。 「你生起气来的睑跟火蓝一模一样,我觉得好像被火蓝骂的感觉,虽然她从来没有那么粗暴地对我怒吼过。」 接着,他又对老鼠低头致歉。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被打也是应该的。看来我这个人真的彻底腐烂了。」 「并不是腐烂,而是酒暍太多了。」 老鼠轻轻地推了推紫苑的背。 「今天到此结束吧。回去了。」 「好,不过我要先收拾一下。」 老鼠笑了。 「你真的是一个有教养的少爷。」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收拾。」 紫苑捡起咖啡杯,老鼠也伸手收拾散落一地的相簿跟盘子。突然,他整个人僵住,呼吸也停止了,就这样一动也不动。 「老鼠,怎么了?」 「这个是……」 老鼠微微颤抖,手指着一张照片。 照片似乎是从相簿里掉出来的。 力河眯起眼睛看,说: 「什么东西?喔,这个啊,」 照片里以火蓝为中心,有几名男女。 「这是我最后一次去NO.6时照的照片,上面是火蓝跟她的朋友们。」 「这个男人……」 老鼠指向站在火蓝旁边身高颇高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谁呢?好像说是在生物研究机关……看起来很优秀吧…… 嗯~~我想不起来了。他当时并不起眼。伊夫,你认识这个男人?」 「应该。」 「你们有什么关系?」 老鼠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回答说: 「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第二卷 4 冥府的天使 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对你的爱变成束缚在我脖子上的重石,让我不断地沉沦。然而,我却无法舍弃它,因为没有它,我就无法活下去。 (《樱之园》第三幕,契诃夫,神西清译,新潮文库) 就在火蓝要拉下铁门前,那个小女孩来了。 「阿姨,还有玛芬蛋糕吗?」 小女孩大概还不到十岁吧,圆圆的脸很可爱。 「起司口味的卖完了,葡萄干的还有一个。」 「我要。」 「好,莉莉,你等一下喔。」 火蓝将盘子上剩下的玛芬,跟一个甜甜圈一起装在袋子里。 「甜甜圈送你。」 「阿姨谢谢你。」 莉莉将铜板拿给火蓝。 她应该是握得很紧吧,原本应是冰冷的铜板有着跟人肌肤一样的温度。 莉莉看到袋子里有两个面包,非常高兴地笑了。 「莉莉是阿姨的常客啊。下次我会多烤一些起司玛芬。」 「阿姨,你不会关掉这家店吧?」 莉莉拾起头,认真地这么问。 「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妈妈说,阿姨可能会把这家店关掉……还好你说不会,太好了。」 圆圆的脸庞浮现安心的笑容。 火蓝蹲下来,抱住小小的身躯。 「谢谢你,莉莉,谢谢你担心我。」 柔软的身体、温暖的存在,这小小的身体的确抚慰了她。 「爸爸妈妈也很担心,他们说,如果吃不到阿姨烤的面包或蛋糕该怎么办。车站前面的蛋糕店又难吃又贵,而且那里的人好凶喔。」 「真的吗?」 「嗯。前不久,店里放着很大的纯白色蛋糕,很像一座玩具城堡,我跟瑛衣,阿姨你认识瑛衣吗?」 「不认识。」 「她是我朋友,很会吹泡泡喔。我跟瑛衣跑去偷看,因为很漂亮。」 「你跟瑛衣两个人跑去偷看蛋糕啊。」 「对啊,结果那里的叔叔好凶,叫我们不要用脏手摸玻璃。我们只有看而已,又没有摸玻璃。」 「好过分喔!」 「瑛衣先骂他猪头!小气欧吉桑!我也跟着骂猪头!小气欧吉桑!然后我们两个就逃走了。」 火蓝不由得笑了出来,她好久没笑了。 她亲了亲莉莉的脸颊。 「阿姨没办法做出跟城堡一样的蛋糕,不过莉莉生日的时候,阿姨一定烤一个纯白的蛋糕送给你。」 「真的吗?」 「真的啊,请瑛衣也来吃。」 「谢谢你,阿姨。我喜欢樱桃蛋糕。」 樱桃蛋糕……紫苑也喜欢…… 莉莉挥挥手,离开了。 火蓝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天色中,才拉下铁门,然后就直接呆坐在椅子上。 自从紫苑离开后,迎接黄昏变成一件很痛苦的事。今天也不见紫苑回家,她陷入深沉的失望,失望转变成沉重的疲惫,连动一动手指都懒。 「紫苑……」 她喃喃自语、无声地呼喊,有时候几乎快要叫了出来……她不知道一天叫了多少次儿子的名字。 听到治安局以暴动和杀人嫌疑的罪名抓走他时,火蓝几乎要发狂了。 「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嫌犯了。」 治安局的职员对她说这句话的那天夜晚,火蓝就预料到儿子的死。 紫苑不可能跟杀人扯上关系,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治安局不可能接受一个母亲的说法,这一点她也明白。 在犯罪发生率几乎等于零的NO.6里,没有裁决审判的制度,被治安局逮捕、拘留,就表示确定罪行的意思,不容许否认罪状,也无法上诉。 他已经被关进监狱里,即将以一级VC的身分,被判处终身监禁,或是根据特别法执行死刑。 治安局的职员所说的话并不夸张,也没有扭曲,只是陈述事实。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下次,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再出现时,就是儿子行刑之后的事了吧…… 这时的火蓝才亲身体会到绝望的存在。 周遭的声音消失,色彩褪去,她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眼前只剩下黑暗,绝对不会有黎明到来的黑暗。 看不到苦痛的尽头,就是绝望吗……? 我失去了所有。 突然,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如果去求那个男人的话,也许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突然出现的微弱光线,瞬间就消失了。 不行,没有时间。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里,她没有时间去找,祈求他救救她的儿子。 她突然觉得恶心,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她全身是汗,全身无力。只能爬进仓库,倒在紫苑的床上。治安局的职员几乎将紫苑所有的东西都当作证据没收了。 我就在这个黑暗的仓库角落死了算了,就这样闭上眼睛,随着那孩子去吧。与其残酷地活下去,我宁可选择稍微苦痛的死去所带来的安稳……我还没坚强到能够一个人独自在这样的漆黑中活下去。 「吱吱。」 耳边好像有什么在叫。 想太多了。 即使不是想太多也无所谓。我已经…… 她的耳朵被咬了,隐隐作痛。 火蓝起身,看到一只小老鼠逃到仓库的角落。 ——为什么会有老鼠……? 她吞了一口口水,摸摸自己的耳朵,的确有点出血。 虽然这里是下城,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很少看到宠物以外的动物,更别说是老鼠这类的生物了…… 「老鼠。」 火蓝的心脏跳得很快。 老鼠。 紫苑不止一次这么喃喃自语过。 喝着可可亚、眺望着被风摇晃的树木、抬头望着夕阳的天空,他都曾经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一切都从那天开始,发生那件事,导致他们从「克洛诺斯」被驱赶到下城的那一天起。 事情就是紫苑因为窝藏重罪犯VC,而收到当局的调查与严控。 藏匿VC、帮助VC逃亡是重罪,然而政府念及他只有十二岁,于是特别酌量减刑,只剥夺了他的特权资格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火蓝对「克洛诺斯」并没有太大的眷恋,也不觉得在下城生活很辛苦。虽然外界认为紫苑太冲动,怒骂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她仍然相信紫苑有自己的想法跟信念。 虽然紫苑在智能上被认定是资优生,得到市府的厚待,但是也许她早就察觉到儿子总有一天会将感情放在理智前面,会将在自己的意志下掌握到的未来放在被保证的未来前面。所以,关于那件事,她什么也没多问。 只不过,她曾有一次问过老鼠的事情。 「老鼠是谁?」 「什么?」 「老鼠是人的名字吧?」 会认为是人名,是因为儿子的口吻很柔和,感觉有点怀念、有点心疼、有点悲伤,甚至有点祈求的味道在。 呼喊真正的老鼠,应该不会用那种口吻吧。 「你失恋了吗?」 「怎么可能,妈,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给我那种感觉啊。」 「不是啦,完全不对。」 紫苑很罕见地慌了起来,脸也红了,连汤匙都掉在地上。 没错,火蓝还记得。老鼠…… 她站了起来。心跳已经恢复正常,身体也轻盈了起来。 希望,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还有希望。她调整气息,往前迈进的意志渐渐苏醒。 小老鼠在面粉箱旁打转,一看到火蓝走过来,动了动头,从嘴里吐出胶囊后,便消失在仓库里面。 胶囊里有一张纸条。 紫苑没事,请放心。他已逃到西区,请注意当局的监视网,回信交给此鼠。若他平安,是褐色老鼠,若他出事,会以黑色老鼠告知。老鼠微薄的希望之火被点燃了。 火蓝紧紧捣住自己的嘴巴,不然她怕自己会高兴地叫了出来。 活着,那孩子还活着,我还有机会见到他。 火蓝深呼吸,若无其事地看看四周。 如果正如纸条上所写的,紫苑活着逃到西区去了的话,这个家一定受到了当局的严密监视:超小型监视器、窃听装置、电波接收装置。她知道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走到仓库的里面,在果酱箱子旁边,拿起包装纸匆匆留言。 看到西区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朦胧地浮现一个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应该是拉其公寓的…… 火蓝还记得,他是一个好人。 如果去找那个人的话… 可是……有好多话想对紫苑说。 紫苑,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别担心妈妈,只要你还活着,妈妈就不会有事。你不能死。 但是,现在写这些,心情也于事无补。 「吱吱。」 小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火蓝的脚边,似乎在催促似地挥动着胡须。 火蓝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她并不知道监视器到底装在哪里。她快速地写,然后卷起来,丢到地上。 小老鼠咬到之后,马上消失了。 如果追在老鼠后面,是不是能见到紫苑呢? 火蓝这么想,但是她立刻抛开这个想法,离开仓库。 就在这里等吧,等到那孩子回来。 就在这里等吧,这很容易的。那孩子还活着,现在人在西区。 只要他活着,就能等下去,因为还有一丝希望,还没输。 还没输……我打算跟谁斗呢? 火蓝稍微露出笑容,抬起头离开仓库。 自从那一天起,又过了快一个月了吧。 这当中小老鼠只出现一次,是茶褐色的老鼠。也就是说,紫苑平安无事。 火蓝放心了,但同时她也感到痛苦,只怕下一次出现的是黑色老鼠。 没有什么可以保证紫苑平安无事。 好想见他一面。 最近火蓝常常做梦,梦里的紫苑还很小,如果不牢牢牵住他的手,火蓝就好害怕失去他。
我不会放手的。 虽然火蓝强烈这么想着,但是幼小的孩童还是从母亲手中抽出手,往外跑。 「紫苑,等一下。」 不可以去那边,那边危险,非常危险…… 「紫苑!」 火蓝在自己的叫喊声中醒来。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有时候还会因为心悸、喘不过气来,或是头疼而痛苦呻吟。但她还是继续烘焙面包、开店,只为了像莉莉这样的孩子会来找她。 即使紫苑被逮捕、拘留的消息曝光了,周遭的人的态度也几乎没有改变。 去工地上工之前,一定会顺道来买早餐用的葡萄面包跟三明治的中年劳工、一个礼拜只来买一次胡桃蛋糕的高职学生、每天早上来买一斤刚出炉的吐司的家庭主妇,大家都很高兴火蓝继续经营面包店。 「吃阿姨烤的面包会觉得很幸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幸福。」 「如果吃不到你的葡萄面包,我的人生就无聊透了。别剥夺我最重要的乐趣喔,火蓝小姐。」 「你是开面包店的吧?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烤面包喔,我会等你,每天早上大家也都会等面包香从巷子里传出来。」 许多人温暖的话语支持着她。 因为无法确认儿子生死:心中忐忑不安快要崩溃,就在他人的言语下,勉强撑了下来。 因此,她咬着牙烘焙面包,制作蛋糕。 但是,夜晚的到来仍让她非常痛苦。如果正好有年轻人通过店门口的话,更会让她觉得痛苦,甚至让她想放声大哭。 火蓝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吱吱。」 她抬起头,发现展示用的玻璃柜下方,有一只小老鼠正扭动着鼻子,是茶褐色的老鼠。 「你来了啊。」 小老鼠看看四周,然后从嘴里吐出一个胶囊。透明的胶囊里放的是什么东西,火蓝很直觉地就懂了。 她马上冲向玻璃柜。小老鼠被火蓝吓到了,连忙躲到房间的角落。 火蓝以颤抖的手一边斥责自己,一边打开胶囊,里面放着一张摺得小小的纸条。妈,对不起。我还活着。 稍微往右上翘的笔迹,确实是紫苑的字。 妈。 文字变成了声音,回响在火蓝的耳里。 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 不但活着,还写了纸条给母亲。 小小的纸条上,只有短短的几个文字,但是这已经足够让火蓝喜极而泣了,她无法停住自己的泪水,不断地用手擦拭。 他现在的情况一定很困难吧,也许很困惑、很痛苦,但并不是不幸的,简短却力道十足的文字这么诉说着。 妈妈,不要担心,我并不是不幸,绝对不是不幸。 火蓝用围裙擦拭眼泪,她暗自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哭泣。 下次再哭泣的时候,便是用这双手紧紧拥抱紫苑的时候。在那一天到来为止,绝对不再哭泣,也不再怨叹。 每天烘焙面包、卖面包、做生意、打扫店里、买花装饰店面,她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做自己的工作。 「明天开始增加玛芬蛋糕的种类,对了,当作孩童折扣日好了。」 火蓝点点头,然后从玻璃柜中拿出咸味的圆面包。那种面包是上面撒着起司粉去烤的,即使冷了也很香很好吃。因为价格便宜,所以卖得还不错。 这一个是今天烤好的最后一个了。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老鼠。」 她将面包剥成一小块一小块,丢到小老鼠的面前茶褐色的小老鼠先是盯着面包好一阵子,又闻了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吃。 「老鼠是你的饲主吗?可以帮我告诉他,我很感激他吗?请他有机会一定要来吃面包,他爱吃多少都可以,当然,你也一起来。」 突然,有人敲门。 并不是很激动的敲,而是有点顾虑地叩叩叩地敲。但是,这样就够让火蓝的心脏吓到快跳出来了。 糟糕!这个家说不定已经被治安局监视。 她忘情于紫苑的信,都忘了这一点。 治安局?说不定会没收这封信…… 像「克洛诺斯」一样完善的警报系统,这里没有。 没有警报器、没有监视器,也没有加装识别感应器的锁,只有嵌着薄薄玻璃的 门、铁门,以及旧式的手动锁。如果是身强体壮的男人的话,一个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撞门而入了。 火蓝将信捏在手心,如果万不得已的话,她打算吞下去。 敲门声仍旧持续着。她慢慢地站起来,紧紧握住双拳。 「有人在家吗?」 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抱歉,有人在家吗……?」 尾音听起来像是有点哀求的声音。 瞬间,火蓝的脑海里浮现喜欢胡桃蛋糕的学生,然而似乎不是。 她按下铁门的开关。 门上的玻璃的另一端,站着一名纤弱的美丽少女,她穿着一件几乎和昏暗的天色差不多颜色的灰色短外套。 火蓝记得这张抬头看见她便微笑的脸。 「哎呀,沙布。」 火蓝急忙打开门。 伴随夕阳下吹拂着的风,少女一踏进店内,便说「好香喔!」然后低头向火蓝打招呼。 「阿姨,好久不见了。」 「是啊,几年不见了,你变得好漂亮,阿姨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我以前很像男孩子,常常被误认呢。」 沙布带着两颊的酒窝笑了。一如往昔的笑容。 她跟紫苑一样,都在市府的幼儿健诊时,智能面被认定属于最高层次。他们同为智能选拔班级的同学,到十二岁为止,都在同一间教室学习。 听说沙布的双亲很早就过世了,她一直跟祖母两个人相依为命。 自从他们被驱离「克洛诺斯」之后,只有沙布一个人依旧跟紫苑来往,也曾来过这家店一次,当时她的脸上还留着女孩的天真无邪。 如今,拿下脖子上淡粉红色围巾的沙布,皮肤十分有光泽,表情也很柔和,无意识中露出将来会出落成大美人的一面。 「但是,你不是被选为交换学生,到其他都市去了吗?我好像听紫苑提过啊……」 「我回来了,因为我祖母去世了。我才刚到那边,就接到联络,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 「你祖母……」 那么,这孩子失去了最后一名亲人了。 「沙布……阿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要节哀顺变。」 这孩子也尝到了那样的绝望。一个人在无止尽的黑暗中,品尝那样的孤独……她还这么年轻啊。 「有什么阿姨可以帮忙的吗?沙布,阿姨能为你做什么吗?」 「有的。」 沙布站在火蓝面前,直直地凝视着她。沙布并没有沉溺在悲伤中,也没有怨天尤人,隐约露出强韧的目光中,带着只有少女才有的眼神。 「我有事拜托阿姨。」 「什么事?」 「请告诉我紫苑在哪里。」 火蓝吸了一口气,回视沙布的眼睛。 「阿姨,拜托你,请告诉我。他还活着,对吗?他并没有被关进监狱里。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着急地逼问着的口吻。 火蓝更加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小纸条。 「沙布,你知道紫苑的事情吧?」 「我只知道当局报导范围的事情,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报导所说的全都是骗人的。」 「沙布……」 「说紫苑因为怨恨而人格扭曲,计划随意杀人,这根本就是天大的谎言。他的人格并没有扭曲,也没有怨恨任何人。」 火蓝拉着少女的手,走进仓库。 「这里似乎没有监视器,也没有窃听器,不过,我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沙布的眼睛亮了起来。 「被监视,也就是说紫苑并没有被抓到,对吗?他已经逃到某个地方去了,对不对?他平安地逃脱,现在还活着……阿姨,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看起来很平静……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虽然瘦了,但是并不绝望,不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会有的表情。」 「观察得这么仔细啊,你可以当名侦探了。」 「阿姨,紫苑还活着吧?他现在很好吧?」 火蓝与少女相互凝视,不发一语。 沙布是不是接受了当局的要求,前来刺探紫苑的藏身之地呢?火蓝心想。 答案是否定的。 市府当局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根本用不着派沙布来,只要使用强制自白剂,就能轻易地从火蓝口中间出情报。 市府当局真的想抓回紫苑吗? 火蓝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因为心力交瘁,脑中一片混乱,所以她之前从没想过这一点。 不过是一个少年,能逃到哪里去呢? 如果市府当局全力追缉的话,想要逮捕他,应该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才对。就算紫苑丢掉了ID卡,还是能利用卫星侦探系统找出他的所在地,只要他不是永远潜伏在地底下,是不可能逃过高精密的探测卫星的。 「阿姨。」 沙布的手抓住火蓝的手腕。 「紫苑在NO.6外面吧?」 「对。」 「果然……我没猜错。如果待在市内的话,到处都有监视系统,他不可能躲得过……」 「沙布,现在的侦测卫星的解析度是多少?」 「最新的是五十公分以下。听说透过地上的操作,还能放得更大,也就是说,可以很清楚地捕捉到地面上的人的身影。」 聪明的少女似乎猜到火蓝的想法,停顿了一下之后,又继续说。 「只要输入紫苑的资料,就能自动侦测出来,只要他人在地面上,就不可能找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孩子现在是潜伏在地底下吗?还是……」 还是外貌变得跟资料大大不同……有这个可能性吗? 「阿姨……我觉得只要紫苑在这个城市的外面,应该就会很安全。」 「安全?」 火蓝重复了沙布说的话,因为她不懂沙布的意思。 「我也不会说,只是我的第六感……我们从没学过如何用言语表达感情或是感觉,但是出了这个城市之后,我感受到一些事……」 沙布的口吻开始变得结结巴巴,她拚命地想找出适当的语书来表达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非理论性的东西。 「我觉得……这个城市非常封闭,感觉是很自闭的,只想在自己里面结束所有的事情,对外界的事情几乎没有兴趣也不关心。」 「这个城市是这样的啊。」 「是啊,我这么觉得。所以,我觉得只要紫苑在这个都市外面,即使他是多么重大事件的嫌疑犯,市府当局都会放任不管的。可是,只要他回到市内,就会立刻遭到逮捕。」 「也就是说,紫苑无法回来的意思吗?」 「如果这个城市不改变的话,就回不来……这是我的感觉。」 「沙布,你的话好残酷。」 沙布摇摇头,再度抓住火蓝的手。 「阿姨,紫苑现在在哪里?」 「西区,我只知道这些。」 「西区……这样啊。」 沙布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视线徘徊在空中。 接着,她向火蓝深深一鞠躬。 「阿姨,谢谢你,很高兴再见到你。」 这次,换火蓝抓住少女的手了。 「等一下,你问紫苑在哪里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他。」 火蓝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抓住沙布的手。 纤细的十六岁少女沉默地站着。 「沙布……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西区是怎样的地方吗?」 「不知道,我听说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但是,我要去。」 「可是,可是……你刚才不也说过了吗?也许出去是可能的,然而,想要回来的话……」 「我不在乎,即使再也回不来,我也不后悔。如果紫苑在西区,我就去西区。」 「沙布。」 「我想见他,很想见他。」 沙布的眼眶泛泪,她紧咬下唇忍着。 好坚强的孩子,这个年纪就知道如何忍住泪水。 火蓝伸出手臂,将少女拥入怀中。 「谢谢你,沙布。」 「阿姨……」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单一个人,一个人在忍耐着……还好,有你在,原来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想着紫苑……谢谢。」 「我……爱他。真的,我一直一直爱着他。」 「我知道。」 「我不想失去他,我想待在他身边。」 「我知道。」 火蓝轻抚着沙布的背。 很久以前,我也说过同样的话,我遇到了一个深爱的男人,我不想失去他,祈祷能够一直待在他身边。 然而,我们分手了。 他留给我的,只有才刚出生的婴儿,我将这名男孩取名为紫苑。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礼物。 「女人即使失去男人,还是活得下去的。」 火蓝轻声地说。 听不太清楚的沙布抬起头,探询般地眨着眼睛。此时,一滴眼泪就这样从沙布的脸颊滑落。 「沙布,能不能相信那孩子?」 「什么意思?」 「相信他,那孩子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他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脆弱。」 「这一点我知道。」 「所以,先缓一缓吧,观察一阵子再说,我觉得我们不要擅自行动比较好。」 沙布用肩膀大大地叹息。 「阿姨,我可以再问一件事吗?」 「可以啊。」 「他的身边有谁在?」 意料之外的提问。 在紫苑身边的人。 一直没有现身,但是的确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呢? 「老鼠吧。」 「老鼠?」 「对,老鼠。我只知道这个。」 「是对紫苑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不知道,也许像我们两个一样重要吧。」 沙布微笑着说要回去了。 「等一下,沙布,答应我不做冲动的事,答应我你会等那孩子回来,好不好?」 少女依旧微笑着,然而眼中的光芒非常强烈,有着明确的意志。 「我最不善于等待。」 「沙布……」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我无法什么都不做,只是痴痴地等待。今天早上,我已经去办妥取消留学的手续,我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所以……我要去,我要去找紫苑,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去。」 火蓝摇头。 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但她还是要阻止,她不能让少女像飞蛾扑火般自投罗网。 「沙布,我虽然是紫苑的母亲,但是我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全部,也许该说不了解的部分比较多吧。然而,我确信那孩子绝对不希望你冒着危险去见他。如果因为这样让你有什么不测的话,那孩子会痛苦一辈子的,这一点连我也知道。所以……」 沙布抬起下巴,说话更坚决了。 「紫苑的想法跟我无关。」 「啊?」 「我很任性,我知道我自己非常任性。可是,我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等待紫苑,我好想见他,所以我要去找他,就是这样而已……我不是母亲,我无法像阿姨你这样坚强,我无法光凭着信任等待他……我不想后悔。如果,如果他就这样不回来的话……换我一辈子痛苦。我不要,我不要失去他。」 「可是,沙布……」 火蓝再一次在心底说。 可是,沙布啊,女人即使失去男人,还是活得下去的。 虽然会感受到身体的一部分就此枯萎的苦涩,但是女人仍旧可以抱着这样的伤痛活下去。怀抱着伤痛,有一天也能再度微笑。 所以……求求你,不要为了男人赌上性命,要为了自己而活。 该如何回应死心眼又固执的少女心?该如何说服她呢? 正当火蓝拚命地思索该如何说的同时,沙布转身走开了。 「阿姨,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不行,沙布,不要跟我道别。 「下次挑上午过来吧。」 火蓝对着灰色外套奋战着。 「上午?」 「对啊,我一整个上午都在烤面包。清早主要烤的是圆形面包跟吐司,接近中午也会烤一些甜点面包跟蛋糕喔,还会烤三种玛芬。你来吃吃看吧,我也有好喝的红茶。」 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 「对了,沙布,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来帮我?我可以教你怎么烤面包。我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如果你能来帮忙的话,那就太好了。」 火蓝知道自己讲的话很愚蠢。 然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如何让这孩子的心思不再放在紫苑身上?如何保护这孩子远离危险呢? 「阿姨,谢谢。我很喜欢吃玛芬蛋糕,希望有一天能吃到现烤的玛芬。」 少女挥挥手,踏上夜路。 火蓝沉默地目送少女的背影。 她的手脚都非常沉重,多次叹息。 少女的恋情为什么总是那么性急又专情呢?连相信对方,留在原地等待都做不到。如此激烈、如此奢求、又如此痛苦呢? 自己好像早就忘了那样的心情了。 火蓝再一次叹息。 当她关上门,正打算关灯时,发现了淡粉红色的围巾。被遗忘的围巾,彷佛传达着沙布的动摇。 没错,那孩子还在动摇。只要有一点点的不确定,也许就能阻止她。也许还来得及…… 火蓝双手握紧围巾,打开店门。 还没从小巷穿出大马路之前,沙布就发现自己忘了拿围巾了。那是祖母亲手编织的围巾。 现在的人认为毛线的触感佳,于是开始重新重视并流行手工编织的围巾跟毛衣,然而,在沙布还是小孩子的时候,NO.6几乎没有人戴围巾。只要穿着特殊纤维布做的内衣,就能随时保持肌肤感受到的温度。 别说围巾了,连薄外套跟手套都不需要。 编织是祖母的兴趣,祖孙两人不断地编织围巾跟毛衣。 她常常被同学笑。虽然大家都是菁英课程里的同学,但是他们只要找出些许的差异,就会藉此贬低或是看不起别人。 手工编织的围巾跟毛衣,是非常好的嘲笑对象。 「哇,这是上一个世纪的遗产吧?」 「我只有在博物馆里看到过耶。」 没有人懂得为他人着想,不懂人心,也不懂人性尊严。学校从没有教过。 大家都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被选中的人做什么都能被允许。 人有阶级之分,分为被选中跟没被选中的人。除了接收庞大的知识,享受完善最新设备的教室之外,他们只学到这一点。 然而,紫苑不同。 他知道尊重他人如同自己,他把自己跟他人都摆在同等的位置,是很特异的存在,至少沙布是这么觉得的。 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曾经夸奖过沙布穿的黑色毛衣,胸口跟袖口有近红色的粉红色线条毛衣。 「很适合你耶。」 当时沙布正在看桌上的LED显示萤幕,确认一天的上课内容,突然有人这么对她说,让她有点困惑。 「那件毛衣很适合你,看着看着,连我都觉得温暖了。」 「谢……谢谢。」 「不客气,不过我以前不知道呢。」 「什么?」 「原来黑色跟粉红色还满合的嘛,我真的不知道。」 不能算是对话的对话,只是唐突地跟她说了简短的几句话。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沙布的心里就出现了一名表情温和的少年。 好特别的人…… 好特别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有一天,这个人会选择跟我们不同的路走 吧。他会毫不留恋地舍弃当局所教育我们的那些自以为重要的事,他一定会放掉他所拥有的一切扬长而去。 沙布有这样的预感。 当紫苑通过最高教育机关特别课程的选拔考试后没多久,就被剥夺资格,并迁往下城的时候,沙布并不觉得惊讶。 不过是预感成真罢了,所以她并不惊讶。只是,她很想知道理由,很想知道紫苑偶尔透露出来的眼神所代表的意义。 他究竟在看什么?又在寻找谁? 拜托你不要让视线在远方徘徊,请看看眼前的我。 只不过是短短的两句话,她却说不出口,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 通信机器的性能日益精进,卡片型手机、穿戴式小型电脑、电子报纸都已经出现在现实生活上了,却丝毫派不上用场,无法成为向身边的人传达心意的工具,真令人痛心。 不知道如何告白的自己,还有眼前什么都感受不到的紫苑,都令她着急不已。 不过,她还是在留学前向紫苑表白了。她只能采取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非常直接的表达方式。 我想要你,一直想要你。 单纯又直接的讲法,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然而,这样的告白却立刻被拒绝了。 我一直当我们是好朋友。 这个答案真是太可笑了。沙布觉得好笑到很想大声笑出来,也有点难过。 迟钝、笨蛋、你几岁了啊、稍微成熟一点吧。 沙布在心中不断地谩骂着。 不过,她已经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这样就够了,她也能暂时松一口气。 两年后,留学
回来后再开始吧,等这个人长大两年后,再一次跟他面对面吧。自己的心意不会改变,会一直渴望着他。 可是,紫苑几乎不看沙布,他的心被其他事物占据,忘了沙布。她第一次看到冷静、稳重又沉默寡书的紫苑慌乱的样子。 紫苑的内心起了波澜,不再平静。 在车站内,纷扰的人群中,她试着追寻紫苑视线的彼端,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时候,自己没有捕捉到的某个人,就是紫苑在寻找的人吗? 现在那个人就在他的身边吧。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沙布如此确信着。去想那个人是谁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是一个未知的人物。 老鼠吧。 火蓝这么说。 老鼠? 对了,当时有老鼠。他们在车站分开之前,有一只小老鼠跳上紫苑的肩膀。 「老鼠。」 沙布试着喊喊看,然而脑海里却只出现研究实验用的白老鼠。 一阵风吹来。脖子有点冷,回去拿围巾吧。 当沙布正打算回头时,眼前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是沙布小姐吧?」 对方叫出她的名字。 她突然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制服,是治安局警备课的职员。 治安局的职员为什么… 「是沙布小姐吧?」 另一名男人询问相同的问题,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是的。」 「能不能看一下你的ID卡?」 确认沙布拿出来的I D卡之后,治安局职员们互看点头。 男人们的用字遗诃很有礼貌,但是却冷冰冰的,彷佛没有体温的机械音。沙布觉得更冷了。 「很抱歉,要麻烦你跟我们到治安局去。」 「啊?」 当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时,男人们已经从两侧抓住她的手了。 「请上车。」 「不要,放开我!」 沙布抵抗,但是男人们的手劲丝毫不放松。 「放手!为什么抓我?理由是什么?」 「去了就知道。」 他们的用字遗词开始粗暴起来了,似乎打算强行带走沙布。沙布放松全身的力气。 「我知道了,请不要这么粗暴。」 她往前走一步。 「啊!」 她假装被绊到,身体往前倒。 男人们的手放松了,就在这个时候,沙布撞向右边的男人。 因为出乎意料,所以男人踉跆了几步。 沙布挥动皮包,朝着另一个男人丢过去,然后乘机逃跑。 一定要逃跑,如果被抓到了,就再也见不到紫苑了。 被治安局强行带走的意义,沙布很清楚,就是再也见不到紫苑了。 小巷里出现人影,虽然还很远,看不太清楚,但是她看到了对方手中拿着白白的东西。 是淡粉红色的围巾。 「阿姨。」 沙布停下脚步。 阿姨,不行,你不能走过来。 就在她准备转身的时候,肩膀被抓住了,双手被折到背后。 好痛,正当她痛得要叫出来的时候,嘴巴被捣住了。 放手! 男人们没再说一句话,无言地抓住沙布。 恐惧布满了沙布全身。 好恐怖。 放开我!救命啊! 她挣扎地想要逃。她听到外套破了的声音,钮扣也被扯下,滚到地上。 救命,不要抓我,救命! 突然,脖子一阵冲击,沙布全身麻痹,失去了自由。 「不要……救我。」 沙布的意识渐渐模糊。夜晚的景色也开始朦胧了起来。 紫苑。 在喊出这个名字之前,沙布坠入了黑暗当中。 火蓝看到有几个人影在扭打着,也听到微弱的求救声。 她立刻知道是沙布发出的声音。 刚开始她有点害怕,不过还是立刻冲上去。然而,双脚却不那么听使唤,她跌倒了,还大力地撞到膝盖。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男人们已经将虚弱无力的沙布拖进车内。 在人烟稀少的路上,上演了一出如同皮影戏的默剧。可是,在等距并排的街灯下,上演的东西,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男人们并不是在虚构中演戏,而是在执行命令,无言地执行…… 治安局。 火蓝无法呼吸,就这样蹲在路上无法动作。她无法走动,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恐惧。 一名男子瞄了这边一眼,似乎看到了她。 火蓝缩成一团。她蹲的地方正好没有街灯照明,夜晚应该很难看见她,但只要对方戴着特殊暗视眼镜的话,那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在黑夜中仍然看得如同白天一样清楚,一定也能清楚看到火蓝的身影。 好恐怖。 但是,男人迅速地跳上车。漆黑的休旅车无声地发动,没几秒就消失在火蓝的视线之外了。 火蓝站起来,握紧围巾。 「沙布。」 她低声叫出名字,害怕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停颤抖。 火蓝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回家,关上门窗,微微的面包香,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沙布被治安局带走了,跟绑架一样地被带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抓那孩子? 因为紫苑?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不抓我,反而抓她?究竟为什么…… 不懂,完全不懂。 吱吱。 小老鼠从玻璃展示柜下露出脸来。它用前脚压着一块起司面包。 「老鼠。」 老鼠会帮助她吗?会救她吗?会抓住她伸出的求救之手吗? 火蓝朝着葡萄色眼睛的小生物伸出手。 第二卷 5 暗地里的危机 刚开始的第一、两天,我们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国家。到了第三、四天,我们指着自己的大陆。然后到了第五天,我们只想到唯一的地球。 (苏丹萨曼太空人,沙乌地阿拉伯) 当紫苑读完童话故事书之後,火蓝满足地叹了口气。 「好有趣喔。」 立克则是用鼻子哼了一下,摸摸才刚换好绷带的脖子,抱怨地说: 「我不觉得,兔子的故事一点都不好玩。」 「那立克想听什麽故事?」 「我想想哦……我想想看,我想听面包的故事,还有热汤跟炸地瓜的故事。」 「立克,你肚子饿了啊?」 火蓝朝着紫苑点头。 「他老是肚子饿,立克特别会肚子饿。」 「等一下……我去看有没有汤……」 是不是还有剩汤呢?能够让立克暂时填饱肚子的一碗汤呢? 火蓝站起来。 「不用了,我们不喝,要回家了。」 她拉着弟弟的手朝着门走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回头小声地说: 「谢谢你念书给我们听。」 「不客气。」 「我们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 「太好了。」 火蓝笑了,拉着立克往外走。 书堆阴影旁的老鼠伸了伸懒腰。 「你遗是这麽愚蠢。」 「愚蠢?我吗?」 「没有人蠢到不知道自己愚蠢,不知道有没有类似这样的俚语呢?」 老鼠站了起来,将超纤维布围上脖子。 「你打算施舍孩子们,把剩下的汤分给他们喝。」 「这样算愚蠢吗?」 「那些孩子是来听你念书的,并不是来求你施舍。要是你有从此不再让立克挨饿的自信的话,那倒无所谓,可是你只是心血来潮在有多余的汤的时候分给他喝,那麽下次他饿的时候,你怎麽办?你无法照顾他,对吧?如果没有责任感,在只能帮助他一半,那倒不如一开始就什麽都不要做。连火蓝都比你了解这个道理。她很聪明,自尊心又高,你看,她不是拒绝了你一时的慈悲心吗?」 紫苑瘫坐在椅子上。 老鼠说的话总是剃痛他。彷佛从他身上剥皮一样。一层又一层。剥掉自己的愚蠢、自己的傲慢、自己的迂回。 这些虚伪的皮肤被剥掉之後,出现的赤裸裸的自己的轻浮与骄傲自大。 老鼠走在紫苑的面前,一边戴上手套,一边继续说。 「第二个愚蠢,想听吗?」 「嗯,你说吧。」 「你答应他们明天再来。」 「这也不对?」 「明天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呀。」 紫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念书给他们听的意思吗?」 「没错。你的理解能力变快罗。你是被通缉的人,昨天又在外面游荡,就算被采测卫星找到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治安局警备课一些无所是事的人,现在已经朝着这里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别说你明天想念书给他们听了,运气好的话,你已经被关进监狱的独居房,运气差的话,你再也无法开口讲话,也就是说,你早就死了。」 紫苑看着老鼠已经戴上皮手套的手。 即使在讲这种话的时候,老鼠的手的动作依旧优雅。如果模仿得来的话,他真想模仿看看。 「搞什麽啊!又在发呆。」 「啊……对不起。」 「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有警觉性耶,连刚出生的鹿都比你强。」 「老鼠……」 「算了,我要去工作了。」 「市当局真的有心想抓我吗?」 老鼠的动作停了。 「这里紧邻着NO.6,如果有心的话,想要抓我并不困难……不,不光是我,你不也是逃亡中的VC吗?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在外面活动,NO.6的探测卫星应该可以从静止轨道高精度监视同一个地方才对。」 「原来如此,所以呢?」 「所以为什么呢?市府当局并不是真的有心抓我们,至少不是很拚吧?」 老鼠耸耸肩。 「紫苑,好死不死,你居住的城市对外界几乎不抱任何兴趣,只在乎用特殊合金外墙包围起来的内部。西区是一个垃圾桶,是丢弃脏东西跟脓的地方……如果你是脓的话,西区正适合你,也许那些人这么认为也说不定。从自己的内部挤出一个小脓包,丢到垃圾桶,因此也不会特意自己跑来捡回去。」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待在这里就很安全吗?」 「我不知道。也许事情没那么单纯,但是待在这里,还是比较能够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你不也说想在这里生活下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你的梦想会成真喔。」 「到春天为止。」 到春天为止还有缓刑时间。 一到春天,蜂的活动期间,神圣都市的内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会充满寄生蜂带来的恐惧吗? 在春天来临之前,在春暖花开之前,一定要想办法做点什么,在冬天还没过去之前,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好不容易出现了吃人蜂,你就静静地看着就好了啊,看NO.6究竟会变成怎样,会是很棒的一出戏喔。最厉害的主角、最感人的悲剧、最捧腹的喜剧,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我母亲还在那个都市里生活,我无法置身事外,当个旁观者。」 「你打算回去吗?」 「春天来临前回去一次。在那之前,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做出血清。」 「用你自己的血吗?」 「没错。当然,要做出百分之百的血清可能有问题,但是,至少有试一试的价值吧。」 「你再怎么天才,连一只烧杯、一支针筒都找不到的地方,能做什么?」 「我去拜托力河先生看看,也许他能拿到最基本的工具。」 「那种人没钱是不会帮你做事的啦!就算你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的儿子,如果你要他白做工,他才不会理你咧!」 「是吗……但是,血清是必要的。嗯,我会想办法说服他,告诉他如果成功的话,就能够赚大钱……」 老鼠的脚动了一下。 紫苑连椅子带人摔到地下,书山也倒了,小老鼠们忙着逃窜。 「你做什么!」 紫苑正打算站起来,然而老鼠的动作比紫苑快速许多。他的膝盖压住紫苑的胸口,手压住紫苑的肩膀。 「紫苑……」 老鼠从上俯视仰躺着的紫苑的脸,手指从肩膀移向喉咙。五根手指头的触感透过皮革手套传达到紫苑的脖子上。 老鼠慢慢地加强力道。 「你不抵抗吗?」 「嗯,抵抗也没用吧。」 「放弃得真快,这么不爱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 「你认为我不可能杀你,是不是?」 「是。」 老鼠笑了。 灰色的眼眸、薄薄的双唇、高挺的鼻梁,他的脸上浮现美丽却冷酷的笑容。 「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老鼠的手上彷佛变魔术般地出现一把刀子。 「四年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吧。我把你压在你的床上。」 「我还记得。那时候是我冲向你,不过你轻而易举地就避开我,而下一个瞬间,我已经被你压住,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紫苑还记得窗外怒吼的风声,还记得发烧的瘦小身躯。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年。 经过了四年,我还是无法推开这个身体,也不想推开他。 「那个时候,我拿的是汤匙,我对你说,如果我手中拿的是刀子的话,你必死无疑。」 「是啊。」 「现在要不要试试看?」 老鼠放开手,换成以刀刃抵住了紫苑的下巴。 好冰,他同时也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我不会让你制作血清。」 老鼠说。 「我并不是为了让你制作血清而救你的,别多管闲事,你给我安分待在这个洞里,直到时候来临。」 「时候?什么时候?」 「我毁了NO.6的时候。」 「毁了NO.6……」 「没错,我会将它连根拔起。」 突然,胸口的压力消失了。 老鼠收起刀子,也收起脸上残酷的微笑,脱掉手套抚摸着紫苑的下巴。指尖微微被染红了。 「这是你的血。别想用你的血来制作血清这种无聊的东西,想点更有效的使用方法吧。」 「老鼠……」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 「你为什么这么恨?」 老鼠并没有回答。 「你跟NO.6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如此憎恨它?」 老鼠突然叹了一口气,手上的肌肉也放松了。 「紫苑,你还不懂吗?NO.6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吸取周遭所有的养分,只顾自己的壮大,是一个令人讨厌的……」 「寄生都市。」 「没错,你懂嘛。人类会积极驱逐寄生生物。就跟那个一样。我要驱逐它、毁灭它。只要那个地方消失了,这里的人就可以不用再生活在垃圾桶里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个人的理由。」 「没有。」 「骗人!说只为自己战斗的人,是你。」 老鼠沉默地耸耸肩。 「你是为了……复仇吗?」 沉默。 老鼠也不拨开被抓住的手,正面看着紫苑。 「你想对NO.6复仇吗?如果是的话……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必要告诉你。」 「我想听。」 紫苑抓紧老鼠的手。 「我想知道,老鼠。」 老鼠突然笑了出来,非常愉快的笑声。 「真是的,跟个撒娇的小孩一样。那么,紫苑……」 「嗯。」 「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协助我吗?」 「啊?」 「你会帮助我拿刀刺向那个你生长的都市的心脏吗?你会放弃拯救那个都市,帮助我破坏它吗?我不需要血清,如果真有寄生蜂,正好可以用来从内部混乱NO.6。我想看看总是逍遥自在地生活在安全圈内的那群人恐慌、到处逃窜、自我毁灭的模样。这就是我的理由。你能帮助我吗?紫苑。」 紫苑摇摇头,避开灰色的眼眸。 「我做不到。」 紫苑的手被甩开。 「你总是这样!吵着要知道,却没有任何觉悟。知道是需要觉悟的!如果知道了真相,就无法回头了,无法回到还不知道时的那个无忧无虑又幸福的自己了。为什么你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呢……?紫苑,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老鼠蹲了下来,用手指着紫苑的下巴。 「我跟NO.6,你选哪边?」 紫苑屏息。他知道总有一天要被迫选择,他早有预感。 要选哪一边呢? 只要选择其一,就会失去另一边。 他并不想回NO.6。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他毫无留恋。 但是,人就不一样了。母亲、应该已经去别的都市的沙布,还有下城的居民们,全都在那道墙壁的内侧,那里有自己怀念的风景以及记忆。 老鼠如果连同NO.6里的人、风景、记忆一起憎恨的话,紫苑无法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老鼠的手离开了紫苑的下巴。 「你爱NO.6,我却恨,所以呢……我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敌人。」 呢喃,钻进紫苑胸中的呢喃。 「我也这么觉得。」 老鼠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紫苑也渴望知道某些事,他希望了解老鼠的过往。当他对老鼠说「我想知道你的事情」时,老鼠给的答案也是一样。 我们会成为敌人。只不过那时候的老鼠,眼睛笑着,口吻也带点开玩笑的轻松。然而现在却很沉重,带着沉重黑暗的呢喃,硬生生地沉入紫苑的内心。 那是发自老鼠内心的呢喃。 我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敌人。 老鼠站起来,看向墙壁的时钟。 「糟了,我迟到了,经理一定很生气。」 老鼠背对紫苑。不管声音或是眼睛,都已经抹去了近乎杀意的阴沉。灰色的眼眸变得明亮,口吻也轻松了。 「老鼠……」 「好了好了,妈妈要去工作了,小绵羊要好好看家喔,可怕的大野狼会来,绝对不能开门喔。」 「别太小看我了。」 老鼠脸色凝重,收起笑容,皱着眉头。 「你说什么?」 「我说,别太小看我了。」 「不高兴我把你当成小绵羊吗?那下次换演小红帽好了,小红帽很可爱又天真无邪,不知道怀疑也不懂警惕,结果被大野狼吃掉了,很适合你耶。」 我不会被你激怒的,你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吧,我有事要对你说。 「有些事情你看不到,我却看得到。」 「不懂你的意思。哎呀,这是你最在行的嘛。」 「你什么都一分为二,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围墙的里面就是外面,而且你认为一定非得要二选一。」 「那是当然的啊,像你一样老是在分叉路口犹豫不决地烦恼的话,早就变成人肉干了。那是胆小鬼做的事情。不能逃的,总要选边站才行。」 「你从没想过可能有第三条路吗?」 「第三条路?」 「对。」 「紫苑,我真的无法理解你说的话,什么是第三条路?」 「不需要破坏NO.6,只要让它消失就好,你从没这么想过吗?」 老鼠捣着脸颊,深呼吸了一下。虽然他压抑着不表现在脸上,但是紫苑知道他动摇了。紫苑再往前踏出一步。 「只要摧毁外墙就好,这样它就会消失了。」 NO.6的防御墙吗?」 「没错。只要墙壁不见了,NO.6这个地方本身就会消失了。谁都能自由来去。撤掉墙壁跟关卡,这样就无法区分NO.6跟各区了。」 老鼠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抱着肚子狂笑。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地下室里。小老鼠们全都吓得挤在一起,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缩小了。 「这么好笑吗?」 「好笑啊,好笑到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你不只是天生秀逗,而且还有妄想症。什么第三条路嘛!不过是不切实际的梦话罢了!」 「老鼠,我是说真的。」 「我不希罕。」 这么讲的时候,老鼠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笑意了。 「那么轻易就消失可不好玩,那个都市必须要保持现在这个样子。盛装打扮、饱餐美食,尽量痴肥下去吧。当我一刀剖开肥胖的肚子,感觉一定很棒。我要将油滋滋的内脏全都拉出来,曝晒在阳光底下。真期待,没错,我非常期待春天的来临。」 「你爱怎么笑无所谓,但是我觉得做得到,我相信做得到。」 「你只是在找退路,想办法不让自己受伤罢了。万一真的外墙消失了,出现在那里的可不会是天国唷。是地狱。混乱、失序、斗争、掠夺……你不知道那里的居民受到多少压抑,不知道那个都市建筑在多少牺牲者的尸体之上。因为不知道,所以讲得出那种梦话。紫苑,不可能的,那不是调色盘,不可能把各种颜色调合成一种。一边终究会消灭另一边。只有这条路,这就是命运。爱与恨、敌人与朋友、墙壁的内与外,还有你与我,绝对不会合而为一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至少……」 「至少?」 「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绝对不会。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会被杀,我还是站在你身边。」 「说得太好听了。」 「是决心。」 是我自己的意志,决不会动摇。而且,不试
试看怎么知道呢? 我相信在最后关头非选不可的时候,人终究会选择安稳,放弃斗争;选择歌曲或书本,放弃武器;选择爱,放弃憎恨。 我生信这不会是梦话。是希望。 我还没有舍弃希望。我会找出你看不见的路,指引你。 老鼠别开视线,用鞋尖踢了椅子一脚。 「跟你在一起,有时候真的会让我觉得很焦躁,你总是想着理论跟梦想,而且说得很认真。」 「如果我不认真讲,我想你不会听我说。」 「够了,给我适可而止,别再说了。」 老鼠扶起自己踢倒的椅子,轻轻地拍打褪色的椅垫。 「像你这种只会出一张嘴的理想主义者,整天坐在这里就行啦。别关心外面的世界,在自己的脑袋里天马行空地幻想吧。什么都别再说了,别烦我了。」 「老鼠……」 「我不想听。听你说话我会想吐。够了,真是的,早知道你这么爱讲话,我就不会带你来这里了。」 「我不爱讲话,反而是不善于跟人交谈。」 「那你就更应该闭嘴。」 我不能沉默,不能坐在这里,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断绝跟外界的关系。 我想对你说话,听你说话,我必须跟你一起摸索生存下去的路。 捣住耳朵、闭起嘴巴、阖上眼睛。我已经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 让我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你,老鼠。要我把手从耳朵拿开、张开嘴巴、注意凝视,这些全都是你说的。 可是,现在你却要我闭嘴吗? 你要说你不想听吗? 「胆小的是谁啊!」 紫苑不小心吐出这么一句话。老鼠的表情立刻变得可怕。 「你说什么?」 会吵架吗?紫苑闪过这个念头。 不过,他认为这样也无所谓。老鼠轻而易举就能制服自己吧。不论是四年前或是现在,结果都一样。他完全打不过老鼠,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输赢…… 他想要跟他肉搏。 即使被压在地上、被殴打、被勒到无法呼吸,他都无所谓。只要一秒钟都好,他想要站在对等的位置上,用自己的肉体跟他搏斗。 只是,老鼠再度别开视线,完全不看紫苑,朝着门口走去。 在老鼠快要摸到门把时,外头传来沙沙的沉闷声音。有什么东西在抓着门。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汪的低吼声。 老鼠与紫苑互看了一下。 「是狗。」 老鼠打开门。 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犬坐在外面,摇着尾巴,嘴里叼着白色的包裹。 「是借狗人的狗……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鼠从狗的嘴里接过包裹。 是一封信。 他看过之后,嘴角现出微笑。 「紫苑,给你的,要委托你的工作。」 紫苑接过信来看。 非常难读的一封信。 信纸本身已经古老泛黄,上面还有狗的唾液,再加上文字也潦草得可以。即使如此,这封信仍比过去收到的任何一封信,都要让他雀跃。 紫苑,要不要来工作? 帮忙洗狗的工作。 我忙不过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着这家伙回来吧,只要跟着它,「善后者」应该不敢对你出手。就这样。 附注,这家伙说你应该满适合洗狗的。 「什么是洗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洗狗啊。洗借狗人借给人当暖炉用的狗。长毛、性格温驯的大型狗,全部应该有二十只吧。有些客人会抱怨有跳蚤或是很臭等等的,不肯付钱,因此他每个礼拜会找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帮狗洗澡。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上面写着要不要来工作耶!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有人找我工作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怎么这么单纯啊。」 「老鼠,我应该要带什么去?要不要带肥皂?」 「应该不需要吧。你自己小心别被拉进小巷里了,男人、女人都要注意。不过有这只狗跟着,应该不用担心,我送你一段。」 「讲到这里,我也很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好想看舞台剧喔。」 「别得寸进尺。」 大狗吠了一声。 「谢谢,托你的福,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好了,带我去吧。」 大狗摇摇尾巴,舔了舔蹲下来的紫苑的脸颊。 「你帮我舔伤口,真贴心。」 「你白痴啊!因为有血的味道,所以它才舔你吧。」 「没那回事。它很小心地舔着我呢。算起来比你温柔多了。」 「别把我跟狗比。」 老鼠似乎真的感觉很差。 看着老鼠嘟起嘴,紫苑突然想起他四年前的样子。紫苑觉得有点好笑,也觉得有点怀念。 「干嘛,你笑什么?」 「不是,原来你也还保留着纯真的一面,我觉得有点高兴。」 「什么?」 「没有,没事。好了,麻烦你带路了。」 紫苑轻轻地抚摸狗背。 这样的动作彷佛是种暗号,大狗马上往楼梯上跑。紫苑也追着它,离开了地下。 外头的阳光灿烂。 原来如此,这样的天气也许真的很适合洗狗。紫苑朝着天空大大地深呼吸。 在老鼠的眼中,紫苑的身影彷佛被卷入了光线之中。从黑暗的洞穴爬出来时,光线总是耀眼刺目。 老鼠不喜欢明亮的地方。 充满光线的场所,容易变得危险。这一点他清楚得不得了。他无法像紫苑一样,毫无犹豫地拥抱光辉。 敌人或朋友、墙内或墙外、爱或恨,还有光或暗。 所以我说了啊,我们绝对无法相容,我都说了那么多次了,你还是不懂啊。 老鼠把已经到嘴边的叹息吞了回去,吐不出的惆怅与无奈就此沉入心底。 正当老鼠打算锁门的时候,一只小老鼠走到他的脚边来。 「你回来了啊。」 老鼠将它抱到手心上来。它似乎很疲倦,葡萄色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模糊。 「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小老鼠摇摇头,吐了一个胶囊在老鼠的手心,里面有一张淡蓝色的纸条。 「回信吗?」 如果是的话,紫苑会很高兴。 今天似乎跟信很有缘。 突然,他的心里飘过一个黑色的东西。黑色的不明物体。没有形象,只是黑。 不安。不祥的预感。 头的一角微微地痛了起来。 嗅出危险与灾害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靠着这个能力,老鼠多次死里逃生。 他觉得这个胶囊里的东西,有一股很讨厌的味道。彷佛是要将他往毁灭里推的一步…… 他打开胶囊。里面是火蓝匆忙写下的潦草字迹。 沙布被治安局抓走了。救她。火 头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老鼠闭上眼睛,倚靠着门。 沙布,那个女生被抓走了。 为什么……她不是菁英分子吗?跟紫苑一样……跟紫苑一样…… 也就是说,代替紫苑吗?第二只赎罪的羔羊。 为什么?为什么需要活供品呢? 为了隐瞒寄生蜂杀人的事情,所以捏造紫苑是杀人犯,但是杀人犯一个就够了啊。然而,为什么……为什么市府当局需要另一个活供品呢?为什么…… 不管原因为何,如果那个少女是第二个活供品的话,就不可能被带到治安局去,一定直接送监狱了。 小老鼠从NO.6回来需要半天的时间。 来不及了,她一定已经被关进牢里了。 测量能力、精心挑选、从小就花费相当的预算跟时间培养的特别课程的学生,为什么要眼睁睁地毁掉他们呢? 为什么?为什么… 一定有什么问题。一定隐瞒了什么,有大事将发生了。 老鼠慢慢地站稳。 猜不透。 一团谜。 不过在解谜之前,有一件事必须要先做决定。 这个该怎么办? 如果把这张潦草的纸条拿给紫苑的话,他一定会去监狱吧。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一心想救沙布地往那里去。 单纯不解世事的少爷只为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遇害」这样的理由,即使是毒蛇的巢穴,他也会往里头钻。专程送命上门。 那么,要撕掉吗? 撕掉倒很简单。沙布这名少女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会变成如何,又关自己什么事?就这样放着不理她也无所谓,没有什么会因此改变。 但是,如果紫苑死了,自己的内心会有很大的改变吧。 不想看着他死。那大概很痛苦。痛苦的不是被杀的紫苑,而是必须活着看着那具尸骸的自己会很难受。又必须再一次活着忍受地狱之火的焚烧。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受够了! 我不想再失去了,不想再一次品尝独自被遗留在人世间的痛苦了。 不想失去?痛苦? 老鼠嗤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他差点腿软。 将紫苑从治安局的手里救出来,是为了还他人情。不过如此而已。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要跟他有什么关联。 不仅是紫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任何人有所关联或是心灵相通。 对他人的思念,比光明还要危险。绝对不能跟他人有任何关联。不管是男是女,只能跟他们有随时可以斩断的关系。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老婆婆最后的遗言,他差一点又要违背了。 不想失去。 痛苦。 老鼠仔细摺好火蓝的字条,放回胶囊里。 失去跟痛苦,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就算紫苑死了,他也不一定会有失落感或是痛苦啊。就算有,也许只是极短的时间而已。 到时候自己可以自由地使用床跟浴室,不用担心汤的量,不会有人间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不会有人跟自己说话,也不需要阖上还没看完的书,专心聆听对方说话,更不需要压抑焦躁去回答对方的问题。 回到原来的生活。不过如此而已。 只要把装有纸条的胶囊交给他,然后转身就好,不要扯上关系就好。不过如此而已。 老鼠猛然打开门。 只有书跟少许家具的房子。 厚重墙壁围绕的地下室,是最适合老鼠的巢穴。 冰冷黑暗,看起来比平常宽敞。 冰冷、黑暗、宽敞的感觉朝着老鼠袭来。 跟他人有关联就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就变成无法生活下去。 人生四处都设有巧妙的陷阱,自己就被其中一个逮住了。 还来得及吗? 「老鼠,怎么了?」 紫苑站在楼梯上方通往地面的入口处喊着。 「大狗一直拉我,你快来啊。」 紫苑的身影在正午的逆光中,他的身影轮廓漆黑一片。 还来得及吗? 紫苑,没有你我还能活下去吗? 我能在多少会有点痛苦的觉悟下,逃离你这个陷阱吗? 我能斩断跟你的关系吗? 「老鼠?」 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里带着讶异。 「没事,我马上上去。」 老鼠关上门。 狗吠声、光线、风声。 老鼠重新卷好超纤维布,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一步一步地走向地面。 第二卷 后记 正阅读着这一页的读者们,你们的周遭现在是怎样的景象呢? 战争、饥饿、世界变得如何了?还有人继续杀戮吗?还是到处充斥着憎恨吗?叹息还是随处可见吗? 你们相信希望吗?我一直认为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还能修复,人类一定会舍弃武器,总有一天会的…… 以年轻人为对象写故事,只是想要倾诉希望。在绝望之中无法孕育出新事物。 我一直那么认为,也顺从这样的想法,轻松地倾诉希望。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不知道什么是冷到发抖,不曾因为来不及治疗,伤口化脓,痛到呻吟,也不曾体会因为伤口长蛆,虽然活着,肉体却不断腐烂的痛苦,更不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自己却无计可施。这些你都不曾经历过,只会说些好听的话。」 「你只是在找退路,想办法不让自己受伤罢了。」 [言语不能像你那样随便地使用喔。被强迫还心平气和,那是不对的。你并不懂这一点,所以,我无法相信你。」 老鼠丢给紫苑的一些辛辣言语,同时也是直接插向我自己的刀刃,是刺向我本身的利针。 对,我觉得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去了解,就这样活到现在。身体没有病痛,不必担忧明天的食物,完全感受不到可能被火箭炮或是地雷炸到的危险,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热爱这种虽然有点无聊却安稳的生活。虽然这没什么不对,但是一掀开这种安稳生活的表面,我无法不看到与遥远异国的战争和饥饿之间的密切关系。 个人与国家相连,国家则和世界接轨,三者不可分。我终于发现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忍不住写下了这个故事。我想跟紫苑这个少年,一起试着接触世界。 我们敞开胸怀,透过所感受到的痛苦与喜悦,将此刻试图理解世界的稚嫩与笨拙书写下来。 不过老实说,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多次觉得自己无法成为紫苑。我无法像他一样对这个世界掏心掏肺,真诚地仰赖他人,率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害怕受到伤害,会巧妙地蒙骗自己,我无法像他一样乞求。 现在虽然完成这个故事,但不知为何我品尝到近乎败北的感觉胜于完成作品的成就感。 对不起,我好像一直在抱怨。退路多的人总是会变得多嘴又爱抱怨。 总之,这个故事才哪开始。我诚挚地希望读者们能够享受紫苑跟老鼠两个少年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编织出来的故事。 今后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噤口不说,而是真的无法预测。 只不过,我不想让紫苑成为只会空谈的理想论者;同样地,我也不想让老鼠成为只有憎恨的恐怖主义者,绝对不希望。为此,应该怎么办呢?他们若要生存下去,就得避开老鼠所说的「总有一天成为敌人」,那他们到底需要什么呢?不能虚构,而是我自己必须看透现实,自己去思考。我必须将焦点放在国家这个团体的丑陋、人性的脆弱,以及自己本身的狡猾上,绝对不能偏离视线。 接下来,在结尾我还是想倾诉希望。不是简简单单胡谗一堆,也不要那些空泛的言语。就算是赌上我自己,只能结结巴巴地诉说也好,我就是想倾诉自己所掌握的希望,期盼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书写者。 我没有自信,因为我清楚知道自己的无力与无能。只是,我认为自己只能选择跟少年们一起战斗这条路。 提供战斗的场所,并且一直推着我前进的讲谈社编辑部的山影好克先生,我要向他致上我的感谢与敬意,同时,我也想跟他哭诉「这个工作好辛苦喔」。而他一定会回答我说:「哪有那么容易呢!你是专家啊,别让老鼠及紫苑笑话你,好了,振作点。」 最后,我由衷地感谢透过真实、幻想、我所望尘莫及的想像力,打造出NO.6的影山彻先生,以及利用相片注入独特光与影的北村崇先生。非常感谢各位。 下集预告 禁止思考、不准烦恼、不允许忧愁存在! 这里,其实是个可怕的地方…… 浅野敦子◎着 SIBYL◎图 紫苑渐渐适应了在西区的生活,也开始帮借狗人洗狗,以赚取糊口的费用。可是,得知紫苑的好友——沙布被治安局抓走的老鼠,却对紫苑隐瞒了这个消息,并暗中委托借狗人调查。同时,留在NO.6的紫苑母亲火蓝,无意间在公园里认识了神秘男子杨眠,他告诉火蓝,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是像紫苑一样,被政府「默默处理掉」的失踪人口…… [ 2009年3月暗潮来袭!] 第三卷 1 美丽的东西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来吧,到里面来,假装不知情地欺瞒众人吧!虚伪之心的企图,只能隐藏在虚伪的表情下。 (《马克白》 ,第一幕第七场,福田恒存译,新潮文库) 湛蓝的天空明亮无比。 太阳即将高挂,照射下来的光线无比柔和又温暖。 真是风和日丽的午问时分,前几天的冰冷彷佛虚幻一般。 紫苑眯着眼睛仰望蓝天。 真美,他想。 天空好美。 白色的瓦砾在阳光下闪耀,好美。 如同魔法般不时从肥皂泡沫中浮起的泡泡,好美。 洗好的狗毛光泽滑顺,好美。 现在身旁毫不起眼的东西,都好美。紫苑这么觉得。 又有一个泡泡轻轻地飘了上来,随风而逝。 「喂!手别停!」 借狗人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等着洗的狗还很多,你再发呆下去,洗不到一半就天黑了啦。」 彷佛呼应借狗人的斥责一般,全身泡泡的白色大狗发出呜呜的低沉催促声。 「啊,抱歉。」 紫苑将手插进泡沫中,竖起手指仔细清洗。 也许是太舒服了,狗的眼睛几乎要闭了起来,嘴角也放松了。 洗狗的工作到今天才第二天,不过就这么短短的两天,紫苑已经发现狗的表情真的很丰富:讨厌麻烦、勤奋、神经质、佣懒、稳健、急性子、得意忘形……每只狗的个性不同,性情也不同。这也是他现在才知道的事情。 现在洗的这只白狗应该是只老母狗,个性温和又聪明,很像故事里常会出现的智慧老婆婆。 「紫苑,你洗得太仔细了,洗一只花了几十分钟。」 将长发束在后头的借狗人,皱起他那张鼻头沾着泡泡的脸。 「这不是要借给客人当棉被的狗吗?当然要洗干净点。」 「随便洗就可以了啦,反正会来我这里住的客人,全都是一些像野狗一样脏兮兮的家伙。」 借狗人将崩毁后、形同废墟的建筑物,整理出勉强还留有昔日饭店风貌的部分地方,当作住宿设施借给无家可归的人,还为了即将到来的寒冬,准备狗出租。来住宿的人就埋在几只狗当中度过一夜,勉强逃过冻死的命运。 而紫苑就是受雇来替出租用的狗洗澡。 「借狗人,我觉得你这么说客人不太好。」 「啊?你说什么?」 「你说客人什么脏兮兮,什么家伙的,不太好哦。」 借狗人用手背擦了擦鼻头,打了一个小喷嚏。 「你是我妈吗,紫苑?」 「不,我只是受雇来洗狗的而已。」 「那么,我是雇主,你是员工。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借狗人就像用抢的一样,从紫苑手中把狗扯过来,开始用从河川打来的水用力冲洗着狗。 废墟后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从神圣都市NO.6逃到这个西区后没多久,紫苑就因为体内的寄生蜂差点死掉。 当时,他因为剧烈疼痛跟高烧,几乎没有意识,不过却清楚记得几度滑过喉咙的水有多冰凉、多好喝。因为就是那么地冰凉好喝。 当紫苑想要向给他水喝,并替他治疗的老鼠道谢时,却只得到老鼠粗鲁的回答:「只不过因为附近有水源罢了。」 也许,这条河也是从那里流下来的。 「借狗人,不能这样。肥皂全流进河里了。」 紫苑急忙压住借狗人的手。 肥皂泡泡漂浮在水面上,不断远去。 「那又怎么样?」 「这条河是大家的饮用水,不是吗?」 「应该是吧。这里可没有那种先进设备,按个按键,就有经过温度调节跟杀菌处理过的水流出来,大家都是直接从河川或水源打水来喝。」 「那我们就不应该污染它,会造成下游的困扰。」 借狗人盯着紫苑看了一会儿。 「下游的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既然知道下游的人会喝,就不能一污染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你在讲哪里啊?这里可是西区!要是什么都考虑别人,就别想在这里混下去啦。」 「可是,也不需要明知故犯啊!我们像昨天那样,把水打到铁桶里洗就好了嘛。」 「昨天洗的是小型犬,今天全都很庞大,而且数量又多,每一只都要打水,太累了。」 说完后,借狗人轻轻耸耸肩。 「如果你要一个人从河那边打水来的话,我也不会妨碍你。」 「好……就这么办。」 「很辛苦哦。」 「嗯。」 「先说好,我只付洗狗的钱,打水的事是你自己爱做的哦。」 「没关系。」 「好,那就动作快。我去吃午饭了。」 白狗抖动身体,水滴溅得四处都是。 紫苑接过借狗人丢过来的水桶,从河里打了一桶水回来。 「紫苑。」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讲客人的坏话?为什么要管下游的死活?」 紫苑抬头望着坐在瓦砾堆上的借狗人的茶褐色头发。 「因为我们都一样啊。」 「一样?」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既然如此……」 借狗人突然仰天狂笑,声音直接消失在蔚蓝的天
际。有几只狗胆怯地呜呜叫。 「一样的人……哈哈,太好笑了!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紫苑,你真的这样认为?」 「真的啊!」 借狗人从瓦砾堆上跳下来,站在紫苑面前。他的体型矮小,身高只到紫苑的肩膀左右。黑色衣服里露出的手脚都很细,皮肤则像是茶褐色的软皮革。 「肮脏的客人、来打水的小鬼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对。」 「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对。」 借狗人的手飞快地举起,指着高挂的太阳。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紫苑慢慢地点头,回答说:「对。」 光滑的茶褐色肌肤反射光线,长长刘海的影子盖住借狗人的额头一直到眼睛附近。一双同样是茶褐色的眼眸,就在影子下眨眼。 「紫苑,你会死。」 「什么?」 「你如果真的有那么天真的想法,你在这里会活不下去。」 「老鼠也常说这种话,他老说我太天真了。」 「你已经不是一个『太』字可以形容。你所说的话,根本就像砂糖做成的糖果屋。虽然我没吃过也没看过砂糖,不过应该非常甜,一浇水就融化了吧。」 「我是没浇过水,不过确实是非常甜。」 借狗人再度轻松地跳上瓦砾堆,坐在蔚蓝的天空下。他摇晃着双脚,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 「老鼠为何会忍受你呢?他应该最讨厌只会空口说梦话的人才对啊。」 「借狗人,你跟老鼠很熟吗?」 「熟?你是指什么意思?」 紫苑提着水桶,爬上枯草与瓦砾的路,将水倒进铁桶里。 「就是熟知彼此的事的意思。」 「如果是那个意思的话,不熟。老鼠的事情我知道的比那家伙的尾巴尖还少,我对他没兴趣。」 借狗人指着在紫苑脚边嬉戏的淡茶色小狗。小狗的尾巴尖有些许白色。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朋友!又是我不常听到的字眼。朋友!哈!可笑。老鼠只有在需要我的狗蒐集到的情报时,才会来这里。我则是把情报卖给他。只有这样,没别的……」 借狗人闭起了嘴巴,视线飘移,一对上紫苑的视线,马上撇开。 「不光只有情报跟金钱的交换?」 「对……偶尔我会请他来唱歌。」 「唱歌?」 「那家伙有副好歌喉。所以……我请他来唱歌。在狗要死的时候……早上起来就已经死掉的狗还好,有些狗会因为疾病或受伤而奄奄一息……那非常痛苦。一整晚痛苦不堪,哀号个不停。这时候,我就会请他来唱歌。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歌,但是,只要他一唱歌……该怎么说呢……」 「像什么?」 「什么?」 「老鼠的歌,老鼠的声音。如果比喻的话,像什么呢?」 借狗人歪着头,陷入沉默。 紫苑也默默地打水,多次往返于河川跟铁桶之间。 就在水积满半桶以上时,借狗人开口了。 「也许像……风。从远方吹来的风……对,他的歌声能带走死不了、还在痛苦挣扎的灵魂。就像风会吹散花一样,他能让魂魄跟身体切离。不管多痛苦的狗,都会闭上眼睛,安静下来。本来以为只是安静下来而已,没想到已经断气了。一直持续到前一刻的痛苦,都彷佛虚假一般,安详地死去……我妈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伯母去世了吗?」 「对。被那些你说水弄脏就会困扰的下游的小鬼打死的。他们拿石头丢她、拿橡木棒打她。不过我妈也有不对,她企图偷那些小鬼仅有的一点点晚餐。就在她偷偷潜入小屋,咬起一块肉乾时,被发现了。她逃回这里时,前脚跟肋骨都断了,满嘴都是血,已经无药可救了。」 终于打好铁桶里的水,紫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无法理解借狗人说的话。 「借狗人,你说前脚……不是在说你母亲吗?」 「是啊,不过她是一条狗。」 「狗?」 他知道自己张着嘴巴呆住了。 看到紫苑的表情,借狗人大笑。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丢弃在这个地方。捡到我的爷爷是在这里跟狗一起生活的怪人,他把我跟狗一起养大。我妈给我奶水喝;她舔我,让我跟她一起睡;天冷的时候,会跟兄弟姊妹们……我妈的儿女,一起暖和我。她总是对我说,你全身没毛,真可怜,但是夏天很凉,也不怕有跳蚤。她总是一边对我说,一边把我舔得干干净净。」 「真是个好妈妈,温柔又慈祥。」 借狗人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你那么认为吗,紫苑?」 「是啊,她很疼你,一心一意保护没有毛的你,让你不会受寒。」 「嗯,她真的是很慈祥的妈妈,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舌头的触感,温热又潮湿……好不可思议,我怎么也都还记得。」 「记忆的礼物吧。」 「什么?」 「母亲送给儿子的记忆的礼物。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回忆吧。」 借狗人停下摇晃的脚,低头看。 「我从没那样想过……记忆的礼物吗……」 紫苑跪在河边,掬起一口水喝。 好冰。 好喝到彷佛能渗透人心。 啊啊,果然是这里的水。 与寄生蜂奋战后,就像奇迹一般渗入疲惫不堪的肉体里的水。 不,不光是肉体,当从心底感受到流入喉咙的水有多么好喝时,紫苑的所有感觉都苏醒了。他这么深信。 会活下来,都是因为这个水。 这么冰凉、这么好喝,都是因为那一声声「别死!活下去!爬起来!」的呼唤。 所以,紫苑一辈子都会记得,绝对忘不掉。 这个水跟那个声音已经在他的心灵深处扎根,永远不会消失地存在着。而且会不时地浮现在意识的表层,轻声呢喃。 别死!活下去!爬起来! 这正是记忆的礼物。 「我去拿午餐给你。」 借狗人站在瓦砾堆上,以命令的口吻说。 「在我回来之前,洗干净那只黑狗,没洗完就没午餐吃。」 「还有午餐吃,太感谢了。」 「特别替你留的套餐,虽然只有面包跟乾果。」 「足够了。」 紫苑一边刷着黑狗的毛,一边对借狗人展露笑容。 自从逃到西区来之后,紫苑开始有慢性空腹感。 他会渴望能有用一大堆肉、鱼、蛋烹调的料理,来填饱肚子,也怀念母亲火蓝烘焙的面包及蛋糕。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会对着住在NO.6里面时,根本不认为是食物的青菜碎片煮的汤,或是发霉的面包流口水,满足食欲。 有得吃就很好了。 在这个地方,大家都饥饿。又饿又冷地死去。紫苑也请楚借狗人要拿来给自己吃的一片面包,是如何珍贵。 紫苑望向蓝天,太阳好刺眼。 这道阳光同样也照射在NO.6。不论曾是紫苑工作场所的森林公园、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母亲居住的传统商业区下城,或是这里——西区,全都沐浴在同一道阳光下。 然而,命运却大不同。相差太多了。 特殊金属墙隔开的两边是繁荣与贫困、生与死、光明与黑暗。 当神圣都市NO.6里面举办着豪华派对,人们享用着精心烹调的各种佳肴时,西区的一角,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因为饥饿而死亡。 NO.6的孩子们在室内环境管理调节完善的房间里,舒适地躺在床上睡觉时,西区简陋的棚屋里,一群孩子正为了不被冻死而窝在一起。 这就是紫苑看到的现实。像阳光一样平等分配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认真工作!」 借狗人丢下这句话后,就消失在瓦砾堆的暗处。 原本似乎有一道厚重木门的出入口,只剩下生锈的合叶,风一吹就会发出很难听的嘎吱声。 借狗人从那边走上楼梯,爬到二楼。 不知道是否在结构上有特殊考量,以前曾是饭店的这栋建筑物,有一角建造得特别坚固。 虽说如此,墙壁上的灰泥也已经斑驳剥落,走廊也好,天花板也好,都已经有无数条裂痕。 建筑物也有寿命。 从被抛弃的那一刻起,建筑物就开始静静地腐朽、死去。 形同废墟的饭店不怨恨人类的无情,也不感叹自己的命运,只是很淡泊地崩毁着、腐朽着,等待灭亡,接受缓慢的死亡。 如果这栋建筑物崩毁、完全变成废墟时,我该怎么办呢?借狗人偶尔会这么想。 捡回自己,让自己喝狗奶,教导自己文字跟语言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某个下雪天,他闲着无事便外出,结果一去不复返。 下雪?好像不是。也许是个打雷天,还是吹着干燥的风的早晨呢?反正爷爷已经不在了,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人间蒸发了。 因为有狗在,所以也不怎么觉得寂寞。 从那一天起,就跟狗一起在这里生活。不知道其他地方,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事隋。 老鼠也是吧。姑且不论其他地方,他应该也不知道其他人的事情,不需要知道,只是独自一个人活着吧。 借狗人没有任何根据就这么认为。 虽然没有根据,但是应该没错。 借狗人的嗅觉灵敏。老鼠总是散发着孤独一个人的味道。当他嗅出混杂着他人的气息时,紫苑出现了。 怪异的家伙,非常异于常人。 顶着一头纯白的头发,还有红色的疤痕。虽然没看过,不过疤痕似乎像一条蛇一样缠绕着全身。 不,如果光论外表的话,怪异的家伙这里多得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不在外表,而是内在。 他说为了下游的那些臭小鬼,不能一污染河川;神圣都市里的人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还说了记忆的礼物的事。 他讲得非常认真,并不是开玩笑或揶揄。 怪,太怪了。 老鼠为什么会跟这么怪异的家伙在一起呢? 借狗人顺着走廊前进,打开最里面的门。 「老鼠。」 老鼠坐在椅子上,把脚跷在桌子上。 「你进别人房间不用敲门的吗?你妈没教你礼貌这东西吗?真是的!」 借狗人朝着依旧跷在桌上的脚,用力地打下去。 老鼠用鼻子轻轻地哼笑,然后才把脚放下。 「我敲门了啊,那边的狗允许我进来的。」 睡翻在房间角落的黑斑狗歪着头,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如果你是来接紫苑的话,来得太早了。他那个样子啊,大概要洗到傍晚罗。」 「接他?怎么可能。」 「那家伙不是跟『收拾屋』有纠纷吗?他一个人回去,不会太危险了?我是会叫一只狗陪他回去就是了。」 「那就够了。」 「『收拾屋』那些人可没那么容易罢休。那家伙又那么醒目,万一被抓了,不知道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唷。」 老鼠灰色的眼眸闪了闪,扬起淡淡的微笑。 「紫苑被『收拾屋』怎么样,跟我们有关系吗?怎么了,借狗人,这么亲切?真不像你。」 借狗人无言地瞪着老鼠。 站在西区少数的娱乐设施之一——小小的剧场舞台上的老鼠,有着让观众愿意牺牲日常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粮食,掏钱出来,只为了看那不能填饱肚子的舞台的本事。 换句话说,他有着让人愿意掏出钱来的美貌和余音绕梁的好声音。让死不掉的灵魂安详地从肉体游离的声音。 似男怱女,似人忽妖,似神忽魔,让人无法明确判别的容貌。 观众们在一夜之间、在短暂的时间里,可以忘却今天的苦恼、明天的忧愁,单纯地沉醉。 就算一走出剧场粗糙大门的同时,已经身无分文,家中还有孩子哭闹着肚子饿,而前方是毫无希望的现实在等待,人们还是会一脸沉醉,带着看起来幸福的面容,三三两两消失在黑暗中。 这根本是欺骗。 太厉害的骗徒了,这家伙。 每次一见到老鼠,借狗人总在心底臭骂他。 就跟毒蝎美人诓骗男人,卷走男人的家当一模一样。借狗人也有被狠狠敲诈过的经验。 不忍心看妈妈那么痛苦,于是叫来这家伙,要求他让妈妈的灵魂能安详地离开。 这一点没问题。这家伙的歌声没话说,让妈妈从痛苦中解放。 但是,在这之前,在痛苦的妈妈身旁,这家伙要求的天文数字,可是我一个月跷着二郎腿吃喝玩乐都绰绰有余的金额。 如果是别的狗的话,我会放弃。我会自己看是要替它割喉,还是要敲烂它的头,随便就能让它死。 但是,对象是妈妈就没办法,我没办法自己动手。 那家伙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狮子大开口。 埋了妈妈之后,我跟狗可是工作了三天没饭吃。 骗徒! 紧抓着人心,让人在一瞬间看见梦想。也许鲜艳,却是虚假。梦想终究只是梦想,填不了肚子。 借狗人打开橱柜的锁,拿出面包跟干燥水果的袋子。 「不是来接紫苑,那你来做什么?」 「能不能请我吃午餐?我肚子饿死了。」 「您别开玩笑了。能招待大明星的食物,我没有。不过,如果有一枚银币的话,我倒可以帮你准备面包、水果跟水。」 「发霉的面包、硬邦邦的干燥水果加上河里的水,这样要银币一枚,你这里是黑店吗,借狗人?」 「比你的歌声便宜太多了。」 老鼠呵呵地轻声笑了出来。 「你还在记仇?」 「当然。」 「之后我不是又帮你的狗唱了好几次歌吗?只拿友情价。」 「所以才让我更生气。利用别人的弱点……那时候你拿走我所有的钱,害我差点饿死。」 「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就再叫我吧。我会唱食物之歌,送你最后一程。」 「谢谢你的慈悲。」 借狗人耸耸肩,站到老鼠面前,再次问他:「有何贵干?」 老鼠依旧靠在椅背上,朝桌上丢了一枚硬币。 借狗人的眼睛顿时张大开来。 「金币吗?」 「如假包换,你可以验一验。」 借狗人用指尖拈起金碧辉煌的硬币凝视着。 「的确……是真的……嗯,是真的金币。」 「我有事委托你。」 老鼠用几乎平板的声音说。 「工作?一枚金币份的工作吗?」 「那只是订金,事成之后,我会再付你一枚。」 「真是大手笔。不过,我拒绝。」 借狗人将金币丢回桌上。 「连听也不听,就拒绝两枚金币的工作?」 「就因为是两枚金币的工作,所以我拒绝。讨厌的气味太浓了。」 「讨厌的气味?」 「就是危险的气味。我的鼻子警告我说,不要靠近,会要了我的命。给我再多金币,命没了也没用。更何况是你出两枚金币的工作,就跟把手伸进毒蛇窝一样。我还不想死。」 「活着回来收取报酬,这不就是工作这东西吗?如果想要避开危险,是赚不了钱的。」 「那得看危险的程度,你委托的工作总是既危险又麻烦。两枚金币耶!如果对象不是你,我会很高兴地接受。可恶!我怎么觉得我损失很大。」 老鼠站了起来,将金币收到口袋里。 「太可惜了,不过不勉强。」 「别怨我,你实在太危险了,我不太想跟你扯上关系。」 「彼此彼此。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就画清界线吧。我不会再委托你工作,同样地,你就算再怎么痛苦,也别来找我。」 借狗人急忙抓住转身而去的老鼠的手。 他太慌张,脚还绊到,差点跌倒。 「等、等一下啦,老鼠。再怎么痛苦也别找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你跟你妈一样,死不了,痛苦到不行,也跟我没关系,就算你请我来,我也不会来。」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痛苦地死去……再说,我比你年轻吧?应该。」 老鼠缓缓地拨开借狗人的手。 「借狗人,在这种地方,年龄有跟没有一样。我想你也很清楚,死亡是无法预期的,它会突然来报到。还有,在这里能安乐死去的幸运儿有几个?多数的人都是在痛苦之中徘徊,挣扎地死去,不是吗?明天,也许你会被某个人捅一刀—也许你会被掉落的瓦砾砸中头—也许你会因为小小的伤口细菌入侵,化脓溃烂—也许你会罹患重病。你敢说自己绝对不会遇上这些情况吗?借狗人,你敢说只有你不会在痛苦中死亡吗?」 灰色的眼眸凝视着。 彷佛充满光泽的优质布料那般、彷佛遮盖住太阳,隐约透露出些许光芒的云层那般的眼眸。在耳朵深处回响的声音。 借狗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退。 骗徒!全都是谎言。 这家伙企图引诱我走入陷阱。 「就算你死不了,痛苦不堪,也跟我没关系。就这么决定了。」 借狗人跌坐在椅子上。 他知道什么是死,他看过太多了。 那不是好东西,所以他才想活,总觉得只要想办法苟活下去,就能有个比较好的死法。 虽然是个小小的希望,但是借狗人甚至向往过安详的死亡。 可恶! 借狗人咬紧牙根。老鼠的双唇再度浮现淡淡的微笑。 这是威胁。 这家伙知道我怕什么、想要什么,拿这个来威胁我。 拒绝他的要求很简单,然而,如果有一天,我像妈妈那样,骨头折断、内脏破损,不得不死的时候……那时,如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舒缓、镇压我的痛苦的话:如果只能哀号着快点杀了我,一直到死神来访的话…… 光想就觉得不寒而栗,冒出冷汗。 「坐!」 借狗人无力地嘟囔。 「我就先听听看。」 老鼠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抚摸借狗人的脸颊。 「这样才乖。」 「少开玩笑!」 借狗人瞪着仍旧带着淡淡微笑的脸。 「老鼠,我话先说在前头,你别以为这招每次都管用!」 「哪招?我不过想委托你工作而已啊。你这样对顾客讲话,是不是有点失礼呢,借狗人?」 「抓住别人的弱点,加以威胁,强迫对方进行危险的工作。这是正常顾客会做的事吗?跟你比起来,躲在狗毛里的跳蚤真是太有良心了。」 「有可以让人威胁的弱点,这是你自己不对吧?在这里,被别人抓住弱点是致命伤,这点你很清楚啊。」 老鼠再度轻拍借狗人沉默不语的脸庞,用很轻柔的声音对他说: 「你怕死。你比谁都怕死亡之前的痛苦,如果能逃离那样的痛苦,你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这点,同时也有办法舒缓你的痛苦。对吧?但是,我并不是要敲诈你,强迫你帮我工作,我会付钱,我只是委托你工作而已嘛。」 「够了!」 借狗人一拳敲上桌子。本来在桌子底下嬉戏的两只小狗,吓得往外逃。 「你这个骗徒、狡辩者、三流演员!你最好吃到捕老鼠专用的毒丸子,赶快死掉。」 借狗人喘着气,用力深呼吸。 「气消了吗?」老鼠说。 冷静、事不关己的口吻让借狗人的情绪更加烦躁。但是,烦躁也没有用。 老鼠说得没错,是让别人看到弱点的人自己不对。这就是这块土地的游戏规则。 叹了一口气,借狗人重新坐下。 「你说吧,我没有时间,长话短说。」 老鼠也坐了下来,脸上已经看不到笑容了。 「我需要情报。」 「我想也是,你也不可能来我这里买菜。然后呢?要什么情报?」 「监狱。」 借狗人差点跌倒。 「监狱!治安局管辖的那间……监狱吗?」 「还有第二间吗?」 「监狱的情报……你要哪方面的情报?」 「什么都好,不论是多么细微的情报都可以。」 老鼠从口袋中拿出一只白色的小老鼠,只有成人的大拇指大小。借狗人眯起眼睛。 「机器老鼠吗?它比你之前送我的还小。」 老鼠拿掉手套,轻压小老鼠的头。小老鼠的背部张开,射出黄色光线,光线中出现影像。 「这是?」 「雷射光摄影术。让物体藉着光线重现的机器。」 「这个我知道,不过倒是第一次看到。可是,我现在问的是影像,这是什么?设计图吗?」 「监狱内部设计图,不过是很久以前的。建筑物本身应该没有变化,但是管理系统绝对改良过。」 借狗人故意皱起眉头,做出别开玩笑的表情。 「这不可能蒐集到任何情报。」 「为什么?」 「为什么?别问这种蠢事。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连我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生还……不,连尸体都出不来。只要通过那道特别关卡的人,就会被消灭,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传闻中……」 借狗人吞了吞口水,身体颤抖了一下。 「传闻怎么说?」 「传说地下室有个超大的焚化炉,犯人全
都会被丢到那里面,就像垃圾一样被烧掉。从那里产生的灰烬不会当作废弃物处理,而是会被装袋,撒在南区的农耕地,变成肥料……你看,就是这里。」 借狗人指着投射在桌面上的设计图面最下层,大概是地下室的部分,身体又颤抖了一下。 那个地方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空白一片的部分感觉很阴森。 「那里没有什么焚化炉。」老鼠说。 「你怎么能确定?你看过吗?没看过就别乱说话……」 借狗人讲到一半停了下来,盯着老鼠的脸看。 「你……知道?」 没有回音。 「你知道监狱里面的事情?这个……」 借狗人的手伸进光线中,用力握紧。影像变得混乱、摇晃。 「你记录了这个?这是内部资料吧?」 「借狗人,我并不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而付你钱的。尽量就好,请你蒐集监狱内部的情报,添加上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管理警报系统的正确资料。」 「开玩笑!监狱的管理系统是特别级的机密,不是吗?我怎么有办法。」 「所以我不奢求,你做得到的范围就好。关于监狱的什么情报都好,请你尽快帮我蒐集。这个先交给你。」 老鼠将电源关掉后,便将小老鼠形状的放映机器丢给借狗人。 借狗人皱起眉头,彷佛那是腐烂掉的尸体一样。 「能用你之前送我的小型老鼠吗?」 「不,不能用。监狱内部设置有无数个物体感应器,不管再怎么小,只要不是登录过的机器人,马上就会被发现、被炸毁。」 「那你可以用真老鼠啊,老鼠比狗好入侵多了,小生命体被感应器感应到也不会有问题吧?」 「不行,没办法。别说老鼠了,连苍蝇、蟑螂也会立即被消灭。它们马上就会被感应到,立刻被消灭得不留痕迹。反正那里就是不允许外部的入侵,即使是一只虫都不可以……情况就是这样。」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潜入电脑管理一切的地方蒐集情报呢?」 「你不需要潜入。的确,监狱内部是被管理得很彻底,但是跟人有关系的地方也很多。而且,情报会外流,多半是从人的嘴巴里讲出来的。只有人的嘴巴,是电脑管理不到的。」 借狗人夸张地耸耸肩。 他大概知道老鼠想说什么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知道。 「那是没错,不管是电脑的操作或是机器人的操作,都跟人有关。看守的也是 人,治安局的人员也会出入,还有犯人也全都是人啊。但是,除了犯人之外,能够 进出监狱的,就只有NO.6内部的人。要进出那道特别关卡需要ID卡,NO.6的I D卡是无法伪造的。也就是说,西区的人除非是犯人,否则不可能靠近那栋建筑。也不会有人想靠近就是了。所以呢,那个……从结论来讲,我们是不可能接触到监狱内的人或是NO.6的居民,那是天方夜谭。这你也很清楚啊。我们跟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借狗人。」 「干嘛?」 「你说完了吗?」 借狗人垂下双眼。 他知道先垂下双眼的人就输,但他就是没力气瞪视灰色的眼眸,反正一开始胜负已定。 老鼠站了起来,走到低着头的借狗人身边呢喃。 也许是沙哑又低沉,因此听起来像是妩媚的女声。 「你总是这样,每次想要隐藏什么,就会突然变得很长舌。这让我探知到你的心事。在你那如同风中摇曳的树叶般不停晃动的舌头底下,潜藏着秘密。」 老鼠的指尖抚摸着借狗人的下巴,突然捏住他的耳朵。 借狗人震了一下。 伴随着甜美快感的震动,立刻变成小小的刺痛感。因为耳朵被用力拉扯。 「好痛!你干嘛?」 「别太小看我了,借狗人。」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 「别装傻。你利用狗做些什么,我一清二楚。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 借狗人啧了一声,粗暴地拨开老鼠的手。 老鼠呵呵地笑得很高兴。 「你利用狗搬东西吧?把监狱里丢出来的剩饭跟垃圾,拚命搬到西区来。已经好几年了。」 「没错,那又如何?搬东西是我的工作之一。跟老鼠一样的人,没资格说我吧?」 「监狱里有完善的垃圾处理设备,所有的一切都能在那栋建筑物里处理掉。你刚才说过,那里连尸体都出不来吧?没错,那里连人的尸体都能在内部处理。也就是说,别说剩饭了,连一颗辣椒也不可能掉到外面来。你定期从那个监狱接收如山一般的剩饭,卖给西区的食品店,似乎赚了不少,比经营饭店好赚很多吧?」 「你看不惯我做黑市生意吗?别笑死人了。你何时变成治安局的间谍了,老鼠?」 「机械不会做黑市生意,也不会破坏已经输入的规则,那么就只有人了。监狱内部有人卖剩钣给你吧?不,不光是剩饭,犯人的食物、私人用品也偷偷卖给你了吧?应该没错。总而言之,你可以跟监狱内部的人接触。就从那里打探情报吧,从那里下手。」 借狗人摇头。 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打算把自己卷入无法想像的危险中。 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不可能……跟我接触的人是基层里的最基层,是负责清扫工作或是跟处理垃圾的机器人一起工作的人,他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情报。」 「所以我才找你。高层的人受到当局严格管理,绝对不敢做泄漏秘密的事情。但如果是基层的人,当局的管理也没那么严格,而且,负责清扫的话,不就能在监狱里到处走动?也许手上握有不少情报。嗅出那个来,你的嗅觉不是跟狗一样灵敏吗?」 借狗人叹了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要钱。如果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什么的话,需要钱,不是两枚金币就办得到的。」 「我现在只有这些。」 突然,老鼠蹲了下来,凝视着借狗人的眼睛。 「借狗人,请帮助我,拜托。」 拜托?你说拜托…… 老鼠,你在拜托我吗? 「只要你肯接下这个工作,今后当你遭受到无法忍耐的痛苦,我一定会赶到你身旁。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为你的灵魂歌唱。我保证。」 「老鼠对狗的承诺,怎么可信。」 不可信。 不,老鼠一定会遵守承诺。 这样的念头彷佛直觉似地,抓住了借狗人的心。 不论我是什么死法,只要有痛苦,这家伙就会出现,让我的灵魂安详。虽然是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可是他一定会遵守承诺。 借狗人深信自己的直觉。他伸手抓住皮袋。 「我接。」 「感谢。」 老鼠微微地松了口气,披上超纤维斗篷,接着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头。 「我想这应该不用我提醒你,不过,这件事别对任何人说。」 「我知道。我不会泄漏内容,这是工作的不二法则。我会尽快蒐集好情报,跟你联络,在任何人都还没发现之前。」 「拜托了。」 「老鼠,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沉默。 从老鼠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借狗人舔舔下唇,继续说。 「有这么多钱的话,可以过一阵子的好日子。我知道你是剧场的大明星,收入不错,不过这也是一大笔钱。你拿出这么多钱,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只是委托你工作而已。」 「哦……好,委托我。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监狱的事?原因是什么?」 老鼠没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单边脸颊。 那是舞台专用的假笑。 「不知道也能工作吧,借狗人?」 「是没错,但是,不知道原因就去做这么危险的工作,有点吃力耶。」 「就算知道原因,危险的工作还是依旧危险。」 啧!就会强辩。讲不过这家伙。 「知道了啦,不问了,你快滚。」 借狗人像赶人一样地挥挥手。 有肥皂的味道,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张脸,弄得满脸泡泡地洗着狗的男人的脸。 他不经意地丢出问句。 「老鼠,这件事跟紫苑没关系吧?」 只有一瞬间,灰色的眼眸动摇了。 借狗人的眼睛并没有漏掉那一点动摇。 他的鼻尖动了动。有问题。 「紫苑?」 老鼠轻轻地耸耸肩。 「为什么会冒出紫苑来?跟那家伙无关。」 「刚才你说要我别将工作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吧?任何人也包括紫苑?」 「当然,没必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 「哎唷,真亲切。对我就塞了一堆危险的工作,对紫苑就不想拖下水。原来像你这样的家伙,只要住在一起也会产生感情啊。那个奇怪的白头发少爷那么重要呀?」 眼前的老鼠不见了。 下一瞬间,借狗人的身体被压在墙壁上,喉咙被五根手指头紧扣着。 「不要耍多余的嘴皮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你试试看啊,它们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唷。」 本来睡在地上的几只狗站了起来,发出威吓的低吼声,将老鼠包围起来。 就在其中一只露出獠牙的同时,小小的灰色影子从房间的角落窜了出来。 呜~~ 露出獠牙的大狗发出悲鸣声。有一只小老鼠咬住它的脖子。 大狗甩动脖子,像要把老鼠甩开,但是前脚马上软掉,倒了下去,四肢痉挛。其他的狗害怕地往后退。 借狗人推开老鼠,几乎跟狗在同时间发出悲鸣。 「狗,我的狗!」 他抱起狗。 「如果不想其他的狗遭受相同的命运,就叫它们安分点。」 头上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老鼠,你这个混蛋!」 吱吱。 轻微的老鼠叫声。 一抬头,借狗人吓到了。他环顾房间四周,更是冒出一身冷汗。 橱柜上、桌下、门后,房间里到处都有小老鼠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自己。每一只的眼睛都发出红光,炯炯有神。 「退后。」 借狗人沙哑着声音命令狗。狗很听话地回到原本的地方趴下。 「它没死,只不过稍微麻痹一下而已,二、三十分钟就会复原。它有呼吸吧?」 老鼠说得没错。虽然有点急促,但是狗的确有呼吸。 它企图爬起来,却使不上力,发出哀伤的叫声。 「你居然敢这样对我的狗!」 当借狗人紧握拳头时,门被用力推开了。 紫苑冲了进来。 「借狗人!」 紫苑手握着门把,呆在原地。 他的视线从抱着狗的借狗人,移到老鼠身上。 「老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在做什么?怎么可以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因为我听到狗的哀号声,好像也听到借狗人的声音……我以为发生什么事……借狗人,那只狗怎么了?」 「只是麻痹而已。」 一只茶色的小老鼠从这么回答的老鼠肩上冒出来,它跳下地板,冲到紫苑身L」。 「哈姆雷特,你也来了啊。」 「哈姆雷特?什么跟什么啊?」 「它的名字,这家伙很喜欢听我朗读《哈姆雷特》 老鼠的脸都绿了。 「别乱给我的老鼠取名字。」 「因为你又不帮它们取名字……它好像很喜欢哦!对不对,哈姆雷特?」 小老鼠上下点着自己的头。 「可笑!它是哈姆雷特,那另一只呢?是奥赛罗还是马克白?」 「克拉巴特(cravate)。」 「克拉巴特?莎士比亚里有这个人吗?」 「是炸面包的名字,跟它的毛色一模一样。原意好像是领带的意思,就是将加了杏仁颗粒的面皮搓成条状下去炸的东西,形状很像领带。」 「我知道了,不用解释了,视你今晚梦到被那个什么克拉巴特塞满肚子。我要走了,跟你讲话会让我头痛。」 「可能是神经性头痛,因为你总是很焦躁。也许是太累了。」 「是谁让我觉得焦躁?你这个人……」 感受到借狗人的视线,老鼠缄默不语了。他重新披好超纤维布,不发一语地离开房间。 哈姆雷特用鼻子蹭蹭紫苑的脸颊,吱地叫了一声后,便追着主人走了。 本来分散在房间各角落的老鼠,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借狗人大大地呼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板上。 狗在怀中低声呻吟。 紫苑单脚跪下,开始仔细地检查狗的身体。 「好像因为药物而麻痹……不过心脏跳动正常,也没有呕吐。应该没什么大碍。」 「真的吗?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别担心,它只是轻微麻痹而已。让它喝点干净的水吧。我去拿水来。」 紫苑用刚才打水用的水桶装来水,狗喝得津津有味,咕噜咕噜地喝个精光。 「你看,麻痹好像退了。不过,这只狗为什么会麻痹?」 「老鼠下的手。」 「老鼠?对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是他,那个混蛋让我的狗麻痹。这种事对那家伙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是个不讲情面、狡猾又残酷的人,你也要小心点,别被他那张漂亮的脸骗了,别以为他像妈妈一样温柔,小心以后吃大亏。」 「我是不觉得他像妈妈啦,不过他人真的很好。」 借狗人伸出食指在紫苑的面前晃来晃去。 「笨蛋!你被骗了。你这个天生的呆子,根本没发现那家伙的冷酷。」 「老鼠并不冷酷,他救了我好几次,如果不是他,我一定早就没命了。」 「老鼠救人?不求任何回报?」 「不求任何回报,而且他等于是将麻烦事揽下来。我不该说这种话,不过我应该是他很大的负担,因为我几乎不知道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 借狗人抿着嘴,看着正在帮狗清洗伤口的紫苑的侧脸。 麻烦啊,的确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对任何人都很亲切,这种人在这里的确是大麻烦。而大麻烦会是沉重的手铐脚熔。 那只老鼠不求任何回报,就跟这个怪异的大麻烦一起生活。并没有把他赶出自己的巢穴,反而保护他。 为什么? 「紫苑。」 「嗯?」 「你们平常都用刚才那种调调说话吗?」 「啊?哦,差不多。怎么这么问?」 「因为太不像老鼠了,他不是个会像刚才那样,将情绪表达出来的人。」 紫苑歪着头,好像在说:「是吗?」狗舔着紫苑的手背,这是感谢紫苑替它疗伤的表现。 借狗人动动鼻尖,笑得很开心。 他觉得自己嗅到了些什么。 紫苑跟刚才监狱的工作有关系。 为了他,老鼠一步步踏进危险地带。 没有证据,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抓住他的弱点这件事,绝对没错。我的鼻子不可能出错。 老鼠,这个天然呆的怪异家伙就是你的弱点、你的致命伤吗?嘿嘿,如果真的是,那就好玩了。 是你自己说的,在这里被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将会成为致命伤。 说得好,完全正确。 也就是说,我抓住了你的救命绳索。我会好好算算这笔帐的。 「我在猜……」 传来紫苑的声音。 他正抚摸着狗。可能麻药已经退了,狗站着用力甩动着尾巴。 「嗯?你说了什么吗?」 「这只狗是你的兄弟吗?」 「这个啊……没错。我妈妈最后生的就是它。生下它没多久,就被打死了。不过……你为什么知道?」 「嗯,直觉吧。我只是觉得它的眼睛看起来聪明又慈悲,跟你口中的妈妈给我的印象一样。」 紫苑抚摸着狗的脖子。狗眯起眼睛,静静地哈着气。表情稳重,完全不像是刚才对着老鼠张牙舞爪的那只狗。 「紫苑,你没笑。」 「啊?笑什么?」 「我妈妈的事情。听到我说狗妈妈的事,大多数的人都会笑、把我当神经病,或是觉得很恶心……但是你说我妈妈慈祥又有爱心。听到我妈妈的事情,没笑、没把我当神经病,还认真听我说的人,只有你……」 借狗人突然停住,咽了口口水。因为他突然察觉一件事,在同时,一瞬间有一股让他讲不出话来的动摇,向他袭来。 紫苑单脚跪着,讶异地抬头看。 借狗人舔舔乾枯的嘴唇,彷佛循着记忆之绳般,缓慢地接着说。 「只有你跟……老鼠。」 第三卷 2 静的风景 我是绝望的男人,没有回声的言语,一个一无所有、也曾经拥有一切的男人。最后的牵绊,我最后的焦虑在你的身体里咯吱作响。我是一片荒芜的大地,而你是我最后一朵蔷薇。 (《世界名诗集大全14》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聂鲁达,会田由译,平凡社) 女人很讨厌老人。 NO.6的年龄层人口比例,以四十岁以下的人占压倒性多数,是个年轻的都也因为如此,擦肩而过的老人就显得很醒目。 我不想变老。 又是满头白发、一身肥肉的老女人,又是瘦巴巴、满脸皱纹的欧吉桑,真是受够了。 女人在直属卫生管理局的市立中央医院当护士,目前负责老人病房。所以,就算她不愿意,还是得每天跟老人接触。 为什么大家变成那个样子了,还要活下去? 女人轻轻抚摸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棕色头发。 我无法忍受我的头发变白、我的脸上浮现皱纹或斑点,倒不如在变成那样之前先死了算了。 她真心这么认为。 NO.6的安宁疗护系统很完善,别的都市几乎无法比拟。 老人们到了一定年龄,如果接到市府通知的话,不论社会地位、性别或经历,全都有权住进「黄昏之家」。 「黄昏之家」是市府为了让老人们的余生能过得充实、幸福,而创办的理想机构。 那里不仅有完善的末期医疗设备,甚至连痛苦、烦闷、懊恼等所有会伤害人生的情绪,也能帮你抹得一干二净,对老人们而雷,简直就像是天堂一样。 「黄昏之家」同样是市府直辖的机构。 每个礼拜,都会有几名老人,从女人工作的中央医院,被送到「黄昏之家」去。 市府并没有公布能够搬进「黄昏之家」的年龄及条件。 在拿到入住权之前,就因为疾病或意外身亡的老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正因为如此,一旦确定能入住「黄昏之家」,老人们都会眉开眼笑。 昨天收到「黄昏之家」入住许可的老女人也是一样。她罹患了连NO.6的医疗科技都医不好的疾病。 「太好了,这下子我可以幸福地过完剩余的这几年了。感谢上帝与市府的慈悲。」 深信上帝的老女人在胸前合掌,在祈祷声中搬离病房。 「黄昏之家」。 女人不知道它在哪里,市府并没有公开地址。反正女人对「黄昏之家」这种地方也不感兴趣。 女人讨厌老人。 那份厌恶,其实也是来自对衰老的恐惧。 女人年轻貌美。她想要一辈子保持年轻貌美的状态。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曾多次听说市府的医疗研究当中,目前最受瞩目的是生命结构的阐明,其中政府投资了相当多的预算在研究老化的分子层面上。 如果,抑制老化药的研究开发有进展的话……如果,能不变老、一直保持这个模样的话……那该会有多美好啊! 希望能快点研究成功。 快到车站了。 离这里两站的地方,有栋小房子,双亲正在家里等着她。 刚迈入老年期的男与女。他们俩一样罗嗉、神经质又爱面子,到现在还在抱怨唯一的女儿没有一项被市府认定为最高层次。 女人不想那样老去。 她站在橱窗前凝视自己的模样。 因为刚下班,看起来有点累也无可奈何。但是,好美。头发、皮肤都年轻又漂亮。 她想买了东西再回家。 橱窗内陈列了华丽的洋装、有品味的鞋子、功能性强的裤装。在这个城市,想要什么都买得到,当然是指自己财力所及的物品。 除了在下城畏畏缩缩生活的一部分人之外,市民只要不奢求最高级品,都能买到大部分的物品。衣服也是,食物也是,住所也是。 虽然比不上「克洛诺斯」的居民,但是比下城那些人好多了,可以过这样还算富裕的生活。 女人满意自己的条件。年轻貌美又富裕,今后她想要更加享受人生。 她停下脚步,目光停留在橱窗内的一双鞋子,那是一双浅粉红色的淑女鞋。 才刚入冬而已,橱窗里已经开始展示春装了。 粉红色的鞋子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彷佛诱惑着她要比任何地方更早、比任何人更快地往前走。往前走,快往前走。 下礼拜有「神圣节」,是这个城市的诞生纪念日。市内到处都会举办派对与庆祝活动。 女人也预定出席两场派对。 就买这双鞋。
洋装也配合这双鞋,挑浅粉红色的吧。一定非常适合我。 在她露出满足的微笑时,突然觉得晕眩。 轻微的晕眩后,脖子根部突然变热。 怎么回事…… 好累……身体好沉重。 脚软了。好想吐。 要找个地方休息才行。 她走进店与店之间的小路。穿过这里,应该有市民医院的驻外机构。 只要走到那里…… 脖子好热,皮肤下好像有什么在蠕动着,而且全身好像渐渐乾枯似地不舒服,好陌生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 女人踉舱了一下,跌倒了。 皮包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她看到自己伸出来打算捡东西的手,惨叫了起来。 手上浮现多处黑色斑点,彷佛老人斑的斑点。皮肤急速失去水嫩光泽,并且皲裂。 不会吧…… 这是……这是什么……? 女人拿出镜子照着,她再度尖叫。 然而这次声音沙哑,几乎已经无法出声了。 脸,我的脸…… 她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是那么年轻貌美的脸庞,不断改变。刻上皱纹、浮现黑斑、头发掉落。 脖子根部有什么在蠕动。 自己的体内有别的生物。 女人陷入恐惧,她理解到自己的身体即将被某种生物掠夺。 不,救命。 妈妈、爸爸,救我。 眼前浮现父母的脸。 妈妈、爸爸…… 女人求助的手只抓住虚空,就这样昏厥了。 火蓝坐在长椅上,叹了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次气。 叹气也没用。 即使哭喊、吵闹,现实也不会有所改变。 什么都不会改变,那么,至少坚强点。 抬头挺胸,光明磊落地活下去。 才刚这么想,马上又叹了气。 我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无能为力…… 火蓝张开膝上的双手。 冬天柔和的阳光照射在白皙的手掌心。她又想要叹气了。 火蓝在下城的一角开的小面包店今天休息,她到处闲逛了半天了。 本来是为了拜访沙布跟她祖母居住的家,因此往「克洛诺斯」方向去。 NO.6的市民不论在哪一方面,只要能力被市府认定为最高层次的话,不拘性别、出身,连家庭成员都能拿到入住「克洛诺斯」的资格。 市府会为这些人准备最适合他们居住的房子,以及发展各种能力的环境。 儿子紫苑两岁健诊时,在智能面被认定为最高层次,火蓝也因此能在「克洛诺斯」有立足之地,拥有舒适的住所与一辈子的保障。 儿子是被挑选出来的菁英,将来有一天可能会进入NO.6的中枢。火蓝靠这个儿子,获得了人人钦羡的地位。 人人钦羡的东西:舒适的生活,不需要担忧明天的生活,跟饥饿、暴力完全无关的生活,室内环境、安全措施、卫生和身体状况全都受到管理的生活。 火蓝慢慢地握起手指。 还住在「克洛诺斯」时,手指的皮肤柔软又细致,然而移居到下城后,因为工作的关系,开始变得粗糙干燥,有时还会渗出血来。 即使如此,在失去紫苑之前,我比在「克洛诺斯」时还要幸福,幸福千百倍。 火蓝怎么也无法适应所有的生活皆被管理、检查的日子,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渐渐出现问题,因而感到恐惧。 所以,当紫苑做出破坏禁令、藏匿逃犯这种令人无法置信的行为时,她没有惊讶、没有怨叹,反而感到解放,甚至觉得愉快。 当然,她明白那代表着所有特权将被剥夺,他们会被赶出「克洛诺斯」,而且紫苑身为菁英得到保证的未来,也完全成泡影了。 然而,她还是觉得愉快。 她并没有责备,反而想称赞头脑聪明伶俐的儿子,犯下的愚蠢行为。 紫苑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克洛诺斯」的生活。 他舍弃安定、有保障的生活,选择保护在狂风暴雨的夜里逃到自己房间里的人。愚蠢的行为。 但是,他没错。 紫苑同样也找不到在「克洛诺斯」生活下去的意义,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舍弃。舍弃没有意义的东西,那绝对没有错。 「妈妈,对不起。」 搬到下城的第一个晚上,十二岁的紫苑有点垂头丧气地跟母亲认错。 「对不起?为什么?」 「因为你……今后得要工作。」 紫苑所做的事,是隐匿及帮助在NO.6被称为VC的重大罪犯逃亡。 市府考虑到紫苑的年纪,只是将他们赶出「克洛诺斯」,同时禁止他们在市内环境最差的住宅区下城以外的地方生活。 一夜之间,母子俩从天堂掉落到地狱。当务之急是隔天起的生活粮食。 「对不起。」 还残留着稚嫩面容的瘦弱下巴颤抖着。 火蓝伸手抱住儿子的肩膀。 「傻孩子,不需要为这种事向大人道歉。」 「可是……」 「你是妈妈的监护人?立场相反吧?我比你想像中还要坚强许多,你不知道吧?」 「嗯。」 「看着吧,我会让你知道你的妈妈有多坚强,不要吓到唷。」 怀里的紫苑笑了。 几年没像这样抱儿子了呢? 当时,在曾是建筑材料仓库、昏暗又潮湿的房间里,火蓝感受到的并不是绝望,也不是悲哀,而是怀中有我儿温度的喜悦,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充实感。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什么?」 「你藏匿的那个人。他是怎样的人呢?我有点好奇……你想不想告诉我?」 紫苑像弹开似地离开母亲。 他咬着下唇、红着脸颊的表情实在很好笑,让火蓝微笑了起来。 「我去睡了。」 紫苑带着那样的表情,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一直到开关不易的门发出巨响关闭后,火蓝还是微笑着。 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呢? 让紫苑舍弃「克洛诺斯」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孩子呢? 我的孩子究竟被那孩子的什么吸引呢? 那孩子又有什么魅力呢? 虽然想知道,但是紫苑绝对不会说吧。在成长的过程中,每个孩子都会学会隐藏自己的想法,都会过上想要保密的事情。 也许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自然地抱那孩子了吧。 翅膀长硬的鸟儿,一定会展翅离巢,总有一天要跟紫苑离别。 火蓝早有觉悟。 能够目送自己的孩子展翅高飞,对一个母亲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幸福。所以,从明天起努力工作吧。 如同她的决心,在下城的四年内,火蓝拚命工作,从烘焙面包四处叫卖开始,一直到将住处的一角改造为面包店,慢慢地增加产品。 便宜又好吃的面包及蛋糕,在奢侈品稀少的下城获得好评,店的生意愈来愈好,足以供应母子两人的生活。 捏着小钱的孩童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买玛芬—上了年纪的工人会来买送给孙子当礼物的蛋糕—也有客人会为了刚出炉的面包,一早就来光顾。 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安慰自己,火蓝是真的很满足下城的生活,对「克洛诺斯」没有丝毫眷恋。 这里有工作、有需要赚取粮食的生活、有自己脚踏实地创造的生活,她已经别无所求。 火蓝其实觉得自己满幸福的。 在那一天之前… 紫苑突然消失了。 早上,他出门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森林公园管理办公室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厂。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早就领悟到的离别,那并不是自然的离别,而是另一种既唐突又残酷的形式。 她深刻体会到,想要目送孩子展翅高飞的想法,是多么天真的梦想。 紫苑以重大罪犯的身分被逮捕,收押在监狱里。 当治安局局员告诉火蓝时,她清晰地体验到绝望这种东西的存在。 她被卷进漆黑的暗夜中,黑暗渐渐入侵到她的体内,麻痹她的手脚。那个时候,死亡对她而言,是多么有吸引力啊。 为她带来生存希望的是老鼠。 老鼠为她捎来紫苑还活着、人在西区的消息。把紫苑的小纸条送到她手中。在绝望的黑暗中闪耀的光芒是如此美丽。 妈,对不起。我还活着。 仅仅潦草的几个字成为划破黑暗的光芒,成为要她坚强活下去的声音。 火蓝继续烘焙面包,打开店门做生意。 在紫苑回来之前,再怎么痛苦也要晈紧牙根在这里等待。 老鼠为她送来这样的力量。 虽然有时候会被几乎想要尖叫的焦虑偷袭,但是火蓝的生活总算慢慢稳定下来。沙布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沙布跟紫苑一样,都是在智能方面被认定为最高层次的菁英。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总是直视前方,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沙布虽然不善言语,但是她带着坚强的意志力,诉说对紫苑的爱,并坚持要去西区。 「我不在乎,即使再也回不来,我也不后悔。如果紫苑在西区,我就去西区。」 「我想见他,很想见他。」 「我……爱他。真的,我一直一直爱着他。」 强忍着不哭泣的少女所说的话,是那么单纯又幼稚,也因此更加让火蓝感动。只不过,再怎么感动,也不能让沙布去西区。 身为紫苑的母亲,身为一个大人,她必须阻止。 然而,追着沙布走出店的火蓝,看到的是被治安局局员强行带走的沙布。到现在已经三天了。 「沙布……」 无计可施,火蓝又叹了一口气。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给了联络用的小老鼠一张纸条,就只做了这件事。 老鼠是不是会像紫苑那时一样,援救那个少女呢? 但是,一旦被收押到那座监狱,应该就不可能救得出来。 要是紫苑知道这件事,为了救沙布而去监狱的话,这次说不定真的会被杀死。 我也许太冲动了…… 老鼠不可能冒着危险去救毫不相干的沙布…… 干头万绪,让她的手颤抖了起来。 这三天来,火蓝几乎不能睡、不能吃,身心俱疲,然而她却忍不住,跑到沙布旧家附近来。 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 丰富的大自然与静谧的环境、周密的安全防护系统。医疗、娱乐、购物等等,所有分类的设备都很完善,住户们只要一张ID卡,就能自由使用。 即使在神圣都市NO.6里,「克洛诺斯」也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人类能想到的最佳居住空间。 火蓝在几年前也是这里的居民,然而现在已经不被允许踏入「克洛诺斯」了。她才刚踏上通往「克洛诺斯」的石板路,关卡就自动关闭了。 (非常抱歉,基于安全上的考量,禁止「克洛诺斯」以外的居民进出这里,敬请配合。又,没有市府当局发的特别居住地区进出许可证的人,万一穿过这道关卡,将会依照市法第203条第42项,给予惩罚或驱离。重复一次,基于安全上的考量……) 传出柔和的女性声音。 白色关卡上的监视录影机拍摄到火蓝发呆的身影。 如果再这样不动的话,柔和的声音就会变成警戒声,治安局的人也会赶过来吧。 火蓝只能转身背向关卡,咬牙往来时路走去。 所以,她现在坐在森林公园的一角,一棵已经掉光叶子的大树下方的长椅上。她坐着,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紫苑……沙布……」 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力呢?都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枉我身为人母,枉我还是个大人,却连身陷困难的两个年轻人都救不了。 我真没用… 火蓝抬起头。除了不安与焦虑之外,还有另一种情绪划过心底。 在NO.6成为独立都市,迈向成熟的岁月里,火蓝是都市内部的居民。 这个世界上的六座理想都市,是踩着人类犯下的无数过错建造而成的。 这些地方提供人类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可以在和平与自由中生活的地方。人类从出生到死亡为止,能在这些地方平静度过幸福又安全的生活…… 原本应该是这样。 虽然没有深入思考过,然而火蓝深信,周遭也没有人怀疑。大家应该都认为只要住在NO.6,就能保证拥有一个满足的人生。 应该这么认为……这么认为……被灌输这样的想法。 全是假的,全都是假象吧。 她无声地呢喃。虽然已经入冬了,她还是冒了一身汗。 因为细分等级的ID卡,连市内都不能自由走动;单方面拘捕我的儿子,却不允许我提出抗议;甚至无法确认被当局强行带走的市民,是否安然无恙。 这是哪门子自由? 哪里有平稳、安全及令人满足的生活? 哪里也不可能有。 如果真是这样,过去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打造出这样的都市…… 我们……我们在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 「请问……」 突然有人叫她,火蓝被拉回现实生活。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一名戴着淡蓝色小帽子的老妇人一脸微笑地站在面前。 火蓝不认识这个人。 「啊,没有……不好意思,我在发呆……有事吗?」 「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请坐。」 老妇人噙着微笑在火蓝旁边坐下。 「今天天气真好,真舒服。」 「是啊……」 哪还管得了天气。这几天,天空的颜色、微风的声音、群树的变化,全都感觉不到。 「我突然找你说话,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没有礼貌的老太婆吧?」 「不,没那回事,我只是有点吓到而已,因为我在想些事情,所以没注意到您站在身旁。」 老妇人用手推了推圆形的眼镜框,表情严肃了起来。 「我会叫你,就是因为这个。」 「嗯?」 老妇人伸出戴着银戒指的手,握住火蓝。 「请你别介意,我知道我很爱多管闲事,但是……你看起来实在太心事重重了,我没办法视若无睹。」 手被握着的火蓝,轻声地说了声:「是喔。」 「所以您就专程过来跟我说话吗?」 「是啊,天气这么好,这么舒服的一个下午,有人一脸难过的样子,独自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我就不由自主地走过来了。」 老妇人的手很有力道。她缓缓握住火蓝的手。 「像你这么年轻的美人,脸上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呢?是不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呢?」 眼镜深处的眼神慈祥又温和。两人头上,山毛择轻轻地随风摇曳着。 「谢谢您,我只是有点烦恼……」 「我懂,我也曾有过痛苦的烦恼。」 老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仍然有着优雅的面容。 火蓝突然觉得心跳加快。 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有烦恼? 有别人觉得痛苦? 有别人发觉这个都市的矛盾? 「那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小儿因病去世。」 「哎呀,生病吗?」 「是啊,当时他才三岁。我还记得他死的时候,我看到棺材那么地小,哭到无法自已。一个丧子的母亲的心情……你能体会吗?」 火蓝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点头的心情。 紫苑还活着,我并没有失去儿子。 「我无法体会您全部的心情……然而,那一定很痛苦吧?」 「那是当然,言语根本无法形容。我好几次都觉得不如一死还比较痛快。不过,我现在很庆幸我还活着。我能在子孙的陪伴下,生活在这么完美的都市里,实在是太幸福了。」 老妇人噙着微笑,环顾四周。 「我很想让死去的儿子也体会这里的生活。不,要是当年有NO.6的医疗水准的话,小儿应该也不会死吧。」 火蓝悄悄把手抽回。 老妇人望着虚空继续说着,嘴角仍然带着一抹微笑。 「这里真是个桃花源。我常常跟我的孙子说,你们要庆幸自己生在这个地方。他们会懂我在说什么,这时候,我就会跟他们说西区的事。」 「西区?」 火蓝再度心跳加快,这次跟刚才是完全不同意思的心跳加快。 「是啊,西区。你知道那里是怎样的地方吗?」 火蓝探出身子。 我想知道。那里有紫苑在。我想要更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请您告诉我。」 老妇人皱起眉头,摇摇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我侄子在出入境管理办公室工作,他偶尔会跟我提起。听说那是个非常糟糕的地方。」 火蓝压抑着急切的心,只是附和着。 她很想催促老妇人赶快说下去。 「卫生状况非常糟糕,孩子们都喝污水呢。」 「喝污水……」 「是啊,很悲惨吧?真可怜,光听我就觉得难过。跟西区比起来,这里的孩子真幸福,对吧?」 「呃?啊……是啊,但是……」 「因为这样,听说那里常常流行NO.6里无法想像的传染病,犯罪也是稀松平常,治安非常差。那一区的居民全都无知、凶残,大多数的人为了钱,连杀人也无所谓呢。听说前不久就有一群凶恶的男人企图闯进管理办公室。当然,管理办公室的安全系统滴水不漏,那些人还没踏进去就被逮捕了。真恐怖。」 老妇人全身发抖,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我侄子说,那里的环境就像地狱一样,又烂又糟。就是啊,跟这里完全不一样。不只孩子们,连我们自己也要感谢能住在NO.6才行。我常常跟孙子们说,跟西区比起来,他们实在是太幸福了。」 西区,又烂又糟的地方。 火蓝闭起眼睛。脑海中浮现紫苑写的字。 只有潦草的一行字,习惯往右上翘的字。 妈,对不起。我还活着。 充满力气的字,充满生命力的年轻字体。 那孩子在西区生活。非常有生命力,现在,这当下也还活着。 「你怎么了?」 听到老妇人的声音,火蓝张开眼睛。 「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联络卫生管理局?」 火蓝缓慢地摇头。 「我不那么认为。」 「啊?什么?」 「我不认为西区又烂又糟。」 「你在说什么……」 「而且……」 我也不认为这个都市是桃花源。 当火蓝正打算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听到羽毛啪哒啪哒的震动声,接着就有一团黑色块状物掉落到眼前。 老妇人小声地叫了出来。 「天啊,乌鸦!」 一只羽毛漆黑的乌鸦停在火蓝的脚边。 「好恶心。森林公园有乌鸦?」 老妇人皱着眉头说。 「这里保留着自然的环境,因此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是有乌鸦的。」 乌鸦轻轻飞起来。 本来以为它会就这样飞走,没想到它拍动着翅膀,又再度降落,站在人的肩膀上。 这次,换火蓝发出了惊呼声。 她完全没发觉这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跟老妇人说话的时候,有牵着狗的老人、捡拾变色树叶的女孩,以及几个看似学生的人从面前走过,但是肩膀上站着一只乌鸦的人,一次也没出现过。 他是什么时候这么靠近的呢? 从什么时候起就在这里的呢? 火蓝心里感觉毛毛的。 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穿着淡咖啡色的夹克跟同色系的长裤。头发还算 多,但是白头发很醒目,鼻子下方的胡须也掺杂着白毛。除了他的肩膀上站着一只乌鸦之外,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 火蓝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然而,男人却堆满笑容,双手伸向火蓝,而且还直呼她的名字。 「火蓝,我好想你。」 「?」 火蓝还来不及回答,男人便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火蓝的身体就这样整个被男人细长的手臂纳入怀中,紧紧抱住,让她无法呼吸。 「原谅我,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我保证,我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等、等一下……你、你要做什么?」 「你走了之后,我才深刻了解到我有多爱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火蓝。」 这个人疯了。 一开始,火蓝觉得这个男人是个疯子,但是,疯子不可能在市内出没。 正当她这么想时,她注意到男人的心跳声。因为两人靠得很近,因此胸口能感受到男人的心跳按照一定的节奏,有规律地跳动着。 这男人不是疯子,也不兴奋,反而是非常冷静地说出只有老掉牙的肥皂剧里才听得到的台词。 「你别闹了,已经够了!」 火蓝撑开手臂,离开男人的身体。 「我已经听腻你的花言巧语了,我要跟你分手,你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火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男人肩膀上的乌鸦尖声呜叫,听起来真的像笨蛋( A-HO,在日文中是「愚蠢」的意思)。 男人干咳了几声,向张开嘴巴盯着他
们看的老妇人鞠躬。 「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没……没有,呃……你们……」 「我们是一对恋人。是我太愚蠢,伤了她的心……我打算跟她道歉,重修旧好。」 「这样啊。那很好……」 「那么,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先失陪了。」 男人抓着火蓝的手臂,直接拉着她迈步走。 乌鸦再度尖声呜叫。 一直到经过曾是紫苑工作的地方——管理办公室的后面,从公园的后面走出公园为止,男人都只是沉默地走着。被抓着走的火蓝也是不发一语。 路旁停着三口白色车子,是三口在市内已经算是罕见的旧车种。 男人打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说:「上车。」 「不,不用了。」 「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乌鸦拍动翅膀,从男人的肩上飞到车子后座。它看着火蓝点头,彷佛在说「上车」。 「好聪明的鸟。」 「聪明到让我伤脑筋。」 男人的口吻听起来很认真,似乎打从心底觉得伤脑筋。 乌鸦张开嘴巴,嘎嘎叫着,听起来就像笑声。 火蓝觉得好有趣,轻轻地笑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好几天没笑了,甚至连微笑都没有。 火蓝看着乌鸦,坐上车子的副驾驶座。 兼具电能车及汽油引擎功能的复合动力车滑了出去。一出干线道路,男人便启动自动驾驶功能,放开方向盘。 「你知道吗?明年初将颁布新条例,不能再使用汽油了,这台车也不能再开了。」 「听说化石燃料除了煤炭之外,几乎全都枯竭了。从石油改用其他能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这你是听谁说的?」 「谁……这是市的能源政策方针,之前发表过吧?」 「没错,市府当局发表过。跟市长的施政方针演说一模一样呢。」 男人的唇髭抽动了一下,做出一张讽刺的笑脸。 「没人怀疑,完全接受市的发表,点头赞同。真是的,这个都市的居民,不论阿狗阿猫全都那么顺从又单纯,丝毫不懂得怀疑高层。不……是不想去思考吧。怀疑这种事情,是很费心神的,『对、对』地点头就轻松多了。」 火蓝斜眼瞟了男人的脸。 那你怀疑吗? 你会以怀疑代替顺从地点头吗? 火蓝忍住想要这么问的心情。 面对不知道来历的人,还是不要随便发言比较好,必须要像胆小的草食动物一样小心才行。 火蓝坐正,想办法要改变话题。 「我能提问吗?」 「随时欢迎。」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抬出那种怪异的戏码,把我拉上车是为什么?」 「哪会怪异,我觉得演得不错啊。你也配合得很好,不是吗?可以得最佳女主角了。」 「谢谢,这把年纪还能演爱情片的女主角,我真是太幸福了。」 「不不,你还很年轻貌美。什么片的主角都难不倒你呢,火蓝。」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外甥女说的。」 「你外甥女?」 「听说是你的粉丝,正式来说,应该是你的玛芬的粉丝吧。」 火蓝想起那张圆圆的小脸。总是捏着铜板来店里的小女孩。 「阿姨,你不要关掉这家店哦。」真心鼓励火蓝的小女孩。 紫苑被治安局拘捕之后,她的话及眼神是安慰火蓝苦闷生活的东西之一。 「莉莉。」 「没错,可爱的小莉莉。她是我妹妹的小孩。据说她喜欢你的起司玛芬,胜过我这个舅舅干百倍。前不久,她这么跟我说的。」 「是哦。」 「我很不甘心,打算狠狠批评你一顿,于是拿起你的玛芬晈下去……」 「好吃吧?」 「好吃,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真的好吃。莉莉会喜欢玛芬,胜过偶尔才露一下脸的舅舅,那也没办法。」 「你是莉莉的舅舅,我的名字是从可爱的外甥女口中听到,这我知道了。」 「谢谢你的理解。你刚才觉得我是可疑人物吗?」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很可疑。刚才的戏码是干嘛?为了把我从那名优雅的老妇人身边拉走吗?」 「没错,太危险了。」 「危险?」 车子慢慢地转弯。 这条路通往下城,这个男人要送我回家,应该没错了。 这台旧型车正朝着早上自己下定决心走出来的路线的反方向前进。 今天没开店,莉莉是不是很失望呢? 「你差一点就要开始抱怨对这个都市的不满,对吧?」 我也不认为这个都市是桃花源。 那个时候,火蓝的确正打算这么说。就在快要说出口的时候,被乌鸦的振翅声打断了。 「那样有危险?」 「有那个可能性。那位老妇人如果把你视为危险分子的话,那该怎么办?」 「危险分子……怎么说?」 「也就是向市府当局报告,说公园里一名坐在长椅上的女性,对市有不平与不满啊。」 「那个人会告我密?」 「觉得不可能吗?」 「是啊,我不敢相信。那个人因为担心我,所以很亲切地过来跟我说话耶。」 「对,因为你看来非常忧郁。在NO.6这座桃花源里,每个人都必须是幸福的。连重病患者、重伤者都能靠着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去除大部分的苦痛。这里没有会烦恼、深思或忧虑的人。不对,是不允许那种人存在。」 「怎么会……可是,也常看到有人坐在长椅上发呆,不是吗?」 男人摇摇头,用手指敲了敲显示道路情报的小型萤幕。萤幕上浮现告知时间的小数字。 「你还记得你坐在那张长椅上多久了吗?」 火蓝盯着数字,摇摇头。根本就忘了时间。 思考、烦恼、一直想不到答案,就这样呆坐在长椅上,完全丧失了站起来、迈开脚步的欲望。 「限时三十分钟。」男人说。 「啊?」 「市民能发呆的时间,最多三十分钟。如果深思、烦恼的时间超过时限,就会被注意。」 「你是说……那位老妇人是因为我想事情想太久,所以来调查我?」 「我不知道。我能说的只是有那个可能性。也许只是个深信自己是慈祥好人的老人家,只要在不给自己添麻烦的范围内,可以对他人亲切的那种人。」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事实啊。这个都市里,到处都是那种自称善良的好市民。正因为到处都是,所以要找出真正善良的人,反而变得很困难。但是,如果那位老妇人只是那种到处可见的善良市民的话,那倒还好。万一她是告密者的话,你不觉得你刚才很危险吗?」 火蓝哑口无言。她不想怀疑那名老妇人,她想相信她只是个担心陌生人的亲切老人。 她的眼睛看起来好慈祥,在眼镜下微笑着。 火蓝倒吸一口气。 「那付眼镜……」 「嗯,你终于发现了?对于一个优雅的妇人而书,那付眼镜未免太大了吧。也许那是一付装载有收音麦克风及录音功能的特殊眼镜。」 火蓝闭起眼睛深呼吸。 限时三十分钟。 不允许超过。 深思,熟虑,陷入自己的思索当中,从中找出属于自己的想法……这些全被禁止。 心底浮现跟刚才相同的疑问。 过去我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会创造出这样的都市呢? 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呢? 火蓝咽下一声叹息。 觉得好累,对抗的气力、愤怒的动力,好像都乾枯了。 「我想我应该一直都被市当局贴着标签。不只是因为发呆的缘故……也许我一直被监视着。谁教我是嫌犯的母亲呢。」 「别那么自暴自弃。」 男人的口气变得强硬,就像父亲斥责女儿的口吻一样。 「你真的相信市府当局所说的吗?你真的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罪犯吗?」 火蓝抬起低垂的脸,摇头。 她连一秒钟都不曾相信过紫苑犯下杀人罪这件事。 「这也是莉莉说的,你儿子叫做紫苑是吗?听说他是一个非常亲切的哥哥,还帮莉莉修过好几次她弄坏的玩具。莉莉说:『虽然比不上玛芬,但是我喜欢他胜过舅舅好多好多。』她还很在意紫苑是否有女朋友呢。」 「哎,莉莉怎么这么讲话?」 「她太早熟了。可是居然没发现自己的舅舅这么有魅力。真是的,也不知道老妹是怎么教她的。」 「如果去问那个莉莉的话,能不能问出这么有魅力的舅舅的名字跟底细呢?」 听到火蓝这么说,男人笑了起来,伸手再轻轻触碰萤幕。 「问莉莉准没好答案。她一定会说,杨眠舅舅偶尔会突然出现,吃饱饭就拍拍屁股走人,是一个怪咖。」 「杨眠,你的名字吗?」 「对,而这就是我的工作。」 萤幕上出现面包、蛋糕、轻食之类的东西,接着又接二连三地浮现卡路里及营养标示、价格及店的名称。 「以『克洛诺斯』以外的所有区域为对象,提供所有娱乐的电子情报。说娱乐,其实主要是介绍食物跟每季举办的活动。戏剧、演唱会及书籍的出版,都在市府的管辖下,因此我们比较能自由采访的只有食物相关的东西。然而我们绝对不可能出入食料局,所以也只能做到介绍哪家店的蛋糕好吃啦、哪家店的午餐值得推荐啦之类的而已。可是,这还满受欢迎的。下城的娱乐只有吃跟喝,因此大家很渴望情报。」 「那,你是想……」 「没错,我想专题介绍你店里的面包、蛋糕,以玛芬为主。可以吗?能不能让我采访?」 「可是,你介绍我的店好吗?会不会被市府盯上?」 「无妨,就算被盯上,就算被警告,我都不能放过那么好吃的玛芬。不过,要是涌入大批顾客,让你的玛芬销售一空,莉莉一定会恨死我,说我这个舅舅老爱乱来。」 「怎么会。可是因为我儿子的事,我的店应该也上过新闻……暂且不论下城,其他地区的人会来买吗?」 杨眠耸耸肩,关掉触控式萤幕的影像。 「火蓝,这个城市的人不擅记忆。」 男人发出的声音有点沙哑,听不太清楚。 「马上就会忘记。不管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也是马上就会忘记,更别说会去思考事件的背后是否隐藏了什么。记忆、怀疑、思考,全都不擅长。即使遗忘不擅长的事情,生活还是非常稳定……这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杨眠的话明显是对现状的批评,火蓝连忙端坐了起来。这样的对话如果传出去,那可不得了。 也许是看出火蓝的动摇,杨眠放松嘴角,挥挥手。 「没事的,这台车有防窃听功能,不过,也许明年推出的新型车一开始就装有窃听功能也说不定。」 「杨眠,你为什么要批评市?为什么能断言这里是个恐怖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后,杨眠第三度触碰萤幕。 画面上出现一名鹅蛋脸的年轻女性。 怀中白色毛巾包裹的婴儿正睡着。女性微笑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幸福的母亲。 深褐色的短鲍伯发型,朝气蓬勃的脸庞,加上温柔的笑容,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 「这是我妻子,她怀中抱着我儿子。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你太太出事了吗?」 「跟我儿子一起。有一天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了。跟你不一样的是,她跟孩子一起失踪,后来被当作失踪人口处理掉了。」 火蓝觉得好难过。 杨眠淡然的口吻带给她极大的冲击。 跟紫苑一样…… 也有人的遭遇跟紫苑一样…… 「她是学校的老师。教莉莉那个年纪的孩子们美术跟音乐。她总说那是她的天职。她告诉孩子们,感受自己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管是绘画、作曲,都要正视自己的想法跟感情,表现出来。」 「真棒,好像好久没听到这么棒的话了。」 「是啊,她是一个很棒的女孩子,以自己的信念在教导孩子们。然而,来自教育局的严重注意跟指导愈来愈多……要求她要照着教育局制作的教师手册去教导孩子。当然,她并没有遵从,最后被赶出职场。以缺乏做为教师的才能,被剥夺了资格。那个时候,应该不只她一个人,有许多老师都被解职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还真不记得有这件事,我……」 「不需要觉得不好意思,也难怪你不知道,因为根本没有报导。从那个时候起,市府当局就开始操控情报了。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全都不公开的系统,已经逐渐成形了。」 车子已经进入下城。 这里是全市整顿最慢的地方.四处还弥漫着杂乱的气氛。 这股吵嚷的空气,反而为火蓝带来安心的气息。 「她本来打算跟那些被驱逐的老师们,开一问以孩童为对象的补习班……她们打算在市府当局比较影响不到的地方,教导孩子。那天,她就是出门去讨论这个计划……结果没再回来。」 杨眠握紧拳头,用力敲打方向盘。 在后座的乌鸦哇地叫了起来。 「我不会忘记。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我会一直记得。那天早上,天阴阴的,好像随时会下雨。我牙痛得要命,所以要去看牙医。本来那天我休假,答应要照顾儿子,可是,她体谅我不舒服,于是带着儿子一起去。我儿子躺在有蓝色车篷的婴儿车上,她则是穿着米色夹克,胸前有小花刺绣。我们说好我看好牙齿后,下午如果没有下雨,要去森林公园散步。我们在门口亲吻道别。我也亲了儿子的脸颊。儿子开心地笑出声音,双脚不断踢着。他穿着好小一双白色袜子,上面也有花的刺绣,是紫罗兰。我还记得。我不曾遗忘任何一个细节。我忘不了。」 「杨眠……」 车子停下了。 「抵达目的地。」 导航系统的声音告知抵达目的地。是在火蓝的店门口。 「抱歉,我太激动了……我们才刚认识,真是太失礼了。」 「别这么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火蓝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问自己是否该跟他提起沙布的事。她无法确认是否能够百分之百信任眼前的男人。 「阿姨。」 有人扑进刚下车的火蓝怀里。 「哎呀,是莉莉啊。」 「阿姨,你今天怎么没开店?生病了吗?」 杨眠从车内对莉莉说:「莉莉,别担心,阿姨只是有事要办而已。她明天就会烘焙玛芬了,一定会。」 莉莉眨眨眼,嘴巴张得大大的。 「咦,舅舅?你又来吃饭了吗?为什么你总挑有鸡肉跟蘑菇料理的时候来呢?」 「你看,她就是这样,很过分吧?」 杨眠苦笑。 他探出身子来,对火蓝说:「可以的话,最好明天就开店吧。好好做你该做的事,火蓝。」 「嗯。」 「不可以绝望。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放弃。感到绝望,觉得什么都做不到,自己先放弃的话,就真的输了。虽然也许放弃会比较轻松……」 火蓝将手放在莉莉头上,摇摇头。 「不,我不放弃,因为我有责任。」 「责任?」 「对,责任。我是一个大人,跟这个都市一起走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认为我也很认真过日子。然而,结果是NO.6这个都市……在某个地方犯了很大的错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但是,我要负责……不能让我儿子跟你的儿子,还有像莉莉这样无辜的孩子们遭遇不幸啊。」 「嘘!」 杨眠竖起食指。 有一名年轻女孩子骑着脚踏车从车旁经过。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种事情别随随便便就在不知道谁会听到的场所说。」 莉莉噗地笑了出来,她拉拉火蓝的裙子。 「舅舅老是这么小心翼翼。明明那么大个人了,还那么胆小。」 「长大之后,就会发现什么是真正可怕的事情了,莉莉。」 「我最怕生气的妈妈。真的好可怕哦,爸爸也说妈妈最可怕。」 「没错,你妈妈的确很可怕。」 火蓝笑了。 莉莉的妈妈很苗条,但是她总用从身材无法联想的大声音斥责孩子。 「莉莉,还有杨眠,还有那边的乌鸦先生,如果有时问的话,要不要进来坐坐?虽然没有玛芬可以招待你们,不过如果不介意的话,我马上可以弄松饼给你们吃。」 「真的吗?太棒了!」 莉莉用力握紧火蓝的手。 好嫩的触感。火蓝的内心充满疼爱的感觉。 不能让这个孩子遇到跟沙布一样的命运。 而且,我一定要救出他们两个人。 对……我们有责任。 火蓝对上杨眠的眼睛,凝视着他那让人联想到乌鸦羽毛的眼眸。 火蓝点点头,解除店的门锁。 「莉莉,请进。你也请进,杨眠,我还有事想跟你说。」 就在这个时候,火蓝的眼前有黑色的小影子掠过。 有振翅声。 「怎么了?」 从车子里下来的杨眠,顺着火蓝的视线环顾四周。 「蜂……我觉得有蜂飞过去。」 「蜂?虽然天气还暖和,但是应该没有蜂了吧?」 「说得也是……」 现在是冬天,不可能有蜂出没。 也许只是有只虫受到阳光的邀请,独自四处游荡而已。 只是,为什么会觉得心绪不宁呢? 「阿姨?」 莉莉抬头望着站在门口不动的火蓝。 「啊,对不起。请进。」 我太敏感了。一定是累了。 火蓝这么对自己说之后,打开了门。 一走进家中,她用力摇摇头,似乎想要甩掉残留在耳朵深处的小小振翅声。 第三卷 3 天涯的尽头 人类从拉的眼睛诞生。创造天地万物的拉,是太阳,也是众神的统治者,在这里成为最初的地上之王。 (《少年少女世界文学全集(—)》埃及神话,天地之始:水桥卓介译,讲谈社) 朦朦胧胧。 什么都蒙朦胧胧又暧昧。 可是,我一定要醒来…… 沙布拚命想要睁开眼睛。 她使尽全力用力咬唇。只有些许疼痛。 感觉从这个地方开始回来了。 沙布发现自己被绑在担架上。 白色的门开了,自己被送进里面。 还朦朦胧胧的视觉无法确定那里有什么。 身体被移往旁边。 「咦,醒了吗?」 男人的声音。 「你不需要醒来啊。那么,给你打一针麻醉吧,你再好好睡一觉。」 「这里……是哪里……」 「你觉得呢?」 我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去紫苑家…… 穿着治安局制服的男人。 「是沙布小姐吧?」 脖子的冲击,身体的麻痹。 沙布几乎要尖叫了。 她的嘴唇张开了,声音却几乎发不出,牢牢地黏在喉咙深处。 「监……狱。」 突然传来高亢的笑声。 男人在笑。 「你喜欢监狱吗?好像还满喜欢的嘛。好,手术结束后,你就住在特别室等死吧,我来替你安排。」 手术? 「手……」 「对,你现在躺在手术台上。」 男人的声音里含着笑。 视界里闪耀着白色光芒。沙布知道那是手术无影灯的光线。 恐惧,比被治安局局员拘捕当时还要强烈的恐惧贯穿沙布。 泪水滑落。 「没什么好哭的,不痛也不痒的哦。好了,休息吧。」 紫苑、紫苑、紫苑。 这个名字会守护我远离一切邪恶。 救我, 救我离开这里……紫苑。 「紫苑。」 听到有人叫自己,紫苑停下脚步。 护卫用的大型犬低吼着。 「力河叔叔。」 饮食店粗糙的玻璃门被打开,力河从里面走出来。虽说粗糙,在西区商圈里已经算是好的了。 大多数的商店只在路上排列一些木桶跟箱子,料理也是一些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出来的东西。 强烈的酒精跟来历不明的料里发出来的异味混杂在一起,飘出怪味,从店门口传到路上,紫苑有时候会受不了地捣住鼻子。 即使如此,这些店门口还是会有许多肚子饿的小孩跟乞讨的老人徘徊。 有些是为了乞讨食物而逗留,有些则是凝视着将食物送进嘴里的大人们。 老板会大声斥责或是泼水,像是追赶野狗野猫般地驱离人群。 在饥饿的人们面前享用当天食物的顾客们。大口咬着食物,任由油脂弄脏嘴巴,最后再舔乾手指。 有钱,有能耐。 在这里,这两点是得到食物的唯一条件。 这几天学到的。 但是紫苑好不习惯,无法直视眼前的风景,只好别开视线低下头。 「可以让你觉得舒服的话,你就施舍他们吧。但是前提是,如果你能满足所有饥饿者的话。」 老鼠这么说。对现在的紫
苑而言,那根本是天方夜谭。 「你半吊子的慈悲心能做什么?也许能让几个小孩子暂时从饥饿中解放。可是,那只不过是再创造出挨饿的跟没挨饿的这两种人罢了。紫苑,我告诉你吧。曾经吃饱过的家伙,比没有那种经验的家伙,还要更难忍受饥饿。没有比忍受吃饱后的饥饿还要痛苦的事了。聚集在这里的孩子们,全都不曾有过吃饱的经验,不知道什么叫做吃饱,所以能够忍受,懂吗?你在这里能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丢下这些话之后,老鼠便出去了。 在出去之前,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并回头。门边趴着一只茶色的狗。 「对了,借狗人借了一只护卫用的狗给你吧?薪水也比一般多,看来他很喜欢你嘛。」 「他应该会雇用我一阵子,说要我帮忙打扫客房跟照顾狗。」 「你做吗?」 「当然,我太高兴了,连连向他道谢。」 「哎唷,NO.6的菁英那么喜欢打扫跟照顾狗的工作啊,你可真堕落。」 「我不那么认为。你也没有那个意思,你一点也不觉得我堕落了,不是吗?」 老鼠端正的脸稍微绿了,只好装作不以为意。 「对了,紫苑,你今天不是从借狗人那里拿到薪水了吗?去买点肉乾跟面包回来。」 「去市场买吗……」 「你还知道其他卖食物的地方吗?」 「是不知道……但是……」 「肉乾跟面包。买的时候看清楚,别漫不经心,买回一些发霉又硬得跟砖块一样的石头面包。还有,记得杀价,能杀多少就杀多少。我走了。」 门被关上,脚步声愈来愈远。 在那些孩子面前买肉乾跟面包。 老鼠要我去做这种事。 肉乾跟面包。 紫苑的肚子咕噜地发出声音,口水不断分泌。他只有中午吃了借狗人准备给他的一片面包跟水果。 肚子好饿。 好几天没吃到肉乾、软面包了。 肚子又叫了,口水不断分泌。 好想吃东西,好想快点满足空无一物的胃。 紫苑叹了口气,戴上帽子,深深压低。 你半吊子的慈悲心能做什么? 他反覆思考老鼠的话。 老鼠说得没错,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只是假装怜悯孩子们,安慰自己的良心罢了。 为了满足自己的饥饿,打算在那些孩子们的注视下,买肉跟面包。 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老鼠,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口袋里有几枚零钱,是借狗人发给他的日薪。 「里面包括了你今天照顾我兄弟的谢礼,不是每天都这么多喔。」 借狗人以略微生硬的口吻这么说。 真感谢他的关心。也许就一天的报酬而言,这些是太多了,然而却也只能买到几块肉乾以及两、三个没有发霉的面包。 塞满书的房子里,几乎已经没有吃的了。 也不能总是靠老鼠,所以,就算不多,也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生存下去的粮食。 紫苑推开门往外走。 大狗迟缓地站起来,跟在后面。 当紫苑踏入市场那条路时,它便用同样的速度紧跟在紫苑身旁。 训练得真好,看来借狗人调教狗的手腕很厉害。 紫苑苦笑着想,来到西区之后,一直是惊讶、佩服连连。 已经傍晚了。 天色渐渐暗了,娇喝声与怒斥声愈来愈明显。 人们在破烂的帐篷里、临时搭建的棚屋前,买、卖、吃、喝东西。 当温暖的白天流逝的同时,大地开始急远冷却。 也许借狗人的饭店生意会很兴隆。 今天将会是一个无处可取暖的人们,难以度过的一夜。 露着酥胸的女子们躲在暗巷里出声招客,在同一片昏暗的天空下,还有衣衫褴褛的老婆婆蹲在旁边。 孩子们巧妙地避开人群,嬉戏着,不过有时候还是会被怒斥。而人们则是继续买、卖、吃、喝。 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总之今天是活下来了。 所以,我要吃。 所以,我要喝。 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只是在活着的今天,享受化成一堆白骨后,就不能做的事情。 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最重要的事情。 空气中传来不成调的歌声。 紫苑停下脚步,聆听那个声音。 他双手抱着一包刚买到的肉乾跟面包。 喧闹嘈杂声蜂拥而至,杂七杂八的喧哗声彷佛从地底下冒出来。 还有执着于生的人们酝酿出的能量从旁经过。 在这里,每个人都紧抓着生,贪婪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正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保证明日的生,所以人们都用尽办法想要活下去。 那样的能量、这样的喧哗,不存在于NO.6,不允许存在于NO.6。 老鼠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走这条路的呢? 「哥哥。」 传来细微的声音。 旁边站了一个身上裹着褪色布料的小孩。蓬头垢面,分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请施舍我一点面包。」 他用着蚊子叫的声音不断重复乞求。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施舍我一点面包。」 这孩子的长相有点像紫苑在下城认识的女孩,一个名叫莉莉的女孩。 「面包……」 他伸出小小的手。 紫苑的手反射性地伸进袋子里。 正当他拿出一块圆形面包时,突然背后一阵冲击。有人从后面撞他。 这时,小手趁紫苑站不太稳时,抢走紫苑手上的袋子。 就在同时,背后又被撞了一次,这次让紫苑膝盖着地。 「快逃。」 小孩嘴里吐出跟刚才判若两人的宏亮声音。 几个小孩哗地从紫苑身旁一哄而散。 一阵晕眩。 大狗没有吼叫,只是脚一蹬,朝着抢夺袋子的孩子袭击而去。 哀号声响起。 小孩双手紧抱着肉乾跟面包的袋子,趴倒在地上。几片肉乾跟一个面包掉了出来。 大狗用脚压住小孩的身体,龇牙咧嘴。 「住手!等一下!」 紫苑马上叫了起来。大狗服从命令,阖起嘴巴,不满似地抬头看着下命令的紫苑。 小孩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立刻弹跳起来,抱着袋子跑了起来。动作灵敏得就像是野生小动物。 一眨眼的工夫,小小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其他孩子的身影也突然消失了。 「好厉害……」 实在漂亮的手法,让紫苑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声。 接着,他发现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连忙开始捡脚边的肉乾跟面包。看到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食粮,老鼠会怎么说呢? 只是沉默不语地耸耸肩吗?或是会露出讽刺的笑容呢? 紫苑脱掉上衣,将面包跟肉包起来。 晚餐跟老鼠分吃这些。 那些孩子们也是吧。跟同伴分享,只吃少量的食物。 幼稚又没有意义的慈悲心。他知道会被老鼠狠狠批评,却觉得些许安心。 至少,那些孩子今晚有东西吃。 自己现在没有能力解放那些孩子们的饥饿,也无计可施。 但是,如果这些肉跟面包能让他们暂时忘掉肚子饿的话,应该也是有点意义的吧。 认为无计可施就放弃是很容易的事情。容易,但却傲慢。 老鼠,你不这么觉得吗? 「小兄弟。」 卖串烤的店里传出老板娘嘶哑的声音。 「可以别站在我店门口发呆吗?很讨厌耶,你妨碍到我做生意了。」 「啊,对不起。」 紫苑急忙低头道歉,然而老板娘忙于招呼其他客人,早已没空理会紫苑。 在这里,没有人会去管别人的事情,也毫无兴趣。 就算路上发生抢劫、乞丐死在路旁、有人开始吵架,都没有人会关心。 这些都已经融入日常生活中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 当紫苑催促大狗时,发现它嘴巴不停嚼动着。 「咦?你该不会……」 大狗将嘴里的肉吞下,看起来就像在笑。 「你什么时候捡肉乾吃了?动作比我还快嘛。」 大狗桃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巴周围后,便迈开脚步走了。 感觉好好笑。 紫苑就是在追着狗走后没多久,被力河叫住的。 力河表面上在出版成人猥亵杂志,背后却以仲介卖春为生。 他的顾客当中,也有NO.6的高官,老鼠说他没有道德又狡猾,赚了很多黑心钱。 力河也是母亲火蓝要他去找的人。 根据力河所说,很久以前,在NO.6还没用坚固的特殊金属墙隔开之前,他认识了火蓝,陷入了爱河。 只不过,陷入爱河的只有力河单方面,当时的火蓝,只是对身为社会记者的力河所写的报导持有同感而已。 「简直就像堕落的人类的典型范本。」 这也是老鼠说的。 然而紫苑觉得以前曾爱过母亲的力河,有一种潇洒的感觉,他很喜欢。 这个人并没有全然堕落,还保留着些许社会记者的骨气。 紫苑这么觉得。 力河的脸因为酒醉而赤红,连眼睛都充着血,看来应该喝了不少。 「力河叔叔,你不稍微控制一下酒精,身体会搞坏喔。」 「紫苑,你真关心我,感觉就像火蓝在劝诫我一样。之前她也这么对我说。她说,不能这样喔,力河,要稍微替自己的身体着想一下。」 「之前……家母这么说的吗?」 「对,不过是在梦中。自从跟你见面后,火蓝常常出现在我梦中。每次出现都以悲伤的表情劝诫我。别喝太多酒、别自暴自弃、别迷失自己该做的事……」 力河的脸颊上出现跟酒醉不同的红润。 他别开脸,避过紫苑的视线。 「梦终究只是梦,她也已经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了,外表跟心灵应该跟年轻的时候不同了。」 「她是老了几岁,也胖了点……但是,要是她现在见到你,一定会讲跟你梦里一样的话,因为她的个性就是那样。」 力河似乎想说点什么,口齿不清地蠕动双唇。 「别说火蓝了……老实说,我还是会觉得难过……今天你一个人?」 「我跟狗一起。」 「就是那只从刚才就觉得我很可疑,一直盯着我看的家伙吗?别咬我唷,笨狗。这可不是我自豪,我的肉里、血里都是浓浓的酒精,要是你咬到我,你马上就会因为急性酒精中毒而躺平唷。」 大狗翻翻眼珠看了眼这个喝醉的男人,似乎很厌恶地动动鼻尖,皱起眉头。 太滑稽,紫苑笑到弯腰。 「真是的!这是什么狗啊……不过,你身旁除了狗之外,还有别人吗?」 「你是指老鼠吗?」 「对啦,就是那个人小鬼大、又喜欢讽刺人的戏子。真是的!没看过嘴巴那么贱的家伙。」 「你不是他的戏迷?」 「那是我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舞台上的伊夫真的很棒,我没想到他会是个想说就说、一点都不懂礼貌的小鬼。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讲得出那么狠毒的话呢?真是的!」 「因为老鼠只说实话。」 不管他说的话多么辛辣、多么无情,也绝对都是事实。因此他的话会成为刀刃、箭矛,刺进这个胸膛,留下忘不掉的痛。 那是如果没遇到老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痛。 每当胸膛的深处不断地发疼时,紫苑知道自己的某个地方又出现变化了,虽然不多,但是渐渐地改变了。 当某处崩塌时,就会有某处重生,出现崭新的自己。 老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紫苑出现伴随痛苦的变化,并促使他不断变化。 紫苑清楚地知道,因为他人而渐渐改变的自己。 「紫苑,如果你觉得辛苦的话,可以来找我。」 跟紫苑并肩走着的力河这么说。 充满酒味的气息扑上紫苑的脸。 「辛苦?你是指什么事?」 「别隐瞒,不需要瞒着我。跟伊夫那种人在一起,不痛苦才奇怪。而且,你们一定住在很破烂的地方吧?有没有好好吃饭?我想应该是我想太多了,不过如果你受到伊夫的影响,个性也变得跟他一样偏激,那就不好了……嗯,没错,我不能让火蓝的儿子有这种命运。你来跟我住,我会让你吃好的、睡好的。」 「不用了,我没问题啦。」 「但是,火蓝不是要你来找我吗?」 「是没有错,但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没问题,还过得下去。而且跟老鼠在一起还满快乐的。」 「跟那种烂个性的人在一起怎么可能快乐!别逞强,我看你过得很辛苦吧?连上衣都没得穿,真可怜。」 「不是,因为我把上衣拿来包面包跟肉……」 不过,力河并没有听紫苑的回答,独自环顾四周,一个人嗯嗯嗯地点着头。 「正好有一家好店,我们进去。」 力河拉着紫苑的手,往一家衣服堆积如山的店里走去。 这似乎是一家二手衣店,店里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从感觉就像二手衣的衣服,到看起来像新的衣服,应有尽有。 「欢迎光临。」 一名体格不输给刚才串烤店老板娘的女人,从衣服堆后头突然冒出来。一看到客人是力河,马上就堆满笑容。 「哎呀,原来是力河先生,欢迎光临。如果您要找送礼用的洋装的话,我最近进了一批非常棒的货,要是女孩子收到这样的洋装,一定非常高兴。」 「不,今天不买女孩子的。帮我替这孩子找些合适的防寒衣。」 女人眯起眼睛,视线扫过紫苑全身。 「好可爱的小少爷,头发的颜色真漂亮,现在年轻人流行这种颜色吗?」 紫苑重新把毛线帽拉低。 有光泽的白发连在昏暗的店内,也非常醒目。 不知是从寄生蜂的羽化活下来的代价,或是副作用,紫苑的头发在一夜之间丧失了色素,而且出现了彷佛蛇行痕迹般的红色疤痕,从脚一直延伸到脖子。 疤痕可以用衣服遮盖,可是头发没办法。 一张年轻的脸庞顶着一头白发非常特异,引人注意。 在西区,年轻人因为营养不良而掉发或冒出白发并不罕见,彷佛刚迈入老年一般,明显出现白发的孩子也很多。 不过,自得像紫苑这么彻底,又有光泽的人却很罕见。 「你这已经超越白,可以说是透明了。老实说,我觉得比以前漂亮。」 连老鼠都曾用手触摸他的头发,这么赞叹过。 「您公子?不可能吧。」 女人仍旧堆满笑容看着紫苑,彷佛在估价一样,让紫苑觉得很不自在。 「力河叔叔,那个……我不需要防寒衣。」 「你说那什么话,这里的冬天很冷。你瘦得跟竹竿一样,没防寒衣怎么过冬?喂!快点拿出来。没有的话,我去别家了。」 被力河一瞪,女人慌了。 「当然有,才刚进货呢!请稍待。」 女人从肮脏的门帘后面抱出一堆衣服出来。 「请您自己选选看,这些全都是上等货哦。」 是不是真上等,还有待商榷,不过种类倒是很丰富—大衣、短大衣、毛衣、厚披肩、运动衣……大小、素材、颜色,各式各样的衣服堆积如山。 「原来有的地方,还是有。」 紫苑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在穿着破烂衣服、冷到发抖的人们身旁,就有这么多的衣服。乍看穷到不行的西区,其实还是有明显的贫富差距。 「紫苑,别客气,喜欢哪一件就拿。」 「可是,力河叔叔不需要对我这么好……」 「没关系,火蓝的儿子就像是我的儿子,你就当作是父亲买给你的吧。」 紫苑眨着眼睛,凝视力河赤红的脸。 似乎因为酒精的关系,他无法像平常一样控制自己,也许他现在讲出来的话正是他的心声。 力河应该没有家人,一直孤独住在西区吧。而他现在要对着以前爱过的女人所生的儿子,演出模拟家人的戏码。 自由与孤独。以No.6的高宫为对象,进行台面下交易的强韧,以及厌倦独自生活的脆弱。 人真是复杂。 强韧与脆弱、阴与阳、光与影、圣与邪。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一体两面。 从在NO.6学习到的庞大知识,可知人类的实体形象是无法计算的。 人体的遗传质数约三万两千,蛋白质数约有十万种、硷基配对约有三十亿种、神经元、胶原蛋白纤维、巨噬细胞、肌肉的层次构造、血液循环量…… 知识并不是无用的,绝对不是无用的。 然而,要理解人类,那又是另一个次元的问题了。 从可以换算成数字的情报及知识,是无法捕捉到活生生的人类的复杂度及实际形象的。这是跟老鼠在这里生活后学到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然,这样才对。想要哪一件?有没有中意的?」 紫苑拿了一件偏黑的厚大衣。 「就这件,看起来好温暖。」 「要选颜色这么单调的大衣吗?那么,毛衣就选花稍的。你这么年轻,明亮的颜色比较适合你喔。」 「不,不用买那么多。」 「你说那什么话,光一件大衣怎么够御寒。」 「就是啊,小少爷,我们的毛衣特别暖和,你试穿看看。」 女人抓紧时机从衣服堆中拉出毛衣。 山崩了。 整堆的衣服如雪崩似地散落一地。 「哎呀,糟糕,真对不起。」 力河啧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这样怎么选?对吧,紫苑。紫苑……怎么了?」 明明力河就在旁边说话,但却传不进紫苑耳里。因为紫苑正盯着出现在崩塌的衣服底下的东西。 声音跟颜色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东西飘浮在紫苑的视界里。 灰色的短外套。 带点蓝色的柔和色调、上等的触感、袖口的大钮扣……他看过。 「这是……」 抓着外套的手颤抖着。 肩膀的地方有裂痕,不过已经用黑线简单缝过了。少了一颗钮扣,只留下被拉扯掉的痕迹。 紫苑的手颤抖着,想停却停不下来。 「你喜欢那一件?可是那是女装耶。虽然是上等货,但是对你来说太小了,刚才的黑色大衣比较适合你。」 「你在哪里拿到……」 「什么?」 「你在哪里拿到这件衣服的?」 紫苑大叫。 虽然他没有威吓的意思,但是女人还是挑了挑眉,往后退了半步。 「这件外套是从哪里……从哪里拿到的?」 「紫苑!」 力河从后方抓住紫苑的肩膀。 「怎么了?你干嘛那么激动?这件外套有什么问题吗?」 紫苑倒抽一口气,抓紧外套。 「这是……沙布的。」 「沙布?沙布是谁?」 「朋友……很重要的……」 「朋友?在那个都市里的朋友吗?」 「对。」 「是不是看错了?类似的衣服到处都有。」 , 紫苑咬紧牙根,企图压制手指的颤抖。他摇摇头。 不会有错,这就是沙布的外套。 沙布唯一的亲人——她的祖母送给她的这件外套,在紫苑男人的眼睛看来,高 贵又可爱,非常适合轮廓很深的沙布。 「你祖母真的很了解你,她选的东西都很适合你。」 「是啊,她是一手带大我的人嘛。紫苑,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怎样的外套送我?」 「啊?我的薪水买不起那么高级的外套。」 「只是打比方而已啦,我想知道你会选怎样的东西嘛。」 「嗯……好难。」 「想啊,解难题不是你的强项吗?」 去年,两人聊着这样的话题,走在冬天的大马路上。 冬天的阳光从掉光叶子的树枝间洒落在沙布头上,外套也闪耀着浅浅的光辉。 那时候,紫苑第一次觉得青梅竹马的少女好美。 冬天的阳光、温柔的微笑、灰色的外套。 是沙布的外套,绝对没有错。 为什么这件外套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紫苑逼问女人。 「你在哪里、如何拿到这件外套的?告诉我,快点!」 「紫苑,别激动。」 力河跨出一步,挡在女人面前。 「喂,这从哪里进货的?从NO.6流出来的吗?还是……」 女人脸上谄媚的笑消失了,换上不可一世又充满怀疑的表情。 「你们在说什么?真是的!我是因为是力河先生,才这么亲切地招呼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从哪里进货跟你们没关系吧?还是怎样,你们想要鸡蛋里挑骨头,乘机杀我价是吧?哼!别笑掉人家大牙。」 「我们丝毫不想跟你说笑。为什么不能讲?你在小心翼翼什么?难道是从不能说出口的黑市进货的吗?」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打开门堂堂正正做生意。如果你们想要挑毛病的话,就请回吧。走
!快走啦。」 女人大声嚷嚷着。 看她怎么都不肯说,力河干脆扭着她的手,把她压在桌子上。 「你要干嘛!你不是人!」 「如果不想手被折断的话,就快点招!到底如何弄到这件外套的?」 「从NO.6的垃圾场捡来的啦,就漂在从那里排出来的污水里。我只是捡来的啦。好痛!」 「垃圾场会排出污水?我最近没听说有这种事啊。」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随便都可以啦。反正我就是捡垃圾回来嘛,要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吧,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你说谎!」 紫苑叫着说。 「不可能是那样!这是沙布最重要的外套,她不可能丢掉。」 「店里在吵什么?」 店里后方的门开了,有个男人走进来。 体型庞大的男人。身高大概有两百公分吧,体重也许将近一百公斤。头上一根毛也没有,表情看起来有点扭曲, 已经是这个季节了,他身上却只穿一件短袖上衣。粗厚的双手手臂上,纹着蝎子跟骷髅的刺青。 「老公!你回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虽然还被力河压制着,但是女人笑了。 「我老公的力气可不是开玩笑的唷,扭断脖子可是家常便饭。如果你们还想活命的话,就快走。」 力河放开女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老公,你在磨蹭些什么啦,给这些家伙好看啊。」 男人沉默。沉默地低头。 「唷,好久不见了,肯克。没想到你变成二手衣店的老板了。」 「从一个月前开始……」 「那真恭喜你了。那,能不能麻烦你,问问你这位漂亮的新婚妻子,究竟这件外套是从哪里得来的呢?你太太很固执,不肯说实话。」 这名叫做肯克的男人,盯着紫苑手中的外套看了一会儿之后,转头对女人说: 「跟力河先生说实话!」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听这些家伙的话?」 「我以前受过力河先生的照顾。快说!」 被肯克盯着看的女人,恨得牙痒痒的。一脸不甘心的她,哼地别过头。 「我只是从中盘商那里买来的,我哪知道那家伙从哪里弄来的。」 力河不以为然。 「你说谎,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商品来自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啦!关我什么事!」 力河制止握住拳头,往前迈出一步的肯克,问道:「那么,告诉我你口中的那个中盘商是谁,只要知道名字,我大概就知道东西从哪来了。」 女人不回答。 力河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钞,塞到女人手上。 「你只是喃喃自语中盘商的名字而已,我们是偶然听到的。事情就是这样,不会给你添麻烦。」 女人斜眼瞄了一眼手上的纸钞,依旧别开头对着旁边说。 「借狗人啦,一个利用狗做生意的怪小孩啦。」 蹲在紫苑脚边的大狗耳朵抖了抖。 力河低声沉吟。 「借狗人吗……那来源是监狱吧。」 「监狱!」 「没错,我听说那家伙在背地里贩卖犯人的私人用品。」 心脏停了。 紫苑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动了,无法呼吸,耳朵深处响起微弱的声音。 监狱、犯人、监狱、犯人、监狱…… 「你是说……沙布人在监狱里?」 「对,而且应该没有受到很好的招待,她应该是被抓了……很可能是一名犯人。」 紫苑紧抓着灰色外套,冲出服饰店。 借狗人,我要去找借狗人,我要问清事实真相。 「紫苑!」 力河的呼唤声在紫苑的背后化成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男人从刚才开始,走路的样子就怪怪的。感觉好像喝醉似地,摇摇晃晃,走得很不稳。 十二岁的少年树势觉得很奇怪,便停下脚踏车。 树势一家人居住的公寓在左手边,就在住宅区处处可见的小公园的一角。虽然比不上森林公园,倒也是个绿意盎然的宁静地带。 他一边推着十二岁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登山公路两用脚踏车,一边用目光追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他很在意,无法视若无睹。 虽然母亲老是怨叹说:「别管别人的事,你太爱管闲事了,这样不好。是不是遗传到你祖父啊!」但是树势却由衷觉得,如果能遗传到祖父,那就太棒了。 树势非常喜欢祖父。以前曾是船员的祖父,从小就让树势坐在他的膝盖上,讲故事给树势听。 从未见过的大海、如山一般庞大的白鲸、整年都冰封在雪与冰里的大地、飞舞于空中,成千上万的蝴蝶群、住在云端上的巨人、沉睡于海底的神秘生物、妖精、魔法、众神的争执…… 虽然母亲很不喜欢,不过树势有一阵子很沉迷祖父告诉他的神话故事。 长大后,开始上教育局指定的教育机关后没多久,就被教师指出有幻想癖,遭到注意,还被指出如果再这样下去,将来会有问题。 母亲哭泣、父亲惊慌失措,而树势则被转到特别课程,接受一年的特别指导。 几乎是强制性的。从祖父的书架上借来的古书全都被丢掉,几个月后,祖父也不见了。他去了「黄昏之家」。 大家都说对一个老人而言,那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树势却因为再也见不到祖父,好多夜晚都躲在棉被里哭。 哭着睡着的夜里,他总会梦到祖父留下的神话故事的梦。 一年过后,树势已经不讲巨大白鲸,也不讲拥有透明翅膀的妖精了。 大人们终于安心了,然而,神话故事仍秘密地、栩栩如生地潜伏在少年的心灵深处,这是绝对拭不去的。 可能是因为这样吧,树势现在仍会在意别人的事。 这个人从事什么工作呢? 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树势总会不知不觉地思考起来。同时他也学会不把想法说出口。 「啊!」 树势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因为男人跌倒在山毛柠的树根旁,痛苦地呻吟着。 树势停好登山公路两用脚踏车,跑向男人。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从趴倒的男人身体里飞出来。不过他没时间确认。男人全身痉挛,马上就不动了。 「那个……叔叔……」 树势有点害怕地叫他,并探头望向男人的脸。 下一瞬间,树势尖叫了起来。 第三卷 4 真实的谎言,虚构的真实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毛茸茸的,驴子的耳朵。一颤一抖的,驴子的耳朵。 (《少年少女世界文学全集(l)》埃及神话,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田中秀英,中川正文译,讲谈社) 老鼠漫步在夜路上。 在这里,夜跟黑几乎是同义词。 当自然光退去后,这里就成了漆黑一片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被涂得乌漆抹黑。 有时会从只能勉强遮蔽风雨的棚屋里,透出细微的亮光,不过几乎马上就会熄灭,只剩下黑与寂静与连衣服底下的肉体都会冻僵的严寒,支配着暗夜。连嘴里呼出来的白色气息,都会被黑暗吞没。 老鼠突然仰望天际。 有无数颗星星闪烁着。天是晴朗的。 明天早晨大概会更冷吧。又会有好几个人在寒风中死去。 满天恒星下残酷的命运。 这块土地上,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冬天的星空是美丽的。 老鼠停下脚步,凝视着远方耀眼的都市。 耸立在黑暗中的光之城,神圣都市NO.6。 彷佛摸到的东西全都会变成黄金的米达斯国王的神话一般,都市整体闪耀着金色光芒。 在冰冻的黑暗中,老鼠淡淡地笑了。 米达斯国王得到点石成金的能力,却从此不能吃东西,连最疼爱的女儿也被他自己变成金块。他终于领悟到自己的贪念与愚蠢,恳求神明原谅。 NO.6,你呢? 俯视着漆黑,独自散发光芒的欺瞒与虚构的都市啊,有一天你也会跪地求饶吗? 不过,没有任何一个神明会原谅你。你会身穿金缕衣,崩塌、烧尽、灰飞烟灭。 我一定会活下去,活下去,亲眼看着你的命运落幕。 老鼠重新裹好超纤维布,再度迈开脚步。 被紫苑取名为哈姆雷特的小老鼠从超纤维布中间冒出头来,轻声吱吱叫。 对,我要活下去,就像过去一样,就算甸匐在地上,也要想办法活下去。避开所有危险,养精蓄锐,储备实力,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保住性命,想办法活下去,一定要做到…… 老鼠伸手摸了摸裤子后面的口袋,里面有火蓝的字条。 沙布被治安局抓走了。救她。火 他还没拿给紫苑看。 到底该怎么处理这张纸条呢?老鼠伤透脑筋。 他不知道是该丢了呢?还是干脆递给紫苑,撒手不管。 他很清楚,伤脑筋、无法下定决心或是觉得迷惑,对自己而言是多么危险的事是左还是右、是上还是下、是战还是退、是舍弃还是守护,刹那的判断,将决定生或死。 他从来也没有判断错误,所以才能活下来。 这张纸条有危险。 那么,就丢了吧。 跟可能会成为致命伤的迷惑,一起埋葬在黑暗里吧! 这就是正确答案。 为什么不照办? 为什么要特意花大笔金钱,委托人调查监狱? 真是的!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他停下脚步。 老鼠站在原地,凝视着黑暗。那是一处生长着稀疏杂木的斜坡,离他居住的地下室数十公尺远处。 「谁?」 老鼠低声问。 寒风吹拂,光秃秃的树枝摇晃,头顶传来一阵乾枯的声音。 黑动了,传来比风声还要谧静的落叶足踏声。 「你发现得也太晚了点吧?」 响起呵呵的简短笑声。 二点都不像你,你在发什么呆啊?」 「原来是你,借狗人。」 借狗人的黑色头发跟褐色皮肤都便于他隐藏在黑暗里。可是他都走到这么近了,我却没有发现,实在太大意了。 我是怎么了? 「还好来人是我,你如果再那样不经心的话,命再多也不够你活,伊夫。」 借狗人叫出老鼠的艺名,又再度简短地笑了。 「我从不觉得你是安全的对象,特别是在夜路上埋伏我的时候。」 老鼠一面这么回答,一面往后退了半步。 「有何贵干,借狗人?不可能已经掌握到情报了吧?」 借狗人的语调变了,揶揄的声音不见了。 「发生紧急状况了。」 「紧急状况?」 「刚才……其实是满早的时候,紫苑来找我。」 「紫苑?」 闪过一股类似疼痛的不安。 「跟洗狗的工作没关系。他丢了一件灰色外套给我,追问我是不是从监狱里拿出来的。」 「灰色外套……女装吗?」 「没错。虽然肩膀的地方有点破,不过是件高级品。是我从监狱那边拿到,卖给二手衣店的衣服当中的一件。」 沙布,那个少女的吗? 老鼠别过头,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 「然后呢?我还想问你呢!这是什么戏码啊?老鼠。紫苑说外套是他朋友的。也就是说,他的什么朋友之类的人,是被抓进监狱里的犯人。而你,中午才给我钱,要我去蒐集监狱的情报。别告诉我这两件事情无关,连狗都不会相信啦。你打算去救紫苑的那个什么朋友吗?」 老鼠无法回答,因为他无法肯定也不能否定。 「怎么可能嘛,你怎么可能为了不认识的人不要命。」 「不一定会死。」 借狗人在黑暗中深呼了一口气。 「你在说什么梦话!那可是监狱耶!就算你成功潜入,也不可能活着出来。老鼠,你不要有这种愚蠢的想法啦。」 「咦?你居然也会担心我,真让人意外。」 「我才不会担心你咧!老鼠一只,要死要活关我屁事。但是,紫苑呢?那家伙知道朋友在哪里罗!他不是一个天然呆的大少爷吗?他一定认为监狱不过是个服刑的地方而已,只要提出面见的申请,就能见到朋友。如果你不阻止他,那家伙一定会去,然后……没命。」 借狗人沉默后,夜彷佛更黑了,连树枝也寂静无声。 「你在这里等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真是辛苦你了。」 老鼠往前,抓住借狗人企图避开的肩膀。只要察觉到气息,他就能将对方的动作摸得一清二楚。 「紫苑想怎样,是他的事,跟我无关。」 「那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四处探听?为什么要瞒着紫苑蒐集监狱的情报啊?」 老鼠使力,紧扣骨瘦如柴的单薄肩膀。 借狗人痛苦地叫了出来。 老鼠在他的耳边呢喃地说:「别多管闲事,你只要做好我委托的工作就好。」 手放开了,借狗人单薄的身躯差点站不稳。 「你只对紫苑说了外套的出处,并没有提及我委托你的事情。」 「当然。」 「老鼠,紫苑会自己跑去哦。」 借狗人甩甩麻到指尖的手臂。 「那家伙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就会瞒着你自己去。他一定觉得不能把你拖下水,对吧?」 「你又知道了?你是紫苑他爸吗?」 「不是爸爸也知道啦。那家伙的个性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所以你才会瞒着他私底下运作,不是吗?」 「罗嗦!」 老鼠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他的情绪动摇,气息混乱。 不过,借狗人彷佛不在意似地继续说。 「如果他是你不想失去的重要的人,就好好保护他到最后。为了守护他,就别顾形象了吧。笨蛋!你以为自己有办法耍帅,瞒着他,什么都自己一个人解决掉吗?别那么自大了吧。」 「借狗人!」 借狗人比老鼠的一步快一秒往后退。膝盖着地,带着浅笑。 「你输了,老鼠。」 「你说什么!」 「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的你,输了。那是这个地方的游戏规则,不是吗?你认命吧。」 老鼠一蹬,跳到借狗人面前,将打算脱逃的对手撂倒在地。 「你说我输了?少用这种开玩笑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没有开玩笑。老鼠,如果是以前的你,哪有这么容易就被我挑拨,也不可能走在夜路上还呆呆地想事情。」 借狗人以异常冷静的声音说:「放开我。」 他站起来后,又叹了一口气。 「你还没注意到吗,老鼠?」 「什么?」 响起彷佛要划破空气的尖锐口哨声。 就在口哨声响起的同时,借狗人后退了几步。 漆黑的四方,出现许多个赤红的小火焰。不需要多少时间,老鼠就发现那是狗的眼睛了。 不知不觉被狗包围了。 所有的狗都安静无声,一步一步地缩小圈子。 「这些狗是我训练来看门的,可不像中午那样罗。」 借狗人的声音从比刚才更远的地方传来。 「你毫无自觉地就踏入狗包围的圈子里了。真是无法想像的失误啊,老鼠。这就是你现在的弱点。别说紫苑了,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罗!」 在瞬间的沉默后,传来简短的命令。 「上!」 狗跳跃。 凶猛又柔软的身体从蹲着的老鼠头上飞越而过。 老鼠站起来,用力一踢。 呜~~ 第一次有狗发出声音,接着扑倒在地上。 老鼠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下一只狗扑上来了。它立刻紧咬老鼠卷上超纤维布的手腕。 老鼠将那只狗摔落地面,背对着一棵杂木站着。 「借狗人,你再继续胡闹下去,我可就不客气了。」 老鼠抽掉小刀的皮革套,调整气息,数了数红色火焰。 还有四只。 「你最重要的狗被我割断喉咙你也不在乎罗?」 几乎从刚才相同的位置,传来借狗人的声音。 「有本事你就试试看啊。刚才只是准备运动,接下来可就不会像刚才那样优雅地一只一只上,会全部一起攻击你。」 借狗人还没讲完,老鼠就往声音的方向跳。几乎在同时,肩膀传来温热的刺痛。 「闪开!」 刀柄敲到狗的额头。 随着衣服破裂的声音,黑狗摔向后方。 「借狗人!」 抓住长发,拉倒。 压住身体,抵住褐色的喉头。 「叫你的狗退下,不然的话……」 借狗人呵呵地笑。 「不然的话怎样?杀我吗?」 「如果你想的话。」 「你连一只狗都不敢杀,会杀我?」 这次换老鼠轻声笑了。 「因为我今天没带替换的刀子。」 「什么?」 「一沾上狗血,刀子会钝。我是为了你,才不弄脏刀子的。」 借狗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混帐,住手!你敢杀我看看,我的狗会全部扑上来,将你五马分尸。」 「是吗?你不是它们的头头吗?我听说好像头头被击败的狗会丧失战斗力耶。」 「没、没那回事!住手啦,很危险耶。」 「叫狗退下。」 「知道了啦。」 借狗人一弹指发出声音,狗狗们立刻变换方向,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原来如此,你训练得很好嘛。」 「谢谢夸奖。虽然我不觉得高兴。你很重耶,能不能下来了?我跟你不用在这里演爱情片。」 「那正是我的心声。就算在舞台上我也不要。」 放开借狗人的身体,收起刀子后,老鼠再问一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拍拍沾在衣服上的枯叶,借狗人啧了一声后,说:「这是为你准备的特别课程。」 「你说什么?」 「你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强。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点。你的确很厉害,能跟我的狗对抗到这种地步的人,还没几个。」 「谢谢夸奖,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但是,你并不是超人也不是怪物,你只是个人。而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 肩膀传来微微的疼痛,血沿着手臂流下来。 这是四年前紫苑帮忙处理枪伤的地方。 老鼠突然这么想。 「老鼠。」 传来紫苑的呼喊声。提灯的光线愈来愈接近。 「唷,大少爷亲自来迎接了,那么,我就闪人了。」 借狗人这么说后,又飞快地加上一句。 「老鼠,NO.6部有奇怪的骚动。」 「奇怪的骚动?」 「详细状况要调查后才知道。我听说正在流行怪病,不过并不是很确定,我会再深入调查的。还有,关于监狱内部的情报也快到手了。那里好像也有不太寻常的变动。看来再过不久,就会有好戏上演了。狗鼻子嗅到味道了。所以……」 「所以?」 「我助你一臂之力。」 借狗人伸出手,用力拍打老鼠的肩膀。 传来一阵剧痛。 老鼠呻吟,压着肩膀跪了下去。 「闪了。再跟你联络。」 借狗人的动作比刚才的狗还要迅速,混入黑暗中,渐渐远去。 相反地,紫苑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老鼠,发生什么事了?」 紫苑用提灯照着站起来的老鼠,怱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你这不是在流血吗?」 「被狗偷袭。」 「被狗偷袭?为什么?」 「是野狗。大概把我当成可爱的小白兔了吧。对了,你为什么来这里?」 哈姆雷特从紫苑的上衣口袋里探出头。 「是它来叫我的。我以为你出事了。」 「所以你是来救我的?就凭一盏提灯?」 「没错。」 紫苑拿着提灯靠近伤口一看,皱起了眉头。 「要赶快清理伤口才行。我们回去吧。能走吗?」 「当然。」 紫苑大概是想扶老鼠,他将手插进老鼠的腋下。 老鼠拨开紫苑的手,一个人迈开大步走。 肩膀好痛。 然而绝不能依靠朝自己伸出的手。 只要尝过依靠的甜头,就再也无法独立了。 伸到面前的他人之手,总是那么唐突,又随兴就消失。就是这个样子。 一回到地下室,紫苑的动作开始迅速起来。 察看伤口、洗净、消毒。 「又要缝吗?」 「很抱歉,你的伤似乎没那么严重。」 紫苑盖上急救箱,很罕见地笑得很得意。 「你以为会跟四年前一样,有点害怕,对吧?」 「什么有点,感觉一到你手上,就连被蚊子叮,你都要缝。」 「你怎么这么说,我到现在还认为四年前的处理是正确的呢。」 四年前,台风夜。 对,第一次遇到紫苑的那个夜晚,NO.6正处于暴风雨中。 那天夜里,彷佛邀请股敞开的窗户;窗户里,紫苑十二岁的脸庞;「你受伤了吧?我帮你包扎伤口」这么令人意外的话;
缝合好伤口的那一瞬间,展露的满足笑容;可可亚的甜;樱桃蛋糕令人身心荡漾的美味;床铺的舒适;一张开眼睛,就听到身旁沉稳的呼吸声,这些都还很鲜明地留在老鼠的脑海里。 想忘也忘不掉,想丢也丢不尽。 那天夜里,体验到那些彷佛奇迹般的事情,即使已经过了四年,也毫无褪色,仍栩栩如生地留在这里。 人们称那个为回忆,取名为记忆。 也可以叫做命运。 嘲笑不带任何条件就接受他人,想要拯救他人的人天真,是很容易的事。 事实上,正因为拯救了自己,紫苑几乎失去了他当时所拥有的权利与幸运。 一路接受培养而长大、不知人间疾苦的菁英,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如果能这么嘲笑紫苑的话,该有多轻松。 想要嘲笑,却如此痛苦;想要忘记,却如此鲜明;想要丢弃,却如此沉重。 「紫苑。」 「嗯?」 「你真的那么想吗?」 正在包裹绷带的紫苑停下手来。 「四年前的事情。你真的觉得是正确的处理吗?」 「这个嘛,因为是在有限的条件下……至少那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了。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应该可以缝得高明些吧。」 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很灵巧的手正如给人的印象一般,灵巧地裹着绷带。 「不光是伤口的事,我指的是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将绷带前端仔细地绑好之后,紫苑沉默地盯着老鼠的眼眸。 「那一夜,让你的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你现在还能断言当时你所做的事没有错吗?」 「嗯。」 听到这么干脆的回答,让老鼠觉得好无趣。 「你不后悔吗?」 「嗯。」 「一点也不吗?」 「嗯。」 「为什么?」 「老鼠,我不懂你这个问题的意思,不过,搬到下城之后,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时光倒流,回到四年前的那个夜里……回到遇见你之前,我会怎么办。」 紫苑腼腆地笑了笑,将急救箱放回柜子里面。 「我想过不只一次,然而答案却只有一个。不管给我多少次机会,让我回到那个夜晚,我会做同样的事。我会打开窗户,等你来。」 「即使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毁灭?」 「没有什么毁灭啊,我也不认为现在在这里做这种事是毁灭。对吧,克拉巴特?」 一只茶色的小老鼠站在堆积成山的书上点头。 「它不是哈姆雷特吗?」 「哈姆雷特在床上睡。」 「啊……是哦,都是你爱乱取名字,反而愈搞愈复杂。」 「连名字都没有也太可怜了,它们都很聪明又勇敢,刚才也是哈姆雷特告诉我你有危险。」 「它找错对象了。你来救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幸好你来的时候,我已经把狗赶走了,要不然的话,现在的你大概伤痕累累了。」 「嗯,这个有可能。」 老鼠站了起来,抓着紫苑的胳膊。 「你听好,以后别再这么做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想要来救我。」 紫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老鼠。 老鼠抬起下巴,咬紧牙根。 「听到了没?给我记好,你太弱了,不懂战术,也没有心理准备,就像一只从鸟巢里掉下来的雏鸟,啾啾地叫着,下场就是被狐狸吃掉。所以,至少别自己呆呆地靠近危险,绝对不可以。用点脑筋吧,让你优秀的脑浆好好工作,判断状况。真是的!没带武器就往黑暗里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你说什么?」 「危险啦状况啦,我根本没去想。还来不及想就冲出去了。」 「紫苑,所以我说啊,别再做那种愚蠢又轻率的事情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没有你能做的事情,你乖乖躲在棉被里就够了。」 紫苑垂下双眼,摇摇头。 「我做不到。明知道你遇到危险,却什么都不做,乖乖待着,这种事我做不到,我还是会冲出去找你。」 「你来只会碍手碍脚。」 「好伤人。」 「是事实。」 「老鼠……你讲得没错。我一点用都没有。我不懂如何打架,更无法伤害别人。」 「对,最低层级的战士,不,应该说是完全不及格,所以你别妄想战斗。你根本无法照顾别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保护好,不是吗?所以你什么都别做。拜托你,别靠近危险地带。」 我在讲什么啊! 老鼠再一次咬紧牙根。 我在说什么? 我干嘛这么认真? 为什么要想办法阻止紫苑? 紫苑会自己跑去哦。 借狗人低沉的声音再度浮现在脑海。 没错,紫苑会自己一个人去吧。 不会求我帮忙,甚至不会跟我说,就前往丝毫不可能让他生还的地方。 完全不懂战斗技巧,不懂流血时的痛苦与杀意的恐怖,就悄悄地离开这个地方 你这个顽固的、没用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超级混蛋。 「无法解释的。」 紫苑轻声地说。 「什么?你有说话吗?」 「这是无法解释的,老鼠。就算我赶过去,也无法救你……我救不了你。我脑袋里很清楚这一点。」 「很好。你唯一能自豪的,不就是那颗脑袋里的东西吗?既然清楚,就该好好顺从。」 「不要。」 紫苑紧抿着嘴巴。 顽固的表情,同时也是隐藏着深邃强硬意志的表情。 老鼠第一次看到紫苑这样的表情。 「这是无法解释的!剐才哈姆雷特来叫我的时候,我好不安。你出事了。说不定你会死。这种时候,你要我在脑袋里算计,告诉自己去了也没用,告诉自己乖乖待着就好吗?我做不到,怎么可能做得到。有没有那个能力、能不能救得了你……谁有办法冷静思考那些!笨蛋!」 这是第二次被紫苑骂笨蛋。 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老鼠根本没料到紫苑的愤怒会爆发。 第一次的时候,老鼠对紫苑这么说:「别为了别人哭,也别为了别人打架。哭泣跟战斗只能为了自己。」 紫苑回答听不懂。 他的确不懂。 因为他现在又为了别人,冲进黑暗中。不管理性警告他危险,就这么冲进黑暗危险,太危险了。 对自己而言,紫苑的存在是脚镣,这点我早就觉悟了。 然而,也可能相反。 我也有可能成为紫苑的手铐。 就是因为这样…… 老鼠从眼前的少年身上别开视线。 就是因为这样,人类才难搞。 关系愈密切,枷锁就愈重,不再能够自由的行动,只为了自己而活变得困难。早知道还不如不相识。 也许真是这样。 也许有一天,你会这么怨叹,紫苑。 紫苑觉得好难受,他噘着嘴问:「老鼠,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为什么。」 「你想笑就笑,反正你觉得我讲的都是无知之人的戏言而已,对吧?没关系,你就笑个够吧,笑啊。」 「等等,紫苑……我又不是在笑你……我只是在告诉你,接近乌云、接近危险是很危险的事而已。」 「那种事情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担心你啊。我不能担心你吗?我没有担心你的权利吗?」 「权利……你在讲什么啊,紫苑?」 「是你逼我的啊!」 紫苑握紧拳头,敲向书架。 堆积如山的书全倒了下来,克拉巴特尖叫着躲进老鼠的衣服里。 「抱歉,我太激动了……我没有要吼你的意思。」 「不会,你激动的表情也满有魅力的,有机会我还想再看看呢。」 「跟你在一起,我好像常常激动,原来我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连我自己也吓一跳。」 「你一直都是感情用事的人,感情总是驾驭理性。率直地顺从自己的感情并不可耻。四年前也是。在你还是NO.6菁英候补时,你就顺从自己的感情,接受了我。」 那是好不容易才能听清楚的轻声呢喃。 紫苑垂着头弯下身,唇轻轻贴上老鼠的唇。 啪! 有本书从哪里掉下来的声音。 老鼠抬头问:「这该不会是感谢吻吧?」 「只是个晚安吻。」 「晚安……啊。」 「明天我要帮狗剃毛。有好几只长毛狗,可是借狗人都放着不理,害它们的毛都打结,快要得皮肤病了。」 「我才刚被咬而已,管他长毛还是短毛,我不想听狗的事情。」 紫苑笑了出来,伸出手挥了一下。 「那晚安了。」 「嗯,祝好梦。」 「你也是。」 紫苑消失在书后。 可能想要跟他一起睡吧,克拉巴特钻出老鼠的衣服,跟了上去。 「晚安吻吗?」 老鼠用手指轻轻抚摸嘴唇,往椅背靠去。 「撒谎,原来你也会。」 空腹感、疲劳感及伤口疼痛感全都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体内慢慢涌出的东西。 难以区分是悲哀还是寂寞的东西。 这是什么? 突然有温热的水滴滑过脸颊。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原来是泪水。 我老早就忘了如何哭泣。 好咸。 感觉就像加了太多盐的汤。 老鼠曲起双腿,将头靠在腿上,慢慢地喝下渗透到嘴里的泪水。 第三卷 5 虚伪的另一面 佛也曾是凡人,我们也终将成佛。如此区分具有佛性之身,真令人悲伤。 (《平家物语》第一卷,只王,岩波书局) 紫苑悄悄从地上爬起来。 火炉里只剩少量的炭火,因此房子里冷到快结冰了。 蜷曲着身子,窝在紫苑身边的克拉巴特抬起头,吱吱地叫。 「嘘!」 紫苑为了小老鼠,拉了条毯子过来。 「你睡在这里面吧,拜托你安静点。」 紫苑无声无息地走在已经习惯、在黑暗中也能自由活动的房子里,直到门边。 他打开门锁,在开门之前,回头看着屋内。 仔细聆听。 完全没有声响。 伤口似乎没有让老鼠痛到不能睡觉。 他也不是那样的伤口就会呻吟的人啊。 想要告诉他的事情还很多。 相逢的喜悦、过去的感谢、深厚的敬意,这些都还没完全传达给他知道。 遇见你真好。 只讲得出这一句。 紫苑深深地吸了一口屋内的空气后,便静静地打开了门, 直通市府的专线灯闪耀着。 男人从看到一半的研究资料中抬起来,轻轻地啧了一声。 他对几十年前印刷在纸上的资料非常有兴趣,还想再多看一点。但是电话闪着紧急用的红灯。 男人又啧了一声,把资料收回档案夹里。 当他一按下按钮,画面上便出现一张常看到的男人的脸,一个以前被叫做大耳狐的男人。 大耳狐,沙漠里的狐狸。 是谁带头这么叫这个男人的呢? 「发生什么事了,大耳狐?」 「有紧急状况。刚才有两具样本送进中央医院。」 「那又怎么样?」 「两具都没有登记在样本资料中。」 「你说什么?」 「不是我按照你的要求准备的样本。事情发生在毫无关联的地方。」 「你太早认定他们是样本了吧,没有可能是其他因素吗?」 大耳狐摇摇头。 画面立刻切换,同时响起报告两具遗体生前情况的声音。 姓名、年龄、地址、职业、病历、身体测定值、市民登记号码…… 一男一女,两具遗体。两具都带着苦闷的表情,年老衰弱。 如果没有那样的表情,即使判断是老死也不会奇怪的状态。 但是,被告知的实际年龄,一个却是二十多岁,另一个则是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 「的确,是它们干的。」 男人喃喃自语。 画面再度切换,出现大耳狐非常不高兴的表情。 男人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还想问你!」 大耳狐提高声量,两耳动了动。 对,就是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怪癖。 这家伙从以前起,只要一激动,两只耳朵就会动,所以才被叫大耳狐。 大耳狐有长达十五公分的耳朵,在狐类当中,是拥有最长耳朵的小狐狸。 「为什么会发生预料外的事情?我实在不敢相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什么地方没掌握好。不过,只是点小事,不值得你关注。」 听到男人这么说,大耳狐的喉结慢慢地上下移动。 「真的吗?」 「当然。」 「你是这个计划的负责人。」 「对,私底下的。不过这计划本身就不是公开的。」 「但是,这个计划成功后,NO.6的都市计划才能完美,不是吗?」 「是。」 「那么就不允许有任何细微的差错。」 「我明白,我会立刻着手调查原因,帮我把遗体搬到特别解剖室V区。」 「已经吩咐下去了。」 「那我马上开始工作。」 「好,我等你的报告。」 「知道了。」 「对了,我计划在这个骚动告一段落后,来一场清扫作业。」 「清扫作业?好久没举办了。对哦,『神圣节』快到了。」 「对,伟大的日子又要到了。如果你实验要用的话,多少个我都留给你。」 「谢谢您的关照,大人。」 「讲话别那么夸张。」 「但是你终将成为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者,唯一的王。这么一来,我就得要称呼你陛下了。」 「到时候,你想怎么被称呼?」 「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只要能获得像现在这样最齐全的研究设备和礼遇,我就别无所求了。」 「你还是这么无所求。好了,那麻烦你了。」 画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男人瞄了眼档案夹中还没看完的资料。 太可惜了,看来今天没有时间看完它了。 那是关于栖息在中南美丛林中,一种属于游蚁的军蚁的研究资料。 这种蚂蚁会聚集约五十万只的大群聚,不选择定居,一辈子活在露宿与放浪之间。 君临这五十万只大群聚的,只有一只蚁后。 不过蚁后只专注产卵,并不统领整个群聚。 兵蚁及大小工蚁会依循自己的本能去工作,就结果而言,整个群聚彷佛由伟大的知性统领,行为受管到完美无瑕。 蚂蚁也好,蜂也好,都创造出理想的社会体系。 昆虫做得到,人类不可能做不到。 只要顺从各自的角色,不用思考,不须怀疑,只要去做就好。不需要脑袋,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灵。 五十万群众,一人君临。 还是这么无所求…… 没错,大耳狐,我没有任何想望。我不需要任何想望啊。 我不会像你一样,被自己的欲望支配。 男人暗自窃笑,按下了直通特别解剖室的电梯按钮。 下着霜。 脚下踩着结冻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当朝阳东升的瞬间,霜雪会散发出白色光辉,整片乾枯的草原,马上就会被笼罩在光芒之中。 然而天色还早,还要一点时间,朝阳才会东升。 紫苑停下脚步,仰望北边星空。 他想要在太阳升起前,走到监狱。 他也不知道走到监狱后,该怎么办,总之就是要去。他只有这个念头。 应该已经去留学的沙布,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是不是跟自己有关? 如果有关的话,那么母亲是否平安无事? 不安与焦虑堵塞他的气管,揪紧他的心。 母亲、沙布、老鼠,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只要能保护他们,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他对自己什么都想不到感觉烦心。 当自己这么走着时,沙布一定独自一个人处于恐惧中。 一定要想办法,怎么也要把她救出来才行。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 吱吱。 细微的声音。 紫苑停下脚步。 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从草丛里露出脸来的小动物。 「克拉巴特?」 紫苑拾起小老鼠。 「你跟着我来了啊。不行哦,你要回家。」 这时,他突然发现了。 这不是克拉巴特,也不是哈姆雷特,甚至不是生物,它丝毫没有生物应该有的体温。 「这是……机器鼠……」 「带路鼠。」 背后传来声音。 紫苑就算不回头,也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他调整呼吸,慢慢地回头。 老鼠也缓慢地靠近,从紫苑手中拈起小型机器鼠,收进袋子里。 「兼具全方位导航系统的单功能机器鼠,因为你走错方向,所以它出声提醒你。」 「走错方向……」 「你不是要去借狗人那里吗?要替毛过长,快要得皮肤病的狗剃毛,不是吗?这么早就去上班,真是辛苦了。只不过,你走错路了。」 紫苑深深呼吸一口黎明前的冰冷空气。 「跟你无关。我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不需要你管,我已经厌烦你那一副是我监护人的态度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婴儿,你就好心点,别管我了。够了,已经够了,如果你觉得四年前欠我的话,已经够了,你已经还够了。所以,今后我要自由,我不要再让你约束,我要自由。我已经决定了,别挡着我的路。」 紫苑喘着气,沉默下来。 天色太暗了,看不清老鼠的表情。 彷佛黑色影子的身子微微震动,响起轻轻的拍手声。 「嗯,以一个门外汉来说,台词讲得还不错。你也许有演戏的天分唷,至少比昨晚的吻高明多了。」 「老鼠,你说什……」 才看到老鼠的右手轻轻举起,下一秒钟,脸颊就承受重大冲击。 紫苑踉舱了一下,往后倒去。 嘴里冒出一股血腥味。 「你做什么!」 「有时间开口的话,就赶快跳起来,我要继续了。」 老鼠的靴子笔直地踢了过来。 紫苑立刻滚到旁边。 「干什么,别停住,要继续动啊。」 老鼠一脚踢到腹腰。 紫苑痛到不能呼吸,直接滚出去。 他抓住草丛里的小石头。 「不准闭上眼睛!要紧盯对方的动作。别呆着。」 紫苑一回头,马上将小石头朝着老鼠丢过去。 几乎在同时,他脚一蹬,用肩膀撞过去。 他脚被一绊,整个人摔在地面上。 这次他起不来了。 仰望着天空,可以看见星星。 黎明前的星星耀眼得恐怖,闪闪发着光。 老鼠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紫苑,这是惩罚。」 「什么的惩罚?」 「你对我撒谎。」 「那是因为……」 「承认了吗?」 「嗯……是撒谎。」 「罪状其二,轻视我。」 「我没有。」 「会撒谎,就代表轻视对方。而且,你以为那么烂的谎言可以骗过我吗?要欺负人也不是这个样子吧。」 「我已经尽力了……」 「你一点也不适合当政治家或小说家。你是说不出脸不红气不喘的谎话的。」 「有这么糟吗?」 「太烂了。而且最让我生气的是,紫苑……」 「嗯。」 「你把我当作是个连什么吻都分辨不出来的小鬼!什么晚安吻,放屁!」 老鼠在紫苑面前单膝着地,用力抓住他的前襟。 「你给我听好,不准再有什么离别吻。再也不准了!」 「对不起。」 「也不准说谎。」 「嗯。」 「发誓!」 「我发誓。」 老鼠放开手,直接坐了下去,仰望天际。 「听说NO.6内部有奇怪的骚动。」 「奇怪的骚动?」 「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借狗人会帮忙蒐集情报。好好利用的话,也可以让力河那个大叔从他的顾客那边蒐集到一些情报。还有,监狱那边好像也有些变动。NO.6的内外同时出现骚动,太奇怪了吧?」 「监狱……老鼠,该不会是……」 「就是你那个重要的朋友……你说过她是你的好朋友,对吧?她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老鼠递出火蓝的纸条。 读完之后,紫苑的手颤抖着。 「目前你妈平安无事,你的好朋友就不知道了。不过不要着急,总之我们要尽可能蒐集情报,好好计划。借狗人会帮忙。我们要尽快潜入监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准备,懂了吗?我们不是去自投罗网,是要去救人。你要冷静。」 紫苑点点头。 「终于还是把你卷进来了。」 「不关你的事。而且,借狗人说有问题,我也很
好奇,为什么珍贵的菁英会被抓。也可能跟那起寄生蜂事件有某种关联也说不定。」 「跟寄生蜂……但是,蜂不可能在这个季节活动啊。」 「所以一定是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情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就有冒险的价值。反正,借狗人一有联络,我们就行动。在那之前,我们也需要蒐集情报跟准备才行。」 老鼠站起来,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打起精神来,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不,我一定会解决的。」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接下来才是重点。」 紫苑也站了起来,喊了站在隔壁的人的名字。 「老鼠。」 「嗯?」 「可以看一下这个吗?」 「什么?」 紫苑用力打了探头过来的老鼠一巴掌。 这一巴掌虽然没有让老鼠东倒西歪,但也吓到他了。 喘了一口气后,老鼠大叫。 「你干嘛!」 「惩罚。」 「惩罚?」 「你有事瞒着我。这张纸条的事,你一句也没提过。」 「提了也没用啊。如果让你像今晚这样,偷偷摸摸地离开,那我可头痛了。我是担心你;还是我没有担心你的权利……咦,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耶。」 「担心跟隐瞒是两回事。你并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不想在你的保护下,厚着脸皮活下去。我……」 紫苑握紧还留着老鼠脸颊触感的手心。 「我想跟你站在对等的地方。」 老鼠耸耸肩,微微举起右手。 「我反省,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发誓吗?」 「我以我被揍的脸颊发誓。」 远远传来鸡啼声。 虽然天色还很昏暗,公鸡却好像已经察觉到早晨的气息,高声啼叫。 再过不久,东方的天空就会开始反白,朝阳将会拭去黑暗。 准备正面迎战的第一天即将开始。 沙布即将觉醒。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慢慢回来了,但是身体的感觉还是很朦胧。 这里是哪里? 我在这里做什么? 是梦吗? 我一定要记起来。 记起来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人。 「沙布。」 很近的地方传来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不对。 不是这个声音。 我等待的声音,不是这个声音。 「感觉如何?跟过去感觉有点不太一样吧?没关系,你马上就会习惯了。希望你喜欢这间特别室,这是专为你准备的好房间哦,沙布。」 好讨厌的声音。 不要叫我。 不要用那种声音,叫我。 「沙布,你真美啊,超乎我的想像。太美了。我很满足。」 讨厌的声音。 还有,讨厌的味道。 这是……血。 血的味道。 「我今天很忙。我会再来看你的,沙布。你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脚步声远离了,血腥味也远离了。 沙布松了一口气。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么昏昏沉沉的? 但是,我…… 从无法完全清醒的意识深渊里,突然清晰地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眼睛、指甲、嘴巴、凝视远方的眼神、生动的笑容、迷惑的表情、长长的手指…… 啊啊,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我当你是好朋友。」 总是那么孩子气,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心意,却一心一意地追着某个人。 我爱那个不成熟却真挚的灵魂。 我爱他更甚任何东西。 即使是现在…… 意识渐渐远离,黑暗再度覆盖。 再也见不到了…… 紫苑。 这一天,紫苑几乎都在照顾狗。 借狗人一早就不见踪影,他只好从准备几十只狗的食物到整理狗毛,都一个人包办。 没时间休息的工作,让他忘记痛苦。 其实他还应该感谢,做不完的工作,让他逃离焦虑。 不要焦虑,耐心等待,冷静行动。 老鼠的话的确有说服力,他不得不赞同。 但是,还是会焦虑,无法冷静。 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沙布她…… 每当闪过这个念头-心就又乱又急,紧咬的下唇都渗出血来了。 呜呜~~ 小狗们悲伤地吠着。 这些是初秋刚出生的小狗。 它们会吠,是因为紫苑停下准备饲料的手发呆。 「啊,对不起。」 紫苑急忙将煮好的剩饭盛到容器里。 小狗们摇动着相似的茶色尾巴,将头埋进容器里。 在人类也饥饿的情况下,借狗人以虽然不够,但是也饿不死的程度饲养着狗儿。 紫苑终于知道这些半夜搬进废墟里来,分成要卖到市场给人吃,以及留下来当狗饲料的剩饭是从哪里来的了。 借狗人现在应该也是循着这条线在蒐集资料吧。 老鼠也是一早就不见踪影。 我能做什么呢? 愈想愈发现自己的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焦急。 无法冷静。 只好再紧咬下唇,试图忍耐。 手心有股温热的触感。 有一只小狗天真地舔着紫苑的手。克拉巴特从紫苑的上衣口袋里探出头来,立刻又缩回去。 好想让沙布也看看这只小狗跟小老鼠,好想让她摸摸看,好想让她体会到小小的舌头与身体的温热。 他很疼爱沙布,非常重视沙布。 那是一种跟爱慕不同的、更稳定又紧密的感觉。像家人、像好朋友一样的感情。这也是一种爱。 紫苑闭起眼睛,呼喊她的名字。 沙布。 「你要我帮忙?」 力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愿意。 「对,我希望你能从你的客户那里打探情报。」 老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脚跷在桌子上。 「什么情报……神圣都市的吗?」 「对。」 「报酬呢?」 「巨万之富。」 力河站起来走向老鼠。 这里曾是力河当作工作场所的公寓的一室,杂志、酒瓶丢得满地都是,整间房间都已经被酒味给附着了。 力河俯视着老鼠,轻松地说:「好长的一双脚,你在炫耀吗?」 「能得到你的赞美,是我的光荣。这是我的生财工具,我保养得很好。」 力河的手粗暴地拍打跷在桌子上的脚。 「别把你的脚跷在我的桌子上!真是的,一点教养也没有。你完全不懂礼貌吗?」 「遇到需要使用礼貌的对象,我就会懂。」 「连那张嘴都臭到不行。现在是怎样?这个要求是什么?排练新戏码吗?」 「现实问题。」 「现实有巨万之富?无聊。」 老鼠瞄了力河的脸一眼,淡淡地笑了。 「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赚钱吗?怎么不来劲呢?」 「像你这种三流戏子的骗子,说的话能信吗?」 「那是谁你才听?紫苑吗?」 力河的视线有点摇晃。 「紫苑?跟紫苑有关吗?」 「关系密切。」 「一定是你把他卷进来的,伊夫。」 「不,问题来自紫苑。」 「什么意思?」 「如果你肯帮忙我就告诉你。」 「说!」 「先把你的顾客资料给我看。NO.6的高官下次什么时候来享乐?我还要知道那家伙的名字跟职称。」 力河呼了一口气,双手交叉。 「伊夫,你几岁?」 「比你年轻。」 「应该可以当我儿子了吧。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小鬼就要有小鬼的分寸,别瞧 不起大人,否则会后悔莫及喔。」 力河盯着老鼠,大喊「肯克」。 隔壁的房门打开,走进一个大男人。 「这是我新聘用的警卫,他过去曾是赌博比赛的摔角选手,空手就能让好几个人半死不活。不论在场上或场外。」 光是走进来,就让略脏的房间看起来更拥挤的大男人,沉默不语地俯视老鼠。 「肯克,帮我好好招待这位王子,不要杀他,让他的态度不要再这么傲慢就够了。」 「啊?呃……」 「啊什么啊。让这个小鬼知道大人的厉害。」 肯克舔舔双唇,往前一步。 再一步。 老鼠也站起来了。 力河毫不掩饰地笑了。 「他会惩罚你的,伊夫,好好地惩罚你。」 肯克停下脚步。 「伊夫……真的是伊夫吗?」 老鼠微笑,优雅地伸出手,展露出连力河都盯着看的娇艳笑容。 「你叫肯克吗?你好,肯克。很感谢你常常来看我表演,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高兴。」 「啊啊……伊夫,我也是。」 肯克满脸通红地握住伸向自己的手。 「我一直是你的粉丝……你的表演我几乎都看了……」 「我知道啊,因为你很醒目,所以我知道你常常来看我喔。有时候还会送我礼物,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 「真的吗……你真的记得我……」 「当然,上一次你还哭了呢。我也在舞台上凝视着你的脸哦。」 「伊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感动?」 「对,感动。我好高兴,我没这么高兴过。感觉整个人都幸福起来了。」 「谢谢你,肯克。对了,很抱歉,我跟力河先生想好好商量事情,能不能请我喝咖啡呢?」 「当然没问题,吃的呢?」 「有当然很好啊,不知道有没有肉派?」 「有啊,我马上去准备。」 肯克以完全跟他的身材不搭的速度,消失在隔壁房间。力河摇摇头。 「咖啡加派?全都是我的耶。」 「你抱怨的话,可能会被打飞出去哦。他不是可以把好几个人打得半死的摔角选手吗?」 「难怪他会被他老婆赶出家门,需要的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人不错啊,一定会泡杯好喝的咖啡给我。」 力河第三度咋舌。 「太厉害了,伊夫,你不只小刀,连色相都能随心所欲地运用呢。」 「两者都是武器。」 「那就使用你的武器。」 老鼠坐下来,跷起二郎腿。 「伊夫,你不是老鼠,你是本性邪恶、擅长诓骗人类的白狐,只是我不知道你有几根尾巴。我有客人最喜欢这种人。在NO.6的中央管理局上班的菁英分子,我最好的客人。」 「你要帮我了?」 老鼠认真了起来。力河也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也听说最近NO.6里面有些骚动。」 「不愧是力河先生,消息真灵通。」 「少拍马屁。我消息不灵通,怎么做这一行?老实说,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个都市里传出不和谐的声音。NO.6出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吧……也该到了露出破绽的时候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知道。我当然也会这么想,伊夫,更何况……如果跟紫苑有关的话,我不想假装不知道。」 「你很喜欢紫苑吗?」 「他有火蓝的影子,而且纯真又善良,跟你完全不一样,是个好孩子。火蓝把儿子教得真好。她一定给了他满满的爱。」 「你怎么了?大叔。」 「怎么说?」 「看起来这么规矩,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管我!跟紫苑在一起,就会变得很温和啦,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会给你看顾客的资料,然后你再慢慢跟我说吧。就算没有巨万之富,说不定还是有好赚头。」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随你爱怎么想。」 传来咖啡的香味。 老鼠想着紫苑。 在爱中长大吗……也许是吧。 他的不懂防备、他的宽容、他的憨直、他的度量,也许全都是得到全心全意疼爱而长大的证据。 紫苑应该没有渴切需要爱的经验吧。 真幸福。 然而,爱有时候会背叛。 爱会招来憎恨,导致破灭。 今后,孕育紫苑长大的爱、紫苑内心里的爱,可别成为束缚的枷锁,带领他走向死亡才好…… 因为吸进了香浓的芬芳,老鼠才得以压制差点吐出口的叹息。 借狗人走在路上,不时地歪着头想。 他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自己蒐集到的情报。 从玉石混杂的各种情报中,选出重要的情报,加以整理,得出结论,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项目了。 算了,接下来他们会想办法。 我的工作只是把这些玉啦、石啦,一个一个排在他们的面前。 虽说如此…… 借狗人停下脚步,突然拉长脖子看。远远地可以看见NO.6的城墙。特殊合金反射冬天的光线,闪闪发亮。 借狗人从未深思过那个地方的事情。 跟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远远地闪耀着光辉。这是借狗人对那里的所有印象。 想办法撑过日常贫穷、饥饿及困顿,已经竭尽他的全力了。 他从未将那些跟神圣都市联想在一起。 然而,老鼠不一样,他还是继续执着于NO.6。 为什么执着? 被什么困住了呢? 不论是恨还是爱,同样都是被困住。 一阵风吹来。 好冷的风。也许明天天气就会变了。 借狗人缩着身子,打了个小喷嚏。 卷进来了。 被老鼠长久以来执着的想法、被紫苑专一的感情卷进来了。 不,不对…… 有一半是我自己主动踏进来的…… 不是因为被老鼠威胁,也不是因为同情紫苑。 是在自己的意识下,主动踏进来的。 为什么? 虽然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我…… 借狗人再一次伸长脖子,仰望神圣都市。 那里有神圣都市NO.6的光辉,这里有我们的生活。NO.6每天吐出来的剩饭,是可以解决我们饥饿问题的量啊。 剩饭耶,他们吃剩的耶。 饱食与饥饿、浪费与缺乏、生的欢乐与死的恐怖、傲慢与卑躬…… 能有所改变吗? 借狗人快步走在风中。头发在背后沙沙地摇晃着。 能改变认命的现实吗? 能改变光是活下来就很辛苦的日子吗? 能改变被夺去身为人的骄傲的寂寞人生吗? 可笑,这根本是童话故事嘛! 事到如今还…… 可是,老鼠,不,连紫苑也是,老鼠跟紫苑都相信,他们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 借狗人无法嘲笑他们,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有可能。 危险呀。 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过不了明年春天。 危险,太危险了。 但是,好愉快,愉快到想哼歌了。 轻轻吹着口哨,借狗人迎风跑了起来。 整齐地梳完最后一只狗的毛,紫苑累倒在当场。 还真累。 今天一整天都在照顾狗,让他都觉得自己也变成狗了。 天色已经昏暗了。 小狗们靠过来想玩。 「知道了啦,已经好了哦。你们看,没有跳蚤了吧?」 当他抱起一只狗时,克拉巴特在口袋里叫。 抬头。 老鼠就站在正前方。紫苑完全没有发现,也没感觉到有人来。当然,现在他已经不会为这种事惊讶了。 紫苑放下小狗,默默地站起来。老鼠也无言地努努下巴,然后笔直往废墟走去。 「老鼠……借狗人有消息了吗?」 「他们两个在等我们。」 「两个人?」 爬上快要崩塌的楼梯,打开走廊最里面的那道门。 小小的圆桌上点着蜡烛。 借狗人跟力河坐在桌边。 「大家都很爽快地答应协助我们,紫苑,你要感谢他们。」 「爽快?」 借狗人故意叹了一口气。 「被胁迫、拿钱在你眼前晃呀晃、被花言巧语蒙骗,这样能算爽快吗,老鼠?」 紫苑往前站一步,深深地鞠躬。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无法传达他现在的感激。 「大家……谢谢。」 结果也只讲得出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话。 「紫苑,不需要真心感谢,反正这两个家伙都别有用心,他们只是闻到甜头的味道,才靠过来罢了。」 「伊夫,哪天你的舌头一定会从舌尖开始腐烂、脱落,绝对会!」 力河的右手握着自己带来的威士忌,他含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老鼠用眼神催促紫苑坐下,他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站起来的是借狗人。 「可以开始了吗?老鼠。」 「好,麻烦你了。」 紫苑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 把他们卷进来的人是我,这点绝对不能忘记。 突然有只手伸过来。 是老鼠的手。 他好像在玩弄似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扳开紫苑紧握的拳头。 「才刚开始耶,你现在就这么用力,未免也太浪费了。」 凝视着摇晃的烛光,老鼠好像独自似地喃喃自语。 不知道哪里的缝隙有风吹进来,火焰不停地摇晃。 外头天色已暗,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 不,是现在才要开始。从这里开始。 「这礼拜送进监狱的犯人有三个人,其中……」 借狗人也是盯着蜡烛说。 黑暗逼近,烛火摇曳。 「其中并没有女人。而且也没有人是从市内送进去的。三个人都是来自西区的男人。」 老鼠低声问:「你确定?」 「确定,我直接问准备囚衣的负责人的。记载在囚犯登记资料上的人,有三个。据说他们是闯进出入境管理办公室,企图偷钱。大概是肚子太饿了,饿到脑袋秀逗了吧。总之,没有女人。」 「怎么可能!」 紫苑不由自主地离开椅子。 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在这么想的同时:心有一部分也放下了。 也许沙布没事,也许那件外套是我搞错了,它并不是沙布的……也许……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更麻烦了。」 老鼠皱着眉头,发出彷佛摇晃烛火的风一样冰冷的声音。 「麻烦?」 「也就是说,她不是正规的囚犯。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没有被登记为囚犯。紫苑,也就是说,她甚至连囚犯的身分都没有。换句话说,她被删除了。」 「删除了……」 「你的朋友在被治安局抓到的当下,她身为市民的资料就全被删除了。一般来说,资料会直接移转到监狱的主电脑上,跟在监狱里新蒐集到的个人情报,譬如前后左右的照片、身高、体重、指纹、声纹、虹膜、手指的静脉等等,一起归纳为囚犯专用资料。经过这道手续后,囚犯就成为囚犯了。如果是西区的强盗就不一定,但如果是NO.6的市民,这道手续应该会做得很彻底。然而,这次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不想留下你好朋友的存在,以及过去曾经走过的痕迹。」 「喂,老鼠!」 力河发出很大的声响,将酒瓶放在桌上。 「为什么你讲话总是那么露骨?什么被删除了、不留下痕迹的……被你讲得好像那个女孩子……呃,叫沙布是吗?好像那个叫沙布的女孩子已经被杀掉了。」 「大叔你讲得更露骨唷。」 听着两人的对话,紫苑吞了口口水。 好不舒服。 好像喝醉很难过一样,但是又不能趴在桌上睡。 沙布…… 「沙布是优秀的人才,市府从她小时候,就花了很多预算跟时间培养她。她将来会是能进入市中枢工作的人才。那么,为什么要删除她?对市而言,应该是很大的损失啊。」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别人开口说的。 嘶哑又很刺耳的难听声音。 「对,问题就在这里。花了大把金钱跟时间豢养的菁英,为什么要眼睁睁地删除?又不像十二岁的你一样,做了那么蠢的事情。」 借狗人的鼻子动了动。 「什么蠢事?跟紫苑被赶出NO.6有关吗?」 「有,不过跟这件事无关。紫苑……」 「嗯……」 「你好朋友家里有什么人?」 「沙布没有父母,亲人大概只有祖母而已,她说是祖母养育她的。」 「只有祖母一个人吗?也就是说,如果祖母死了的话,你好朋友就没有亲人了。」 「是啊……」 紫苑抬起头,视线对上灰色的眼眸。他终于了解老鼠想说什么了。 「沙布不见了,也不会有任何一名亲属出来找人,再说……」 「再说?」 「沙布应该已经去了别的都市当留学生,要在那里住两年。所以就算她从市内消失,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绝对有问题。菁英、没有近亲者、就算一直不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你好朋友符合这些条件,因此被抓进监狱里收押,但却不是以
囚犯的身分……」 「不是以囚犯的身分……为什么?」 「不知道。」 老鼠摇摇头。 借狗人探出身子来。 「会不会跟之前讲的传闻有关呢?就是听说都市内部流行怪病的那个传闻。」 「关于这个,有详细情报吗?」 「没啦。都市内部的事情有那么容易打听到吗?也许这件事是这位酒精中毒大叔的工作。」 力河喝干了酒瓶里的液体,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借狗人看。 「我可不想让一个草包小鬼说我酒精中毒啊。都市内部的事情,我没办法立刻蒐集到情报,最快也得到后天。但是,伊夫,就算情报蒐集齐全,也不保证事情能顺利进行。你打算如何潜入监狱内部?」 没有答案。 力河耸耸肩,说:「要怎么办?像那三个脑筋有问题的人一样,去袭击管理办公室,故意被捕吗?」 「那不行,因为我的个人情报早就登记在那边的主电脑里了。」 「那你待过监狱这件事是真的罗?原来有人安全逃出那里啊。这太惊人了,待会儿帮我签名,我要挂在墙壁上。不过,要签本名喔。」 老鼠无视于力河的讽剠。 烛火摇晃得愈来愈激烈了,是风增强了吧。 「借狗人……关于管理警报系统呢?」 「没办法查到详细情况,只能勉强查到大方向。还有,听说地下室新增了设施。」 「新的设施?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连清洁人员都禁止进入。据说有直通最上层的电梯,不过那里有非常精密的人体认证系统,只有极少数人进得去。」 「最重要的机密吗……居然不是设在『月亮的露珠』,而是设在监狱内部……嗯……」 老鼠陷入深思。 紫苑望着他的侧脸。 「老鼠。」 「什么事?」 「被逮捕是最绝对,也是最简单的潜入方法,对吧?」 「对,进去是可以进去,但是进去之后,一步也无法自由行动。」 「不可能救出沙布吗?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吗?」 老鼠突然想到。 他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望着紫苑。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你的个人情报,全被他们掌握住了。要是你被抓到,资料一对照,不到一秒钟,你是逃亡中的一级罪犯,马上就会被拆穿。运气好的话,送往单独房,运气差的话,可是会被立即处死喔。」 力河不停咳嗽。 借狗人发出巨大的声响,把椅子往后退。 「逃亡中的一级罪犯?这个天然呆少爷吗?等等,老鼠,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哦。」 「因为我没讲。」 无视借狗人跟力河的视线,紫苑紧追着老鼠不放。 一定有,一定有什么可能性。就算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算细如蜘蛛丝的可能性,都必须抓住,不允许绝望。 「被逮捕之后,每个人都会马上被详细调查吗?在被收押之后、救出沙布之前,有没有办法躲过资料的核对呢?」 「没有喔。一被捕,个人资料会全部被调出来核对,连颗痣的位置都逃不掉。而且会被植入VC晶片。这期间会被当作囚犯约束并监视,一秒都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 「没有例外吗?」 「没有例外。一个例外也没有……」 老鼠突然停住,他的表情如同冻僵了一样,动也不动。 「老鼠?」 面对突来的沉默,紫苑、借狗人、力河都屏息,下意识地将所有神经集中在耳朵上。 有声音传过来了。 「有。」 「啊?」 「只有一个例外。」 紫苑张大眼睛,凝视着烛光下的侧脸。 老鼠的嘴唇动了。 「真人狩猎。」 沙哑且低沉的声音。 借狗人的身体僵硬在椅子上。 力河则是从老鼠身上别开视线,紧握酒瓶。 「真人狩猎?那是什么?」 紫苑环视三个人的脸,却没人回答他。 室内感觉更加漆黑了。 借狗人叹了一口气。 夜来了。 NO.6会闪耀着金色光辉,君临今夜吧。 西区的一角、废墟的一室,深夜的黑暗中,四个人沉默不语地围绕在摇曳的火焰旁。 传来风的声音。 风悲感地发出声音,彷佛在呼喊谁、渴望谁一样。 而夜笼罩所有。 风呼啸,烛火摇曳,最后蜡尽成灰。 黑暗中,响起老鼠的喃喃自语。声音已经不沙哑了。 「真人狩猎……是唯一的例外。」 第三卷 后记 这不是为自己辩解 浅野敦子 《未来都市NO.6》第三集,您还满意吗?我也不是想在这里披露创作秘辛,只不过……可以听我说吗? 其实,在着手第三集之前,我曾对负责的山影好克编辑下过豪语,我说:「接下来就要潜入监狱了,动作片哦,动作片。」在那当下,我并没有说谎或虚张声势,我是认真的,因为想用文字写出激烈的动作场景的这种野心,也是促成我写《未来都市NO.6》这个故事的动机之一。 然而,一旦进入第三集的世界,跟紫苑及老鼠共同生活后,才发现无法随随便便地潜入监狱,轰轰烈烈地行动,然后结束。 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爱?为什么而恨?为什么而杀……跟着他们的心,一起犹豫、烦恼、叹息,不知不觉就愈写愈多。 没有轰轰烈烈的发展,也没有解开任何一个谜,甚至连季节也几乎没有变化,故事就停在即将进入高潮的地方。不论自己或是别人看我,都觉得我很爱为自己辩解,不过,这次面对读者「这搞什么啊」的责难,我想我大概是辩解不出来了吧。 但是,一旦潜入监狱,他们就必须战斗了。让别人流血或自己流血的可能性极高。要是必须要杀谁,或者他们其中一人被杀的话,紫苑他们还能平心静气吗? 这时,不是外在,而是那些年轻的灵魂内在会有极剧烈的改变吧。 该如何接受那样的事实?该如何下笔?我一面不断地想,不断地找答案,一面振笔第三集。 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被称为恐怖分子的年轻人所说的话,一直无法忘怀。据说,他对自己绑架来的人质这么说:「要怎么做,我才能跟你们成为朋友呢?」 我讨厌恐怖攻击,也憎恨战争。正因为如此,我更想知道他跟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东西。 自己有这样的能耐吗?我非常没有把握。老实说,我不认为我有。话虽如此,我还是想奋战看看,《未来都市NO.6》,我这次写出来的故事,就是我奋战的一部分。天啊,这听起来还是在为自己辩解。 当樱花飞舞的季节来临时,我想我应该可以将自己奋战的后续,以及不得不潜入监狱的少年们的故事,化成第四集,献给大家。那也将是似乎很爱辩解的我,尽全力的奋战。 最后,我由衷地感谢支持我奋战,耐心听我辩解的山影先生,以及三度将《未来都市NO.6》的世界丰富且特异地视觉化的画家影山彻先生与摄影师北村崇先生。 第四卷 1 序幕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哭吧!哭吧!哭吧!哭吧!啊啊!你们都是雕像吗?如果我有你们的舌头和眼睛,我就能哭得震撼穹冥。啊啊!她死了! (李尔王 第五幕第三场 三神勋译 河出书房新社 《世界文学全集》) 穿过关卡,外头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好冷。男人打着哆嗦,竖起大衣的领子。最高级的喀什米尔制成的大衣,轻盈又温暖,内建自动感应器,可以感应体温与外头的温度,自动保持大衣内的温度。这个感应器比邮票薄且轻巧。 男人微微露出的脸部可以感受到冰冻的空气,不过被大衣整个包裹起来的身体,舒适又温暖,所以,他会打哆嗦,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黑。 这个地方实在太黑暗了。 男人居住的No.6,一个明亮的都市。不论昼夜,总是一片光亮,灿烂耀眼。不光是光线,因为生物技术进步,食物的供给稳定,不再受季节、天候左右,因此所有食材也都轻而易举就能取得,能源供给也很稳定。只要住在都市内部,任何人都能过着干净、富足、安定的生活。世界上还有五个都市国家存在,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拥有如此完善的环境,这也是NO.6被称为神圣都市的原因。 男人在神圣都市的行政机构里担任要职,在中央管理局实质上的地位只在两人之下,算是菁英中的菁英。今年满三岁的儿子,在之前的幼儿健诊中智能方面也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已经开始上幼儿的特别课程。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不会有意外吧。在神圣都市里,不可能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情——儿子也会跟父亲一样,成为一名菁英,过着完美、无虞的生活。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就等于是得到这样的保障。 男人还是不停打着哆嗦。好暗,怎么会有如此不吉利的感觉?男人从来不知道,原来夜晚的黑是如此的深沉,彷佛无底洞一般。在踏进西区之前,他完全不知道。 那家伙在搞什么鬼啊! 应该要来接他的男人不在。每次他都彷佛潜伏在这片漆黑中似地等候着,今晚却完全不见人影。 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许遇上了什么突发性的事情。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可不太好。 男人在黑暗中吐着气息。 别在这里徘徊比较好。赶紧再度穿过关卡,快步回到神圣都市才对……这样做才是明智的。 理性命令自己回头。快点打消念头,回到舒适明亮的地方。 但是男人一动也不动。 再等一下,再等五分钟看看。 那是男人的留恋。留恋用大把金钱,换取数小时的快乐与肆意。 在西区跟女人玩乐的数小时,让男人留下不舍离去的依恋。不论肌肤、眼神、头发,跟各种姿色的女人嬉戏的时光,令他着迷不已。男人沉醉在这种欢愉已经将近一年,他戒不掉了。 最近市府的管制愈来愈严格,别说一般市民,连以前行动相当自由的高层人员也开始有诸多限制。出入西区也是限制的项目之一。 没有明确理由、没有报备,全面禁止进出其他区域。 在市府的公文上看到这一项规定时,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中央管理局是总括管理NO.6资料的部门,全市民的个人资料,当然也集中在此管理。市民个人的姓名、性别、生日、家族成员、智能指数、身体特征、身体测量数值、病历、履历……还有市区各地设置的监视器及感应器、ID卡上内建的情报收集晶片,也会将每个人每天的行动,完完全全向中央管理局报告并整理成资料。NO.6已经有这样的系统了。 彻底的管理与情报的集中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男人位居这个系统的核心,常常滥用职权篡改自己的个人情报,消除记录,当作自己不曾出入西区。 这是犯罪,他很清楚。深怕被发现的疑惧夹杂不可能被发现的自负情绪;沉溺于温柔乡却又不想破坏安定生活的胆怯与自保的想法;还有仗着自己身为无可取代的菁英干部,不可能随便被处罚的自以为是。 各种情绪在男人的心底翻腾,天人交战。 然而,今晚还是败给了欲望,穿过关卡来到西区。 好慢,太慢了…… 男人轻咬下唇。 看来今晚放弃比较妥当。 一个人呆站在西区的黑暗中,实在太危险了。 当男人转身打算离开时,有个低沉的声音呼喊自己的名字。 「富良大人。」 男人的名字叫做富良。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 富良皱起眉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力河吗?」 「是的,我来迎接您了。」 「你未免也太慢了吧?」 「很抱歉,我多花了一点时间。」 「花时间?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力河摇头,暗夜扬起了小小的涟漪。 「您不用担心,不会给您添麻烦……其实……我是为了让您尽兴,所以花了一点时间。」 「怎么说?」 传来一阵笑声,猥亵的笑声。 「我为了准备您喜欢的女人,所以拖了点时间。」 奸笑声不断传来,暗夜也因此扭曲变形。 「不过,我一定会好好补偿您的久等,您一定会满意。」 「那女人这么棒?」 「是极品。」 富良吞了口口水。可以的话,他也想跟力河那样卑鄙地笑,但他忍住了。 住在西区的力河跟自己,地位简直是天壤之别,怎么能发出相同的笑声呢? 对富良而言,西区能带给他甜美又淫秽的快感;但是那些住在西区的人,不管是力河,还是那些女人们,跟自己是不同等级的人。虽然还不至于说他们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但也跟家畜差不多了吧。人类与家畜、支配者与被支配者,周边地区只为了供给神圣都市的需要而存在。富良自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 「……请跟我来。」 力河迈开脚步,富良也默默地跟着。 旧式的石油车坐起来很不舒服,东摇西晃,稳定性相当差。道路本身也是坑坑洞洞,车子好几次都差点翻覆。刚开始来西区时,富良还因为不舒服而大发雷霆,现在已经不觉得怎样了。身体已经习惯NO.6整修得十分完善的道路,以及配备有振动调节装置的双动力车,对这种突来的摇晃、倾斜反而觉得特别又有趣。最重要的是,感觉就像是为即将开始的时间揭开序幕,令他的心情雀跃不已。 「对了,」 富良从后座倾身向前问: 「是怎样的女人?」 「应该正合您的胃口,您一定会喜欢。」 「可是之前那个女的根本不怎么样嘛。」 「我知道。今晚这个女人就是您喜欢的类型……个头小、纤细……而且非常年轻。」 「你是说……年轻?」 「是的。因为她不是这一带的人,无从得知真正的年纪,但她的确非常年轻。也因为如此……还没有过经验。」 「你确定?」 「确定。而且她好像有南方异国的血统,从外表看得出来。」 「哦。」 「身体成熟的女人到处都有,但是年轻女人就比较难了。也不能给您找个像流浪汉一样,瘦弱肮脏的小鬼,可也不能强拉这样的人来……而且,要让还没有经验的女人做这种事,该怎么说呢……我也会觉得良心不安。」 骗谁啊! 富良在心里谩骂。 你不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吗?现在居然说会良心不安?笑死人了。 应该是听不到富良心中旁白的力河,以沙哑的声调,呵呵地笑了笑。 车子停了。外头还是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这里是?」 不是往常力河准备的地方。 「饭店啊!」 「饭店?」 「很久以前,这里是一间满华丽的饭店。」 力河下车,点起提灯。 「那女人一家子就住在这里。她坚持要在自己的房间才肯接客……毕竟还是个孩子,大概会害怕去别的地方吧。」 「可是……」 「请放心,她的家人都被我赶出去了,今晚只有您跟那个女人在这里…… 「啊,不对,还有狗在。」 「什么?」 「狗啊。那女人的父亲做狗生意,所以这里有很多狗。」 什么是狗生意?富良无法想像。总不会是开宠物店,难道是剥皮卖狗肉吗? 「请跟我来,小心脚步。」 力河提着灯笼。看着力河的侧脸在灯光下怱明怱暗,富良也缓慢地迈开脚步。 他并不信任力河这个男人,一丁点也不相信他。然而,对这个男人而言,自己是他最大的客户,这点无庸置疑。死爱钱又只相信钱的人,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摇钱树。因为这样,富良对走在前面几步的男人,从来没有戒心。 力河口中这栋原本华丽的饭店,已经崩塌一半以上,几乎变成废墟了。无数的瓦砾堆积,处处都积满了水。不知道是地板的建材已经腐烂,还是生了青苔,皮鞋走起来黏黏滑滑,很没有安全感。打上脸颊的风,冰冷到刺痛。爬楼梯。传来淡淡的异样臭味,在NO.6绝对闻不到这样的气味,所以富良并不晓得这就是臭味。他们穿过原本是大厅的宽敞空间,再继续往上爬。 「啊……」 富良不自觉惊呼,停下脚步。那里似乎是一条细长的走廊,感觉就像笔直延伸到深处。不过这只是富良的感觉,消失在黑暗中的前方究竟有什么?不习惯黑的富良,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灯笼微微灯光的照耀下,他看见蹲在四处的影子。 「狗吗?」 「是的。」 「为什么养这么多狗……」 「原因很多,不过跟NO.6的高官一点关系也没有。您不必在意,这些家伙很温驯,不会咬人,也不会扑上来。好了,请跟我来,那女人就在前面的房间里。」 的确,那些狗只是蹲着,既没有吠叫,也没有张牙舞爪,甚至几乎动也不动。 「好了,就在前面,请跟我来。」 那是一道老旧的木门。也许是因为提灯的光线,老旧的门反而透露出温暖柔和的感觉,就像一名高尚的老妇人。彷佛眼前有一名满头白发、优雅的老妇人,坐在向阳处,手上拿着编织棒,膝上放着白色的毛线球…… 富良侧脸空咳了几声。他一直隐瞒着自己有幻想癖的事情,要是中央管理局的高官,有幻想癖这件事公诸于世,那可就不得了了。 想像、编故事、说梦话、陷入沉思,这些都是NO.6忌讳的事情。虽然表面上没有取缔、禁止的法令,但是如果是一般市民的话,会成为揶揄、轻视的对象,如果是中央机关内的人员,则会被认定为不适任,成为解雇的正当理由,也就是会被排挤掉。 门开了,当然是手动的。有着圆形银色把手的门发出吱嘎的沉重响声,向内侧开启了。 这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昏暗房间,照明来源只有力河手上的提灯,以及桌上有一座烛台,上面燃烧着一根蜡烛。也许因没有窗户所以并不冷,但还是听得见风声,彷佛多重奏一般,有好几种风色重叠、交缠,传入耳中。不知道这建筑是怎样的设计,才会产生这种现象。 勉强算得上家具的东西,只有放着烛台的桌子、粗糙的屏风,还有房间的角落里一张同样粗糙的简易床铺。有一个人从头盖着毛毯,缩着身子,坐在床上。 的确很娇小。毛毯下的那双脚细到可怜,不过形状还不错,膝盖以下细长,如果能再多长点肉,那一定是一双美腿吧。 「如何?」 力河在耳边轻声问: 「是好货吧?富良大人。」 「是吗?我还不确定。」 富良在床上坐下,伸手抱住毛毯下的瘦小身躯。 他感受到指尖传来微微的颤抖。 「害怕吗?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 富良脱掉外套,连毛毯一起把对方拉过来。手心传来的颤抖愈来愈剧烈。富良拉开毛毯,映入眼帘的是如同暗夜一般黑的头发,以及纤细的脖子。女人抗拒般地低着头,却反而更加暴露,就算光线微弱,也看得出来她的肌肤滑嫩,而且呈现褐色。 原来如此,看来这可能是上等好货。 富良拨开长发,将嘴唇凑到脖子上。有淡淡的臭味,跟刚才在楼梯闻到的味道一样。是狗的气味,禽兽的气味。然而,这样的味道不但没有减弱富良的欲望,反倒让他更渴望了。 在卫生管理完善的NO.6里,这样的味道想闻也闻不到。弥漫着这股味道的身体,更加吸引着富良。 「那么……我先走了,您慢慢玩。」 力河带着微笑,打算离开房间。富良抚摸着纤细小腿的手停了,这是他第一次起了疑心。 「等等。」 背对着的男人出声叫住他。力河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还有事吗?」 「很奇怪。」 「奇怪?什么奇怪?」 「为什么你没有先要钱?」 力河僵住了。没多久,他才小声地说,啊啊!钱啊! 「你不是每次都要求先付钱吗?为什么今晚连提都没提?」 「对哦,我忘了啦。」 「忘了?你会忘了钱的事情?」 心中的疑问像雪球越滚越大。这个男人会忘记钱的事情?比谁都贪心又吝啬的这家伙……不可能。 猜忌和怀疑马上转为不安情绪。 异于往常。为什么?为什么…… 小小的身躯从富良的怀里跳了起来,毛毯滑落地板。 「够了吧!混蛋!我干不下去了,开什么玩笑!」 富良张着嘴巴,一脸吃惊地看着这个挥开长发、张牙舞爪的对象。 「力河,这是什么情形?」 「如同您看到的。」 「你不是说替我准备年轻女人吗?」 「年轻女人、年轻男人,其实没什么差别啦。您只是还不了解自己,我觉得也许您会有这方面的偏好。」 黑发少年更加张牙舞爪,彷佛野狗一般。他大喊: 「酒精中毒的老头少在那边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照我们讲好的去做?你们这三个人,我要把你们的肉绞碎给
狗吃。你们给我记住!可恶!」 讲好的?三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富良抓起大衣,站了起来。他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环视四周。四边都很昏暗,昏暗得令人毛骨悚然。 总之,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您要去哪里?」 力河带着微笑,挡在门前。 「我要回去,让开!」 「别这样嘛,冷静一点,讲这种扫兴的话,真不像富良大人您啊。」 「快让开,要不然……」 富良握住口袋里的小型手枪。那是一把电子枪,虽然杀伤力不强,但也足以防身。他拿出手枪,瞄准力河的额头,如果他再不让开就绝不留情地开枪。虽说只是一把防身用手枪,但是仍旧是手枪,对准额头正中央开枪,一样会要人命。这些家伙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一些算不上是人的家伙。 「好戏才正要上场,你现在走,岂不太可惜了。」 这话语从背后传来。在同一时间,富良的嘴巴被捣住,手腕被用力握住。枪从指尖滑落。只不过从后被捣住嘴巴,抓住手腕而已,富良却完全动不了,一点也使不上力。一股冰冷的气息吹拂过耳际,呢喃声滑进耳里。 「何不再留一会儿呢?我们绝对会带给你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娇艳的声音,没有丝毫混浊。甜美、清澈、好听,富良无法判断声音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如果顺从地答应这个声音的邀请,也许真能有一个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不过富良真的这么想过。 脚被绊了一下,富良整个人摔落在地板上。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渐渐远离。 「老鼠!」 借狗人一脚踢开毛毯,怒吼着说: 「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啊,你到底在干嘛!」 「别吼。」 老鼠翻着被绑起来的男人大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袋。 「你该学学你的狗儿们,乖乖地睡觉啊,借狗人。」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我忘了台词,刚刚还在翻剧本,抱歉。」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你这个没原则的混帐东西、骗子、三流演员。你跟狐狸一样狡猾、比猪还不知廉耻。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最好被狗身上的跳蚤吸干血。」 「别再吼了,有必要那么生气吗?不过晚个两、三分钟出来而已。」 「就在那两、三分钟,我被舔脖子又摸脚耶。」 老鼠微笑着。如同一个望着幼子耍赖的母亲,露出温柔的苦笑。 「借狗人,凡事都是经验。被NO.6的高官舔脖子,可是非常珍贵的经验唷,你要好好珍藏这段回忆。」 借狗人的拳头颤抖着。褐色的小脸庞上,黑眼珠闪着光芒。 「最好是啦,那为什么你不来演这个角色?」 「为什么要我演?」 「因为你很适合演娼妇啊!诓骗男人,让男人言听计从。虚假、淫荡、坏胚子的角色,你一定演得活灵活现。」 这时候,紫苑才回过神来,开口对借狗人说话。在这之前,他无法跟上事情的演变,只是茫然地望着。 「借狗人,你说得太过火了,别说了。」 借狗人转头看着紫苑,非常生气。 「紫苑,你也一样!为什么这个男人坐上床的时候你没有立刻冲出来?我们不是这么说好的吗!」 「嗯……是没错……」 紫苑本来想那么做。事先本来说好当力河带来的男人,也就是这个叫富良的中央管理局高官一坐上床时,他们就立刻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制服他。事先说好的顺序是这样,紫苑原本也打算照那样行动。 但是,老鼠阻止了他,老鼠抓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去。床发出吱吱的声音,男人慢慢逼近借狗人。紫苑感觉得到借狗人的恐慌。然而,老鼠却按兵不动,静静隐藏在黑暗中,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我要回去,让开!」 「别这样嘛,冷静一下,讲这种扫兴的话,真不像富良大人您啊。」 「快让开,要不然的话……」 男人从口袋里抓出某个东西。这时,老鼠又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紫苑完全没有察觉老鼠的动作,虽然他就站在老鼠身旁,却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察觉。 「何不再留一会儿呢?我们绝对会带给你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当老鼠的声音贯穿多重的风声传来时,紫苑才惊醒,从屏风的后面冲出来,站到借狗人旁边。这个时候,男人已经躺在地板上呻吟了, 借狗人依旧皱着鼻头,气得咬牙切齿。 「是没错?什么是没错!原来你只有照顾狗这件事做得来啊!你这个天生的笨蛋,一点用都没有!」 紫苑无法回嘴。当他被逼到几乎走投无路时,他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能又无用,不过,被正中弱点痛骂,还真难受。 老鼠蹲下,捡起地上的枪,在手上把玩,彷佛在测量枪的重量。 「最新型的防身枪。虽然很小,但是被打中要害还是会致命。如果他拿这玩意儿乱来,那可不好摆平。」 「所以你就悠闲地等这家伙掏枪?」 「这样涉险的机率比较低。」 「机率?那还真是好险。我在跟这个变态的家伙对峙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在那里算机率啊,真不愧是读书人。下次一定要给我的狗儿们上一堂特别讲座啊。」 「讲话别那么酸,你看。」 老鼠把皮袋倒过来,轻轻抖了抖。五枚金币掉在桌上。 「五枚金币啊。才玩一个晚上耶,大叔,真是天价啊!」 「没那回事。」 力河开口了。是一种沉重、沙哑的声音,跟刚才那种猥亵的口吻截然不同。 「我跟他说,这次跟以前的娼妇不同。我说我找到一个特别的女人,所以如果不要求某种程度的报酬,反而会被怀疑。他是个怀疑心满重的客人。」 「原来如此。」 老鼠拈起一枚金币。 「给你,借狗人,这是你的份。」 老鼠丢出来的金币,从借狗人企图去接的手上弹开,掉在紫苑的脚边。紫苑捡起金币,递给借狗人。褐色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借狗人?」 借狗人紧闭双唇,似乎快哭出来的样子。紫苑从未看过他这样的表情,肩膀跟手也微微颤抖着。 他真的很害怕……带着几十只狗住在废墟里,坚强地过着日子的借狗人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恐惧与屈辱凌迟着他的心。 紫苑不知道借狗人的年纪,想必他本人也不知道。几乎所有西区的居民,都不清楚自己的年纪、不晓得自己的父母亲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甚至无法确定明天是否能活下去。 不过,可以想像得到借狗人很年轻,比十六岁的自己还年轻。虽然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做出近乎诈欺的坏事、窃盗,有时候甚至还会恐吓。纵使被众人痛骂,被投以轻视、侮辱的话语,他都能文风不动。但他却无法忍受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床上当诱饵。他就是这么年轻。 借狗人的怒斥与恶言恶语,就是他胆怯的证据。 「对不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 「是我们不对,抱歉,借狗人。」 借狗人眨着褐色的眼睛,眼眶已经红了,嘴唇也颤抖着。紫苑将手搭在瘦弱的肩膀上。他不认为这样就能安抚对方的怒气与混乱,也不是想要对方原谅他,他只是想起小时候,母亲火蓝常常这样抱着他。他无言地将手轻轻搭在借狗人肩上,就想起那种渗透心底的暖意。 只是这样而已。 借狗人并没有抵抗。他稍微移动身体,将额头抵在紫苑的怀里。 「可恶……大家好讨厌。」 「嗯。」 「讨厌……讨厌……最讨厌了……」 「嗯。」 「为什么不出来……我一直忍着不叫出来……我一直忍到真的受不了了。」 紫苑再一次说了声抱歉,并使力握住借狗人的肩膀。 咦? 紫苑突然觉得困惑。指尖传来一种意料外的感觉,紫苑摸到的是柔软的肉体。虽然借狗人瘦弱又全身排骨,但是很柔软。并不是坚硬扎实的肉块,而是柔软带点圆润的感觉。 很像触摸过几次的沙布的肩膀。 该不会……怎么可能…… 紫苑盯着借狗人看。借狗人离开紫苑的胸膛。老鼠再抛出另一枚金币。这三件事几乎发生在同时间。这次借狗人牢牢地抓住金色的钱币。 「这个是特别奖金。」 「真感谢啊,老鼠大人。」 「你并不是做白工,你是自愿接受诱饵的角色,以换取金钱。」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你就不要现在才在那里鬼叫。不到十分钟就赚了两枚金币,这种工作可不是随时都有。」 「我不是说我知道了吗?但是,我绝对不再扮第二次了,下次你自己上场,要不,找这个天真少爷去扮。」 「不会有第二次了。」 老鼠将剩下的三枚金币,塞给力河。 「剩下的是大叔的。」 「你们呢?」 「不需要。」 「原来你这么不爱钱啊!」 「算是吧。」 「接下来钱派不上用场,是吗?」 「应该吧。」 「这样啊……」 老鼠灰色的眼眸,看着力河因喝酒而赤红的脸,问: 「怎么啦?今天这么客气。」 力河没有回答,只从口袋里拿出酒瓶,灌了一口。 「这可是你最爱的金币耶,为什么不拿?上面没有下毒吧。」 「应该没下毒啦,不过它可是比毒药更麻烦的东西。」 玻璃瓶中,茶色的液体摇晃着,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力河再灌了一口廉价的酒,轻轻地咳了两声,接着说: 「欺骗神圣都市的高官,还把他绑起来,掠夺他的金币。随便出手拿这种钱,可是会要人命。」 老鼠轻轻地笑了起来,回应他说: 「你现在才知道怕?」 「对。」 力河很干脆地点头,接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 「我现在才知道怕。这下子……我们真的跟NO.6为敌了。」 「它本来就是敌人。那个都市从很久以前,就是我们的敌人。你是没发现?还是假装不知道呢?大叔。」 力河一口气灌光剩下的酒,用力地叹了口气。蜡烛的火焰摇曳,四个人的影子微微摇晃着,几乎要融入黑暗里了。 「伊夫。」 力河喊着老鼠在舞台上的艺名。不知道是不是醉了,他有点口齿不清。 「你……不怕死吗?」 「死?还真奇怪的问题。」 「你在跟神圣都市为敌,你不会认为自己还能悠哉悠哉地活下去吧?你应该没那么天真。」 「大叔。」 老鼠抚摸着桌面,金币彷佛魔术般地消失。 「很抱歉,我一点也不想死;活下来的人才是赢家。要消失的,是它,而活下来的是我们。对吧?」 「你真的那么觉得?」 「当然。」 「疯了,你疯了,你活在幻梦中啊,伊夫。我们不可能赢,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也许吧。」 「你太乱来了。你说的话、你做的事都太乱来了,简直就是狂人的戏言。百分之一耶,0.01。你就赌这么小的可能性吗?」 「是很小,但是并不是零。所以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伊夫!」 「手。」 「啊?」 「请伸出您的手,陛下。」 老鼠半用蛮力地抓住力河的手腕,翻出他的手心,然后将自己的手盖上。三枚金币出现了。 「这是你应得的,你就收下吧。」 空酒瓶从力河的手上滑落,发出响亮的声音,碎落一地,酒的残渣四散,弄脏了地板。 「跟借狗人一样老老实实地收下吧。我们已经放手一搏,无法回头了。听清楚,我说的是『我们』喔。」 「我们……」 力河歪着嘴,盯着手中的金币,接着说: 「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伙伴。」 「没错,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伙伴,每个人都有各自扮演的角色,幕已经拉上了,事到如今你想退缩,那才是天方夜谭,大叔。」 「如果我说我不演了呢?你会杀了我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你应该会用很漂亮的手法吧?用小刀割断脖子?还是一刀刺进心脏?」 「别那么高估我,小刀可不像外行人所想的那么好使呢。」 老鼠对着力河微笑。力河缩起下巴,表情更僵硬了。老鼠继续说: 「常常会一个不小心,打滑了一下,没刺中要害。这么一来,对方就很惨了。想死,死不了,痛苦得满地打滚。真的很惨呢。我是绝对不想看到我重要的伙伴这么慢慢死去。」 力河低声呻吟,将金币收进口袋,丢下一句话。 「恶魔。」 借狗人站在紫苑的旁边,哼了一声。 「你不早就知道这家伙是恶魔了?现在才想到要抵抗,太迟了。」 不对。 紫苑握紧拳头。 老鼠不是恶魔,我比谁都清楚。 他救了我好多次,让我不至于被逼上绝路。我凭藉着他对我伸出的援手,远离险境。不光是性命,我的心灵也因他得救。我深信。 老鼠一把拉起紫苑,教导他从高处看世界。告诉他的确有一个这样的世界,不是包围在城墙里,与其他地方隔离,独善其身,而是无限宽广,有各式各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完全没有可以被称为生活、价值观、神或是正义的东西。如果没有遇见老鼠,他一定会一无所知,直到老去。一定就在神圣都市里,享受着虚假的繁荣与富裕,完全不会向往城墙的外侧,安稳地过日子。 看吧。 老鼠说过。从虚假的世界爬到这里来吧。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别管被告知、被给予的价值、道德、正义,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相信什么。要去思考! 这番话老鼠说过好多次,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冷地用声音、眼神、动作。老鼠总是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对我说,不是吗? 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希望、自己相信的东西、希望相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自从遇见老鼠之后,紫苑一直不断地思考。虽然未知的东西还很多,但是苦恼与不断地思考,让紫苑的灵魂复苏,注入活生生的鲜血。 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 掌握自己的灵魂,绝对不让渡给任何人。不被支配,不做附属。 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这是老鼠教我的,老鼠为我的灵魂注入新血。 而且…… 而且,把大家拖下水的是我,并不是老鼠。我为了拯救被治安局抓走,关进监狱里的沙布,把其他三个人拖下水,把大家卷进力河所说的,连百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的危险战争中。 「怎么了,紫苑?表情这么恐怖……一点都不像你。」 借狗人不解地说。紫苑摇头。 「不对。」 「啥?」 「你错了,借狗人,还有力河叔叔也是。这次的事,全是因为我。」 紫苑对上老鼠的眼睛。其实他是被一股强烈的眼神吸引,不由自主地看过去。那一双富有光泽的深灰色眼眸总是充满活力,闪耀着光辉,好美。然而,却丝毫不带有感情。从相识的那时候开始,一直都没有改变。那双紫苑在被冰冷的手指掐住喉咙,压在墙上时,看到的眼眸丝毫没有改变过。 老鼠慢慢地错开眼神,如同歌唱般地呢喃了起来。 「我是否定之灵。没错,就是你们所说的罪孽、破坏、邪恶这些东西。」 「什么?」 借狗人动了动鼻子。 「紫苑,这个疯狂戏子在说什么?」 「是梅菲斯特。」 「哈?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是《浮士德》这本书里出现的……恶魔。」 「恶魔讲恶魔的台词啊,很适合嘛。」 「我就说你错了啊,老鼠怎么会是恶魔?」 突然传来男人的呻吟声。被绑起来的身体动了动。 「唷,我们的客人好像醒了,」 老鼠拿出皮革手套,挥了挥。嘴角浮现淡淡微笑。 「那么,开始第一幕第二场吧。」 力河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借狗人用力地耸耸肩,然后瞄了紫苑一眼。 「紫苑。」 「嗯?」 「他是恶魔。」 「什么?」 「那家伙是恶魔。我想……不知道真相的人,是你。」 第四卷 2 第一幕第二场 开什么玩笑 我们 是为了活下去 才一直逃 (《手塚治虫名作集17大娃娃》 集英社交库) 风声愈来愈大。吹拂过废墟的风,呼呼作响,带点凄凉的感觉。 就在这样的风中,男人醒了。他看起来感觉并不是慌张,就这样被绑着坐在地板上,环顾四周。 「这是怎么一回事?」 男人以微微沙哑的声音这么问。然而,没人回答。 「这是怎么一回事?力河,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很可惜。」 力河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 「我非常清楚,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放开我。」 男人扭动着身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愈动,绳子就吃得愈紧,马上就安静下来了。他再一次环顾四周,空咳了几声。态度很平静。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钱?做出这种事,你们以为自己会全身而退吗?」 「全身而退那可就不好玩了。」 老鼠单膝跪在男人面前。只见男人睁大了眼睛,说: 「美人。」 男人的脸上浮现笑容。 「力河,这个才算是好货呀!」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男人的下巴。 「我随时可以陪你。不过,我很贵哟,区区五枚金币,怎么够?」 「果然是为了钱,那你要多少?」 「我不要钱。」 嘲笑般的笑容从男人脸上褪去。他虽然企图缩起下巴,但是老鼠的手牢牢抓住他,一动也不动。 「不要钱……那你要什么?」 「情报。」 「你说什么?」 「我要情报。把你知道的情报,全部在这里吐出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 「那么我就会好好陪你。这应该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 「开什么玩笑!西区的居民胆敢要情报?你们这种低等的家伙,知道神圣都市的情报要做什么?啊?有什么用处?你们只需要乖乖待在适合你们的地方甸匐,做个下等人就行了。」 接着传来一个清脆的响声,老鼠的右手用力地甩了男人一个耳光。男人跌倒在地上。老鼠抓着男人的头发将他拉起来,又重重地甩了男人另一边脸颊一个耳光。再一次,然后又一次。每一次男人都来不及出声,就摔倒在地上。 紫苑屏息凝视着。蜡烛的火焰照耀着老鼠毫无表情的侧脸。如同戴着面具一般,毫无表情地折磨着男人。 「老鼠……」 紫苑颤抖着。 住手。再这样下去…… 在紫苑就快踏出脚步时,一只褐色的手伸了出来。 「借狗人。」 「你就静静地看着吧,大少爷。」 借狗人用舌尖舔了舔双唇,轻声地说: 「好戏才正要上演,别插手。」 「可是,这……这太过分了。」 「紫苑,我记得你以前曾说过,」 「我说过什么?」 「你对我说过,老鼠很温柔,对吧?应该是在这个房间里说的,你忘了吗?」 「我记得。」 借狗人呵呵地笑了出来。 「好戏要上演了,紫苑。你就好好看看你可爱的老鼠宝贝,究竟有多温柔吧。」 男人的嘴角破了,嘴里好像也受了伤,参杂着唾液的血一点一滴地落下。 「住……住手。」 男人喘着气。老鼠停下手。 「想乖乖说了吗?」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中央管理局的高官什么也不知道?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情报……全都由电脑管理、处理………我知道的事情……没那么多。」 也许他说得没错,紫苑想。就算是高官,也无法接触到NO.6内所有的情报。愈是机密的事情,愈是被包裹在重重高墙内,应该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知道。少数几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这么想。那是过去从未萌生过的疑问。NO.6的市府大楼,被称为「月亮的露珠」的半椭圆形建筑物,君临于那里的男人。 市长? 缔造NO.6的繁荣,深受市民支持与尊敬的人物。在过去的市长选举当中,除了第一次之外,全都是没有竞争者的平静选举。 是那个人吗? 紫苑的脑海里浮现电视画面中的市长,笑容很柔和的市长。 除此之外没看过市长有其他表情,也没办法看到。都市越繁荣进步,市民亲眼见到市长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而市长的声望也越来越高。透过媒
体对市民发表谈话的市长,总是带着知性与慈悲,是一名温厚的绅士。 「真讨厌的家伙。」 母亲火蓝曾这么说过,然后马上关掉电视。母亲用罕见的尖锐语调批评人人称颂的市长,尽管当时紫苑还不满十岁,却感到十分惊讶。 「为什么说他讨厌?」 「我不喜欢他的耳朵,看起来好低级。」 「耳朵?」 「一直动个没完,好像看上猎物的野兽。」 画面上市长的耳朵有动个不停吗?紫苑歪着头想。火蓝一脸严肃地要他不可以告诉别人;那时候,不准有批评市长的言语、行动,要市民自我约束的气氛,已经笼罩着全市。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快十年,如今市长仍是NO.6的最高权力者,稳坐在市长办公室里,而自己已经在城墙外了。 「回答我的问题。」 老鼠低沉的声音,如同匍匐在地面上,传进紫苑的耳里。 「监狱里新增的设备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男人摇头。 「不知道。」 「归哪一局管辖?」 「不知道。」 「前几天,一名菁英女学生被治安局逮捕,我们知道她被关进监狱了。她跟新增的设备有关系吗?」 「不知……道。」 「听说最近,都市内部出现原因不明的病患。这是真的吗?他们有什么症状?有多少人?」 没有回应。老鼠挺起腰,轻轻地耸耸肩。 「这么了不起的人,语汇却这么贫乏啊!你泡马子时,应该花言巧语多了吧?」 「快给我松绑。」 不知道是不是嘴巴肿起来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 「放开我,让我回去。我会忘了今天的事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那还真谢谢你。这么宽宏大量,太感谢了……借狗人。」 「干嘛?」 「压住这家伙。」 「来了。」 借狗人迅速走到男人背后,抓住他的肩膀跟手臂。老鼠拿掉小刀的刀套。 「你们要干什么!」 男人发出僵硬的声音,额头也冒出汗珠。 「别激动,我只是要完成你的希望而已。」 白色的刀刃发出淡淡的光芒。毫无任何装饰的小刀,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绳子被割断了。老鼠收起小刀,缓缓地拉起男人的手。他抓住男人的手腕,盯着对方看。应该已经获得自由的男人却一动也不动。也许是动不了,被灰色的眼眸盯住,想动也动不了。 戴着皮手套的指尖抚摸着男人的手心。 「我以为NO.6的高官稍微给点苦头吃,马上就会叫妈妈要爸爸,什么都说出来。看来我错得太离谱了。」 老鼠一根一根地抚摸着男人的手指,轻声叹息,彷佛爱抚一般。 「你有种,太厉害了,应该给你一点奖励。」 男人的手心上,多了一块玻璃碎片,是破酒瓶的碎片。 「再一个。」 碎片边缘发出暗淡的光芒。 「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颤抖着声音与身体,男人不停摇头。 「住手,别这样。」 「为什么?这是给你的奖励啊,你就收下吧。」 老鼠的手包住男人的手,用力握住。 风停了。宁静的屋内瞬间响起悲鸣声。力河变脸,错开视线。借狗人压着男人的身体,闭起眼睛,紧咬着嘴唇。 「说!」 老鼠握着男人的手,简短地发出命令。 「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不然,我要你五根指头都废掉。」 「老鼠!」 紫苑在出声喊叫的同时,冲了出来,撞上老鼠的身体。染血的玻璃碎片从男人的手心掉落。 「住手,快住手。」 大概是预测到紫苑的行动,老鼠既不吃惊,也不生气,连脸色也没有变,只是轻轻咋舌而已。 「别插手。」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这……这不就是拷问?」 「你有别的方法吗?你以为只要低头拜托,这家伙就会全部告诉你?」 「我……可是,可是这样不行,你别这么做。」 「紫苑,你快把那种天真的想法丢掉吧,否则接下去都不用做了。我们不是在扮家家酒,这可是战争。」 我知道,也很清楚。我很明白自己的天真,也了解接下来要开始的未来有多残酷。可是…… 「可是……不行,不要拷问他,别这么做。」 「为什么?」 「他是人,不能折磨他。」 老鼠笑了出来。他别开脸,闷笑着。男人哇哇哭喊着,满是鲜血的手颤抖着。借狗人喃喃地说可怜。老鼠穿着靴子的脚轻轻踢了男人一脚,然后转身直视紫苑。 「你听到这家伙讲的话了吧?西区的居民对这些家伙而言,不过是低等、该甸甸在地上的蝼蚁之辈,跟他们有天壤之别。他们根本不认为我们有血有感情,跟他们一样都是人。管我们是流血还是饿死……我们再怎么痛苦,也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就是这么认为。为什么只有我们必须要把他们当人看?如果我们是蝼蚁,那他们也不是人……」 「我不想看!」 紫苑叫得比刚才更大声。他大叫,阻止老鼠继续说下去。 「啥?」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你折磨别人。」 紫苑突然觉得恶心想吐。对于这样的自己,体内升起一股强烈的厌恶。 不想看?那闭起眼睛不就好了?你总是这样。遇到不想看的东西,总是避开不看,总是假装没看见。老鼠如此残酷,是为了谁?不全都是为了你?这不是你强迫老鼠做的事吗?要老鼠替你背负你自己该背负的污秽,而你自己尽在这里讲些漂亮话,不是吗?那些都是漂亮话啦,紫苑。你说的话,你做的事,全都是一些假惺惺的虚假。你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不会要自己心痛、也不会让自己受伤,尽会在这里叫着不可以折磨别人,叫着正义。 如此独善其身、如此傲慢、如此虚伪、如此轻薄、如此丑恶的本性! 那就是你! 不是别人的声音,真真实实是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思心,一股厌恶感在心底翻腾。 但是,不想看,我就是不想看。这个想法是真实的。 「我……不想看。」 老鼠,我不想看你的冷酷,因为那是虚假的。你教我的,全都与重生、创造有关。你命令我活下去,你要求我去思考。爱他人、互相理解、团结、渴求……对,你教我的事情,全都跟冷酷搭不上边。我不想看到虚假的你。 「伊夫。」 力河摇摇晃晃地走上前。 「紫苑说得没错,你就适可而止吧。富良自小就被当作菁英培育长大,对疼痛绝对没有免疫力.再继续下去,很可能会心脏麻痹,一命呜呼。」 老鼠耸耸肩。看不出感情的眼眸,来回看着哭喊着的男人与紫苑。最后无言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慢慢脱掉被鲜血弄脏的手套。 舞台让给你吧。你就好好地、看你想怎么样,就用你的方法去问吧。 紫苑跪在四处都是血迹的地板,开始对男人说话。 「富良先生,你请听我说。被治安局抓走的少女,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一定要救她出来,因此,我需要你提供的情报。」 「好痛……好痛……我流了这么多血……」 「如果你肯说的话,我就帮你疗伤。」 「帮我止血,帮我止痛。快点。」 男人伸出手心。他哭着伸出手心。他的手心上有好几处伤口,虽然滴血,但是伤口并没有那么深,只要不化脓,应该不会要命。 「那点小伤口,叫狗舔一舔,一个晚上就没事了啦。」 借狗人露出牙齿,嘿嘿地笑着。 「力河叔叔,可以帮我准备干净的水跟酒精吗?」 「能消毒用的酒精,就只有我的酒哦。」 「那就可以了。」 「水从河里提来就可以吧?」 「嗯。」 「好,我去提。」 力河叹了一口气,离开房间。 紫苑再度面对男人疲惫的脸庞。 「我会帮你疗伤,所以请你回答。我们没有时间了,请你好好回答我们。」 「啊……我会……快点帮我止痛……快点。」 「监狱里新增设的是什么设备?」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 「连你地位这么高的人都不知道,那就表示是属于市的最高机密吗?」 「没错……有一个直属市长的专案团队,那些全都是他们在管理……我们什么也没参与……无法参与。」 「无法参与?但是,你知道有这个专案的存在?」 「市投入了相当庞大的预算……因为列在议会审议预算的资料上……所以……」 「在议会上被质问吗?」 那么庞大的预算,当然会在议会上被质问,而且市长一定要答覆。是为了什么的预算?为了什么的专案?如果有议员提问的话…… 「怎么可能?」 男人的嘴角如同嘲笑般扭曲,说: 「谁敢对市长的专案有异议?谁敢质问?只是文件上记载着预算……我们也是因此才知道……那个时候,就已经……」 「监狱里的设备已经完工了。」 「对。」 「关于专案的成员呢?」 「不知道……连成员的名字、人数……我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想。」 借狗人吹起口哨。 「真厉害。没有人知道,也不用说明,只要是市长的计划,就能使用庞大的预算。难道没有人会说话?天啊!太羡慕了,羡慕到我都快翻过去了。我也好想坐坐那个位子哦。」 借狗人真的抱着膝盖往后倒,如同他所说的一样翻了过去。 力河提了一个水桶进来。废墟附近的小河,好像是来自山林中的涌泉水,总是流着清澈的河水。每到春天,河川沿岸就会盛开着淡粉红色的小花。这是跟母亲火蓝同名的少女告诉紫苑的。 透明的水在老旧的水桶里摇荡。 「我帮你洗干净。把手放在水里……借狗人,有没有干净的布?」 「干净?我不认识这个字耶。这里可是西区,狗的舌头可能是最干净的东西。」 力河默默地递出一叠纱布。虽然有点老旧、泛黄,不过是没用过的。在西区,纱布应该是贵重品之一吧。 「我就猜应该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事先准备了。不过,没有消毒药那种好听的东西,如果这个可以替代的话,就拿去用吧。」 力河丢了一个小酒瓶到紫苑膝上,里面装着无色的液体。 「是我特别保存的琴酒。」 「谢谢。」 男人的手浸在水里。血如同红色的水藻一般,在水里摇荡。 「会有点痛哦。」 紫苑用沾着琴酒的纱布压住男人的伤口。男人虽然呻吟,不过并没有抵抗。 紫苑用纱布包扎伤口,并牢牢打结。 「神经跟筋并没有切断,你回去后好好重新治疗,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还是……好痛……」 「这里并没有止痛药,请你忍耐。」 男人的视线,首次注意到紫苑。 「你……几岁?」 「十六岁。」 「你的头发为什么变成那样?」 「这个啊……」 紫苑抚摸自己一头色素几乎褪光的头发。在西区生活,每一天都为了活下去而努力,这几天脑海里又只有沙布的事情,因此根本不在意发色的问题,早忘了自己头发的颜色。虽然老鼠说,很有光泽,就某个角度来看,算是很漂亮。然而,年轻的十六岁与白发,还是很不搭轧,看起来很奇怪。 「有很多原因,并不是我故意脱色。」 「你不是这里的居民。」 「不是。」 「你从哪里来?」 「城墙里面。」 「从都市内部来的吗?怎么可能!」 「不久之前,我还生活在NO.6里。」 「都市内部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嘛……这也有很多原因。」 从城墙的内部到外侧。就数据来说,并不是很遥远的距离,然而却是绝对隔绝的两个世界。如果要解释自己跨越界线,来到这里的各种理由,那么千言万语也说不尽吧。 「你在里面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我负责公园的清扫业务,不过身分是学生。」 「喂,喂。」 借狗人撞了撞紫苑的手腕,说: 「你够了吧,还这么有礼貌地回答他的问题,立场颠倒了吧?」 「哦,对哦。」 「你怎么会天真到这种地步啊?拜托,放聪明点行不行?真受不了你。」 「啊,嗯,对不起。」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真是的,你实在不适合盘问,就像教鼹鼠游泳一样白搭嘛。我的狗可能还比你厉害哩。」 借狗人搔着黑色头发,刻意挖苦地叹了一口气,让紫苑有些无地自容。的确,他不知道盘问的方法,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得好。他跪在地上,抬头看老鼠。 几乎没有光线的昏暗中,老鼠双手交叉,靠在墙壁上。紫苑看不到他的表情。 紫苑紧晈下唇。没时间了,已经不容许自己说什么不在行、做不来的话了。 「富良先生,也就是说,你对监狱是一无所知罗?」 「没错。」 「那你认为是什么呢?」 「啊?」 「就你个人的看法,监狱里的设施是为何而设的呢?」 「我个人的……」 「对,市长不让任何人参与,在背后偷偷建造的东西,会是什么?我想听听你个人的看法。」 「我、我怎么知道?几乎没有任何情报或是资料啊!」 「讲你的推测、你的想像,就可以了。」 想像。男人缓缓念着这两个字。 彷佛要吃第一次看到的水果,十分恐惧地说。 「想像……」 空气中弥漫着酒臭味与血腥味。 风又开始呼啸,发出更高亢、更悲感的声音。 男人失去血气的双唇动了。 「我认为……可能跟保健卫生局有关。」 「保健卫生局?不是治安局?」 保健卫生局统辖管理市的卫生,以及市民的健康,市内所有的医院、保健设施,全在保健卫生局的管辖内。实施幼儿健诊,早期遴选菁英就是这个局的工作之 一;实施市民一年一度的义务定期健诊,当然也属于该局的业务。虽然很重要,但是应该不像治安局与中央管理局,台面下直接和中央高层有接触才对。紫苑在市内的工作单位-—公园管理办公室,就隶属保健卫生局的末端组织,因此对于局的活动内容,可以接收到某种程度的情报,也有相当的认知。 监狱跟保健卫生局。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两个机构,居然有关联? 「富良先生,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只是单纯的想像,是你自己说想像也可以。」 「是,没错。」 「是我的想像,只不过……」 「只不过?」 「市立医院的……」 男人没再说下去,把话咽了回去。不是为了吊紫苑的胃口,而是犹豫,犹豫 这种话是否能说出来。 紫苑在等。等待男人将想说的话,将心里知道的事情,化成言语。除了等,他什么都不会,所以他等。这是他的做法。 男人用包扎着纱布的手背,擦拭嘴角。纱布染成了紫红色。 「几个月前,市立医院有人事异动。一些医生……勤务态度跟能力都是最优秀的医生、护士,各有几名被调离市立医院,但是不知道被调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完全没有记载。市民的所有档案全都集中在中央管理局,连每一天的行动都完完全全被资料化。职场的异动,而且是市立医院的医生、护士的动向,更应该严密登记才对。」 「可是,却没有?」 「没有。我觉得很奇怪,只是觉得……如此而已。」 「有想过去查吗?」 「想都没想过。就算想,也不可能真的去查;要是一个不小心接触到机密情报,那就不得了。」 男人别开脸,彷佛在说问这什么蠢话。 保健卫生局、优秀的医生与护士、监狱……紫苑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东西。 「我听说NO.6内部出现一些异常变化,你觉得那跟监狱的事情有关联吗?」 「你说什么?」 「不是出现病人了吗?没有吗?」 「你们还查得真清楚,从哪里得知的?」 力河摇晃着身体,吐出来的气里,满是酒臭味。 「从NO.6来的客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三个过,没有像你这种大人物就是了。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情报,那些人躺在床上不小心就对女人说梦话了。」 「那算是情报?不过是传书罢了吧?」 「有时候路边的传言,比公家机关公布的消息,更接近事实。不过……」 力河皱起眉头,眯着眼睛,接着说: 「最近市府的取缔突然严格了起来,真是受不了。先别说你这种大人物,连最基层的家伙,也愈来愈难到这里来了。听说再不久就会全面禁止,我看这行是越来越难混了。」 「而且还把你最大的客户搞成这个样子,我看你不只是很难混,根本很快就会破产吧,大叔。」 借狗人哈哈地笑着。力河瞪了借狗人一眼,小声地咋了咋舌。 「总之,都没得混了。我跟你也一样。」 借狗人收起笑意,陷入了沉默。 「病人当然会送到市立医院去吧,然后呢?情况如何?」 「不知道。」 「不是传染性的疾病吧?」 「市府什么也没公布,而且,NO.6不可能会发生传染病蔓延的情况。」 「的确。」 紫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到处都是伤痕,皮肤干燥,看起来骨瘦如柴。虽然丧失在城墙内侧时的柔软、滑嫩,但却变坚强了,变成一双活着、试图去抓住什么的手。这双手将会布满皱纹、弯曲,随着时间老去。紫苑的脑海里,浮现山势死时的模样。 「病人并没有得救……说不定还死状凄惨。比如,急速老化至死……是不是这种死法?」 男人有些惊讶,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问: 「你在说什么?」 紫苑盯着男人,然后抬头望向老鼠。夜愈来愈深沉,企图隐藏一动也不动的少年身影。 这个人不知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寄生蜂的事情,不知道那起不可思议的事件,更不知道那种残忍的死法。连位居高官的人,都一无所知。 「样本。」 男人突然喃喃地说。 「样本?」 「样本的收集情况。保健卫生局的档案里,确实有这一项……」 「什么样本?」 「我不清楚。我只看到样本的收集情况这个项目……没有密码无法进入查看。只是……跟这次市长的专案……」 「有关系吗?」 「我猜的,应该有。」 样本。真冷酷的说法。紫苑打起冷颤。 沙布。想起她,紫苑觉得更冷了。 「紫苑。」 老鼠终于出声。昏暗的空气动了。 「到此为止,从他身上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 老鼠的声音冰冷无情。男人察觉到那股冷酷,身体僵硬了起来。 「你、你要杀我?」 「当然。」 老鼠的靴子踏过未干的血痕而来。 「我、我已经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了,我都讲了,你不能反悔。」 「我们跟你们之间,没有约定,也没有协议。」 「别杀我,我不想死!」 「老鼠,够了啦。」 紫苑挡在男人跟老鼠之间。 「没必要吓唬这个人,已经够了。我们要送他到关卡附近才行……力河叔叔。」 「好,我知道,我会的。我去把车开来。」 「他可是敌人啊。」 老鼠手中,已经脱鞘的小刀转了一圈。 「你要我眼睁睁放他活着离开?」 「现在没有必要杀他。」 哼。上半身还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微微地笑了起来。 「对你而言,在什么情况下才有必要杀人啊?你以为这家伙回到NO.6,会对我们的事情保密吗?」 「对。」 抬头,望向黑暗,视线对上黑暗中的灰色眼眸。我可以不被暗夜的黑、不被光明的耀眼迷惑,只捕捉到你的眼眸。你发觉这件事了吗? 「这个人什么都不会说,因为一说,就会要了他自己的命。中央管理局的高官,没有任何名目、没有取得正当的许可,就出入市府禁止进出的西区。这件事要是曝光了,会有什么后果,这个人非常清楚。所以他不可能说出我们的事情,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啊!」 「关我屁事。」 老鼠无声无息地站了出来。 「没有任何保证这家伙不会说漏嘴,说西区有一群家伙在打听监狱的事情。」 「这个人会守口如瓶。」 「紫苑。」 老鼠的声音微微低沉。 「我再问一次,你真的要让这个人活着回去?」 「对。」 老鼠伸手。刹那间,紫苑已经在老鼠怀里。看起来使不上力的纤细手臂,却只要一只就让紫苑完全动不了。紫苑的
脖子上有种冰凉的触感,是小刀的刀刃。 「我已经受够你那种愚蠢的正义感、伪君子的面貌了。真的很讨厌。我一直很想跟你说,如果你不拿掉你那种天真的正义感,还有你的好人面具,你可是无法存活下去。紫苑,你自己要死,是你的自由,但是别拖我们下水。你不需要有『是否有必要』这种无聊的想法,敌人就是敌人,不是敌死就是我亡,如此而已。」 刀子沿着脖子滑下,带着微微的尖锐刺痛感。拥抱对方,割喉。紫苑凝视着老鼠。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甜美的感觉在体内深处发痛。 死亡的拥抱。 是啊!这的确是恶魔才做得出来的事。 老鼠松手。紫苑伸手一摸,脖子热热的,脉搏跳动着。手心上沾着些微鲜血。他看着老鼠,握紧拳头,说: 「力河叔叔,开车。」 「啊?」 「请开车送这个人走。」 「啊……哦,对哦。」 紫苑转身看着男人,微笑地说: 「很抱歉对你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只是,我们别无他法。」 「紫苑……」 男人眨了好几次眼,盯着紫苑的脸看。 「我记得有一个一级罪犯叫这个名字。发狂的前菁英学生,下药毒杀同事,后来逃到西区……那个人是你?」 「我被说得那么恐怖吗?」 紫苑苦笑,脑海里浮现火蓝的脸。想起母亲要在儿子被传说是杀人犯的社会里生活,那有多残酷,心里就好痛。然而,心再怎么痛,现在除了道歉以外,自己也无能为力。还好老鼠将请求原谅的话送到母亲手里了,他将只有一行字的信,送给母亲。那只有十几个字的潦草纸条,也确实将火蓝从绝望的深渊拉了起来。都是老鼠的功劳。 总之,目前母亲并没有危险。那么,就压抑胸口的痛,忘了母亲的事情吧。不要想其他的,现在只要想沙布的事就好。 不能让思绪混乱,要有取舍与选择,那是为了生存下去必备的能力。紫苑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这件事。 男人缓缓地摇头说: 「我不相信。」 男人对着紫苑抬高下巴。 「跟我在画面上看到的一级罪犯紫苑那家伙,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两个人。」 「因为我头发的颜色变了,而且我也瘦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脸的形状、五官的确是相同……但就是不一样,感觉不一样。他真的有一双发狂的眼睛,看起来很凶暴,我的部下还说,这个人会杀人一点也不奇怪,但他一点也不夸张。那个人没有你那双……温和的眼睛。简直就是不同的两个人。」 「脸部表情随便都能加工啊。」 力河喝着消毒后剩下的琴酒,继续说: 「不光是脸部表情,不管任何情报都能依照市当局的意思,想怎样扭曲、造假都没问题。富良大人,你也真爱说笑,配合市府,操纵情报,不是你的工作之一吗?」 「力河,你太失礼了。」 「这都是事实嘛。」 力河喝光最后一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是事实,才要加以隐瞒。那个神圣的NO.6里,大概没有所谓真相吧。」 「我从来没有做过操纵情报这种肮脏的工作,我只负责管理与传播情报。」 「你怀疑过情报来源吗?」 「你说什么?」 「你只是把从市府来的情报,直接传布给各媒体吧,你从未怀疑过情报的真实性,对不对?」 「那是当然啊,怎么会怀疑……」 力河厚实的手搭上紫苑的肩膀。 「你眼前的这孩子跟有着疯狂眼睛的罪犯,这之间的差异,就是真实与虚假情报的差异。」 男人的双唇颤抖、挣扎,似乎想说些什么。 站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房间里,他的额头却冒着汗。沉默了将近一分钟后,男人的双唇终于不再颤抖,他开口叫了紫苑的名字。 「紫苑。」 「是。」 「你说想要监狱的情报?」 「对。」 「你说是为了救朋友?」 「对。她突然被治安局逮捕,关进监狱里去了。」 「名字呢?」 「沙布。她本来应该是留学中的菁英学生才对。」 「你知道她的市民登记号码吗?」 「市民登记号码……」 沙布在出发前往留学前,两人曾经吃过饭。在走到车站途中,他们曾被治安局警备课的警察叫住,要求提示ID卡号码。那个时候,沙布说过的号码。紫苑闭起眼睛,探寻自己的记忆。虽然不是电脑,但是紫苑自小就被训练记忆、储存众多情报,并加以整理、应用。他自小就接受这种能力的开发与训练,要在瞬间找出只听过一次的文字与数字的组合,并不是很困难。 「是SSC,000124GJ。」 「SSC,000124GJ。」 男人复诵了两次。 「那个号码的市民并没有被治安局逮捕的事实。」 「事实就是有。全都秘密进行,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你们想去救她?」 「对。」 「你们要去劫狱,救出罪犯……你们是认真的?」 「沙布并不是罪犯,她没有犯罪。如果说有罪,抓她的人才是有罪的一方吧。」 借狗人打了个大哈欠,说: 「喂,怎样都好啦,我可以先去睡了吗?明天一早我还得照顾狗呢。」 「是啊,如果太晚的话,就算有高官的ID卡,要进关卡也很难吧。走吧,富良大人。」 男人无视力河,仍待在原地不动。汗流了下来,参杂着血,从下巴滴落。当汗水滴落在手背上时,男人以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我知道最新的。」 「什么?」 「我有最新的资料,不过新增设的部分是空白的。」 紫苑睁大眼睛,双膝跪在男人面前,声音兴奋到变得沙哑。 「你肯告诉我监狱的内部构造?」 男人不发一语。他擦了擦流下的汗,点了点头。借狗人立刻上前,拿出白色 的机器老鼠,压了一下老鼠的头。老鼠的背开了一条缝,投射出一道带点红的黄色 光线。光线里有影像。男人吞了口口水,说: 「这是……雷射光摄影机?」 「应该是,这我也不懂。画着红色圆圈的地方,是我调查到的警报系统设置场所。如何?应该没有错吧?大叔。」 借狗人动了动鼻头,盯着男人看。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浮现在光线里的监狱内部平面图。 「电子笔给你。」 老鼠递出银色的笔。 「不用,我自己有。」 男人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笔,将笔尖插入光线中。男人包裹在手背上的纱布渗血,脸上表情僵硬,指尖颤抖,但是笔尖仍柔顺地滑动着,在平面图上画着复杂的线。 「哇……好厉害。」 借狗人发出惊叹声。力河则是以同情的目光,俯视着男人。 男人手中的笔掉落。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警报系统的设置位置,比借狗人调查到的多出三倍以上;相反地,收容囚犯的房间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二。不知道是为了防止囚犯逃狱,或是外来者入侵时也能有所防备,走廊上固定距离设置了自动阻隔墙,一旦启动,不管是逃亡者或是入侵者立刻会被关起来,然后逮捕。不,大概在被逮捕之前,就先被处死了吧。 紫苑吞了口口水。从电力系统的配线来看,阻隔墙上应该有释放高压电流的装置。当阻隔墙阻止了来者,切断退路的瞬间,被关起来的人,就如同坐上死刑用的电椅一样。走廊当场变成了死刑场。 「简直就是一座军事要塞。」 紫苑叹息。 「是大屠杀。」 老鼠捡起笔,放回男人的口袋里。 「有一天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屠杀纪念馆。」 「屠杀……过去有多少人在这里被杀?」 老鼠缓缓地摇头,说: 「紫苑,不是过去被杀。这不是过去的事情,现在,这个时候,仍有人被杀。囚房变少,并不是囚犯人数减少,只是收容的人数减少而已。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被逮捕的人在关进囚房前,就已经被处死了,如同收拾垃圾一样,毫不犹豫地处理掉。 「恶!」 力河捣住嘴巴,毫无血色的脸庞渗出汗水。 「别说了,我听了很不舒服。」 「开什么玩笑,别在我的房子里吐啊你。」 借狗人挥动着瘦弱的手。 「我有问题。」 老鼠单膝着地,指着雷射光摄影机。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你为什么会如此详细地记得监狱的内部?」 「因为我最近才刚看过。极机密的情报里,有关于监狱的项目。我看过内部构造的资料。」 「监狱的极机密情报是什么?」 「那是……」 「表示那不是市长的专案。你这个层级的高官可以知道的极机密情报……是什么?」 男人紧闭双唇不语。不知道是不是嘴里的伤口发疼,他皱着眉头。 「是真人狩猎吗?」 听到老鼠这么说,借狗人跟力河互看了一眼,又同时错开视线。紫苑不解,因为还没有人好好跟他说明「真人狩猎」的意思。男人依旧无言,虚脱的视线飘浮在半空中。 「最近,会有真人狩猎吗?」 「是清扫作业。」 「清扫作业?嗅,原来如此。你们这么称呼真人狩猎啊,清扫垃圾的意思……什么时候?」 「不知道,正式的日期还未定,不过应该会在『神圣节』前吧。」 「神圣节」。这个紫苑倒很清楚。这一天是NO.6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日子,举市欢腾。市内会施放烟火,市区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挂着白色的市旗,旗上仿照「月亮的露珠」的模样画着金色椭圆形。市民们会庆祝自己是幸福的神圣都市居民,并赞扬自己居住的伟大NO.6。 一年前,紫苑还处于那样的喧哗中。他还记得,那天他走回下区时,被一位刚步入中年的绅士叫住,责备他为什么不挥舞市旗来庆祝「神圣节」。不,不光是那位绅士,他从中央车站徒步走回家,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他被好几个人投以类似疑问,又好像责备的话。年轻女性、老人、中年妇人。最后跟他说话的那名妇人,还硬塞了一支市旗给他,强迫他「你要负起身为市民的义务,给你,快挥旗」。 他想起那时候的不舒服、不快、挥动的旗子、以及人们连呼「我们伟大的都市」的声音,有多么的恶心。「神圣节」就是这样的一个日子。 老鼠扯着半边脸冷笑,说: 「重要的节庆前,所以要大扫除啊!」 「西区的人口增加太多了。最近游民愈来愈多,人数暴增,凶残的犯罪也增加了,之前还袭击出入境管理办公室。现在正是……清扫作业的时机。」 「现令,地面上能让人类安心居住的地方有多少?人们为了寻找稍微适合生存的地方而流动,是罪恶吗?」 「如果是适度的人数,我们也是默许的。」 「适度?呵呵,指的是不会威胁到NO.6的数字吗?」 「没错。西区饥饿的家伙要是自暴自弃,引起暴动,那就麻烦了。而且,你们也能脱离这种拥挤的情况,稍微缓和一些,不是很好吗?」 「那还真谢谢,感谢你们细心为我们着想。」 老鼠夸张地耸着肩膀。紫苑用力抓住老鼠的肩膀。 「老鼠,真人狩猎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 「该不会是……怎么可能……告诉我,在『神圣节』前,这里会发生什么事?」 「自己想!」 老鼠拨开紫苑的手,声音很激昂。 「我可没说要当你的家教啊!你别以为什么都能简简单单就得到答案,你要自己用脑袋去思考、去想像!」 老鼠深呼吸,口吻缓和了下来。 「不过,现实应该比你想像的,还更要可怕吧。」 老鼠轻拍双手,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 男人这么说,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富良先生,谢谢你。」 紫苑说出感谢的话。虽然他因为老鼠跟男人的对话,思绪混乱,心情也很不平静,但是,他还是要对富良这个男人为大家带来的情报表示感谢。 自小就以菁英身分长大的人,如今却做了背叛市的行为。紫苑能体会富良现在感受到的沉重压力与害怕。 「对你做出这种事,还对你道谢,实在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感谢,谢谢你。」 男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回头问: 「你呢?」 「啊?」 「你不回去吗?」 紫苑无法理解这突来的问题,盯着男人肿起来的嘴角看。 「回NO.6的意思吗?」 「对,你不想回都市内部吗?」 「不想。」 「你要一直待在这里?」 「是啊。」 「为什么?你不怀念神圣都市吗?不想回去吗?」 「那里有我怀念的人,也有我想见的人。但是,我不打算回去。」 「为什么?」 「因为那里已经不是我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因为我明白了这一点……吧。」 男人转动门把开门。 「你……真愚蠢。」 「是吗?我并不那么认为。」 「太愚蠢了。」 男人走了出去,力河随后追了上去。门关上,蜡烛的火焰随风摇荡。 留在屋内的三个人,俯视着男人留下的平面图。 「我想起来了。」 借狗人坐到床上。 「我想起我妈跟我说过的童话故事。北风与太阳的故事,你们听过吗?」 「啊啊,老鼠的书里有。是一本绘本。北风跟太阳比赛,看谁能先让旅人快点脱掉外套的故事,对吧?」 「对,没错,就是那个故事。北风不断地吹出冰冷的风,旅人为了不让外套飞掉,紧抓着外套不放。但是,当太阳一绽放温暖的阳光,旅人马上就脱掉外套了。」 「借狗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鼠不爽地皱着眉头。 「我觉得很像你们啊。你输了,老鼠,紫苑比你更会让他脱外套。」 「随你爱怎么说……紫苑。」 「嗯?」 「你以为那地图真的能用吗?」 「是啊。」 「别太天真。」 「你认为他故意画假情报给我们吗?」 「如果是的话,怎么办?你以为你成功地让他脱掉外套,但是其实他里面穿着盔甲的话呢?」 「他没有必要说谎。他应该知道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能回去。不过,他还是告诉我们极机密的情报。」 「也许他想陷害我们。」 「这是你的想法吗?你真的那么认为?」 「我是说有那种可能性和危险性,但我们也没办法了。他留下的东西,是我们现在能掌握到的最详细情报。我们没时间,也没办法去采真假。」 「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的意思吗?」 「很可惜,只能那样。」 借狗人哈哈大笑,笑翻在床上。 「什么很可惜!拜托,少装了啦,呵呵。紫苑,看到那个男的那么轻易就泄漏极机密情报,你的老鼠老师只是被吓到而已啦。他没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心里对你另眼相看了。真不诚实,如果觉得佩服的话,就老老实实说佩服,不就好了嘛。」 「借狗人!」 「干嘛生气啊,我说的是真的嘛。」 借狗人收起笑脸,趴在床上看着紫苑与老鼠。 「对了,接下来要怎么办?老鼠。你真的要利用『真人狩猎』,潜入监狱吗?」 「没错。而且很幸运的是,看来最近就会有『真人狩猎』了。」 「幸运……我先说在前头,我不干了哦。那么危险的事情,我不想参一脚,而且我也没必要参一脚。」 「你的工作才正要开始呢,你要在监狱外侧好好工作。酒精中毒的大叔不也说过了?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拿了两枚金币就想落跑,那怎么行?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借狗人。」 借狗人嘟起嘴巴,非常不高兴。老鼠指着雷射光摄影机,叫了紫苑。 「紫苑。」 「嗯?」 「把这个平面图全都记起来。我们无法带着机器老鼠潜入监狱内部。没有认证晶片的机器,再怎么小,也会被炸毁,一不小心,有可能连拿着的人都会被炸死。而且就算迷路,也不可能随时拿出平面图来对照。」 「这些全部吗?」 「全部,要记得一清二楚。所有感应器的位置、警报系统的排列、垃圾桶的地点,全都不能有失误,细微的差异,会是致命的关键。」 「我知道了。」 老鼠将雷射光摄影机丢给紫苑。 「我们没什么时间。你要全部记得一清二楚,这是你的作业。」 「这是你给我的作业里最难的了。」 「有信心吗?」 「有。」 老鼠冷笑一声,眼睛眨了眨。也许对紫苑肯定的回答感到意外吧。 「不愧是菁英,看来使用头脑是你的强项。」 「不是强不强的问题,也不是做得来、做不来的问题,而是不做不行。」 攸关性命。攸关着沙布、老鼠、自己、借狗人、力河宝贵的性命。 紫苑紧握白色小机器鼠。就算使尽全身力气去握,人工的机器不会像克拉巴特、哈姆雷特一样高声尖叫,手心也不会有温暖柔和的触感,只有冰冷。老鼠的嘴角浮现微笑。 「呵呵,看来你也稍微认清现状了。」 「你训练出来的。」 老鼠收起笑容,喃喃地说: 「……别离开我。」 「啊?」 「近来会有『真人狩猎』,你别离开我身边,一定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如果在『真人狩猎』时走散了,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至少,你生存的机率会变得很小。」 「我知道了……」 「我想就算没有走散,生存下来的机率也很小。」 借狗人摇晃着身体笑着。生锈的弹簧发出刺耳的声音。 「被『真人狩猎』抓到,丢进监狱里。大部分的人在里面,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能活下来,还能逃出来,那简直是奇迹,就像太阳裂成两半一样的奇迹.」 「奇迹比想像中容易发生唷,借狗人,你妈没教过你吗?」 老鼠披起超纤维布,走向门口。借狗人在后面叫住他。 「老鼠,还有后续。」 「后续?什么的后续?」 「我妈是没讲奇迹的事情,不过她在北风与太阳的故事之后,对我说:『我们的皮毛不管是北风还是太阳,都无法让你们脱掉』。接着又说:『你虽然没有皮毛,但是不能输给北风,也不能输给太阳哦。』然后舔了我全身。」 「真是个好妈妈。」 「天下无敌。」 借狗人从床上跳下来,一溜烟地跑到老鼠身旁。 「我是我妈养大的,我记得她身上毛的触感、味道,也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话。所以……」 「所以?」 「所以,我活下来了。我要在这里跟狗一起活下去,就算你们死了,或是再也无法从监狱里出来,我呢,我一定会活下去给你们看。我要活着,把我妈的事情讲给其他狗听。」 「很伟大的志愿。如果你死去的妈妈听到,一定很高兴吧。」 老鼠伸手抚摸借狗人褐色的脸庞。 「晚安,小少爷。希望上帝给你一个好梦,让你获得明天的食粮。」 老鼠以温柔的女声这么说。在借狗人开口之前,老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借狗人对着黑暗喃喃地说: 「我会……我会活下去。」 「大家一起活下去。」 紫苑也喃喃地这么说。这不是以死为前提的行动,而是为了活下去的行动、思考、战斗。 是为了……大家一起活下去。 「对了,我忘了说了,」 黑暗的远处,传来老鼠含笑的声音。 「借狗人,叫紫苑给你一个晚安吻吧,他会给你一个高超又热情的吻哦。」 「老鼠!」 笑声渐渐远去。然后彷佛被吸入暗夜一般,化为风声,消失不见。 第四卷 3 换场 是因为我想着他入睡,所以我梦见他吗? 如果旱知道是一场梦,那我宁可不醒来。 (小野小町) 「你可以写封信。」 老鼠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这么说。 「写信……给我母亲吗?」 「如果你有其他笔友,也可以顺便写。」 「你帮我送去吗?」 「是它帮你送。」 小老鼠在老鼠的膝盖上,整理着胡须。 「哈姆雷特,谢谢你。」 「不用道谢。每次去你妈妈那里,都有好吃的面包可以吃到饱,这家伙非常高兴呢。」 在纸片上写字。短短十几个字,只能有一行。要在上面写什么心情呢? 紫苑写完装进胶囊里。哈姆雷特咬着胶囊,挥动着长长的尾巴。 老鼠阖上书,发出啪地一声。那是一本蓝底精装本,上面散落着白色花瓣,很精致。紫苑问: 「你在看什么?」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位于天涯尽头的国家的古老传说。非常古老的故事。」 「神话吗?」 「是人的故事。」 老鼠站起来,把蓝色的书放回书架。堆满书的房间里,因为旧式暖炉的关系,非常温暖。在这里不可能像在NO.6的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生活时那样,有环境管理系统的保护,不用烦恼季节、时间、天候,可以在总是保持一定的舒适温度、湿度中生活;但是,现在屋内温度不均暖暖的感觉,却比经过机器调节过的温度还要舒畅许多。冷了就盖毛毯,靠近暖炉;热就远离暖炉,脱掉外套。不过如此。紫苑原本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他是在这里,在这间房子里学会的。 「对了。」 紫苑一边将暖炉上沸腾的热水倒进杯子里,一边问: 「这里的夏天热吗?」 站在书架前的老鼠回头,眯起眼睛。 「夏天怎么了?」 「不是,我想这里是地下室,应该很凉,书也没有发霉,湿度应该也不高,我觉得这里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 「算是吧,至少比借狗人的饭店好。」 「可是,暖炉该怎么办?」 「啊?」 「冬天可以像这样使用,但是夏天应该不行吧?如果不能用暖炉的话,要在哪里做饭?连开水都不能煮。」 紫苑将装着白开水的杯子,递给老鼠。这是在这里唯一的饮料。 「你连夏天的饭都在担心?」 「也不是担心,只是好奇该怎么煮……啊,对了,在外面煮啊,可以在外面起火煮饭。」 「是啊……也可以。」 「对哦。但是,如果下雨就麻烦了。」 「紫苑——」 老鼠轻轻拿起杯子。水蒸气的另一头,深灰色的眼眸凝视着紫苑。 「你夏天也打算住在这里?你觉得你能待在这里吗?」 「你没赶我出去的话。」 「我不会做那种不通人情的事情,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谢谢,我松了一口气。」 「夏天啊……不知道会如何。我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你会在这里吗?」 「我是那么打算啊!」 「活着吗?还是已经化成骨灰,放在小小的骨灰坛里呢?」 「我不想化成骨灰,也讨厌被埋在土里。」 我要活着,待在你身边,一起体验夏天。我想要在被几千本书掩埋的这间屋子里,过日子。我想要流汗,想要感受刺痛肌肤的炙热太阳。 「老鼠,我想在这里迎接夏天。」 「活着吗?」 「活着。」 「很渺小的愿望。但是,很难。」 老鼠靠在书架上,转了个话题: 「紫苑,你觉得都市内部的骚动,跟寄生蜂有关吗?」 紫苑坐下,跷起一条腿。小老鼠立刻跑上来。这只小老鼠的毛偏黑色,因此紫苑替它取名为月夜,它是紫苑命名的第三只老鼠。 「嗯。虽然我不是富良先生,但是我也不认为NO.6有可能会突然流行未知的疾病。」 「是吗?也有可能是新型病毒啊。因为感染到新兴病毒,不可能吗?」 一九八零年,WH0(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由天花病毒引起的天花已经根绝,但是很讽刺的是,自从那时候起,就接二连三出现人类未知的病毒。 伊波拉病毒、HIV、无名病毒、立百病毒、拉色病毒、汉他病毒……这些接二连三出现的新病毒,人类统称为「新兴病毒」。 紫苑摇头,表示否定的意思。 「我觉得不是病毒。」 「为什么?」 「新兴病毒原本是以栖息在热带森林的动物们,为天然的寄生主。密闭在森林深处里的病毒开始出现,应该是因为人类砍伐树木,开拓森林,才会遇上病毒吧。也就是说,病毒并不是自己来的,而是人类入侵到对方的地盘所带来的后果。但是,NO.6不一样。它是密闭的,有高耸的外墙,隔绝外面的世界,出入境都受到奈米(十亿分之一米)规格的严格管理和检查。所以,我想不可能有病毒从外入侵。」 「讲到这种话题,你就自信满满。但是,也有像那个爱好女色的高官一样,偷跑来西区的家伙啊。也有可能在这里感染病毒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西区也会出现病人。就人口密度来看,应该会出现都市内部的好几倍病人。突然昏倒,出现从未见过的病状的病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的话,关卡会完全封闭,谁也无法出入才对。」 「你认为就是寄生蜂?」 「老鼠,我亲眼看过。山势先生就在我眼前昏倒,突然老化死去。之后,从他的脖子……我看见蜂从他的体内飞出来。真的是异常的死状,我想不到其他原因。现在都市内部发生的事情,一定跟寄生蜂有关。」 「但是,那些蜂从哪里来的?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得见的病毒都无法入侵的神圣都市里,出现了全长好几公分的昆虫,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蜂,是会寄生在人体内,杀害寄生主的职业杀手。」 老鼠噤声不语了。他双手握着温热的杯子,与紫苑四目交会,问: 「紫苑……你跟我想的一样吗?」 「应该。」 「那你说说看。」 喉咙好渴,渴得好痛。紫苑含了一口热开水,慢慢咽下,说: 「蜂,并不是外来的,」 他再喝了一口热开水。 「而是原本就存在于NO.6部。」 老鼠也拿起杯子喝水。他也很渴吗? 「你之前也讲过一样的话。你说,发生的场所可能是森林公园,怪物瞒过管理系统,诞生了。」 「对。因为包括山势先生,总共有两个人在公园内牺牲了。我只是猜测……但是,那真的太不真实了……」 「在神圣都市内部,一般的蜂突然化为食人蜂。这就叫做突然变种吗?」 「是完全没有前例的异常变种。而且,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还能活动,在自然界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自然界不可能发生。那么……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砰。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杯子掠过紫苑的手臂急速落下,然后从书上弹起,掉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 在紫苑视界的角落里,老鼠的身体正往前倾。彷佛慢动作一般,向前缓缓地瘫了下去。 「老鼠!」 紫苑跳起来,抱住瘫痪的身体,大喊: 「老鼠,你振作点!」 好重。完全无重力。老鼠无法自己支撑自己的身体。无法置信。紫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无法冷静判断,也无法做出应对。 「老鼠,老鼠!」 紫苑拚命喊着老鼠的名字,紧紧抱住他。紫苑感觉到手指下的身体在颤抖,他的手所覆着的脸庞,发出低吟: 「不要……不要唱了。」 「老鼠?你怎么了?振作点,老鼠!」 「别唱了……谁?是谁……?」 老鼠的手抓住紫苑的手臂,用力抓着,抖得很厉害。 翻倒的热开水让紫苑的脚步一滑,抱着老鼠滑倒在地。书塌了,小老鼠吓得躲了起来。 「老鼠,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冷静,你要冷静。 紫苑对自己说。但是,恐惧布满他的全身,让他也不停颤抖着。 老鼠,该不会连你也…. 蜂会爬出来。咬破你滑嫩的皮肤爬出来。那样的话……如果变成那样…… 「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无法忍受! 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失去你,我会无法自处。我会发疯,我的世界就会走样!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混乱让恐惧攀升,让他无法思考。 我不要!这太残忍了。我该怎么办才好?谁来、谁来告诉我? 老鼠的身体发烫,冒出的汗水弄湿紫苑的手。 「……紫苑。」 老鼠在呻吟之余,喊了紫苑的名字。 「……救我。」 紫苑感觉好像被用力甩了一个耳光。他醒了。 快!有时间哭喊,不如快点想办法!除了紧抱老鼠之外,什么都不会吗? 紫苑紧咬下唇,双手用力。他将老鼠平放在地板上,拉开他胸前的衣服,摸了摸他的脖子。虽然汗流浃背,身体是湿的,但是没有异常变化。没有老人斑,也没有隆起。紫苑用耳朵贴近老鼠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声,计算他的脉搏。虽然比平常快,但是并不是异常混乱的心跳。没有呼吸困难,也没有呕吐,应该没有窒息的危险性。意识呢? 紫苑蹲着,紧握老鼠的手。 「老鼠,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听我的声音!把我的声音听进去!睁开眼睛回答我! 「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这次换我救你,所以,求求你,回应我。 请你回答我。不,我命令你回答我。 「老鼠!」 「是完全没有前例的异常变种。而且,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还能活动,在自然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紫苑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低头沉默不语。似乎企图在思索中,沉静思绪。 这时候不要打扰他比较好吧。 老鼠这么想,又啜饮了一口白开水。总之,今天结束了。明天会怎样是无法预测的,所以,担忧、胆怯、为明天做准备,都没有意义。我不信神,深知命运这个东西有多陈腐,也不想将自己交给那种东西。我怎么能因此受到左右呢!如果放弃,不再抵抗,那只会不断堕落,堕落至死或是到达等同死亡的境界。 继续对抗。如此下定决心之后,究竟过了多少岁月呢?我要继续对抗,不能失去对抗的意志,同时也静待时机,与无法预测的明天对抗。我也曾像紫苑一样,深切思索,沉静思绪吧。紫苑的确认真、专心三思地对抗、战斗。虽然笨拙,抓不到要领,又幼稚到让人受不了,但是他是在对抗,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从未试图从战斗中溜走,一次也没有。借狗人说得没错,我是有点佩服他。 暖炉的光线,把紫苑那一头白发闪耀成橘色。虽然从未说出口.但是老鼠喜欢紫苑的头发,他认为那一头白发比黑发漂亮好几倍。 是该轻抚这头发,然后告诉他,我先睡了,还是不要妨碍他的奋斗,静静地消失呢? 伸手。 这时,脑海中出现一道闪光。无法呼吸。风、疾风吹进头盖骨内。身体往前倾。慢慢倒下,瘫痪。意识随风远去。 「老鼠!」 听见紫苑的叫声。在同时,传来歌声。有人在唱歌,这如风的歌,是谁……? 「别……别唱了。」 好想捣住耳朵,手却动不了。他已经陷进去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眼前是一片绿色风景。老鼠感觉到草丛中的热气,草的味道被热气蒸发,飘浮而上。这里树木茂密,有一整片的羊齿叶。多重的草与树叶,交织成各种不同的绿,覆盖着大地。歌声从远处传来。歌?那是歌吗?是歌。没错……但是,其中混杂的声音是……翅膀振动的声音。有无数的昆虫飞舞着。 这个声音、这首歌曲、这片风景,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曾在哪里…… 不行,不能被拖进去。 「我不要!」 突然闯进来的呼喊声。是我自己的声音吗?我抓住了些什么。有人紧抱着我。 这是我的救命绳索,绝对不能放手。 用尽全力抓住。 抓住人的触感,稍微唤回一点意识。 紫苑。 紧抓着。 紫苑……救我。 电梯门无声无息地关上。铁灰色的门阖上那一刻,富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在两旁的治安局局员,两个人都像石像一样,动也不动。 「为什么……」 虽然知道问也没用,但是他就是无法沉默。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还是没有回应。 「这里是……监狱吗?」 富良试着再问一次。他的双脚发抖,连站着都很勉强。 今天早上,他如同往常一样出门。妻子抱着儿子站在门口送他。 「看起来还好痛哦。」妻子说。 「没什么大碍,几乎不明显。」 「居然会跌倒受伤,真好笑。」 「不要告诉别人啊。我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会在公园的阶梯跌倒,丢脸死了,我还没跟别人提过哩。」 妻子突然一脸严肃,说: 「你要小心点,这次只是受轻伤,还没关系,想到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好害怕。」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那我去上班罗。」 他亲了亲妻子的脸颊,坐上从中央管理局来接他的车子。 「老公,你考虑看看哦。」 坐上车前,妻子这么对他说。 「考虑什么?」 「我回去上班的事情,我想过完年就回去上班。」 妻子原本是交通管理局的员工。在儿子被认定为菁英,保证可以得到完善的教育环境后,她打算藉着这个机会,回到职场,继续工作。 「那个啊,应该没有问题啦。」 在NO.6,只要本人有这个意愿,生产后的女性将近百分之百都可以回到职场工作。富良的直属上司也是有两个小孩的女性。在NO.6,性别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以个人的能力为基准,赋予职务。 「你可以开始复职的准备了,如果需要帮忙,尽管说出来吧。」 「谢谢,我好高兴喔。」 妻子微笑。儿子在妻子的怀里动来动去,对着富良挥动双手。 「爸爸,有虫。」 「嗯?」 「虫虫在飞耶,黑色的虫。」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会有虫呢?哈哈,天气再温暖点,才可能有虫哦。」 虽然是晴天,但是吹着寒冷的北风,也许下午会下雪。今天早点回家,富良心想。 富良跟妻子、儿子挥手道别。车子出发了。一如往常的早晨。除了手心的伤口有点疼之外,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早晨也是一如往常。 通过「克洛诺斯」的关卡后,这个早晨才出现了变化。治安局局员拦下他的车,要求他跟他们走。 「很抱歉,由于市长的命令,您必须要改变目的地。」 两名穿着警备课制服的男人,用语虽然很有礼貌,而口吻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富良觉得有点冷,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和冷冽的北风无关。 「麻烦您换搭我们准备的车。」 「要去……哪里?」 「市长在等您。」 「那是要去市府罗?那么也不需要……」 「请跟我们来。」 富良只得转搭治安局的车子。 「抱歉了。」 在恭敬的言语后,富良被蒙住双眼。特殊的眼罩遮断外来的光线,将富良囚禁在黑暗的世界里。 本来以为很像西区的暗夜,不过他马上就觉得不一样。西区的暗夜更深沉、更美丽;好深、好深,那幽合深渊里彷佛潜藏着什么一般。虽然感觉恐惧、毛骨悚然,却吸引着富良;那种随处都有不明物体潜藏的感觉,吸引着富良。他穿越城墙,不只为了那些女人,也为了要感受那暗夜的气息。 大概在他三岁那年吧,他觉得庭院角落的黑暗里好像有东西,结果被父母严厉斥责,告诉他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不明物体,不准再说这么愚蠢的话。平常温柔到不像话的慈祥父亲与母亲,彷佛变了个人似地,痛打儿子。 自从那次之后,富良再也没提过潜藏在暗夜里的不明物体,后来也就忘了。在西区与真正的暗夜相逢时,虽然很恐惧,但也令他非常兴奋。年幼时尘封的记忆,又再度苏醒。他被深深地吸引了,那个地方确实吸引着他, 那会要了他的命吗? 出入西区的事情被市府发现了吗? 如果是,那会如何?篡改记录是重罪,如果被发现的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了事。 剥夺资格、取消所有特权、赶出克洛诺斯…… 富良想像所有最严重的后果。意外地,却让他觉得很平静。 对于资格、特权、克洛诺斯,他都没感受到对西区暗夜的那种执着。真是不可思议,那种奇妙情感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明。 脑海中浮现少年的脸。一头白发的不可思议少年,果决地说他不想回NO.6。 是因为他那么年轻、那么无谋、那么无知,所以才敢那样断言吗?但是,就 算他如此年轻、愚蠢,就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舍弃NO.6吗?这一点他不懂。 不过,还真远。 要去市政府,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吗?这个时间,应该早就经过市区了。 「请问,要去哪里?」 富良紧张地问。 「市长找您。」 「但是,『月亮的露珠』应该已经过了吧?」 「请您安静,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的话?」 他听见男人微微的阴沉笑意,那比威胁的话语还要恐怖。 「你们,带我来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拜托你们,告诉我。」 「请安静!」 右边的男人这么说,左边的男人轻拍富良的肩膀。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车子才停下来。 车子停了。富良下车后,戴着眼罩直接被压坐在电动椅上。他坐着椅子通过长长的走廊。那是非常安静的地方,只听得到电动椅轻微的马达声。不知道是穿着特殊的鞋子,还是受过训练,两名治安局局员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拿下眼罩时,富良看到的就是即将关上的电梯门。门的另一头有间玻璃窗的房间,里面有穿着白衣的男女。 医院?不,也许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监狱吗? 富良不断问着没人回答的问题。 告诉我,谁来告诉我。 电梯停下来了。 电梯是往下降的,不断往下降。 监狱、地下、新增设的场所、全新的电梯。 我利用职务上的特权篡改记录,将被追究责任,由市长亲自严重警告、劝告、处罚。 不是那样,没有那么简单。 恐怖贯穿全身。 「放我回去!」 富良扭动着身体。 「让我离开这里,放我回去。」 脖子感受到一股冲击。电流通过,全身一阵麻痹。 「不是告诉你要安静吗?」 他又听见治安局局员含笑的声音。 「已经准备好了。」 穿着白衣的男子回头这么告知。 NO.6的第一任市长拿起白瓷的咖杯,啜饮了一口褐色的饮料。 「嗯……我知道了。」 「咦,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大概是最近太忙了吧。」 「累了吗?这样不好哦。疲劳会引起各种疾病,一定要小心。待会我拿药给你。」 「好。」 「这个计划就快完成了,至少到那个时候,不,今后你也必须要一直健康下去才行。好了,走吧。」 市长放下杯子。看起来毫无特色的杯子,仔细一看,手把的背面描绘着精细的纹路,看得出来是相当昂贵的东西。 「还是要执行?」 听到市长这么问,白衣男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那是当然的啊!」 「但是,这次跟之前那个女孩情况不一样……对了,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好啊,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不过就快醒来了。真漂亮的孩子,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惜她。」 「虽然同样是菁英,那孩子毕竟只是个学生,不过,这次可是现役的菁英。」 「正因为是现役的菁英,所以有用,就各层面看来都是。而且根据你的调 查,这个男人不是不良品吗?已经宣誓效忠我们都市,却做出背信的事。」 「是啊……没有正当理由,就去西区。他脸上跟手心上的伤,大概是在西区 弄的吧。篡改记录的嫌疑也很大,的确背信。」 「那就应该处罚啊!」 「用这种方法?」 「大耳狐。」 白衣男叫了市长以前的绰号。 大耳狐,这个住在沙漠的小型狐狸。学生时代,帮我取了这个绰号的人,就是他吗? 男人站在市长面前,将手放在肩上。 「大耳狐,你会当上王的。」 高挑的男人屈身,说话的速度微微加快。 「以市长的身分掌政的时代结束了,今后你将以君王的身分绝对掌权,统治这块土地。」 「我知道。」 「那你还犹豫什么?一、两个不良品又怎样,根本无所谓啊!」 「说得没错。」 「而且,这也是贡献啊,对我们的贡献。而且对那个男人来说,应该也是很光荣的事情。」 白衣男再度呢喃。 你会以王的身分,君临此地。 市长点头,挺起胸膛。很好,我们走吧,白衣男催促。 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叫做第一实验室。房间四周的墙壁是有光泽的特殊合金,没有窗户。家具只有一张椅子。男人就被固定在椅子上,眼底尽是恐惧与混乱。 从墙壁的这一头,可以清楚观察到房间里的情况。 白衣男用手指轻敲着有几个灯与操纵钮的桌子。细长白皙的手指如同演奏键盘乐器一般,有规律地敲打出旋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什么曲子呢?不过,这装置怎么看都很糟糕,简直就像失败的玩具,就不能做得好看些吗…… 手指停下来了。白衣男微笑着说: 「你有什么打算,大耳狐?」 「什么打算?」 「要以市长的身分,对他下判决吗?」 「不用了,不需要吧?」 「这个可悲的罪人,完全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你看他害怕成这样,不是很可怜吗?你不想救他吗?」 「救?你是什么意思?」 「给他一个承认自己的罪恶,向神祈求原谅的机会啊!」 市长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真是的,这家伙又开始讲些唐突又莫名其妙的话了。 他以前就有这种怪癖吗? 「你信神吗?」 「怎么可能!但是,应该有人会希望能在死前得到神明的原谅,安心地踏上旅程吧。」 「也许有,但是,至少在NO.6内不存在。」 「说得也是,我真是无聊。」 「真不像你会开的玩笑。」 「抱歉。那么,开始吧。」 刚才敲打着轻快旋律的手指,以不经意的动作按下按钮。墙壁的一部分变成白色的萤幕,上面有各种数据、曲线。 「这是罪人现在健康状态的资料。记录着心跳数,脑波、肌肉组织的僵硬、身体各部分测量到的数据。」 「嗯嗯……」 「现在,那个房间里,有人类的听觉捕捉不到的频率音。声音来自空气的振动,这些振动,会经由人类的鼓膜、鎚骨、砧骨、钟骨,传达到耳蜗。人类的听觉反应,这你应该知道吧。」 「没什么变化啊。」 市长往前踏了一步,凝视着隔壁房间的情况。 完全没有变化。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男人,只是不安地低着头,看着脚尖而已。 「不需要着急。才剐开始,需要花点时间。你要坐下吗?」 「不用。」 「那我再请你喝杯咖啡?我有最高级的咖啡豆。」 「在这里暍咖啡?」 「还是你想喝葡萄酒?」 「不……不用了。」 「你似乎对我的演说没有兴趣。」 「很抱歉,我对听觉器官没什么兴趣。」 男人耸耸肩,沉默了。什么也没发生。 「是不是失败了?」 市长小声问。 「失败?我吗?大耳狐,你这才是不好笑的笑话哦。」 「但是……」 白衣男的表情僵硬,毫无血色的脸庞更加铁青,太阳穴微微痉挛。 对了,这家伙最讨厌「失败」这两个字了。彷佛这两个字具有危害自己的力量,非常忌讳、厌恶。 换个话题。 「上次那件事,目前好像稳定下来了,没再发现新的案例。」 「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你敢肯定吗?」 「当然。」 「就交给你罗。如果那些家伙再继续在都市内部活动,那可不妙。」 「那只是例外。」 「为什么会出现例外?而且,全都是没有登记在样本资料里的人。」 「计划的前期在某个地方出现疏忽,但是,没什么好紧张的,例外毕竟只是例外……咦?」 「怎么了?」 「开始了。」 白衣男指着说。 椅子上,被叫做罪人的男人往后仰,脖子左右摇晃,在叫着些什么。 「想听声音吗?」 白衣男指着绿色按钮问。 「不,算了。」 他慌张地说,但随即又摇着头,小心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狼狈。 如果可以的话,我才不想看这种东西。我想离开这间无趣的房间,回到我的办公室,回到我在「月亮的露珠」最上层的房间。里面有高级的家具、优美的风景,那才是适合我的地方。 「仔细看,那家伙要出来了。」 白衣男的声音颤抖着,一脸陶醉。 椅子上的男人已经不动了。才不过没多久的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不只变成白色,还精疲力尽一般地掉落。看起来半透明的皮肤上,出现点点老人斑,从这里都能看得出来。 「放大来看,你看。」 白衣男用下巴指着萤幕。萤幕上放大着男人低垂的脸庞,瞪大双眼,歪着嘴巴的脸上,带着无法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就这么断气的表情。褐色的斑点布满整张脸,还有着深深的皱纹。半开的嘴里,牙齿摇摇欲坠。怎么看也像近百岁的老人。脖子上还隆起一块特别醒目的黑色斑点,蠕动着。明明隔绝了声音,但是耳里却似乎响起晈破人肉的声音。 出来了。 挥舞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翅膀与触角,脚还动个不停。 一只蜂从人体内诞生了。 「要捉罗。」 白衣男喃喃自语,脸上还是出了神的表情。 椅子下方出现一颗透明的球,是一个直径十公分的捕捉用球型机器。它就像肥皂泡泡一般,轻轻飘起,瞬间就抓住蜂,将它关在球内。 「成功!」 白衣男大叫,高兴得红了眼眶。 「终于成功了。不,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不过,我们确实前进了,大耳狐。」 「是啊,恭喜!」 「虽然还不算完美……还不够完美,然而,成功就是成功。再过不久、再过不久,我就能完全控制它们。孵化、生长、羽化、产卵,全都能够控制,我就能随心所欲操控它们。太美妙了,总算、总算走到这一步来了。」白衣男握紧拳头,以缓慢的脚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他兴奋得双颊红润,嘴唇失去了颜色。 「之前的样本都还无法控制羽化。指标个案的雄蜂跟公园管理员的雄蜂,都只能预测到羽化的时期。从那时候起,又过了几个月?不过才几个月,就做到这个地步。啊啊,过去那么漫长的岁月彷佛一点也不真实,简直就像作梦嘛。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就快完成了。只差一点点……」 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吗?说得一点也没错。 市长的视线从独自喃喃自语,在房间内踱步的男人身上,转到墙壁的另一侧,第一实验室。他觉得叫死刑室还比较适合。 尸体已经不在了,被运往解剖室去了。椅子也自动收纳,房间内变成一片空荡的空间,完全看不到死的痕迹。这里又变得空无一物。 「不行不行,不能光顾着高兴。虽然已经能成功控制羽化,但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了。当然不是。唉呀,不是还有一个大问题还没解决吗?那个问题该怎么办……大耳狐!」 白衣男兴奋地叫着市长的绰号。厌恶感变成小小的刺激,刺进市长的肌肤。 「什么事?」 「我要人。」 「当作样本吗?」 「那个也需要。」 「种类呢?数量呢?」 「这次我不选种类,我要大量。」 「不是都市内部的人也可以吗?」 「无所谓,重量不重质。数量比较重要,大耳狐。」 「那正好,最近预定进行清扫作业。」 「太棒了!尽快。还有,我要人才。」 「人才?」 「优秀的工作人员呀!我想要可以成为我的助手,又有最高等级头脑的工作人员。」 「现在的人员不够吗?」 「完全不够,我需要更优秀的人才。」 「这个嘛……有点困难。菁英人数本身就很缺乏,如果再调来给你,人手就更不足了。」 「把我的需求摆在最优先!」 在白衣男喊叫的同时,墙壁上的灯闪烁了。 「解剖室好像准备好了,我得走了。你呢?」 「我要回去,回『月亮的露珠』。」 因为那里才是我的地方。 「是吗?那就拜托罗,样本跟人才我都要。」 墙壁的一部分无声地敞开,白衣男走了出去。 真的有必要吗? 突然浮现疑问。由于太过唐突,呼吸混乱,他不自主地压住胸膛。 对我而言,他是必要的吗?这个计划本身是必要的吗?不需要依赖他,也不需要依赖他的计划,我不也一样能统治这块土地吗? 为了调整气息,他多次反覆深呼吸,凝视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 该如何处理死刑犯的后事呢? 得好好想想。 如果不像往常一样当作病死处理,而是公布他被处死的话,会怎样呢?让大众知道违反神圣都市NO.6规定的人、企图欺骗的人、不乖乖服从的人、叛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杀鸡儆猴,不容许丝毫的违背。正式公布那样的态度,并且强化取缔、彻底执行。只要怀疑,就全部逮捕。看情况,关闭议会也无妨。 如果这么做,会怎样呢?市民会抵抗吗?长久以来过着跟抵挡、抗议无缘的生活,他们有办法、有精力做这种事吗?那些跟狗一样忠实、比小猫还脆弱的可爱市民,会质疑我吗? 市长的嘴角上扬,笑出声音来。 不可能。 怎么可能。他们只会畏惧我的力量,臣服于我。 「市长,议会的时间快到了。」 市徽章内建的麦克风,传来秘书官的声音。 「我知道了。」 「车子已经在等您。」 「我马上过去。」 不能焦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焦急,要巧妙地秘密进行。 市长朝着墙壁走去。门开了,前方是微亮的走廊。走廊也是一片银色。 第四卷 4 灾难的舞台 我亲爱的妇人们,在我们之间,怜悯就如同赞赏一般,因为神圣的正义,残酷已遭到严厉报复了。我想跟各位谈这件事,驱赶各位心中的残酷,因此我想告诉各位一个愉快,但是又值得同情的故事。 (《十日谈》 薄伽丘 野上素一编译 社会思想社) 走在闷热的草丛,看着自己的脚,非常小。草很高,高到肩膀附近。 我发现自己非常渺小,几乎快被可怕的茂密草丛淹没。抬头望见的天空,蔚蓝又遥远。风停了,非常炎热。 有人叫我。 叫的是真正的名字,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我了。空气在振动。风摇曳着头顶上的树枝,绿的味道更浓了。 是谁在叫我呢?谁知道这个名字呢? 我听见歌声,还有昆虫振翅声。眼前有黑色影子掠过。 一个,一个,又一个。以蔚蓝为背景,无数的昆虫飞舞着,描绘着圆形。 靠近就分散到四方,然后又集中在同一处。 是舞蹈。 配合歌声舞动着。 过来。 是个温柔的声音。 我来教你唱歌。教你为了生存的歌。过来我这边。 我的名字被呼喊着,再三呼唤。好怀念的声音。但是我动不了。 振翅声愈来愈大声。在耳边不断回响,振动空气。黑色影子乱舞。 啊啊,这片风景…… 「老鼠!」 被叫回来了,被一股强大、真实的力量拉回来了。 歌声、呼喊声、振翅声、浓郁的绿色味道,全都消失了。 「回答我,老鼠!」 眼里映着淡淡的光。冰冷的布压着我的脖子,好舒服。 「紫苑……」 「你醒了吗?看得到我吗?」 「还可以。」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床上……你抱我过来的吗?」 「一加七呢?」 「啥?」 「加法,三加七等于多少?」 「干什么?猜谜吗?」 「认真回答我!三加七?」 「十……」 「嗯,正确。再来,三的七倍呢?」 「紫苑,我说你啊……」 「三的七倍,认真回答我。」 「二十一。」 「正确。那今天晚餐吃了什么?」 「我吃过晚餐这种东西吗?噢,我吃了两块番薯乾,喝了一点羊乳。我还从借狗人那里敲了一袋软掉的饼干,差点就被他咬了。」 「觉得头晕吗?」 「完全不会。」 「想吐吗?」 「还好。」 「头痛呢?」 「也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你晕倒的时候,有什么感觉?说得出来吗?」 紫苑的眼睛凝视着我。他的眼底一片光亮,让人联想到冰冻的湖面。 「风……有风在吹。」 「风?」 「吹着风,带走我的魂魄。」 风带走魂魄,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将所有都留在这里。 那个声音似乎是这么唱着。 不太记得了。倒是喉咙好渴,渴得好痛。 紫苑递来一个白色杯子,里面装满清澈的水。一口喝光。紫苑递来的水,如同慈悲的雨水,滋润乾枯的大地,流进我的体内,慢慢渗透。难以形容地好喝。我松了一口气,开口问: 「紫苑,你该不会担心我的脑部出现障碍吧?」 「你突然昏倒耶,我当然会怀疑啊!」 摸摸脖子。顺着下来,摸摸从敞开的衬衫看得到的胸膛。似乎没有异常,至少没有肉眼看得到的异常。 「不是寄生蜂。」 紫苑松了一口气。 「头发跟皮肤都没有变化,跟它们没关系。」 「好可惜。有像你一样的头发也很不错啊!」 「别讲那种难笑的笑话,你一下子就不醒人事,一点都不好笑。」 「只是单纯的贫血啦。」 「贫血?你只是贫血?」 「你干嘛那么激动啊!」 「老鼠。」 紫苑坐在床上,再度叹了口气,说: 「不要太有自信了。」 「什么意思?」 「别太相信自己了。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会生病,也会受伤,这点你别忘了。我不是医生,也没有医学知识。但是,刚才你那种昏倒的方式,应该不是单纯的贫血。」 「谢谢你的关心。我明天会去医院接受精密检查。如果需要住院的话,我会住最顶楼的贵宾室,你一定要来探病喔。」 「老鼠,我不是在开玩笑。」 「罗嗦!」 怒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并不是慌乱到无法控制情绪,也不是憎恨眼前的人。然而,语调却激昂了起来。 没有人这么真诚地在乎我,我不想有人真心担心我,不想有人关心我。在乎、担忧、关心,都很容易就被纳入名为爱的范畴里。我不认为那些东西是必要的,没有也能活下去,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我不需要。 紫苑不明白这件事。在这个地方生活,他怀抱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也许我是对他的那份无知、那份愚蠢憨直感到烦躁吧。 「手指头没有麻痹的感觉吧?也没有肿起来……」 紫苑的手触摸着放在床上的手,轻压着。他很认真、冷静地查看是否有麻痹、浮肿的情形。似乎完全无视于老鼠的怒斥。 无知、愚蠢,而且迟钝。 老鼠挥掉紫苑的手,从床上跳了下来。 「老鼠,不行啦,不能急着下床。」 「我教你。」 「什么?」 「我教你跳舞。」 「你在说什么啊,你需要安静休养。」 「来啊,快点!」 老鼠拉着紫苑的手臂,强迫他站起来。用手握住他的腰。 「看,果然如此。」 「什么?」 「我果然比你高。」 「那有!我们差不多吧。」 「呵呵。王子,你跳过舞吗?」 「没有。」 「我想也是。那么,首先从初步的舞步开始。喂,挺胸,抬头,别看下面。」 老鼠哼起旋律。 「不要啦,我不会跳舞啦,而且,在这里跳太危险了,地方这么狭窄,我们 在这里转来转去,书会倒下来。」 「我不会跳得那么粗鲁。好,在这里转身。后退。再一次,转身。唷,跳得不错啊。」 「我只是被你拉着而已。」 「那也很厉害啊,你的动作很轻盈。前进,转身。很好,跟上旋律罗。重复一开始的舞步。跳啊,跳吧,紫苑。」 紫苑本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是作罢,随着老鼠的脚步舞动。他聆听着从老鼠的嘴里哼出来的轻松旋律,踩着舞步。暖炉的火焰,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小老鼠们全都挤在一起,从堆积如山的书堆上低头盯着他们看。 「哎哟!」 脚打结,紫苑跌坐在床上,喘着气,额头上都是汗珠。 「还真累,原来舞蹈是全身运动。」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好像又变聪明一点了。然后呢?」 「嗯?」 「我喘得这么厉害,你却一点也没事。你想说的是这个?」 「算吧。」 「不论是体力、运动能力、身体的强壮,你都远远胜过我,不需要多余的担心。你想这么说吧?」 「我不会讲得那么露骨。」 紫苑站起来。站在老鼠面前,伸出手来。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 啊? 脖子被抓住了。说是被抓住,其实只是指尖轻轻碰触而已。然而,老鼠却全身不寒而栗。彷佛被陷阱抓住的野兽一般,颤栗贯穿全身。 「我以为……那家伙会从这里出来。」 紫苑轻声说着。声音似乎卡在喉咙,传来的是低沉沙哑的喃喃声。 「你晕倒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个。我以为你……会死。老鼠,我不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 「我不是为了你才担心你的身体,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逃避恐惧,所以关心你的。」 紫苑拿开手。老鼠这才发现直到紫苑的手离开,自己都不敢呼吸。 「老鼠,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我很清楚知道……失去你,对我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应该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你,害怕到无法忍受。我只是想确定,你绝不会从我的面前消失而已。也许你会嘲笑我、轻视我,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是坦率、单纯的爱的告白。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多么直截了当、多么赤裸裸、多么愚蠢的告白啊!紫苑现在犯下将自己的愚蠢、懦弱、脆弱公诸于世的错误。然而,老鼠却无法嘲笑他,也无法瞧不起他。并不是因为被他的坦率打动,也不是因为甜蜜的告白而心动。 这家伙……究竟……是谁? 「晚安。」 紫苑低着头,从老鼠身边走过。 「我睡地上。总之,今晚你好好睡。你出了很多汗,消耗的体力应该超乎你的想像。」 「……好。」 老鼠好不容易挤出回应。当紫苑的背影消失在书堆里时,他忍不住捣着脖子,深呼吸。 无法逃避。 我无法逃避紫苑的手。脖子是人类的弱点之一,些微的小伤或冲击,就可能要命。我居然无法拨开伸过来摸脖子的手。紫苑没有杀气,然而我并不是因此大意,也没有主动接受他伸过来的手。 我只是无法避开,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 我无法看穿紫苑的行动,无法逃避,也无法拒绝,才会轻而易举就被他抓住。如果紫苑是敌人,如果紫苑有杀意,如果那只手握着刀子,我绝对会被杀。一声都来不及喊、来不及叫,就平躺在地板上,被杀掉了。 一刀毙命。 当脖子被紫苑的手抓住的瞬间,自己心底潜藏的感情,并没有丝毫纵容。只有恐惧,只有害怕。自己曾经多次经历过危险,也曾多次认为自已就到此结束。然而,对眼前的对手觉得恐惧、惊怕、身体僵硬不能动的事情,一次也没发生过。 那双眼睛、那个动作、那种压迫。 这究竟是什么! 老鼠紧咬着牙齿。 传来小老鼠在地板上窜动的脚步声。 「克拉巴特、月夜,你们都安静点。好了,过来。」 紫苑叫着小老鼠们。当毛毯翻动的声音、小老鼠们的鸣叫声都静止后,书柜的那一头,完全没有了声响,也没有人活动的感觉了。一切都包围在寂静里。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天真、但是真诚的告白,与轻而易举抓住老鼠的动作。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情感消失在紫苑的眼里。 那并不是吐露爱意者的眼神,那的确是抓住他人弱点,捕获者的眼神。我猜他本人应该没有发现吧。 什么都不懂的,其实是我吧? 一个拥有优秀的头脑与温柔的心,在温室长大的少年,完全不懂憎恨、抵抗、战斗。懂得包容他人,却无法伤害他人。也许能守护他人,却无法攻击他人。跟破坏、残虐、冷血都搭不上边的人,只能成为太阳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如果不是的话…… 来历不明的人。 救他、被救、共同生活、度过每一天。两人的关系比谁都还要亲密。虽然厌倦那样的关系,觉得担忧,却无法斩断:心底的某个角落还是需要他,甚至把他当作依归也说不定。 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你。 紫苑所说的话,也是自己的想法。虽然觉得懊恼,但如果是事实,也只能承认。只是,话虽如此,今天第一次,从认识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失去了这名叫紫苑的少年。 老鼠再一次用力紧咬牙齿。生锈齿轮转动般的低哑声音,在心底深处回荡着。 我想
我并不是失去他,而是一开始就没拥有。 我只看到了灯光照耀下,明亮的部分。我看过泥土中的树根多过地面上的花朵,看过沉静在黑暗中的部分多过阳光照耀的部分,一直以为自己的视力很好,也总是很有自信。 没想到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不了解。 天真烂漫的笑容、毫无防备的动作、真诚的眼神让我目眩,什么也没看见。 并不是迷失了,而是一开始就没看见。 老鼠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紫苑,你,究竟是何许人? 老鼠在心底对着裹在毛毯里和小老鼠睡在一起的少年问。 你,究竟是谁? 那是突然发生的事情。 一大早就雪云密布,马路全都结冰,过了午后仍没有融化的迹象。天空飘着雪,寒风吹过西区的市场。那天就是这样的天气。 借狗人那里,有一只老狗断气了。 「他是我妈妈的兄弟。」 借狗人在冰冻的地上挖着洞,突然这么说。 「那么,不就等于是你舅舅?」 「也许吧。这下子,能讲我妈妈的事情的对象,又少了一个了。」 「不过……它应该年纪很大了吧?」 「嗯。如果是人类的话,应该已经近百岁了。所以,我想它走时应该没什么痛苦。直到昨天,我还要小狗仔们舔它呢。早上起来时,天气变冷了,谁也没注意到它。直到睡在一起的小狗仔们发现它全身冰冷,吓一大跳,呜呜呜地叫着,告诉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它往生了。」 「它很厉害。」 「是啊!」 地面冰冻、坚硬,用粗糙的铲子、木板块挖,进展很慢。 「老鼠。」 紫苑抬头看着坐在废墟墙壁上的老鼠,出声叫他。 「你有空也下来帮忙吧。」 「我?为什么我要挖狗墓?愚蠢。」 借狗人哼着说: 「紫苑,算了吧,我不要那种家伙来挖我的狗墓。」 「可是要他唱歌啊!」 「送葬的歌吗……?」 「是啊,让他引导魂魄。老鼠,可以吧?」 「送葬歌很贵哦,要银币三枚。」 借狗人扔掉铲子,张牙咧嘴地咒骂: 「你给我下来!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千,我要咬断你的喉咙!」 「你咬得断的只有发霉的面包吧。对了,你房间的橱柜里,好像还有饼干吧?我去拿来当午餐。」 「开、开什么玩笑!站住!不准你碰我的饼干,老鼠!」 借狗人一脚弹跳上瓦砾堆,追了上去。老鼠早就不见踪影了。 「唉,你们两个都回来啊!老鼠,你不是说要我待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吗?借狗人,你放着你舅舅不管吗?」 没有人回答他。结果,紫苑一个人挖洞,埋葬了一只年老衰弱而死的狗。 当借狗人喘着气,冲进房间里时,老鼠已经坐在桌子上,手里抓着饼干袋了。 「还来!」 借狗人用力瞪着老鼠。他不认为这招有效,没想到老鼠二话不说就丢还给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嘛,你不饿吗?」 「咦,我说饿的话,你会请我吃吗?」 「开什么玩笑!给狗吃的饲料有,给你吃的饼干,一块也没有。」 借狗人将袋子放回橱柜里。虽然是旧式橱柜,但是还是有上锁,没想到老鼠三两下就打开来了。 真是完全不能疏忽。本来就不能让这家伙有机可乘就是了。 借狗人重新上锁后,转身。老鼠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着。 他从地板上拾起小石头。这间房间在已经废墟化的饭店内,应该算是比较坚固的建造,墙壁、地板都还好好的,没有崩塌。不仅足以抵挡风雨,就居住空间而言,在西区算是很棒的那一类了。 然而,话虽如此,房间内也开始出现崩坏的迹象。墙壁上,镶上去做为装饰用的小石头,开始剥落了。仔细看,勉强可以看得出来是被涂成蓝色的小石头。借狗人轻轻握着这种小石头。 「老鼠。」 当老鼠转过来时,借狗人便用力丢过去。老鼠只是皱眉,稍微歪头,避开蓝色小石头。 「老鼠。」 借狗人再一次叫他,这次什么也没丢。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有烦恼吗?」 「烦恼?」 「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啥?」 两人相视,几乎在同时轻轻笑了出来,然后沉默。先开口的人是老鼠。 「自我出生以来,一次也没烦恼过。」 「我猜也是。」 「你应该也是吧?」 「我?我常常烦恼啊。狗的饲料、明天的伙食费,这些都是烦恼。我有狗, 虽然它们能依靠,却也是沉重的负担。我不能让它们饿死,不像你这么轻松。」 「轻松……借狗人。」 「干嘛?」 「真人狩猎快到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你的感觉,是吗?」 「对,我的感觉。我是不是应该说出来呢?」 「你要告诉谁?」 「西区的居民啊!」 借狗人眨眨眼睛,凝视着老鼠的侧脸,问: 「告诉他们有真人狩猎,叫他们逃吗?」 「对。」 「逃?逃去哪里?」 老鼠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靴子,看起来像是专心三思在深思熟虑的样子,也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如果NO.6那些好心人士,公布哪一天的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要进行真人狩猎的话,那还没问题,只要那期间逃走就好了。但是我们不知道啊。你说是这几天,那也不过是你的第六感而已。也许是五分钟后,也许是一个礼拜后也说不定啊。如果会因为这么嗳昧不明的情报就逃避的话,谁也没办法住在这里嘛。就是因为没地方可逃,就是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生存,所以大家才会留在这里。」 借狗人一边说,一边觉得,这种事情这家伙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在这个地球上,兼具人们能够生存的各种条件的地方,很少。除了成立为都市国家的六个地方之外,应该没有了吧。借狗人不知道,跟其他五个都市相比,NO.6包括周边地区的环境特别丰腴。为了生存,人们聚集在此;离开这里,等于找死。人们不是因为知识、情报知道这一点,而是靠本能察觉到的。 无法逃避,无处可逃。真人狩猎几年一次,运气好的话,可以逃得过。那么,何不待在这个地方,反正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放弃与活下去的抉择。结果,大家都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只有这里能活得下去。所以是地狱。 「这种事,不用我讲吧?」 借狗人故意大声地哼了一下。是啊!老鼠回答。 这家伙怎么了? 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吗? 胆怯?老鼠吗? 借狗人不自觉摇头。长发在背后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不可能。借狗人不喜欢老鼠,甚至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鼠绝对不会将重要的部分暴露出来,也有很残酷薄情的一面。每次看到他熟练地使用小刀,他就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曾经这样杀过许多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跟他有牵扯。这是真心话。话虽如此,但是他很清楚老鼠这个人不会姑息、胆怯,做事小心翼翼,绝不会怯场。 这家伙决定潜入监狱。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会去做吧。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害怕、胆怯。 也许是发现借狗人讶异的表情,老鼠轻轻耸耸肩。 「是啊,没错,不用你讲也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紫苑没这么说吗?」 「说要叫大家逃吗?」 「是啊!」 「很像那个天真少爷会讲的话……但是,紫苑对真人狩猎的事,还不是很清楚。」 「他已经察觉到了。」 老鼠从桌上跳下来,拾起滚落在墙壁边的小石头。 「那家伙虽然天真,但并不迟钝,应该早就察觉真人狩猎是什么东西了,虽然还没有真实的感觉。」 「哦。那家伙变聪明了嘛,看来终于了解西区的现状了。」 「大概吧。」 老鼠用指尖转动着小石头。借狗人脱口而出问: 「你在坚持什么?」 美丽的深灰色眼眸蒙上一层阴影,看起来有些动摇。借狗人看过类似的游移眼神。他看过很多次,在濒临死亡的孩子们眼中。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痛苦,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为痛苦、迷惑、恐惧,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很类似。 「你在怕什么?」 这也是不小心脱口而出。 你果真害怕着什么吗? 不是监狱,也不是真人狩猎。那些也许会为老鼠带来生命危险,但是不会让他恐惧。那么,究竟是什么…… 紫苑? 借狗人皱着脸,打了一个小喷嚏。 「你觉得我害怕?」 「不……」 紫苑跟老鼠之间有什么关系,有怎样的纠结,借狗人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不关他的事。只是,他觉得紫苑不可能与老鼠为敌,绝对不可能。而且,就算那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少爷变成敌人,又有什么杀伤力呢? 借狗人深呼吸。 随便啦,总之,不想再跟这些家伙纠缠了。他对着老鼠挥手。 「算了,你快滚。」 「那你得先道别啊!」 「跟你这种家伙道什么别啊,老鼠?」 老鼠双手覆盖着脸。摇摇晃晃,往墙壁靠。接着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他双脚弯曲,把脸埋在里面。 「老鼠,你怎么了?」 没有反应。 「老鼠,你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这是哪一出戏?你可别指望我指导你 「又来了……」 「什么?」 「又来了……我又……听到有人唱歌了。」 老鼠的声音颤抖,呼吸也很紊乱,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呢喃声。 风……带走魂魄……人掠夺……心灵。 「老鼠,你在讲什么?你振作点。」 这家伙有病。 借狗人蹲下来,将手放在老鼠的肩膀上。 「你等一下,我去叫紫苑来。」 老鼠用一股大到借狗人几乎要叫出来的力道,拉住借狗人的手。 他单手压着额头,慢慢站起来。深呼吸。 「喂,老鼠?」 「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耶……好吧,反正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干我的事。」 「彼此、彼此。」 老鼠放开借狗人的手,迈开脚步。扎扎实实的脚步。 「啊,对了。」 老鼠在门口回头,动了动指头,突然,指间夹着一枚银币。 「那、那该不会是……」 「你猜对了。橱柜后面居然有道暗门,你住的房子还真帅,借狗人。」 「不、不会吧,你打开了?」 「当然。这一枚银币就当紫苑今天的薪水,我收下了。还有饼干一袋。」 「你、你连饼干都拿?别太过分了!」 「没有潮湿,也没有发霉,真是高级的饼干,这下能有个享受的午茶时光了。谢啦。」 就在借狗人要扑上去时,门关上了。 埋葬了一只年老力衰的狗。 盖上泥土,将借狗人从瓦砾中找来的石头放上去,当作墓碑,然后双手合十。几只小狗坐在紫苑旁边,对着刚完成的墓摇尾巴。 背后有动静。 几乎完全听不到靠近的脚步声,因此紫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你在做什么?」 老鼠问。 「对着墓拜拜啊!」 「你在为狗祈祷?」 「它在这块土地上,平安过完一生,我觉得它很伟大。」 老鼠用靴子踢着小石头,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的确,你说得没错。能在这里寿终正寝,简直就是奇迹。在不合理的世界里,平稳地死去。嗯,的确值得尊敬。」 「一起祭拜吧?」 「不,我就不用了。好,我们回去吧,你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你从借狗人那里抢来饼干了?」 老鼠竖起指头,摇了摇,说: 「高贵的王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应该要慎选用词哦。」 「你真的抢了。」 「是你的薪水,挖坟墓的报酬啊。还有这个。」 老鼠的指尖出现一枚银色的钱币。 「一枚银币加上一袋饼干,你敲太多了吧?」 「有什么关系。我可是介绍了两枚金币的工作给那家伙,这枚银币算是仲介费。走吧,我们到市场去买肉乾回家。」 紫苑与老鼠并肩同行。本来在脚边嬉戏的小狗们,送他们到废墟外。 「借狗人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哭。」 「你把他弄哭啦?」 「那家伙超爱哭。爱说大话,又那么爱哭。他很不甘心被我抢了银币跟饼干,现在哇哇大哭呢。」 「好可怜……老鼠……」 「什么?」 「我在想借狗人说不定……是……」 「他怎么了?」 「嗯……没有,没事。抱歉。」 两人爬上快要崩塌的石阶,往组合屋林立的市场走。风从正面吹来,几乎要将身体的热量连根拔起。 沙布还好吗?她冷不冷?饿不饿?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当时,紫苑无法回应少女的心意,今后也没办法吧。他无法像沙布所希望的那样爱她,但是,他可以用别的方式爱她。 沙布,你一定要活着。 等我。求求你。 风更强了。紫苑缩着身体。 「你在想什么?」 风吹动头发。老鼠望着紫苑问。 「我在想沙布。」 「别着急……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是,着急也没用,这点你要记住。」 「嗯。」 「帽子戴低一点。小心『善后者』,要是被看到那就麻烦了。」 老鼠都还没说完,在组合屋前喝酒的一堆人当中,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别走,小兄弟们。」 没错,就是之前缠上紫苑的男人。紫苑记得那男人手臂上的蛇刺青。 「你们不就是之前那两个欠揍的小鬼吗?好呀,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我会好好招待你们。」 真是的。老鼠咋舌,同时若无其事地挥动右手。一颗蓝色的小石头直击男人的眉间。男人发出悲鸣,身体往后仰。紫苑拨开来往的行人,往前跑。 「这边。」 老鼠从后面追来,滑进小巷里,蹲下。「善后者」们发出怒吼声,从旁边跑过去。 「糟糕,下次遇见,可不是被揍两下就能了事的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只有我要有心理准备吗?」 「我会逃。」 「我也会逃啊!」 老鼠小心观察四周,然后轻轻地从小巷里爬出来。男人们发出怒吼声,四处找人的情形,在这里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因此,人们仍旧若无其事地走着。 「的确,你逃命的速度变快了。跟之前相比,进步种速哦,紫苑。」 「你训练出来的。啊,之前好像也讲过同样的话。」 老鼠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是一种耀眼夺目的笑容,紫苑都看傻了。 「伊夫!」 小巷底传来大叫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个头不高的男人,一脸兴奋地站在那里。他戴着一顶宽帽子,颜色偏黑,脖子围着一条同色系的丝巾。虽然不太适合他,不过在西区,这样的装扮很罕见,看起来满潇洒的。 「啊……经理。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为什么不来剧场?你不登台就没戏唱了。你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因素……我想休息一阵子。」 「休息?你在说什么啊—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是来看你的耶,你想搞垮剧场啊?」 接着,经理换了一副嘴脸,脸上带着近似卑躬的笑容。 「我说伊夫啊,我们就把话说开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满,随时可以告诉我啊。」 「不满啊……很难耶。」 「没有吗?那……」 「是太多了,如果要一样一样说,可能要讲到明天早上。」 「伊夫,算我拜托你啦。如果是薪水的问题,我一定让你满意。要是今晚没办法,那明天开始来吧。」 传来声响。这个声音,紫苑一辈子也忘不了。牢牢萦绕在耳朵深处,刻印在记忆里,重复出现在梦回中的声音。 破坏的声音,杀戮的声音,死亡的声音,绝望的声音,悲鸣、嘶吼、哭泣、脚步声,全都融合在一起,变成纠结、缠绕、扭曲、人间炼狱的声音。地狱就在紫苑的眼前现形了。 人们拚命逃窜。组合屋倒了,帐棚被撕裂了。 「是真人狩猎!」 有人呐喊着。 真人狩猎! 真人狩猎! 真人狩猎! 连呼啸的风声都静止了。 有一个老人跌倒了。还来不及扶起他,无数的人群就踏过跌倒的老人,狂奔离去。 「开始了。」 老鼠吞了口口水。他回头,对经理喊: 「快逃!」 头上传来爆炸声。空气掀起了震波,一股让人麻痹的冲击撞了上来。本来是肉店的组合屋被炸得四分五裂。 「紫苑!」 紫苑被撞开,老鼠扑了上来。 他被压在地上,无法呼吸。耳边传来老鼠的声音。 「紫苑,你没事吧?」 「没事。」 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开始了。就在此时此刻,揭开序幕了。 老鼠起身,紫苑也跟着站了起来,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看见天空了,头顶上是一片灰茫茫的天空。原本遮住视线的组合屋二楼部分,已经被炸开、消失,扬起一阵飞尘。 「那个人呢?」 「谁?」 「你叫他经理的那个人。」 「啊,逃走了吧。运气好的话,可以逃得掉,运气不好的话……就会变成那样。」 老鼠用下巴指着。一只满是鲜血的手腕,被压在崩塌的墙壁下。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粗手臂。 「应该是肉店老板。」 是真人狩猎。 救命! 神啊! 可恶! 会被杀。 快逃、快逃、快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充斥着只字片语。老鼠跟紫苑两个人为了不被人群推走,于是在已经变成瓦砾堆的墙壁阴暗处坐下。 肉店老板的那只手,就在距离不到一步远的地方。 「老鼠,这就是……」 「你看。」 紫苑朝着老鼠指的方向看去。 「啊……」 声音跟气息都卡在喉咙里。 两台装甲车并行开来,阻挡着去路,以如同步行的速度,缓缓往市场中央前进。完全看不到组合屋了。组合屋简直像纸糊的一样,啪哩啪哩地被装甲车压碎。 「老鼠,那个装甲车……」 「嗯,看起来像旧型的,不过应该有最新型装备。把肉店二楼炸吹的是冲击音波,原来已经可以实地使用啦?还是只是在这里试用而已呢?」 「我不是说这个,那个……是NO.6的?」 「至少不是我的。」 紫苑从不知道,原来NO.6有军队。 在紫苑出生以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六个都市国家曾齐众一堂,签定和平条约,明文规定放弃军队,并禁止拥有、开发、使用武器。因为国家之间的战争破坏了大自然,导致国土荒废,危害到人类的生存。六个都市国家为了记取教训,免于灭亡,于是签订条约,并发誓遵守。 这个条约在拜伯伦古城签定,因此取名为拜伯伦条约。 不过,紫苑已经不再惊讶了。 如果NO.6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那么,军队、士兵、武器,这些企图压制、统治、抹杀他人的东西,比什么都适合那个都市。 紫苑盯着缓缓靠近的装甲车,静静地叹了口气。老鼠在旁边笑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更狼狈,看来你变得非常坚强哦。」 「你训练出来的。」 「当你的教练真有成就感。不过,才正要开始而已哦。」 「嗯。」 人们一窝蜂慌乱窜逃,又突然被推挤了回来。因为前方出现同样的装甲车,阻挡了人们的去路,悲鸣声瞬间高涨。人与人互相推挤,如同骨牌一样一面倒,尖叫、哭喊,层层的人群,不知不觉全都集聚在市场正中央,正好是紫苑跟老鼠藏身之处,就在被破坏掉的肉店前。肉店、对面的酒店、旁边的二手衣店、卖乾货的店,全都被破坏殆尽。也许是为了方便捕捉,所以有计划的爆破也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群众外围,站满了手持枪械的士兵。 「安静!」 一道粗厚、低沉的声音从装甲车上传来。 「请救救他,请救救这孩子。」 一名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毫无目标地连声求救。没有人
回应她。 「求求你,这孩子都还没一岁,请饶了他。」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突然嚎啕大哭。 「求求你……不要杀他。」 紫苑紧咬下唇,全身发抖。 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我能……什么都做不到。 汪。 狗叫声。紫苑回头,看到了从瓦砾间探头出来的狗,是借狗人的狗,是帮借狗人送信给紫苑的那只狗。前不久,紫苑还很仔细地帮它洗澡,以示感谢。那是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狗。紫苑对着那名母亲伸出手。 「婴儿给我。」 母亲抱着哭个不停的婴儿,突然睁大眼睛。 「快点,给我。」 「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也许他能得救,快点。」 紫苑从母亲的手里,半强迫地把婴儿接过来。他脱掉外套,将小小的身躯包起来,然后放在瓦砾堆上。狗在旁边舔着婴儿的脸。哭声停了。茶褐色的狗毛跟崩塌的墙壁同色,并不显眼。 也许,这孩子能得救。也许…… 「交给你了。」 狗静静地摇着尾巴。 「孩子,我的孩子……」 年轻的母亲双手掩面哭泣。 「如果你没事,就到饭店废墟去。」 「饭店?」 「饭店废墟。那里的人会帮你照顾孩子。不用担心,他会好好养育你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没事,活下去,一定要去接你的孩子。」 母亲点头。接着闭起眼睛祈祷。 「我不要死!」 响起粗厚的声音。 「你们这些家伙凭什么杀我!」 随着声音的响起,男人扑向士兵。接二连三有人附和。群众开始往士兵身上丢掷石头。 「不妙。」 老鼠表情扭曲,说: 「紫苑,蹲下。」 「啥?」 「抱着头蹲下!」 紫苑乖乖地双手抱头蹲下。几乎在同时,士兵们拿枪扫射。电子枪的光贯穿人们的额头、胸部、腹部。男女老幼甚至还来不及出声,就已经倒下、痉挛,马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抵抗者死,绝不宽赦。」 低沉的声音。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这声音不是吓唬人的。市场,不,曾经是市场的地方突然一片寂静,人们连动都不敢动了。恐惧遍布全身,绝望让身体僵硬。 紫苑慢慢站起来,眼前有一具尸体,眉间有伤,不过只是有点红肿而已,并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上面。他的额头正中央被贯穿了。这个人是「善后者」。他的嘴巴微张,凝视着天空断气了。他的旁边坐着一名老妇人,嘴里喃喃自语地念着些什么,眼神迷惘、旁徨。 眼前的景致失去了色彩。这一天,牢牢印在眼底的风景,紫苑怎么也无法赋予它颜色。虽然是个阴天,但是人们的服装、头发应该也有各种颜色,连瓦砾也不是单一色调啊。虽然紫苑清楚记得狗那茶褐色的毛,但是男人横尸、老妇人疯狂、人群颤抖的风景,却总是只有黑白两色。唯一、唯一的例外是深灰色,不过不是厚厚的乌云,而是眼睛的颜色。明亮深邃,闪耀着活力的深灰色眼眸。紫苑受到它的吸引,被它俘虏,这个颜色终将成为紫苑一辈子忘也忘不掉的颜色。 「我再说一次。抵抗者死。站在原地不要动。」 没人动。动不了。只有风,随意逝去。 「紫苑。」 老鼠抓住紫苑的手。 「保持冷静。」 紫苑盯着老鼠的眼睛,伸手握住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不是想依赖,不是找依靠,他只是想确认而已。自己的心在这里。我是人,我的心被他夺走,我希望能待在他的身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这就是我身为人的证明。 在非人道,在太过于非人道的现实中,不舍弃对他人的渴望,持续拥有身为人的一颗心。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人。紫苑用力握紧老鼠的手。 老鼠,我是人。 老鼠呼地吐了一口气。 「保持冷静,你做得到吧?」 「我没事。」 「我想也是……你应该没问题,我多嘴了。」 「接下来要押送你们。」 装甲车转向,大型黑色卡车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第四卷 5 通往未知的光 天空乌云笼罩 大地狂风大作 七月七夜黑云覆 九月九夜暴风啸 江水涨满天边 河水蔓延地角 (中国神话《栗僳族的创世纪》君岛久子 筑摩书房) 「阿姨,我要买马芬。」 莉莉冲进店里。 「咦?」 莉莉停下脚步,紧握铜板,眼睛眨个不停。因为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火蓝不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舅舅,你怎么又来了!」 听到外甥女如此露骨的说法,杨眠不禁苦笑。 「莉莉,我是为了工作才来打扰的,你明白吗?」 「什么工作?」 「我要向大家介绍,你最爱的火蓝阿姨做的马芬。很棒的工作吧?」 「介绍给大家会怎样?」 「这里的马芬会出名,会有很多客人来啊。」 「我才不要!」 莉莉嘟着嘴,瞪着舅舅杨眠,说: 「如果大家都来买马芬,那我的份就没有了。」 「不会的。」 火蓝从橱窗里,拿出两个马芬。 「莉莉,你是阿姨最重要的客人,阿姨会替你保留的。起司跟葡萄干各一个,葡萄干的是阿姨请客。」 「真的吗?谢谢。我可以现在吃吗?」 「当然可以。正好是午茶时间,我帮你泡杯可可。」 「耶,好棒喔。」 莉莉满脸笑容。 真是太可爱了。 火蓝觉得很温馨。每次见到小孩子的笑容,她总是这么觉得,一股暖意缓缓浮上心头。 住在下城的莉莉,在NO.6里面,并没有拥有良好的环境。在这个已经拥有完整金字塔阶层的社会,站在顶端的是那些菁英;莉莉再怎么努力,今后也不可能爬到上层。下城是金字塔基层的人们居住的地方,在大人的社会里,很多人都觉得无力,也有人已经一副放弃的态度,但是小孩子们并不受影响。 他们在巷弄里奔跑嬉戏,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们笑开怀,看到好吃的东西眼睛会发亮。这里的孩子不需要接受像克洛诺斯那样,彻底的管理与指导,对孩子们而言,也许下城生活更适合他们。 希望孩子们幸福。 望着莉莉天真无邪的笑容,火蓝这么想。 至少,希望孩子们幸福。 为此,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身为大人的我,应该怎么办才好?我连自己的儿子,连深爱自己儿子的少女,都救不了…… 「火蓝,你怎么了?」 正在拍摄马芬跟牛角面包的杨眠,抬头问。 「没有,没什么……」 「在想你儿子吗?」 「是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紫苑,一秒也没忘记过他,昨晚还梦见他呢。」 「嗯……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是他母亲嘛。抱歉,我太轻率了。」 火蓝对着杨眠摇头。 「他看起来很好。」 「谁?」 「我儿子。梦里,他在笑。虽然瘦了,但是笑容很灿烂。我想,那孩子应该很幸福,我也觉得很高兴。醒来时: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 「幸福啊……火蓝,至少你儿子还活着,这点是确定的。」 「真是谢天谢地。」 只要人还活着,我也就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紫苑,你要活着,活着再回到我身边来。 火蓝将可可放在莉莉面前,杨眠面前则放了一杯咖啡。 「什么?舅舅也有得喝?是不是太厚脸皮了?」 莉莉很认真地说。杨眠被咖啡呛到,火蓝则是笑了出来。 「莉莉跟莉莉的舅舅,都是我的好客人啊,我当然都要特别关照罗。」 「这样啊。我妈妈啊,她说舅舅对火蓝阿姨有意思。阿姨,什么是有意思啊?」 「这个嘛……」 「神、神经啊!讲那什么啊,告诉你妈妈,舅舅很生气。」 「你生气妈妈也不怕啊。你下次来我家会没晚餐吃哦,舅舅。」 杨眠愁眉苦脸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火蓝笑得跌坐在橱窗后。她一边笑,边重新思考刚才莉莉来之前,杨眠对她说的话。 火蓝,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好吗? 杨眠这么切入话题。 你觉得这个都市,你觉得NO.6这么下去好吗?至少你知道,至少你知道这是个多么虚假的地方吧? 我知道。 我跟你的儿子都被夺走了。你还算好,我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太太也是。这个都市,简直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魔。 是啊。 火蓝,我们无法改变吗? 什么? 我们无法将这个神圣都市NO.6,变成一个真正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吗? 由我们来……改变? 当然不是光凭我们两个人,其他也还有察觉神圣都市真面目的人,我们—— 莉莉就在这个时候冲进来。 火蓝思考着。 不能只是等待,不能只是祈祷,不能只是哭到天亮。为了再一次拥抱紫苑, 为了拯救沙布,我能做什么? 吱吱。 微弱的声音,火蓝引颈期盼的声音。橱窗下,一只小老鼠蹲在那里。长长的尾巴、葡萄色的眼睛,在火蓝眼里,都像宝石一样充满光辉。紫苑离开后,在几乎就快要被绝望、孤独、失落淹没的时候,这个小生物带给我多大的力量啊! 火蓝轻轻地将起司马芬的碎片,放在地板上。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你又来了。」 一个豆子大小的胶囊,掉在火蓝伸出去的手上。是紫苑来的信。一开始时,老鼠告诉她,如果出事,会让黑色老鼠来通知她。这次来的也是茶色小老鼠,代表紫苑仍然平安无事,还活着。也许他现在正笑得很开心也说不定。 紫苑。 火蓝颤抖着指尖,打开了胶囊。那是一张摺叠着的纸片,上面只有一行字。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上面这么写着。是紫苑的笔迹,没有错。引颈期盼的儿子写来的信。然而,火蓝的心中涌起不安。这是……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彷佛诀别信一样。最后的亲吻、最后的拥抱、最后的话语。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那么,再见了。 没有写的这一行,在火蓝脑海中盘旋。 她站了起来,突然一阵晕眩。天花板、地板,天旋地转。 「火蓝!」 「阿姨!」 杨眠跟莉莉的呼喊声,听起来好遥远。 紫苑,等等我。 她伸长手,呼喊着。 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不,该不会是…… 监狱。 火蓝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自己做的事情所带来的后果,让她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我把沙布的事告诉紫苑了,他一定是打算去救沙布,那孩子一定会那么做。明知道紫苑一定会那么做,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是我却…… 一个母亲的自私,浮现在火蓝脑海里。 不应该告诉紫苑。只有紫苑,万万不能知道这件事啊! 不可以,紫苑,你不可以去。只有你不可以死。 等我,等等我! 火蓝跪了下来。眼前是那只小老鼠。它抱着马芬的碎片,不停地吃着。 老鼠…… 不安压迫着胸口,好痛。 你在哪里?你在那孩子身边吗?如果是的话,请你不要离开他。求求你。求求你保护那孩子。保护他。 老鼠!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一污秽、汗臭味。人们被塞进没有窗户的临时货柜卡车内,挤得跟沙丁鱼一样,在血腥、污秽、汗臭味里喘息着,难以呼吸。狭窄的空间如同蒸笼一样闷热,一丝光线都没有,甚至连正常呼吸都不被允许。 一名刚步入中年的男子在紫苑身旁呻吟,在反覆几次抽搐般的呼吸后,低下了头。紫苑紧靠着男人的肩膀,感觉到男人的肉体密集地短暂痉挛。他挣扎地抬起手,放到男人的嘴边。 「老鼠。」 「干嘛?」 「这个人……死了。」 「哦,是心脏麻痹吗?」 「可能是吧。」 「是哦,能这么轻松地走,也许很幸运。」 可以在这里死掉,也许比在这里活着幸福。老鼠说的话,并不是讽刺、也不是开玩笑,应该是事实吧。 紫苑承受着断气男子的重量,想起婴儿,想起那名放在瓦砾堆后,交给狗的小婴儿。他能活下去吗? 「借狗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老鼠的嘴边浮现淡淡的微笑。 「什么?」 「你把那样的婴儿塞给他,他不气死才怪。我可以想像他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诅咒你的模样。」 「借狗人应该会想办法养他吧?」 「谁知道。那家伙为了养自己跟狗,已经费尽心思了。不过,他应该不会把婴儿当作狗饲料就是了。」 「借狗人他人很好,那么脆弱的婴儿,他不会见死不救。」 「是吗?」 「是,因为他有一个慈祥的母亲。」 「原来如此。你就是看准他的慈悲与心软,所以把婴儿塞给他啊!」 「啊……算是吧,你不说,我还没发觉呢!」 「单纯的少爷可能不知道,会很辛苦哦,婴儿跟狗仔不一样,婴儿要多花好几倍的工夫。可怜的借狗人,就算自己没得吃,也得养那个婴儿。」 「我会道歉。」 「什么?」 「下次遇见他,我会跟他道歉。」 老鼠耸耸肩说,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猜得到我在想婴儿的事?」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久到我都快烦死了,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大概都知道。你啊,太容易懂了……不……」 老鼠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地说,不对。 「我完全不了解你。」 突然,听见啜泣声。是一个细微的女声。 「呜呜、呜呜、呜呜……」 彷佛连锁效应一般,到处都传出相同的细微哭声。有女声,也有男声。大家已经没有嚎啕大哭的力气,只是被绝望、疲惫、恐惧支配着,有气无力地哭着。 紫苑抱着膝盖坐着,他感觉到啜泣声,渐渐渗透自己的身体。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想捣住耳朵,但是不能。就算捣住,也一定会从会从皮肤渗透进来吧。鼻孔、从发梢渗透进来。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老鼠拾起下巴,轻轻扭动身体。 老鼠的嘴里传出歌声,是一首紫苑没听过的歌。 远方的山顶雪融了 化作小河 流入山毛樱林 滋润了绿意 乡野如今百花盛开 比花朵娇羞的少女 在山林内诉说爱意 少年啊 就让绿色的水弄湿你的双脚 快如同野鹿一般狂奔而来吧 在花落之前 吻上少女的发 不可思议的声音。借狗人曾说过,那家伙的歌声彷佛风一般,彷佛风吹散花朵一般,能将魂魄带走。真的没错,他的歌声拥抱了心灵,诱惑了魂魄。在丝毫没有光线的绝望空间里,刹那间,花开、水流,恋人们相拥。 啜泣声停了。人们沉醉于歌声。 在这里,在如同地狱的这个地方,聆听优美的歌声。彷佛奇迹般地聆听歌曲。原来如此。即使堕落地狱,我们并没有失去所有美好的事物。 老鼠没气了,稍微咳了几下。 「好辛苦,这里氧气不足,声音无法持续下去。」 「很棒了。好厉害……该怎么形容呢……我第一次听到你唱歌。」 「这里没什么音响效果,没乐队,也没灯光。如果在舞台上的话会更好听。」 「我想听。」 「没问题,我会替你准备特等包厢,你可以带借狗人跟婴儿来。」 「好,我会带他们去。听见你的歌声,我想婴儿也会安静下来。」 「紫苑……我在开玩笑,你别认真啦。」 「伊夫。」 黑暗中,有人大声叫。 「唱歌给我们听,伊夫,拜托请不要停下来。」 「是啊,伊夫,请唱歌给我们听。」 紫苑碰了一下老鼠的肩膀。 「大家都想听你唱歌。」 「叫我做白工啊!」 「你的歌声能拯救大家。老鼠,你好厉害。」 说出如此笨拙的赞美,真不好意思。但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老鼠,你好厉害。 「紫苑,歌声跟故事,是救不了人的。」老鼠冷言地说。 「只能让人短时间忘记痛苦。只有这样的效果,根本无法真的拯救人。」 「老鼠,唱《耀眼之物》。」 有个女生这么要求。 「哎哟,连这里都有粉丝,如果经理知道的话,一定会痛哭流涕。」 唱吧,伊夫。在这个时候,请为我们唱歌。 卡车的速度稍微减缓。 「通过关卡了。」 老鼠用只有紫苑听得到的细微声音这么说后,便静静地开始唱歌。一首带着忧郁的缓慢曲调。 海底的珍珠 夜空的星辰 我内心的这份爱 这些都是献给你的耀眼之物 海枯 珍珠破碎 天荒 星辰消失 只有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 无论经过几世纪的光阴 永远耀眼灿烂之物 只有 卡车停了。歌声消失,货柜里的空气,又再度凝结。 「紫苑,你听好,」 老鼠用一种跟歌声完全不同的沉重口吻,低声说: 「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准离开我。」 紫苑点头,紧紧握拳。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离开你。 卡车的门开了。 「下车。」 人群照着指令下车。紫苑也跟在人群里。老鼠撞了下他的腹部。 「那就是监狱,你迫切想去的地方。」 紫苑屏息,屏住气息看着眼前的物体。那是一栋白色墙壁的建筑,几乎没有装饰,一看就知道是最重视效率的地方,也是紫苑在NO.6时常见的建筑构造。 这栋建筑物看起来很普通,只是窗户少了点。高度则可以跟「月亮的露珠」匹敌,还有隆起般的双层建筑物,向四方延伸:只有这个隆起的地方比较特别,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威吓或是毛骨悚然。 紫苑以为监狱会是更令人厌恶的模样,厌恶到想别开头。他一直这么认为。 夕阳下,外墙被染红的监狱,说是医疗机构也会有人相信吧。这里看起来就是个干净、功能性强的地方。 这和他的想像实在相差太远了。 这就是监狱……沙布就在这里。 「这里是后面,不过正面也差不多就是了。如何?比你所想像的还要正常吧?」 「是啊,简直就像一般大楼。」 「没错。不过,最普通,也许就是最恐怖的。」 「快走!」 人群开始往前移动。紫苑几公尺前的队伍,出现一些混乱。有人晕倒了。 士兵上前,把人从队伍中拉出来。是一个披着破旧披巾的老婆婆,如同木偶般跌落地面。 「老鼠,那个人会怎样?」 「别多管闲事,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 又有一个人倒了,是一个年轻女生。她的衣服破裂,双手环抱着裸露的乳房,跪了下去。 等距并排的士兵马上把她拉出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紫苑的前后左右。 他们在挑选吗? 紫苑的嘴里不断冒出唾液。 狭窄的空间、无法呼吸的密集、混乱、绝望、恐惧……选择……经历过到这里为止的残酷经验,仍旧可以笔直往前走的人吗? 「没错。」 老鼠点头。 「是在选择,踢掉运送途中虚弱或是死亡的人。」 「为什么选择?」 「不知道。到底他们要拿我们做什么用……我不清楚。」 「亏你还能轻而易举就看穿我。」 「唷,在这种状况下你还能讽刺我。厉害呀,值得鼓励,小朋友。」 「你训练出来的啊!」 「不过,真正的遴选作业才正要开始。」 「才正要开始……」 人群走在寒风中。 这期间也有好几个人倒下,被拖出队伍。 有人走不动,有人发抖,有人呻吟。 这些人全都被拖出队伍,集中在一个地方。 那些人会怎样呢?会怎样呢?会怎样呢?不知道,知道了也莫可奈何。 感觉的末梢慢慢麻痹,开始习惯悲惨,对残暴反应迟钝,思考麻木,对他人的死不再动摇。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臂,确认肉体的触感。 老鼠,让我还能是个人。 「也许……」 老鼠低头。 「你会改变也说不定。」 「什么?」 「也许你会在这里……在监狱里改变。」 「你在讲什么?」 「也许我将领悟到,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你。」 「老鼠,你到底在讲什么?」
老鼠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士兵命令人群停在黑门前。 「从前面开始进去,不准出声。」 队伍被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的人消失在门的那一头,丝毫没有任何声响。 几分钟后,门再度开了。 「下一个。」 接着轮到紫苑他们。 要进到那里面去了吗? 要进到监狱里面了吗? 已经想清楚,也下定决心了。 但还是会害怕。心跳得好快,彷佛要蹦出来了。 「只有这个办法。」 老鼠凝视着前方,以平静的口吻说: 「我们只有这个办法,紫苑。」 「老鼠……」 「进去了。」 「嗯。」 风吹过。门朝左右两边开了。 「伊夫。」 背后突然有人叫他。 「唱歌给我们听,唱歌给我们……」 士兵默默地举枪射击。传来肉体倒地的沉重声。叫声中途消失,风声更加呼啸。 可恶! 老鼠的嘴唇这么说着。 可恶!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 「往前走。」 门的另一头,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一片黑暗,因此不知道究竟是多大的空间,但是跟货柜一样,挤进了远远超过空间容许量的人。 门关上了。 锵。房间整个摇晃了起来,接着动了。以相当快的速度往下降。 「是电梯。」 紫苑的脑海里,浮现监狱的平面图。地底下空白的部分。是那里吗?要下去那里吗? 下降,不断下降,彷佛要坠落到十八层地狱。 老鼠的手环绕在紫苑的腰上。 「抓住我,绝对不能放手。」 「老鼠,怎么了……」 「一起下地狱吧。」 环绕在腰上的手充满力量。 「可是,我们要活着回来。紫苑,你千万别忘了。」 「那还用说。」 电梯停了。黑暗摇晃着。 「下地狱了。」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回荡着老鼠的声音。 第四卷 后记 生与死 在后记这个地方,只写一些非常私人的东西,也许是很丢脸、很愚蠢、很可耻的事情。想想,我好像一直做这种蠢事,有时候也很受不了我自己。所以,我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最后,请再一次听我发牢骚,好吗?非常抱歉。 今年,我失去了两名好友。评论家,同时也是同人志的伙伴,大冈秀明先生,还有讲谈社儿童局的山影好克先生。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人都从他们各自的立场,用他们各自的方法,支持着我这个写手, 愚蠢、迟钝的我,一直到失去他们两人,我才终于明白他们给我多大的支持,迷失感、困惑、不安,让我像个傍晚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尤其山影先生是这个故事《N Q6》最重要的伙伴,从第一集开始,他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想出《N Q6》这个书名的人也是他。 最重要的是,他教导我活下去,以及慢慢死去的意义。 他说过令我难忘的话。 那是初夏的事情?还是夏末的事情呢? 总之,就是在季节更迭的时期。那时候我跟山影先生正坐在计程车里,天南地北的谈论着下一部作品的事情。 「浅野小姐,我最近会流汗唷。」 突然,山影先生稍微放低声量这么说。用一种他独特的害羞口吻,这么对我说。汗?热就会流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不懂他的意思。当时的我,一定一脸讶异。他接着说: 「热就会流汗,让我感觉到,啊,我还活着。」 我突然想起来,山影先生才刚克服大病,回到职场而已,于是赶紧点头,表示同意。 如今,他的话让我深思。 原来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热就流汗,伤心就哭,高兴就笑。挺直走路,可以爬楼梯。简单,一成不变。 的生活,就是活着的证据。这些都是山影先生教我的。《NO.6》是少年的故事,同时也是生与死的故事。我是一个将生与死当作故事主轴,想要把故事写得有趣又奇妙的写手。当时的他,跨越编辑的身分,告诉我何谓生与死。 浅野小姐,你要好好爱惜、疼爱活着这件事,好好地、好好地去写。你要让《N 0.6》成为那样的故事,成为真正看得出人的生存的故事喔。 他是一个很成功的人。不论是活着,或是被死神召唤,他都毫不畏惧。我好想再多跟他,不,我好想跟他一直走下去。 山影先生,你走得太快了啦。只给我留下回忆就离开,实在太过分了。以后如果在彼岸的世界遇到你,我一定要好好跟你抱怨。我想,到时候你一定会带着笑容,静静地点头,然后向我说对不起吧。 非常感谢大家阅读第四集。 我在这里跟大家说声抱歉(因为出版日期大幅延后我答应大家的时间)。 当我认为山影先生走了,这个故事也写不下去时,很感谢代替山影先生支持我的阿部薰先生、山室秀之先生。 还有用心完成自己的专业,无言地鼓励我的影山彻先生、北村崇先生,我由衷感谢大家,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第五卷 1 给远方的祈祷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接下来只能祈祷好运了。看是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是会成为最悲惨的人,万事就此决定了。(威尼斯商人 第二幕 第一场) 紫苑。 好想叫住他。可是,无法发出声音。舌头动不了。手脚沉重,如同戴着枷锁,无法自由活动。紫苑没有回头,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渐渐远去。四周好暗,一片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 紫苑,等等,你不要走。 快回头,回到我身边,别再走远了。 黑暗中有动静。如同有生命的物体向前蠕动,将白色背影吞没。 紫苑! 悲鸣划破喉咙。恐惧代替剧烈疼痛,贯穿全身。想要追随紫苑,投身黑暗,然而身体却动不了,一步也动不了。 谁、谁来帮帮我,别让那孩子走远。 「火蓝!」 「阿姨……」 听见声音。有人握着我的手,轻轻摇晃着我的身体。 「火蓝,你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听到我们在叫你吗?」 「阿姨,你醒醒。」 很有力的声音。拨开了眼前的黑暗,光线渐渐透了进来。 嗯……我听见了,我听得很清楚。 火蓝睁开眼睛。彷佛被纱布覆盖住一样,视线朦胧。朦朦胧胧的两张脸,男人褐色的脸庞与少女小小的脸蛋采了进来。但是很朦胧,彷佛一眨眼,就会消失。 面包的香味。面团拌入浓浓奶油,卷成的螺旋面包的味道。每到傍晚,工作了一天,疲惫不堪的劳工、肚子饿的学生、捏着零钱的孩童,居住在下城的人就会来到火蓝店里,买便宜又好吃的面包。为了这些穷困的客人,火蓝会设定烤箱的时间,让面包在下午五点整可以出炉。旧式的面包烤箱正确无误地启动,似乎已经烤好几十个螺旋面包了。 对火蓝而言,面包的香味等于生活的味道。渗透到嗅觉深处的面包香,将火蓝完完全全地拉回现实世界。 眼前的朦胧褪去,两人的轮廓浮现了出来。 「莉莉……杨眠……」 「你醒过来了吗?」 杨眠松了一大口气,喃喃说着「太好了」。 「可以起身吗?不要太勉强了。」 「可以……我没关系。」 火蓝在杨眠的扶持下,撑起了上半身。她原本平躺在店角落的旧沙发上。 「我昏倒了……」 「对,就在橱窗后面,突然瘫软晕了过去。吓死我们了,我的心脏到现在还噗通噗通地跳着呢!」 杨眠微笑,一种安心的笑。火蓝很想也回他一个微笑,然而脸却有点僵硬,无法随心所欲。 「阿姨!」 莉莉冲上来抱住火蓝的脖子。她的眼眶里泛着泪。 「阿姨,你没事吧?你已经没事了吧?」 压在脖子上的小脸庞传来湿润的感觉,抱着脖子的手也微微地颤抖着。少女的泪水是热的,甚至让她觉得滚烫。平常她总是能轻轻地抱住少女的身体,然而现在双手还无法自由活动。彷佛还在梦里挣扎着,好沉重。 紫苑。 火蓝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个时候,紫苑可能已经走上不归路了吧?可能已经坠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如果那是事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啊!」 莉莉发出轻微的声音,离开火蓝怀里。 「有老鼠。」 摆放香料的柜子旁,坐着一只茶褐色的小老鼠,旁边还有一张灰色的脸,突然探头出来。 「咦,有两只耶。」 莉莉竖起两根指头。是兄弟吗? 两只靠在一起,眨着相似的葡萄色眼珠。 一只是剐才替紫苑送信来的老鼠。那么,另一只呢? 「莉莉,可以帮我从冰箱里拿一片起司来吗?就放在最下面的保鲜盒里。」 「好。」 火蓝悄悄地朝着柜子上的老鼠伸出手,但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却相当吃力,指尖抖个不停。两只老鼠互看,胡须微微抖动。 吱吱! 一只在催促,被催促的另一只看着火蓝。非常小的眼睛,却透露着知性。这些老鼠们带有知性,可以理解人心与言语。 火蓝再伸长手,手心向上。 吱!吱! 这次灰色的老鼠动了,毫不犹豫地跳到火蓝的手心上,左右摇动脖子,从嘴里吐出小小的胶囊。今天的第二封信。 「阿姨,起司要给老鼠吗?」 火蓝向莉莉点点头,打开胶囊。并不是紫苑的字,但是,曾看过。紫苑被治安局抓走后,向坠入绝望深渊的火蓝伸出援手的文字,看得出书写者坚强的意志与智慧的流畅文笔。怎么也忘不了。 必再相见。老鼠。 虽然只有简短一句话,比不上那时候的十分之一,然而却足以让火蓝喘得过气来。徐徐凉风贯穿体内,微微消除了胸中、气管里的郁闷。 啊啊,可以呼吸了。 绝望还太早,还没有失去希望。 「老鼠……」 火蓝发出声音呼唤。突然她感觉肩膀被抱住。虽然看不见,但是现在确实有一双坚强、柔韧的手,支撑着她。 必再相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让紫苑平安回到你身边。我保证。 听到耳边传来低沉的喃喃声,火蓝再度松了一口气。 有老鼠在。老鼠在紫苑的身边,那孩子不是孤单一个人。 「火蓝,那是?」 杨眠低头看着火蓝的手。 「信啊!」 「信?你家是老鼠在送信?」 「没错,而且还是手写的喔,比电子邮件棒多了吧?」 火蓝微笑了。杨眠与莉莉对看,嘴角同时露出笑容。本来在分起司给两只小老鼠的莉莉,来到火蓝身边,将脸窝进火蓝怀里。这次火蓝能够好好抱住她了。 「我好怕。」 莉莉含着泪说。 「要是阿姨……像爸爸那样……动也不动了,那该怎么办……我好怕。真的好怕。」 「爸爸?莉莉的爸爸出了什么事了吗?」 「以前的爸爸,莉莉真正的爸爸。」 「嗯?」 杨眠轻轻点点头。 「莉莉现在的父亲,是恋香再婚的对象。」 「月药先生是……原来是这样啊?」 火蓝想起那张眉毛下垂、轮廓细长的脸。这么一讲,五官跟体型还真的跟莉莉一点也不像。只是两人手牵手走在一起的样子、一起来买面包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异样。感情真好的一对父女,真幸福。自从紫苑离开后,看到月药跟莉莉的身影,也曾让火蓝的心隐隐作痛。觉得戚伤,也觉得羡慕。 「那,莉莉的生父……」 「她的生父在几年前去世了。」 「就在阿姨你们搬来前不久。不过我很喜欢现在的爸爸,他好有趣,常常会逗我笑。」 莉莉抬起下巴,满脸笑容。火蓝此刻虽然不如平常开朗,但确定了莉莉的心情之后,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什么都不知道,恋香也什么都没告诉我。」 「她不想讲,那是一段悲痛的回忆。」 也许是不小心表露出来的吧……杨眠深深叹了一口气。 「爸爸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突然不动了。他说很难过,突然从椅子上倒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动也不动了。」 年幼时的记忆在脑海里苏醒,让莉莉全身颤抖。火蓝看向杨眠,用眼神询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莉莉的生父就在女儿的面前……死了。」 杨眠有点犹豫地闭上眼睛。 「不,他是被杀害的。」 「被杀!」 恐怖的话语重叠上紫苑的背影。火蓝双手紧握,指甲都刺进手心里了。 「莉莉的生父叫做翠风,他是一个建筑工人,体型壮硕,力气大是他最自豪的一点。」 「温柔、强壮,而且很帅喔。妈妈说的,他很爱妈妈呢!」 杨眠苦笑。 「恋香这家伙,就算是跟女儿讲,也未免太美化了吧。翠风很爱喝酒,也很会花钱,常常跟恋香吵架。不过,他是一个好人,为了家人很努力工作。个性开朗,喜欢唱歌,每次一喝醉,总是大声唱歌。思,他是一个好人,的确是很爱家人。」 「这样的一个人……被杀了?」 「间接的。」 「间接的……杨眠,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呢?」 杨眠拉了一张粗糙的椅子坐下来,右手轻轻抚摸莉莉的头发。看得出来他很疼爱这名外甥女,非常重视她。 「说得让你听得懂……能说得清楚的话,事情也就不会那么难查了。谜团太多,很难有条有理地说明白。」 杨眠的口吻缺少了平时的爽快,讲话含含糊糊,不过他还是思索着词汇,慢慢地开始说了。 「翠风那时候正参与某建筑的施工,以工人的身分。」 「某建筑……」 「对。然而直到今天,我们还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建筑,听说翠风本人也说猜不出来。他是坐着完全没有窗户,也就是看不到外面风景的车子,被送到工地现场。」 「那么,是为了封口……」 「火蓝,并不是那样。翠风对于自己负责的工作非常认真,但是他对那栋建筑并没有兴趣。管它是位于这座都市的哪里,是要被用来做什么,他都没兴趣。即使有兴趣,那也不是一介工人可以嗅得出来的秘密,因为巧妙地隐藏得很好。翠风死后,身为小舅子的我,也想过要调查他在哪里工作,然而却完全找不到线索。因为这座都市里,没有情报开放这种事。只要当局想要隐藏,我们市民根本无从得知。所以应该没有必要故意杀害翠风,来保守秘密。」 「那么……那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死亡的呢?」 「对外说是心脏麻痹,然而,翠风会心脏病发作,我完全无法相信。这比鸭子在水塘里溺死的新闻,还更令人不可置信。」 「有内情吗?」 「嗯……」 杨眠沉重地紧闭双唇,环顾四周。 「不用担心,这里没有被窃听。」 「是吗……抱歉,畏畏缩缩的,真难看。」 「不会,一点也不。」 真的没有被窃听吗?老实说,火蓝并没有信心。当局的权力太大,只要想,什么都做得出来。窃听所有市民的对话,整理成情报,加以管理,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即使如此。 火蓝紧握手中的纸条。 害怕就什么都做不了。与其因为害怕,就紧闭双唇,捣起耳朵,倒不如去说、去听。发出声音,用心倾听……现在应该就只剩下这个手段了。 火蓝朝着欲言又止的男人,采出身子。 「那么,你觉得有什么内情?」 杨眠只眨了一次眼,然后笔直地凝视火蓝的双眸。 「这只是我的推测,然而,一旦说出口,可能就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 「是我自己想听的。请你告诉我。」 火蓝试着催促杨眠。 「你试着用你的方法调查了真相。虽然你说什么都不清楚,但是聪明如你,应该掌握到一些线索了吧?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线索,你也应该掌握到跟真相有关的东西吧?」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力量、勇气、方法,能够做到那种程度……只不过,在那个工地工作期间,翠风拿到的薪水相当多,几乎是平常的双倍。恋香听翠风说是『特别危险津贴』时,相当惊讶。因为实在很难想像在NO.6里面,会有伴随着危险的工作。」 「危险津贴……是破坏什么或是爆破什么……」 「或是药品之类。」 「药品,你是指毒药吗?」 「相当于那个的东西。未知的,连NO.6的科学家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是正确方式的东西。」 「完全无法想像耶!」 「没错,情报也实在是太少了。」 「不过,在那个工地工作的人,应该不只莉莉的父亲吧?问那些人,应该可以知道些什么吧?」 「找不到。」 「找不到?」 「嗯,找不到,也许一开始就不存在。也就是说,除了翠风之外,没有跟施工有关的人。」 「没有人……啊,是机器人吗?」 「对,机器人。使用的是工作机器人。」 火蓝抬起头,不经意地看着天花板。 紫苑也使用过机器人。是公园清扫用的机器人。 「虽然很可爱,但是功能还是差了一点。之前,帮一名妇人捡到了被风吹走的帽子,但是由于力道没有调整好,结果弄坏了帽缘,帽子的主人非常生气。繁琐、精细的工作,人类还是优秀许多。人类的手指,真的很灵巧。」 杨眠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动了动指尖。 为了努力抹去儿子的身影,火蓝紧闭双眼,强装镇定地发出声音。 「莉莉的父亲做的是机器人做不来的工作吗?」 「应该是。但是,翠风并不是一名技师,他不会什么特别的技术。只不过,他的本性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对于交付的工作,会很小心去做……实在无法想像他混在机器人里面,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会不会是指尖?」 「嗯?」 「人类跟工作机器人的不同啊。」 紫苑的指尖在记忆中摇晃着。灵巧的手指,连精细的工作都能做得非常完美,由于太过灵巧,有时候火蓝还会看傻眼。 妈妈,人的手指真的好厉害喔! 「如果是破坏墙壁、搬运有一定重量的东西的话,也许使用机器人会比较方便,但是如果是细微、精致的工作……譬如……对了,用小磁砖在墙壁上画出复杂的图案、在柱子上雕刻文字之类的……这些工作,目前的机器人还做不来吧?烘焙面包也是一样,如果是相同味道、相同简单形状的面包的话,用机器就足够,然而,如果是像祝贺的蛋糕那样,重视个人喜好的味道及美观的话,不由人手工制作,就做不出好东西来。」 「但是,翠风不像你会做面包、蛋糕。他不会用磁砖描绘图案,也不会文字雕刻,真的什么特别的技巧都没有……应该。」 「搬运东西呢?」 「搬运东西?」 「是啊,重要的东西……容易摔坏的东西啦、柔软的东西啦、像帽子一样,不能弄坏形状的东西之类的。如果是这类东西的话,人的手比较适合。」 「是啊,也许也说不定。也许翠风搬运的是,不能交给机器人的某种最高层次的危险物品也说不定。可是……就算是那样,那他到底搬运些什么?又跟他的暴毙有什么关系?还是完全没有头绪,不管再怎么动脑筋,终究也只是推测。到最后,我们还是无计可施,只能重复问着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确定的是,翠风因为参与跟市府有关的工作,因此丧命,只有这一点。我说啊,火蓝……」 杨眠的口吻愈来愈沉重,低沉到几乎快听不清楚了。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这么想……这个都市毫无慈悲地吞噬人,吞噬跟自己的价值观不同的人、吞噬认为劣于自己价值观的人、吞噬跟自己的价值观唱反调的人。从头开始咔滋昧滋地啃食,然后丢弃。」 「是啊……」 「特别是这个下城,根本就是无容身之地的人在市内的聚集所,就当局的价值观来看,是出轨者、劣等人聚集的场所,不,是当局故意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一群就算用过就丢也不可惜的人类的收集场。」 不论是厚重低沉的声音,还是杨眠嘴里说出来的事情,都让火蓝觉得颤抖。她瞄了莉莉一眼。也许是觉得大人的对话无聊了吧?少女正跟两只老鼠玩着。茶褐色与灰色的小老鼠,正在莉莉的膝盖上,大快朵颐着起司碎片。 不论是人类或是其他动物,只要是幼小的,就会让人觉得怜爱。脆弱的幼小躯体与心灵,大人都必须拚命守护才行。 火蓝是这么认为。她不想让稚幼的莉莉看到现实的残酷,必须遮住她的眼睛。没错,是不能蒙骗,必须看清事实,然而那是可以承受真相的大人们,应该背负的觉悟吧……莉莉还太年幼。 「莉莉。」 听到火蓝的呼喊,少女黑色的大眼睛转了
过来。 「看来老鼠们光吃起司,好像还吃不饱,橱柜的角落里,还剩下一个昨天的螺旋面包。你能不能把那块面包分给它们一只半块呢?」 「可以给老鼠们吃面包吗?」 「可以,给它们当作奖励。还有,麻烦你顾店,如果有客人来再叫我。要记得说『欢迎光临』喔,待会再请你吃刚烤好的螺旋面包。」 「太好了,我一直很想做面包店的工作。」 莉莉的肩膀上站着老鼠,看来他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真聪明的老鼠,可以分辨是危险的对象,还是亲近也不会有问题的人类。 「阿姨,那个……」 莉莉挺胸靠近火蓝的耳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什么秘密?」 「妈妈要生小宝贝了,我要当姊姊了。」 「真的啊,恋香怀孕啦?真棒!什么时候生呢?」 「春暖,百花盛开的时候。」 杨眠苦笑。 「喂,莉莉,可以把妈妈的秘密说出去吗?」 「告诉阿姨没关系啦!」 「小宝贝出生的时候,我得要做一个大蛋糕替他庆祝。好了,莉莉,那店里的事情就拜托你罗。」 「嗯。要讲『欢迎光临』对吧?『欢迎光临』。」 莉莉让小老鼠站在肩膀上,走到店头去了。杨眠又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 「对哦,不太想让莉莉听到这种事。」 「是啊,自己的父亲被当做东西一样对待,结果还丢了性命……虽然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但是现在还太早吧……」 原本看着莉莉消失的出入口的杨眠,慢慢转过头来。 「被当做东西一样对待。没错,翠风被当成机器人一样对待,对方应该没有充分对他说明,那一份工作有多危险。不说清楚,只是捧着大把钞票到他面前。翠风当时很需要钱,因为他跟同事起了口角,才刚被上一份工作解雇。为了扶养家人,就算知道多少有点危险,也会去做吧。当局当然调查清楚这一点,所以才选上翠风。他们掌握了市民的所有情报,要选择适任者,应该一点也不困难。负责有未知危险性的工作、习惯劳力工作、工作认真不多话的男人。没有好奇心、探索心、猜疑心的男人,为了钱,可以不畏危险的男人……翠风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那份工作与他的暴毙真的有关系?你确定?」 「我确定。虽然完全不知道有怎样的关系,但是我确定两者之间一定有关系,因为……」 「因为?」 「翠风倒下时,恋香当然叫了救护车,结果,据说来得很快,打了电话不到三分钟就到了。」 三分钟之内救护车就赶到。这在下城是很罕见,不,是几乎不曾有过的事情。 被称为神圣都市的NO.6,是建立在牢不可破的阶层制度上的都市社会。掌握市政的市长位于最顶端,只有一小部分「被选上的人们」可以君临。那些人被称为菁英,住在一个叫做「克洛诺斯」的特别地区的高级住宅区,享受着安稳、奢华、舒适的生活。位于下面的一般市民,过的生活虽然比不上「克洛诺斯」的居民,不过仍可以享受到高度发展的医疗、科学技术,过着幸福,也许该说是被灌输是幸福的日子。火蓝等这些住在下城的人们,别说跟菁英比了,甚至连一般市民理所当然可以获得的市府服务与保护,都没有保障,只是被当做是候补市民。借杨眠的话来说,就是就算用过就丢也不可惜的人类的收集场。 在下城,根本不能指望急救医疗。 听说救护车跟医疗机构的数量,都不足「克洛诺斯」的十分之一,即使这里的伤患、病人比「克洛诺斯」多出很多。 三分钟之内救护车就抵达。几乎可说是奇迹的这件事情,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为了在莉莉的父亲有任何异常变化时,能够立刻应对,所以加以监视的意思吗?」 「应该是3级,中等程度的监视状态吧……救护车抵达时,在吃晚餐时突然痉挛的翠风,已经动也不动了。到底那个时候是还有生命迹象,抑或是已经死亡,根本不得而知,因为他被保健卫生局局员搬走了。恋香本来要求同行,却被拒绝,命令她在家等候消息。」 「莉莉的父亲就那样……」 「两个小时后,遗体被送回来了。从保健卫生局派来的医生说,翠风是心脏麻痹,但是要我们怎么相信?当时我也接到恋香的通知赶来,一直要求更详细的说明,然而却得不到回应。只是将翠风的ID卡,换成申请丧礼用的死亡确认卡。」 「是哦……原来是这样。」 虽然知道自己的回应很愚蠢,然而,火蓝不知道对于刚才杨眠所说的话,究竟能如何回答?又该如何回答?无法就这样听过就算,随随便便地安慰或悼念,更是牛头不对马嘴。 那么,究竟该说些什么?她很困惑。那份困惑化成了不安,带着些许恐惧的色彩。而杨眠的话,让那份恐惧更加浓厚。 「那名医生离开时,你知道他跟恋香讲什么吗?他说:『这名患者在去世时,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喔。』的确,翠风遗体的表情很温和,彷佛做着好梦一样地微笑着。但是,恋香跟莉莉都看到他昏厥前痛苦扭曲的表情,要她们如何相信翠风是平静地死去呢?」 「莉莉的父亲被用特殊的方法,营造出平静死去的表情……」 火蓝咽了一口口水。 包括她父母,火蓝所看过的每一具遗体,都是带着宁静的微笑,彷佛诉说着生前丝毫没有经历过任何苦痛的笑容。每一张死者的面容都很漂亮,她以为本该就是那样。在末期医疗技术先进的NO.6,每一个人都被保证能拥有无痛的安乐死。 骗人,全都是虚构的!在这里,连人的死都是经过加工的欺骗。人的死亡背后的每一个原因、每一件事实,也全都被抚平、整理,当成「幸福的死」处理。 我们身处在一个恐怖到让人无法预知的世界里。那种恐怖说不定远远地超越我这种想像力贫乏的人,可以想像得到的地步…… 「总之,翠风之死至今还是一个谜。恋香再婚了,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一个生活情报的记者,每天杂事很多,常常会忘了翠风的事情。虽然很不甘心,不过我咬牙过着每一天,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忘了翠风的事情,更不能忘了我内人和儿子。」 「如果莉莉的父亲、你的妻子跟儿子,都是被这个都市谋杀的话,你怎么可能会忘掉呢?绝对不可能忘记啊!」 「没错,现在的我能做的事,只有记忆。一直记着。绝不忘记被夺走的人。但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害怕。万一,我被当局逮捕,被消去记忆的话……」 杨眠窥探火蓝的脸。他的眼神黯淡,感觉就像绝望直接注入了眼眸。 「消去记忆?」 「脑叶切开术。在脑部开刀,剥夺人类的记忆及思考能力。」 「杨眠,你……」 想太多了,是妄想。 火蓝无法继续说下去。因为,也许有可能。自从紫苑消失后,神圣都市的假面具一张张在火蓝眼前被掀开。也许这只是一小部分,但是火蓝看到的NO.6已经不是一座神圣都市,而是一个非常无情的管理都市国家。 这个都市企图支配人类。 完全掌控住在都市内部所有市民的精神与肉体。不论思考、生命或命运,全都彻底管理、支配。 是的,杨眠说得没错。NO.6会吃人,只要是身为人所做的各种尝试、决心、抵抗甚至期望,全部咔滋咔滋地吞噬。 这不是一个神圣都市,这是一个有强烈支配欲的怪物。 没有人察觉吗?所有人都迷惑在表面上还算舒适的生活,丝毫不曾察觉到怪物的影子吗?怎么会如此愚蠢…… 火蓝用力摇头。这不是事不关己,这绝对不是别人的问题。 「火蓝,你不舒服吗?你才刚晕倒醒来而已,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抱歉,跟你讲这些。」 杨眠脸上是由衷表示歉意的表情。火蓝再一次摇头。 「不是的。我只是……想起一件事。」 「嗯?你想起什么?」 「莉莉曾经问过我。她问,我们幸不幸福?」 当时莉莉这么问: 「我们很幸福,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火蓝辛苦开的这家面包店,终于开始步上轨道的时候。她暧昧地点头回答:「嗯。」可以烘焙自己喜欢的面包、蛋糕过日子,即使赚得不多,但是跟儿子两个人过日子的钱有了着落。虽然所有特权都被剥夺,被赶出「克洛诺斯」,但是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安定的生活。莉莉就是在那个时候问她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几年后,将有残酷的别离等待着她跟紫苑,因此问她幸福吗?她其实也可以肯定地点头:「嗯,或许很幸福。」实际上,当时的火蓝根本丝毫不觉得自己不幸。 从「克洛诺斯」跌落到下城,火蓝并不怨叹,也不觉得苦。反倒是脱离衣食住全都受到保障的生活,让她觉得很轻松。而且,下城的居民虽然被视为候补市民,但是仍身处于NO.6的墙壁内侧,这点并没有改变。只要不求奢侈,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方便。干净的水跟食物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虽然不完善,但是也有下城居民专用的医疗机构,可以去那里就诊。而且也有能够躲避风雨的居所,这里的生活,与营养不良、饿死、冻死、杀戮等完全无缘。身旁有紫苑,还有顾客来店里买面包。 不幸这回事,她连想都不曾想过。 面对莉莉的质问,火蓝之所以无法直率地点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或心境,而是看到了莉莉眼中闪过的阴影。也许是困惑吧?莉莉觉得困惑,心情烦躁,所以才会来问最喜欢的面包店的阿姨吧? 「幸福这件事,很难一言论定。有时候幸福、有时候不幸、有时候高兴、有时候难过,各种情况都有。」 「就是说嘛……」 莉莉紧握拳头。 「就是说嘛……有很多情况吧?」 「没错,你也是一样啊,就算是在一天当中,也有觉得幸福的时候跟不幸福的时候吧?」 「嗯,有。肚子饿的时候吃阿姨的马芬,我就会觉得非常幸福,但是被妈妈骂、跟朋友吵架一直无法和好时,我就会觉得不幸。但是……」 「嗯?」 「在学校,老师说住在NO.6的人都很幸福,BO.6里没有不幸福的人。」 「学校这么教你们吗?」 「嗯。校长训话的时候。他说NO.6的外侧有非常不幸的世界,那里天天有人死掉。没东西吃饿死,或是互相争夺、伤害,一群像野兽的人过着像野兽的生活。跟那些人相比,NO.6是天国,大家都很幸福。」 像野兽的人,指的是西区的居民吗?太侮辱人的说法了。负责儿童教育的人,怎么能叫其他人类是野兽呢? 火蓝皱起眉头。她蹲下来,凝视着莉莉的眼睛。 「但是,莉莉不那么认为,对吗?」 「嗯……总觉得怪怪的。就像肚子这边痒痒的,戚觉很奇怪。因为、因为……妈妈有时候会说没钱,看起来很烦恼;有时候工作很辛苦,表情会很难过啊。隔壁那个风趣的伯伯也是啊,老是说腰痛,很痛苦嘛。我觉得说大家都很幸福,感觉很奇怪,但是……」 「你没跟校长说吗?」 莉莉瞪大眼睛,拚命摇头。 「讲这个,校长会非常生气,有时候还会被叫到校长室抽鞭子呢!」 「唉呀,抽鞭子,那么残忍的事……」 「他说住在NO.6,不觉得幸福的孩子是坏孩子,所以被鞭打也是活该。」 「没那回事!」 火蓝不自觉叫了出来。她将手搭在莉莉的肩膀上。 「没那回事,莉莉,绝对不是那样。」 「阿姨……」 心好乱,发出嘈杂的声音。的确有些事情,必须要告诉眼前这名少女,然而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没用。 「莉莉还小……不,就算是大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大家想的都一样,感觉也一样,那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而且啊……」 就算住在NO.6,还是有不幸福的人。而且,应该比想像中要多! 那是火蓝真实的感觉。从被挑选上的人民居住的「克洛诺斯」,搬到候补市民居住的下城。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是悲惨的命运,但是她的确亲眼、亲身在NO.6这个都市国家的最上层与最底层生活过。 不只下城,连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想的都市「克洛诺斯」,都有不幸福的人,而且很多。只是在那个地方,没有人会将「我不幸福」这种话说出口。像恋香那样诉说家计困难的人、像风趣伯伯一样感叹身体不舒服的人,在「克洛诺斯」里,一个都没有。居民们全都有安定的高收入,二十四小时、不论昼夜,都可以接受最新、最前卫的治疗。但是,感到不幸福的人的确存在。 「明天,我该做什么好呢?」 有人这么喃喃自语。那是住在隔壁的老婆婆。虽然说是隔壁,但是在「克洛诺斯」,每户人家都有很宽敞的庭院,市府会定期派园丁来整理(火蓝长久以来都不知道这名园丁,原来也负责管理、保养设置在庭院里的警报系统),所以跟下城两户人家只隔一道墙的房子不一样,跟邻居不会每天见面彼此打招呼。 火蓝很不可思议地跟那位超过七十岁的老婆婆意气相投,偶尔老婆婆会请她过去喝茶。老婆婆的丈夫、女儿、孙子都跟紫苑一样,被认定为最高层次的菁英,在「克洛诺斯」里过着更富裕,完全没有任何不自由的生活。但是她完全不骄傲,态度也不跋扈,对独自一个人养育儿子的火蓝非常亲切,不求任何回报。 那一天也是一样。在一个晴空万里、温和的晚秋午后,老婆婆邀请火蓝过去喝下午茶。 茶壶里倒出来的红茶,飘着香醇的味道,火蓝正打算发出感叹的声音时,老婆婆突然冒出这一句。 彷佛路上飞舞的枯叶般乾枯的声音。虽然乾枯,但却沉重、灰暗。 「明天,我该做什么好呢?」 火蓝抬起注视着有玫瑰图案杯子的视线,望着喃喃自语的老婆婆那种高雅、稳重的侧脸。老婆婆的话真真实实地传进耳里,但是那个声音实在跟这美丽的风景、极尽奢华的房子、红茶的芳香太不相衬了,她不自觉地反问: 「您刚才说什么?」 老婆婆慢慢环顾四周。镶着小颗红宝石,几乎算是装饰品的眼镜下,布满皱纹的双眼眨了眨。 「明天……我不知道明天该做什么好。」 「您是指没有事情做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火蓝。」 老婆婆的眼眶里泛着泪。 「不知道……」 「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好害怕。特别是早上,我讨厌早上,非常讨厌。想到又要开始空白的一天,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火蓝不但无法理解老婆婆含泪的眼神与话中的含意,还感到很意外。披着披肩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证明老婆婆并非撒谎,也不是在演戏。 「这……可是……如果想做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啊,有很多事情……」 「是吗?我觉得可能会这样一直空白到死……想到我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只能等死,我就觉得恐怖多过于痛苦。」 火蓝坐正,下意识地摇头。 「没那回事。因为,您看……不论是这问房子的装饰,还是泡红茶的方式,您都很在行啊……」 老婆婆以沉稳的微笑,回应火蓝结结巴巴的安慰。 「火蓝,你人真好。可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感受到跟我一样的恐惧。」 老婆婆眼镜下的眼睛,一点笑意也没有,感觉就像漆黑的空洞。火蓝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颤抖。虽然身处一整年都保持着舒适的温度、家具也非常豪华的室内,却让她打了寒颤。 老婆婆的眼神黯淡、虚空,震撼了年轻的火蓝。老婆婆有充分的时间与雄厚的财力,应该可以实现任何愿望,不是吗? 然而她却感叹,真是太奢侈、太傲慢……火蓝的内心里,本打算要如此自语。可是,那份黯淡、虚空,却让她觉得惊恐。让人惊恐的绝望潜藏在眼镜下,绽放出黯淡的光芒。火蓝赶紧喝光红茶,早早告辞。她还清楚记得要把杯子放回盘子上时,因为手指颤抖,发出锵锵的声音。 后来没多久,就在季节更迭之时,老婆婆突然去世了。棺木中,老婆婆闭着眼睛沉睡在她最爱的白百合中,皮肤跟生前一样光滑,面带着安稳的笑容,彷佛只要呼唤她,她就会回应的感觉。 「非常幸福的人生,我感谢NO.6的所有一切。」 老婆婆在中央管理局工作的女儿告诉我,老婆婆在断气前这么说。 非、常、幸、福、的、人、生、我、感、谢、NO.6、的、所、有、一、切。 「你母亲真的是吗?」 「是啊。这是当然的啊。家母的一生完美无瑕,任谁都会如此觉得吧?」 「不,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你自己也那么觉得吗?」 「我?」 「对。你从不觉得你母亲不幸福吗?」 女儿皱起眉头,眼神里带着露骨的厌恶,彷佛看见丑陋的生物似的望着火蓝,然后往后退半步。 「家母不可能不幸福,家母的每一天都非常幸福。这用常识想也知道吧?请你不要说这么失礼的话。」 她转过身去。在葬礼期间,她根本不靠近火蓝。 那个时候,火蓝觉得老婆婆其实并不幸福。活在不得不幸福的世界里的不幸、不能是不幸福的人生,让那位老人家痛苦。 说不定…… 火蓝心跳加快,脑海里浮现那张沉睡在白百合中,彷佛人偶的脸庞。 说不定,是自杀…… 她说不出口, 「克洛诺斯」的居民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根本不可能,应该说,这是大家认为不可能会发生的事。 但是、但是……如果有不可能存在的不幸福,那么,因为绝望而自杀的人,应该也存在…… 棺木被搬运出去,一直到棺木被搬运到墓地为止,火蓝都一直紧握着丧礼用的黑色手套。 应该跟莉莉讲老婆婆的事情才对。不论是在「克洛诺斯」还是下城,不幸必然存在。应该跟莉莉一起思考为什么会不幸、如何才能幸福、怎样的幸福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应该跟这个女孩多谈谈强迫别人幸福的校长、眼神黯淡的老婆婆、被像家畜一样鞭打的痛楚。应该多想想自己动摇的思绪、女孩心中的困惑。然而,火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不幸的人。『非得要幸福』这种话,就算是校长,也说得太过了些。」 她只是说些无碍的话来掩饰。正好后门传来商人送面粉及黑麦粉来的声音,前面也来了几位客人。 「阿姨,谢谢你,我下次再来。」 莉莉走了。火蓝假装自己忙于工作,把老婆婆的事情、莉莉的事情、葬礼当天感受到的颤抖、关于人的幸与不幸,全都赶出脑海。连想都不去想,甚至忘了。杨眠不是咬紧牙关记着吗?可是我,却忘了,根本没想过要回想。 愚蠢的不是他人,是自己。 如果我能聪明一点,如果能深思熟虑一点,也许紫苑也不会有那种遭遇。 不光是紫苑,连沙布也因此背负着不合理又残酷的命运,不是吗?火蓝用力晈着嘴唇。 紫苑、沙布,你们要活下去。求求你们,活下去。活着回来,让我忏悔我的愚蠢,让我用这双手拥抱你们,让我当面请求你们的原谅。 火蓝将手中的小纸条压在胸口,祈祷。 必再相见。老鼠。 老鼠,我向你祈求。求你让我再见到那两个孩子。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传来莉莉的笑声。天真浪漫的明亮笑声,混杂着小老鼠们柔和的呜叫声。 必再相见。 喃喃自语着纸条上的话,火蓝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哭无法解决任何事。 现在我只能向从未见过的你祈祷。 必再相见。 第五卷 2 地狱里的现实 当我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能做什么呢?(略)如果反抗,大概会被杀掉,若不反抗,大概会自杀也说不定。我虽然三度思考要辞职,最后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The Nuremberg Interviews① Leon N.Goldensohn ) ①译注:《The Nuremberg Interviews》,战后首次仲裁纳粹主要战争罪犯的法庭,开在纽伦堡。这是一本集结驻监狱的美籍精神分析师Leon Goldensohn,针对纳粹党罪犯进行的访谈的纪录。里面出现了奥许维次集中营( Konzentrationslager Auschwitz-Birkenau )营长鲁道夫赫斯( Rudolf Franz Ferdinand H?β)、国防军最高司令部长官威廉凯特尔( Wilhelm Bodewin Johann Gustav Keitel)、空军总司令海尔曼盖林格( Hermann Wilhelm Goring )等人的名字。 黑暗化成锐利的针刺过来。刺进视网膜、耳膜、皮肤。 紫苑深深地将空气,不,是将黑暗吸进胸腔深处,藉由这样的举动,压抑痛的感觉及身体的颤抖。他不想害
怕,不想发出恐惧的呐喊声,更不想让身旁的老鼠听到。 怎么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哀嚎呢?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难堪的模样。连这个时候,自己的体内还有如此激烈、发疼的自尊心。 为此,紫苑又吞了一口口水。 嗤! 老鼠在耳朵旁窃笑。在同时,放在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紧身体。 你的逞强实在太可笑了。 彷佛听见他这么说。然而,实际在耳边响起的却是: 「要掉下去了。」 完全排除感情的平坦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变成冰冷的风,包裹住紫苑全身。疼痛、害怕、自尊心,全都被吹走,紫苑在一瞬间全被掏空。彷佛蝉蜕一样,只剩下空壳,成为一个空洞。有时候听到老鼠的声音,会有这样的感觉。紫苑并不排斥,甚至觉得清凉,全身被掏空的清凉。 正打算吸第三口气时,脚底的地板消失了。它发出沉重的声音,从中间开了。彷佛绞刑台,差别只在脖子没被绳子勒住、没有听见颈椎骨折断的声音,以及身体并没有被吊在半空中而已。 掉下去。笔直地往下掉。应该是那样,然而,却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分不清究竟是掉落、是飘浮,还是往上升。无法区别掉落、飘浮与上升的差别,感觉被四周的漆黑吞噬。 一阵冲击。身体强烈撞击。无法呼吸。掉落的地方有些微弹力,没有让肉体扭伤、骨头破碎的硬度,有一种缓和冲击的柔软。 掉在什么上面…… 没有时间确认。身体被用力拉过去。 「滚!」 紫苑被老鼠推着滚了出去。什么也没想,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就这么滚了出去。肩膀撞到坚硬的东西,传来一阵麻痹的疼痛,大概是撞到了墙壁。撑着地板的手心感觉摇晃,这震动彷佛一种诡异的呻吟。 「站起来,贴着墙壁。」 紫苑站起来,将身体贴在类似水泥的粗糙墙壁上。意志、思考、感觉都麻痹了一半,光是遵照老鼠的指示动作,紫苑已经费尽全力。老鼠的整个人叠了上来,他的身体比平常烫,然而从紫苑背后传来的心跳,却丝毫没有混乱。老鼠压得很用力,让紫苑不自觉发出声音。 「好痛苦。」 然而,几近呢喃的那个声音,被背后激烈的声音抹灭,甚至没有清楚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老鼠。」 他微微扭动着。 「这是……」 他从未听过这种声响、这种声音。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叹息?呻吟?呐喊? 从地面涌上来的吗?从头顶传下来的吗?扭曲、交缠的重低音从四面八方涌进,绑住紫苑。混杂着尖声悲鸣,那个声音沙哑、中断、短暂消失,然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宁静造访。接着又涌上、降落的东西…… 这不是人世问的声音、声响。 「老鼠!」 紫苑受不了,扭动身体。压在身上的力量减弱了,老鼠的体温瞬间抽离。紫苑的头发被抓住,转了过来,背被压在墙壁上,头发被粗鲁地拉扯着。 他的下巴上扬,暴露在外的耳朵里,传来像老鼠硬塞进来似的低沉声音。 「你想看就看、想听就听,但是……」 放开头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紫苑的脖子,沿着红色带状痕迹。 「这一辈子你都会被恶梦缠身。你自己先想清楚!」 呵呵。如同吐气一般的笑声,流进紫苑体内。是冷笑,也许是嘲笑。老鼠可以自由地操控多种笑声。如果是平常的话,他应该会真的生气吧?会出现那样的笑,应该是逼急了吧…… 对于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轻蔑自己的人,要从心底发出愤怒。这不是别人,正是老鼠教的。 不光是愤怒,哭、笑、畏惧、抗拒、寻求、爱人等,所有的感性都要练得敏锐。这也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不要让感性迟钝、不要让感性萎缩。要对亵渎你的众人,露出獠牙。 这的确是他教的。然而,现在他没有气紫苑的余力,情感渐渐从他身上剥离。 「老鼠,这是……什么?」 「现实。」 老鼠的声音里已经不再有丝毫的笑意。 「想看的话,就看到最后吧。想听的话,就绝对不要捣住耳朵。」 看到最后……看眼前的情景吗? 紫苑张着嘴喘息着。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底下有人蠕动着……应该是在蠕动。黑暗也有浓淡,习惯黑暗的眼睛,捕捉住浓的部分。是重叠在一起的人类肉块,被塞进电梯里的人群,被丢到地面,重叠在一起,蠕动着。 尖叫声传来。一个黑影跌了下来。拚命抓住电梯某个地方的人,筋疲力尽了。分不清是男是女,如同野兽咆哮的声音,回荡在被涂满漆黑的空间里。 啪! 人的肉体与肉体撞在一起。那个声音并没有震动鼓膜,而是震动了全身的皮肤。 紫苑试图回想,试图回想跟自己一起被塞进电梯里的每一个人的样子。 有男人、有女人、有一头斑白乱发的老婆婆、有褐色皮肤的年轻女孩、有眼睛凹陷的瘦弱商人、有脸色苍白、残存下来的「善后者」…… 没有抱着襁褓婴儿的母亲吗?没有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儿吗?有,确实有。 包裹在肮脏的白布里,在母亲胸前哭闹的小婴儿,就在这团肉块的某处…… 臭味蜂拥而至。彷佛过去几乎快要麻痹、封闭起来的感觉,一口气向外界开放。 冒出汗来了。牙齿无法咬合,发出喀喀的颤抖声音。血腥的、污秽物的臭味、体臭,比组合屋里弥漫的,还要浓上好几倍的浓度,袭向鼻腔。传来人被压扁的声音。人因为人的重量,而被压扁。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却明白那是人被压扁的声音。 「地狱。」 紫苑嘟囔着。 「是现实。」 嘟囔声传了回来。 「这不是地狱,这是你生存世界的现实,紫苑。」 反胃。紫苑靠着墙壁,用手捣住嘴巴。紧紧咬住的牙齿之间,漏出胃液。汗水滴进眼里,紧闭的眼帘里,浮现在NO.6度过的每一天。 「克洛诺斯」的住宅区绽放各式各样的蔷薇:挂着晚霞的天空;淡蓝色的教室墙壁:挥手的沙布:下城的早晨—家中飘着的面包香—火蓝的背影—少女的脚步声;「早安,哥哥」、「早安,莉莉」三二坊笨手笨脚的圆圆身体;一坊没抓好,不小心弄烂的淑女帽,上面有桃色的花环。「啊!这下糟了,一坊。」山势大叫的声音;跟沙布一起去过的咖啡厅的咖啡香味;风吹拂过的树枝,啊啊,绿意是如此鲜明。 我想要回去。 非常渴望。 想要回去NO.6。 想要回到墙壁的内侧。想要回到稳定、富足、宁静的世界,即使那是充满虚幻之地,也想要活在美丽的虚构中。 紫苑更用力晈紧牙关,暍下嘴里的胃液。他用手撑着墙壁,缓慢地抬起脸,那张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脸庞。 「老鼠……」 双脚用力,努力保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的平衡,因为一旦跪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就算喘息困难,也要奋力站着。老鼠绝对不会伸出援手,不会帮助我。如果在这里蹲下了,如果在这里发狂了,如果不能用自己的脚站着,那么一切就在这里结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虽然沙哑,但还是发出声音来了。似乎听到吸入简短气息的声音。 「能动吗?」 「我会动。」 不动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能死。我不是找死,才来这里。我在这里是为了拯救、为了活下去。千万别忘了。我要在这个现实里活下去。 眼里浮现的NO.6的片段出现龟裂,全都粉碎了。伴随着想要逃回去的念头,一起粉碎、消失了。 紫苑带着会被拨掉的觉悟,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坚硬的手腕,用力握紧。 老鼠。 我并不是要向你求救,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没问题,可以动,我不会就这样蹲着无法前进。 老鼠没有拨掉紫苑的手,他冰冷干燥的手腕只是轻轻扭动而已。紫苑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得到了回答。 「好。」 几乎在同时,老鼠的背后有橘色的灯光闪烁。紫苑瞪大了眼睛,小小的、如同豆子一样的光线,让他的心颤抖,突然很想哭。老鼠抓住紫苑的手腕。 「沿着那个光线走,点灯时间约一分半。」 等间距排列的电灯泡,装设在墙壁上。那是相当细微、真的是很微弱的灯光,稀释黑暗的效果几乎是零吧……但这确实是一道光,这里终于有了黑暗以外的东西。 「走了。」 老鼠转身开始跑。打算追随的脚步滑了一跤。脚边积了一摊血迹。 「该死!」 不自觉低吼。虽然心里满是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惊讶的感情,发出声音,波涛汹涌着,然而,最深处又点起了一把火。是愤怒。愤怒之火如同螺旋状漩涡,极远攀升。 这就是现实!现实!现实! 「可恶!」 不可原谅。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现实。 前进,彷佛踩着血迹前进。为了不让背影被黑暗吞噬,拚命追随。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破坏这个现实。 愤怒变成了热量,在紫苑体内流窜,连指尖都充满力量。老鼠回头。太暗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轻轻转身,放慢步伐。连这个时候,他的动作都很优雅。 电灯泡闪烁。变成仅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走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水泥墙。 「沿着墙壁前进。」 「老鼠,这个通往哪里?」 「刑场。」 「什么?」 「你的前面、后面,都同样是刑场。只是行刑的时间早或晚而已。」 后面传来马达声,是吱吱作响的旧式马达。 「老鼠,等等。电梯又动了。」 「别停下脚步。」 老鼠咋舌。 「往前走,不准停。」 「可是,电梯……」 紫苑双唇颤抖,冷汗沿着背脊流下。老鼠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说: 「当然啊,他们打算把抓来的人,全都丢进地下。」 「又有人会掉下来吗?」 「是被丢下来。就跟绞刑台的原理一样,脚下的踏板一开,就掉进地狱里。如果当场能折断颈椎骨,也许能死得轻松点。」 「要告诉他们这条通道才行。」 「告诉谁?」 「大家啊。还有一些人可以动,要快点通知他们,让他们逃到这里来。」 「那会怎样?你想想看吧。」 「呃……」 「的确还有些家伙可以动,而且不少。若是那些家伙全冲进这条狭窄的通道,会怎样?」 「会……」 拚命想逃的人会冲进这里,争先恐后地冲进这条仅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的通道。 会怎样? 一个人摔倒,会有好几个人跌倒在摔倒的人身上。这样只会让通道上充斥着新的悲鸣声与呻吟声而已。 「没错,你终于明白了吗?你看看后面。」 紫苑仍旧扶着墙壁,回头看。 有几道影子甸匐着往这边靠近。 「只有发现这条通道,能够逃进来的人,才能得救,可以前进到下一关。」 「这些光线是为了……」 还没说完,电灯泡就消失了。再度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后,有声音。空气震动,黑暗微晃。 那台电梯究竟塞了多少人?十人?十五人?二十人……更多吗?不过,那种旧式货运电梯,也许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有刺耳的杂音,驱动用的皮带大概也磨损得很严重吧……啊,下城好像有一台那样的电梯。是在哪里呢?有刺耳的杂音…… 被甩了一个耳光,疼痛甚至渗透到嘴里。空转的思考与知觉回到正常,同时也等于意识被拉回如同地狱的现实。 「紫苑。」 「啊……嗯。」 「没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我就会把你留在这里。我可不是好人,会拉着发呆的你走。是你自己说可以动,那么就用你自己的脚逃命。 紫苑用手背擦去从下巴滴落的汗水。 「跟着我,别离开我。」 老鼠再度转身。四周如此黑暗,然而老鼠的背影却牢牢印在紫苑的眼眸里。 我才不会离开你。 紫苑压着发热、疼痛的脸颊。 谁要离开你!我会紧黏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牢牢盯着这个背影,就算用爬的也要跟上。现在的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NO.6的事、母亲的事、沙布的事、寄生蜂的事,现在没空去想。这次自己拍打自己的脸颊,再一次亲身体验到,痛是活着的证明。脸颊的疼痛,传达出「你可以活着走下去」的讯息。 似乎只有通道的入口附近才有灯光。通道比较起来算是笔直,也有一定的路宽。一直不停地走着这个行为,似乎让思考回路慢慢启动了。 这条通道……是人工建造的。 想到这个,紫苑轻声笑了出来。虽然没想到自己还笑得出来,不过嘴角稍微歪曲了。那是对自己的苦笑。 紫苑试着扬起嘴角,心想这也难怪了。这里是监狱,收容NO.6认定是罪犯的建造物。不管是通道、墙壁,当然全都是人工建造的嘛……紫苑刚刚在黑暗中看到的光景,也是一样。那不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地狱景象,那是人类故意造成的现实,不是吗?这里全都是由人工造成的东西。 这是你生存世界的现实。 老鼠的这句话不断地在脑海的一角重播着。 这是我生存世界的现实。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造成的呢? 试着回想市长的面容。常常可以在街上的各个地方,看到带着敦厚笑容的照片。电视上也常看到。虽然母亲火蓝丢下一句:「我讨厌他的耳朵,很没品。」但在NO.6里,没有任何人批评现任市长,支持率将近百分之百。 那个人……是那个人吗?可是,光凭一个人,就能造成这样的惨状吗?这凄惨的现实,NO.6的居民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为什么……脑筋如同旧式电梯一样,吱吱作响,发出不舒服的声音。然而,还是要继续思考下去。 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呢? 「因为没人试图了解。」 老鼠仍旧背对着,这么说。他的脚步暂停,转动上半身,回头看紫苑。大概是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抑或是老鼠的身影拨开了黑暗,紫苑清楚捕捉到老鼠的表情。 「老鼠,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紫苑坦率地表达出内心的惊讶。因为太惊讶,差点忘了自己在想的事情。老鼠耸耸肩。 「我之前也讲过,不是吗?你很容易懂……有些部分。虽然完全不懂的部分比较多。」 声调变了,带着淡淡的温柔。好美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美呢?紫苑说不上来。虽然难以雷喻,但却能感受到静静渗透进来的舒适感觉。彷佛躺在轻柔的草堆上睡觉的舒适,甚至彷佛窥探到清澈的蓝天。 「累了吗?」 「不,我还能走。」 「肚子呢?」 「啊?」 「我问你肚子饿不饿?」 「呃……嗯,不饿。」 上一回好好吃东西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试图回想,却想不起来。但是,并不觉得饿,丝毫没有想要进食的欲望,更别说刚经历过那样的经验,要是我还说饿肚子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完全不饿。」 「但是,你的能量用完了吧?」 「不……」 手伸长了过来。老鼠的指尖轻轻触摸紫苑的胸膛。只是一个安静、缓慢的动作而已,然而,身体却倾斜。 咦? 蹒跚,跌坐在地上。膝盖无法用力。 「你看,连站着都很勉强。你至少要好好掌握自己的状态!」 手臂被抓住,身体被拉了起来。胸口一阵疼痛:心跳好快、呼吸困难。汗又渗了出来。 「压力很大吧?注意别让心脏停止跳动了。我想大概没有医生如此慈悲,肯来这里出诊。」 「医生都该抓去喂狗!一点用处也没有。」 「啥,你说什么?」 「你找不到方法可以治疗心病。你说,能从记忆中摘去牢牢扎根的悲伤,并将脑海中深刻的痛苦都擦拭干净吗?」 老鼠动了动,传来深深的叹息。 「别念了,你那样照本宣科地念,糟蹋了马克白的台词。」 「就是我不适合当演员的意思吗?」 「完全没有天分。莎士比亚剧,你连跑龙套都没办法。你放弃吧,紫苑。」 「真可惜,不过我会从善如流。」 「好孩子。」 笑了。并不是丑陋地歪歪嘴巴。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在同时,也感觉到头上一片空旷。 被老鼠的声音吸引,紫苑笑了,抬头望着天空。 睡在草原上,看到的最漂亮的蓝天。现在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黑暗。这个世界,混杂着残虐与虚构,千真万确。但是,绝不是只有那些。不论在这个世界上,抑或是人的心里,一定存在着如同天空的蓝,一样美丽的东西吧? 老鼠的声音渗透到体内,变成泉水,滋润了紫苑。真不可思议的声音,使人心神荡漾,死而复生。 「再一小段就能稍作休息。」 老鼠闪了一下。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淡淡的光线。并不像电灯泡一样闪烁,虽然不是很亮,但也不像随时会熄灭。 「那里是?」 「休息地啊,不过只是暂时的。」 「休息……能休息吗?」 觉得好像要永远走下去的感觉。如果不一直走的话,就无法逃脱的感觉。 真的,可以休息吗? 吐了一口气。虽然想用跑的,但是脚没有力气,光走就很勉强了。 即将走到尽头,紫苑屏息。眼前的环境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有白色墙壁与地板,相当宽敞的房间。天花板上装设的人工照明, 让彷佛镶设的漆黑,变成如同夕阳时分的昏暗。虽然朦胧,但是视力还是能捕捉到东西。 通道正面出现一道带着灰色的门。没有家具、没有窗户,闻不到血腥味,也听不见呻吟声,什么都没有的白色房间。在房间的角落,蹲着几个人影。似乎是最早被塞进电梯的那一批人当中,劫后余生,逃到这里来的人。 紫苑跌坐在入口处。全身渐渐无力。 「别睡着了。」 老鼠单膝跪在他身旁。 「可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睡觉。」 「还要从这里往哪里走吗?」 「这里并不是目的地,太过单调了吧?你不是来找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吗?」 沙布。 紫苑握紧拳头。环顾四周,当然不可能对上被治安局绑架,应该被关在监狱内的少女的视线。 「沙布平安无事吧?」 「不知道。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待在比这里好一点的环境里,这点毋庸置疑。也许现在正享受着优雅的午茶时间哦,要是还活着的话。」 「沙布还活着。」 「只是你认为她还活着而已,那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希望。」 「你不也一样?你应该也如此相信,要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跟我一起来呢?」 「怎么可能!」 「不是吗?」 「紫苑,你偶尔也切换一下你那种过于天真的思考回路吧!」 「老鼠……但是……啊……」 紫苑闭上嘴巴。眼前有个步伐蹒跚的男人走过去,然后直接往前倒下。后来的男人被那具躯体绊倒,两人都一动也不动了。只能确定他还有呼吸,因为背部微微上下起伏。但是最早倒下的那个男人,已经完全不动了。 「不救人?」 面对老鼠的问题,这次紫苑沉默了。 「怎么了?要是过去的你,应该早就冲过去,帮忙扶起来了啊……」 「我做不到。」 手脚都如同绑上铅锤一样,连动一根手指,都需要很大的努力。光支撑自己的身体,就已经筋疲力竭了,根本无法伸手援救他人。而且…… 伸出手来扶起他,然后该怎么办?我无法替那些人疗伤,无法安慰他们,甚至连喂他们喝水都做不到。 突然,男人呻吟、激烈咳嗽,然后,再度呻吟。是不是伤势很严重呢?传来心如刀割般的痛苦呻吟声。 「……谁来……救救我……」 男人呻吟。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喘息。 「拜托……求求你……」 紫苑捣起耳朵,闭起眼睛。他知道这样很懦弱。闭起眼睛不看、捣起耳朵不听,是如何懦弱又可耻的行为,老鼠不是一直这样告诉我的吗? 去看!去听!别找藉口!对抗自己想逃避的心情! 敌人并不是只在外头,同时也存在于你的内在。不想看的东西就撇开视线、遇到不想听的声音就捣起耳朵,必须向这样的自己对抗。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鼠。但是,现在没办法。现在的我如此无力又软弱。不管是看的东西、听的东西,我都已经到了极限了。 男人抬起头,与紫苑的视线相逢。紫苑吓了一跳。男人快死了,快死却死不了,正在痛苦的深渊里徘徊。 「救……救我。」 不知道是骨头折断了,还是内脏挤破了,男人的嘴角冒出像血的泡沫。全身都微微痉挛着。 对男人而言,死是唯一能从痛
苦中解放的方法。可是,却连死神都嘲笑着男人,不肯轻易眷顾。活着这件事,继续严苛地折磨着男人。 男人爬了过来,视线不肯离开紫苑。一双如同污浊沼泽的眼睛,同时也像是一个无底洞。 「救我……」 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远离这个永劫不复的痛苦。药,快点给我药! 紫苑吞下口中的唾液。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跪在仰躺着的男人身旁。如同碎布的衬衫下,有着长长的脖子,瘦成皮包骨的可怜脖子。他待在地面上的时候,应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吧?真亏他能活着走到这里。 男人只盯着紫苑看。混浊的沼泽、没有底的空洞,什么都无法倒映,什么都带不了的暗沉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了。只有满是血迹的嘴唇还能动。 「为什么……如此……」 是啊,这个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对待?他是西区的居民,只不过如此,为什么必须像昆虫一样被毁灭?为什么必须承受这样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的嘴唇不停地动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不断地、不断地问。 呐,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紫苑在男人的脸庞上方,缓缓地摇头。 我无法回答,我什么都无法给你答案。 「对不起了。」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紫苑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湿湿的,但是冰冷。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就行了。已经如此微弱的气息,应该轻而易举就会停止了吧?那么就能解脱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双手用力掐。 手心、手指都传来肉体与骨头的触感,还有轻微的痉挛与脉搏。男人的嘴巴张大,冒出血泡与呻吟,舌尖抖动着。紫苑的手颤抖着,无法用力。 「好了,够了!」 肩膀从后面被拉开。脖子如同布满黏液的生物,从紫苑的指尖滑落。 「那样没办法让他走得痛快。」 紫苑回头,凝视着老鼠。充满光泽的深灰色眼眸,霎时闪过阴影。怜悯紫苑的阴影。 「老鼠,我……」 「这种事你做不来。」 形状漂亮的嘴唇里,悄悄叹了一口气。 「刽子手比演员更不适合你。」 推开紫苑,老鼠走向前。男人依旧仰躺着,慌乱地喘息着,每呼吸一次,喉咙深处就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手指弯曲,在空中乱抓。丝毫也没减轻痛苦,甚至连痛苦到会扭曲身体的力气都用尽似的,男人只是嘟囔着。 老鼠单膝跪地,弯下身躯,在男人的耳边轻声说: 「痛苦吗?」 只有呼吸的声音传回来。 「已经过去了,你马上就会舒坦了。」 「舒坦……」 「没错。你很努力了,不会再痛苦下去了。你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吧……」 「我……有罪……」 「罪?」 「我曾经……殴打过……年幼的小孩。」 「是吗?」 「我骗过……老人家……偷走……他、他的钱。」 「是吗?」 「我说过……很多……很多谎。」 「是吗?」 「背、背叛过……背叛过……很多人……」 老鼠戴上皮手套,然后轻轻地抚摸男人的脸颊。 「我听到了,全都听到了。你不用担心,全部得到原谅了。」 「得到……原谅。」 「是的,你的罪恶全部得到原谅了。没什么好害怕。」 老鼠的手捂男人的嘴巴、鼻子。 「你很忍耐,你很认真过日子。我要为你献上由衷的敬意与歌曲。」 「为……我……唱歌……」 「为你唱歌。」 在脸的下半部被盖着的情况下,男人慢慢眯起眼睛,露出微笑。紫苑瞪大着双眼,凝视男人微笑的眼角。 微笑着。 「慢慢闭上眼睛。你看,痛苦已经远离了。」 静静的旋律流过,声音静静地、缓慢地串连。连紫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浮起来了,如同棉花一样,失去重量,飘浮在风中;像鸟一样抓住气流,在空中飞翔。从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得到自由。 那家伙的歌声能带走死不了、还在痛苦挣扎的灵魂,就像风会吹散花一样,让魂魄跟身体切离。 借狗人说过。是真的,他的歌声的确能带走灵魂,轻而易举地带离到别的地方。夺走。 歌声停了,四周被寂静包围。紫苑不知不觉闭起眼睛,如同被寂静催促般,他抬起了眼。正好看到老鼠维持着单膝跪地,要将手从男人脸上收回的时候。 男人仍旧闭着眼睛,嘴角虽然仍有血迹,但是已经不是歪着的了。 「他走了吗?」 「刚走。」 老鼠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摊在墙壁上。他脱下手套,紧握着。 「混帐!」 传来低沉的骂声。 「老鼠……」 「真是个混帐。」 「你说谁?」 「你啦!」 手套飞了过来。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地打上紫苑的脸。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真的没救了。无可救药的愚蠢、白痴、一点用处也没有!」 「嗯。」 紫苑捡起手套。一点也没错,自己是愚蠢、白痴、一点用处也没有。不管怎么被骂,也只能点头说没错。 「不只你。」 老鼠拢着刘海,低头。 「我、刚才死的那个男人,大家都是混帐。」 「你不是!」 紫苑站到老鼠面前。老鼠抬起头,皱着眉头。 「一样,我跟你都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紫苑收起下巴,凝视着灰色的眼眸。 「你救了那个人。」 「我?我只是帮助那个人停止呼吸而已,稍微推一把而已。」 「那就等于是救了他,不是吗?」 老鼠的眼眶微微扭曲。 「是杀人。」 听到意料外的话语。老鼠在紫苑面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伸出手。 「手套还给我。」 「耶?」 「我的手套啦!还给我。」 「啊……思。」 老鼠接过手套,咋舌说,真是的,弄脏了。 「上头沾了那个男人的唾液及血液。真是的,我很喜欢这手套耶……」 「老鼠,你说杀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所做的事,就是杀人。我捂住还有呼吸的人的嘴巴,扼杀了他的性命。紫苑,如果你不懂的话,我告诉你,那种行为就叫杀人。」 「可是,那个人因此得救了,因此可以脱离痛苦,不是吗?」 「所以?」 「所以……所以,你救了那个人啊!那个人轻松了,从痛苦中得到解放,忏悔自己的罪恶,安稳地死去了,不是吗?你所做的事情,不是杀人,是救赎。」 靠在墙壁上,老鼠再一次眨了眨眼睛。 「真是傲慢。」 「傲慢?」 「没错,你很傲慢。居然把杀人的行为,说成是救赎,实在傲慢。紫苑,你是神吗?你伟大到能掌控人的死吗?」 「老鼠,我……」 「那个男人不能脱离痛苦。」 「呃?」 「一直到死,都必须持续痛苦下去才行。不能够忏悔自己的罪恶,安稳地死去,而是必须要埋怨、诅咒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合理,痛苦挣扎到断气才行。你看看。」 老鼠用下巴指了指。 「你看看这间房间的样子,再回想一下刚才那问死刑房的样子。如同昆虫一样被压扁、杀害、折磨,如何能安稳地死去?不可能的事,不是吗?只要被真人狩猎抓到的人,几乎都无法获救,会死得很凄惨。那么,死去的人,就必须撂下许许多多的痛苦与怨恨的话,才能断气。至少要留下真正的想法……即使那是怨怼、诅咒,只有真正的想法,不能被剥夺。安稳的死这种东西,根本就是虚假的,不是吗?被视为昆虫、被虐待,还能笑着死去?去你的救赎!那只是欺骗,令人恶心的欺骗。不是吗?这里只有残酷的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该懂了吧?」 「嗯……」 「懂了吗?那……」 老鼠从紫苑身上移开视线。 只有灰色的眼眸微微地错向旁边,微弱地照着自己的灯光,便形成了阴影。虽然不可能,但是紫苑的确这么觉得。 「就别那么傲慢。稍微尊敬一下自然之死。别自以为自己可以带给别人安稳的死,别再试图掐住别人的脖子。」 紫苑张开自己的双手,男人脖子的触感还在。指尖颤抖着。 要是这双手有力量的话,要是自己像老鼠一样,拥有可以引导安稳之死的力量,拥有可以掠夺魂魄的力量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紫苑问自己。颤抖的指尖似乎给了答案。 应该会直接用力,不放松吧……如果那就叫杀人,那么成为杀人者的,就是我。只是、只是,那样有错吗? 「老鼠。」 「干嘛?」 「欺骗不行吗?」 「你说什么?」 「在临终的最后一瞬间,从痛苦中得到解救,是错的吗?带着微笑死去,不可以吗?」 不管是欺骗,还是虚假,紫苑无法像老鼠那样,否定希望能安详死去的这件事,以及试图去实现的这件事。 「紫苑,你还不懂吗?在这里死去的几十……不,加上已经被虐杀的人,应该有几百人的怨怼与憎恨,该怎么办?蒙混过去,当作没发生过吗?」 「不是。无法当作没发生过,那种事当然不能被允许。但是,那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吧?活着、记忆、传达,真实的传达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是活下去的我们,应该做的事情。牢牢刻印在记忆里,不能忘掉。但是、但是……死去的人不该带着憎恶,至少、至少……」 「至少给予永远的安息,是吗?」 「没错。」 「真是天方夜谭。」 「我认为没有错。至少我不认为你所做的事情,叫做杀人。我完全不认为。」 老鼠的呼吸微微紊乱。眼眸中闪过阴影,投向紫苑的眼神带着黯淡,跟气息一起摇晃着。 「记忆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说得真好。你确定有人可以存活下来?不,这是以你自己存活下来为前提所说的吧?真是乐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少爷。」 「我们说好要活着回去。」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死?」 「对,我要活着,跟你回那间屋子。」 回那间屋子。紫苑的脑海里浮现跟老鼠一起生活的那间位于地下的房子,色彩鲜艳到彷佛房子就在眼前。花了一个礼拜整理的书本三局耸到天花板,变成墙壁的书柜;装订美丽又豪华的精装本,老鼠说是遥远国度的故事。虽然老旧、褪色了,但还是很牢固的椅子;硬又粗糙的床;放在暖炉上,冒着烟的锅子;在房间里跑跑跳跳的小老鼠们,克拉巴特、哈姆雷特、月夜。 紫苑捣着胸口。怀念到令他觉得晕眩。 好想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好想再过一次那样的生活。那并没有像NO.6的残影一样破碎,并没有摇曳、瞬间消失,而是栩栩如生、鲜明地呈现在眼前,连书本的味道、小老鼠的呜叫声,都如此触手可及。难以压抑的冲动纠缠着我的心,是如此地渴望,我想回去。 只有那个地方,是活着回去的归属。 老鼠轻声地弹了一下手指。 「你活下来之后,可以写潜入监狱实况报导,也许会大卖哦!」 「你以前说我不适合当作家。」 「有这回事吗?要找个适当的工作给你,还真难。不过你照顾狗、整理书本的本事不错,这点我承认。」 「对了,你读到一半的书还放在床上。」 「什么书?」 「外国的故事,一个将灵魂卖给恶魔的男人的故事。」 「那本啊……」 老鼠瞬间闭起嘴,不知道在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 「紫苑。」 「嗯?」 「好戏才刚要上演。」 「我知道,才正要开始……」 「真令人期待。」 「呃?期待什么?」 「看你的表现啊。记忆是活下来的人该做的事情,这是你自己说的,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的打算记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故意不遗忘?我会一直看下去。我要看看你这张只会说漂亮话的嘴巴,到底会扭曲到什么地步。」 淡淡的口吻。完全不带讽刺、愤怒或焦躁,不带感情的语调,听起来异常沉重。紫苑握紧拳头,问: 「你不相信我?」 「我绝对信任你的记忆能力。」 「那是怀疑我的人性?」 「相当怀疑。」 老鼠伸出指头,抓住紫苑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浓缩灰色的光。 「我们不合,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再怎么生活在一起,再怎么同甘共苦,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紫苑,我就老实说,我有时候……会觉得憎恨你,恨到想杀了你……真的有那么想的时候。」 「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 「我发现了……我发现你恨我。」 老鼠的指尖陷入下巴里。 「你属于NO.6。虽然你到处散播好听的话和理念,但是你的真面目是丑陋的,彷佛缠绕了美丽薄纱的残酷恶魔。」 「我?你这么认为?」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腕。手指被迫剥离下巴。 「那就是你眼中的我的真面目?」 老鼠没有回答。紫苑更用力握紧手腕。 「我跟NO.6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并不了解这一点。」 指尖传来老鼠的脉搏。紫苑更用力了。 「哪里不一样?」 「我不会欺骗你。我没有覆盖着薄纱,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在你面前。」 「紫苑,放手,很痛。」 「我是完完整整地摊在你面前,朦胧的是你的眼睛!你被NO.6绑住,不肯忘记N 0.6的存在,好好看看我。真面目?开什么玩笑!你曾经试图好好看看我真正的模样吗?」 心里的情感沸腾,带着光热,让全身发烫。 不愿意靠近的人,不是你吗?如果恨到想杀我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只会隔着NO.6定我罪、憎恨我。如果你愿意认真与我这个人相处的话,就算那是怀抱着杀意的憎恶,我也能接受,我也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你不懂? 超过沸点的感情不断地沸腾着。老鼠摇头,彷佛在抗拒。 「放手。」 手从紫苑的指尖抽走。 「真是的,别用蛮力,要是骨头折断了怎么办?」 「你的骨头没那么纤细吧?」 「是你的力气太大。我个人是希望,你这个力气能用在更紧要的关头。你看,都红了。」 递出来的手腕上,浮现淡淡的红色痕迹。看得出来是用很大的力气去抓住的。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气这么大吧?」 「嗯,不知道。」 「你根本不了解你自己。」 老鼠戴上手套,遮住变红的地方。 「你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我想,连你那个会烘焙面包的妈妈,大概也不了解你吧……她一定认为你是一个温柔、可爱、聪明的小孩。」 「你一样不了解我,不是吗?」 「我?谁知道。不过我至少比你妈妈了解你。紫苑,你说得没错。我太拘泥于NO.6,所以无法掌握你的心思。不过,并不是一直都那样。偶尔……真的只是偶尔而已……我也有觉得抓到你这个人的把柄的时候。」 「那种时候你就会想杀我?」 「不,并不是。与其说是杀意,不如说是……」 「是什么?」 「也许是……恐惧。」 「恐惧?什么意思?」 老鼠沉默。只有嘴形微微蠕动着。 怪物。 那张形状漂亮的薄唇,是不是那么说? 怪物? 紫苑觉得困惑,正打算开口问。 这时传来脚步声。好几个人,而且脚步都比刚才的男人稳。几个男人跟一个女人步伐蹒跚地从背后走过去,跌坐在房间的中央。每一个人都呼吸急促,但并不是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 「看来全都结束了。」 意思是,在西区遇到真人狩猎的倒霉鬼,除了在走到电梯之前,就断气的人之外,全都被丢进漆黑的地底下了。不论是老年人、婴儿、男人、女人,没有区别,全都丢进去。这个工作已经结束了。 「好了,走吧。」 「呃?」 「呃什么呃,往下走了。一直站在这里跟你抬杠也于事无补,而且我想彼此的耐性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老鼠,等等,还没说完……」 「不说了。」 老鼠丢下一句话,阻止紫苑再说下去。 「我们现在的立场,可没悠闲到可以一直站在这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恶,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是会乱了步调,所以才说你是混帐。你看,再怎么等,也不会有下午茶端出来啦。休息时间结束,动作快一点!」 「要去哪里?」 「往回走啊,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啦。很简单吧?连你都可以做得到。」 「往回走!为什么?」 「为了前进。」 老鼠迈开脚步。紫苑再度追着他的背影。通道里弥漫着血腥味。异味是不是也有轻重之分呢?人体内流出来的血腥味多么沉重,落在地表,又从脚底攀爬而上。 紫苑发现他已经有点习惯这股腥臭味。胸口的反胃、想要捣住鼻子的冲动,都不像刚才往这条路走来时,那样强烈涌现。不知道是味道没那么强了,还是嗅觉迟钝了…… 紫苑迈开步伐,彷佛想拉开纠缠在身上的腥臭味。 怪物。 老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无声话语,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问他也不肯回答。 紫苑抬起头。老鼠的肩膀就在想抓就能抓得到的距离之外。血腥味愈来愈浓,死也死不掉的人们的呻吟声,席卷而来,让他重新感受到生与死的一线之间。 「老鼠。」 没有回答,只有右肩轻轻上扬而已。 「监狱的平面图里,除了新增设的部分之外,地底下还有很大一片的空白部分,对吧?」 「是啊……」 「那片空白是这里吗?」 「没错。」 传来肯定的答案。 「你早就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如果我说是呢?」 「从空白部分再往下延伸的线,那是什么?」 老鼠没有回头,不过脚步慢了下来。 「你发现啦?」 「因为很奇怪……」 很奇怪的一条线。配置了好几层的用电系统用线、等距离装设的断电墙、无数间房间等,监狱复杂的内部构造图上,紫苑发现有两处空白部分。一处在最上层,新增设的部分。另一处就是这个地下的部分,以及从这里再往地底下延伸的白线。是一条直线,并没有电线或是管状的标志,看起来就像通道。然而什么都没有,连空白都没有,在中途就断了。在不论是入侵或是逃脱,都完全被封闭,计算得完美无瑕,所有功能都设定在最有效率的监狱内部,只有那条线特别突兀。 老鼠停下脚步。上半身转了过来,瞥了紫苑一眼。 「你觉得那是什么?」 「想得出来的东西吗?」 「不,以你那么贫乏的想像力,再怎么想也是徒然吧?连这里,都超越你能想像的范围吧?」 什么想像的范围,早就被粉碎了。根本连作梦都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世界。 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两处空白部分。最上层的部分有什么,贫瘠的想像力根本想不到。但是,地下的部分已经知道了,而且非常透澈。这个构造图上空荡荡的白色部分,是神圣都市在这个世界上制造出来的地狱。NO.6是都市国家。那么,掌控的就是人类。人类真能残酷到这种地步吗?人类究竟能多无情?还有,要如何才能阻止?而且…… 紫苑紧咬下唇,咬着下唇摇头。 现在不行。 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那个力气。但是,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人类究竟能多无情? 要如何才能阻止? 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出答案。 紫苑深呼吸,闻着腥臭味。他有自信,内心深处有一股自信,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答案。那同时也是一种信念,确信自己不论陷入怎样的困境,也一定能维持在人的范畴内。 回过头的老鼠,一直看着紫苑。紫苑从正面捕捉到老鼠的眼神。 没错,老鼠,我有自信,只要能待在你身边,我就确定我能一直是人。 「干嘛?」 老鼠眨眨眼,说:「你在笑啊?」 「我在笑?」 紫苑摸着脸颊。 汗水交缠着血,乾枯、凝固在皮肤上。 「我在笑吗?」 「是啊。一般人身处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得出来吗?我还以为你终于疯了。」 「我还很正常,应该。」 「那就好。这里是正常与疯狂的交接处,两者只在一线之间。」 「如果我疯了,你会丢下我吗?」 「废话!再让你继续
成为负担,那还得了!」 「说得也是。」 呵呵。 老鼠的嘴角上扬。他还不是在这种状况下笑,而且不是苦笑,不是冷笑,是非常愉快地笑。 「我不会抛下你的,紫苑。」 紫苑收起下颚。接下来当然不会出现「我会背着你走」这种思心的台词。 「我会心一横,割断你的脖子。」 老鼠带着笑,竖起一根指头。然而,灰色的眼眸一点也没有笑意,彷佛结冰的湖水一样平静。 紫苑下意识地摸着喉咙。几天前被老鼠划破的伤口还在。被刀刃轻轻地划破皮肤,只有渗出一点点血,应该早就结痂的伤口却发疼着。 「你放心,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会在一瞬间就结束,给你一个痛快,绝不会让你觉得痛苦。」 「谢谢。」 紫苑压着喉咙道谢。 「你对我真好。」 「我一直都对你很好啊,我还反省自己对你太好了呢……」 「也可能是一时错乱。」 「啥?」 「你要看清楚我是真的疯了,还是受到打击,一时精神错乱而已喔。看清楚后再割断我的喉咙,也还不晚吧?」 「有那个余力的话。」 「怎么这样,你也等等嘛……」 手心下的伤口还疼着呢! 死在老鼠手上,我一点怨言也没有。 他应该会遵照约定,没有丝毫痛苦地割断我的喉咙吧。刚刚才亲眼看到,安乐死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事。我不会抱怨,但是我不想死得无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活着回到那间房子。 「也许很难,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确认一下。拜托了。」 「怎么确认?」 「可以泼我水。没水的话……没办法,那你可以像刚才一样,甩我一巴掌。如果是歇斯底里性发作的话,那种程度的惊讶应该可以让我回过神来。」 「我会给你一个吻。」 「啊?」 「在我割你喉咙之前,我会先给你一个吻。让你亲身体验到我的离别吻,比你高明太多之后,再去天堂。」 「老鼠……」 一定从脸颊红到耳朵了吧?好热,额头上甚至冒出汗来了。虽然听起来像开玩笑,但是他一定不是在开玩笑。 不管是发狂或是受伤,只要动不了,一切就此结束了,所以他会在割喉之前吻我。 死亡之吻。身体最深处起了反应,心跳得好快。紫苑摇摇头,不管多么具有蛊惑性,只要会带来死亡,一定都要拒绝。 「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别的办法才可以。」 「为什么?」 「那只会让我更错乱。」 老鼠转向旁边,笑了出来。 虽然想忍住不笑,但是还是忍不住,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的……真的很单纯耶……居然认真回答……实在太令我意外了……堪称奇葩了你!」 「那么好笑吗?」 「太好笑了。」 老鼠脱下手套,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笑出来……太意外了。真的好好笑!」 「我……我不是在讲笑话。」 「够了……紫苑,你饶了我吧……可以了,我懂了。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发狂的啦。」 老鼠再一次擦拭眼角,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人类这种生物,还真爱笑。新发现。」 笑容从老鼠的脸上消失了。顶着一张没有表情,彷佛戴着面具的脸,缓缓地抬高下巴示意。 「走了。」 通道已经走到尽头,再度站在这个地方,感觉比逃出去时,更加漆黑了。 牺牲者堆得跟山一样高。因为多了第三批的人,应是当然,也是当然啦,不过紫苑下意识地往后退。 掉下来,被压扁的人类肉块,居然愈来愈大…… 「哦……这样应该勉强没问题。」 老鼠站在黑暗、恶臭、死不了的人群的呻吟漩涡中,喃喃地说。紫苑觉得背后一阵寒颤。 「老鼠,接下来要怎么做……」 「要爬啊!」 「爬?」 「你有爬山或是攀岩的经验吗?」 「老鼠……你在说什么……爬?不会吧……」 「就是会。没有路了,当然也没有路标、地图、照明器具,只能靠自己的身体。听懂了吗?跟好。」 老鼠的脚踏上黑色肉块。 紫苑半张着嘴,呆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快跟上来。」 上面传来老鼠的声音。虽然丝毫不带有焦躁、嘲笑,却让紫苑觉得好痛,彷佛被鞭打般疼痛。 不许犹豫。我们不能回头、迷惘,或是找别条路,我们只能前进。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才在踌躇,我可不答应哦,紫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紫苑朝着黑色肉块伸手。指尖激烈颤抖,根本抓不住。 「紫苑!」 我知道,也不容许胆怯。将手指插进嘴里,狠狠地咬自己一口。止住颤抖了。肉块的某一处传出低沉的地震声。身体都僵硬了。 不是地震的声音,是人的声音。这团肉块全都是人。不可以遗忘,要活下去,记忆全部,活着走出去,告诉别人。 我才不会踌躇! 紫苑伸出手。这时,指尖的颤抖已经完全停止了。 第五卷 3 萌芽的东西 那么,接下来我要告诉大家,关于世界起始时两个灵魂的故事。其中,极为神圣的灵告诉邪恶的灵:「我们的思想、教条、意志、信仰的选择、语言、行为、内在自我、灵魂,都不一致。」 (波斯神话 John R.IIinnells) 婴儿开始哭了。在一条肮脏、到处都是破洞的毛毯上挥舞手脚,发出震动天花板的哭声。 真是的,到底哭够了没啊! 借狗人咋舌,将正在数的硬币收进袋子里。这是今天一天赚的,满满一袋。 「真人狩猎」结束后,过了一夜,西区还沉浸在混乱与叹息当中。没有人知道被杀害的人、被抓走的人、逃出来的人,究竟有多少。就算想知道,也没有力气与方法。 今天早上,借狗人带着狗到市场去。不,正确地来说是以前的市场,到昨天为止还是市场的地方。 大部分的建筑物——虽然是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建筑物的棚屋——都已被破坏,变成一堆瓦砾。看来这次的「真人狩猎」,规模比以前大很多。不,不是如此简单的事情,过去即使为了抓人,破坏房子,将房子推倒,也没破坏到如此彻底。如果变成小鸟,从天上俯瞰地面的话,一定会看到市场的中央开了一个大洞,四周堆满瓦砾的奇妙风景吧…… 看来诡异的店家一间接着一间,四处可见娼妇、小偷、饥饿的孩童、乞讨的老人、蟑螂、沟鼠,虽然杂乱,但是充满活力的市场,在几分钟之内,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 了不起。 借狗人站在瓦砾堆上,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真的感叹,他没有不经世事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悲叹这个惨状。他只是看傻眼了。 做这么绝?又不是敌人,也没有反抗,为了什么必须将聚集在西区这些没有武器、没有力量的人,摧毁到这个地步呢? 不感叹、不愤怒,他只是哑口无言。 这样的破坏力,这样彻底的无情,真是太厉害了。 他捡起脚边的瓦砾。虽然碎了,但是并没有烧焦的痕迹。NO.6这次的「真人狩猎」,似乎没有使用火药武器。以前总是使用加农炮、榴弹炮等旧式大炮,或是火焰放射器,一把火全部烧光光,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动了动鼻子。连借狗人的鼻子,都闻不到火药武器独特的那种冒烟臭味,只有浓浓的尸体臭味传进他鼻子里。是没有味道的武器,破坏之后,什么也没留下。 音爆? 借狗人喃喃地说。 以前,他曾从老鼠那里听过一些,就在讲鲸鱼的事情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讲到鲸鱼了,鲸鱼这东西,他既没看过,也没摸过,连海他也完全没概念。借狗人的世界,只在快要崩塌的饭店,以及饭店周边而已。自他懂事以来,就一直在那个范围内生活,他从没想过要离开西区。在废墟、狗及市场为中心的一角生活,就已经足够了,他哪里都不想去。老鼠是个浪人,蓦然出现,转眼又消失,绝对不会多加停留。借狗人不相信浪人,也不想接近他,然而那张嘴里描违的世界,却让他倾心。那样的世界他以前从没看过,今后也绝对不会看见吧?海也是,布满蓝色盐水的辽阔之地,还有居住在那里的巨大动物。光听他讲,就觉得好兴奋。虽然哪里也不想去,但是老鼠描迤的未知世界却让他神往。大概是拜他高超的说话技巧,和他那副除了美丽之外无以形容的绝妙嗓音所赐……为了听他的声音与歌曲,西区的居民甘愿掏出仅有的钱,赶去那家简陋的剧场。 大家都轻而易举地被他骗了,但是我可不一样。虽然我着迷地听着他所说的话,但是我察觉到了,这表示我非常冷静。 借狗人在根本没有炫耀对象的瓦砾堆上,拍胸脯自豪。 我察觉到了…… 在讲鲸鱼的事情时,老鼠的口吻有微妙的变化,我察觉到了。他的声音变得平坦,失去了那种彷佛用羽毛轻抚听者心灵的柔和。那时候我正好从狗的脖子根部,抓到一只跳蚤,丢进嘴里。 「音爆?」 借狗人舔舔手,反问。 「那是什么?」 「Sound Boom。将音波转变为冲击波,让猎物麻痹,方便捕食。」 「那个抹抹鲸吗?」 「是抹香鲸( Physeter macrocephalus ) 。」 「哇啊,真厉害,会用音波捕食猎物,真不简单呢!如果现在它在我面前的话,我还真想请它签名呢。」 「也许人类也会。」 「什么?」 「我说,也许人类也会用那一招。」 「用那个叫『音爆』的东西吗?」 「对。」 「为了捕捉猎物吗?」 「为了破坏。」 用音爆破坏?听不懂。原来老鼠讲的话,就有一半以上,是借狗人无法理解的。他一点也不想理解。然而,许多无法理解的话,都遗留在他的心里,这点却也是事实。 为了破坏。 「那家伙……」 借狗人握紧瓦砾的碎片。 那家伙是否预期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早就预测到这样的破坏,是如此的惨状吗? 一阵风吹过来。真讽刺,今天是个大晴天,头顶上是一片美丽的蓝天。如此鲜艳的蓝,彷佛要渗进眼里的感觉。 借狗人试着深呼吸。现在自己还活着,能够呼吸的喜悦,让他全身颤抖。死了很多人,老鼠跟紫苑也行踪不明,不知道是被埋在这片瓦砾堆下,还是潜入监狱内部了……总之,不会再见了,应该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大家都死了,全都消失了,但是我还是这么活着。 借狗人舔了舔下唇,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还活着。 想要大叫的欢喜,贯穿全身,然后,身心颤抖得更强烈了。 失落感?虚脱感?才没空感受到那些呢!活着的人获胜。我活下来了,是我赢了,对吧?老鼠。 狗吠叫,用前脚挖瓦砾,然后用鼻子闻一闻,再继续挖。 「找到了吗?」 一只耳朵下垂的灰毛狗,得意地吠叫了一声,然后将嘴里咬着的东西,吐在奔跑过来的借狗人手上。是银币。 「干得好。」 借狗人摸摸狗儿的头。 「再挖,再继续找钱。」 得到主人的夸奖,狗尾巴摇得都快要掉下来了 「听好,这一带曾是肉店,只要挖,就能挖到肉,那些是要用来煮你们的晚餐的。肉跟钱,都要好好挖出来。」 这次是白色的小型犬传来叫声,它衔着一个布袋。 「哦!哦!赞喔!」 虽然里面没有金币,不过有几枚银币跟满满的零钱。借狗人高兴地快跳起来了。老实说,他没想到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挖到这么多宝藏。 我真幸运,今天的运势真好啊! 借狗人鼓励狗儿们再挖、再找。 听说肉店的老爹存了很多钱。借狗人刚才已经确认,肉店的老爹压在瓦砾堆下已经断气了。因为一只很眼熟、毛茸茸的手,从崩塌的墙壁之间露了出来,就是会朝着在店门前徘徊的孩子们、乞丐丢棒棍跟石头的那只手。借狗人自己也曾多次差点被他揍。他的大拇指跟食指,总是戴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每次他一举手,那只戒指就闪闪发亮。借狗人找到食指那只了,大拇指那只却找不到,因为整只大拇指都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虽然是一个贪婪又吝啬的老头,但是也真可怜啊!没了命,就无法存钱,也无法用钱,不是吗? 找完肉店后,再到隔壁二手衣店附近看看。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两、三件还能穿的衣服。最好是厚外套,但是就算只是一件衬衫、一件斗篷也无所谓。再来是餐厅,如果能发现灶炉上煮剩饭的那个大锅,那就太感谢了。 借狗人发觉有人的气息。他环顾四周,轻轻地咋咋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出现了相当多的人,开始在瓦砾堆中挖宝。不知道挖到什么,从刚才就有人像借狗人那样,发出欢呼声。全身脏兮兮的孩童们,争夺着一块看似毛毯的布。看来在西区,物资比钱重要的时期已经来临了吧……在遭到破坏的地方,钱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不用一个月,这里就会变成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市场。各式各样的商店林立,人们来来往往,充斥着怒骂声、吆喝声、笑声,以及各种香味。娼妇们会站在阴暗的小巷里,乞丐会来回徘徊。谁有满满的金币、银币,谁就能大声说话。 聚集来瓦砾堆的人数愈来愈多,感觉就像从被破坏的建筑物之间,冒出来的感觉。因为有无数个竞争对手,要是再拖拖拉拉,想要的东西就会全被带走。 这些家伙真麻烦。 借狗人又咋了一次舌后,无声地笑了笑。他抬起头,望向远方NO.6朦胧的城墙,特殊合金建造的墙壁。 NO.6,这就是我们。不管怎么被打倒、被击败,我们还是会抬头看,绝不会被消灭。 我们会匍匐在地上,在地上生根,继续活下去。我们比你们想像中的还要坚强! 借狗人眯起眼睛。特殊合金在来自天空的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每一次,借狗人都转身避开,因为看在他眼里,实在太过耀眼夺目了。然而,今天不一样。闪亮的墙壁,看起来就像肉店老爹的戒指差不多,粗俗不堪。 「脆弱的应该是你吧?」 借狗人吓了一大跳。他环顾四周,呢喃声能够传进耳朵里的范围内,除了狗,一个人也没有。会讲人话的,只有借狗人自己。 他压住嘴巴,皱起眉头。 不能想NO.6事情,不能跟它有瓜葛。那座神圣都市,总是君临在借狗人这些人的头上,是暴君,拥有绝对的力量,蹂躏着西区。相反地,虽然是透过微弱的黑市管道,但是,人及物品从神圣都市内部流入西区这件事,也是事实。借狗人本身也稍微分到一杯羹,这同样也是事实。 跟跳蚤、虱子一样,依附着NO.6活下去。对N.6而言,我们跟跳蚤、虱子也没什么大不同。不过我想,都市里的居民大概连跳蚤、虱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过吧…… 一直都这么觉得。 君临的神圣都市与等同蝼蚁的我们。 这种想法,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反正自尊心、屈辱感这种东西,早就被我丢弃了。不留恋多余的东西,只要跟那些东西切割,到哪里都能够生存。 这是借够人在过去的人生中,领悟到的哲学。守着这个哲理,也就跟狗儿们一起生活过来了。 然而,最近有点奇怪,这个理论的主轴有点偏了。 应该是绝对神圣的都市,城墙却看起来像是廉价的玩具,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脆弱的应该是你吧?」这太奇怪了,明显诡异。 我也敌视NO.6,想要挑战NO.6? 不可能、不可能,借狗人摇头。 开什么玩笑,绝对不可能!虱子就是虱子,只要小心不被捏扁,吸着血活下去就可以了,绝对不会想要咬断对方的命脉。 借狗人这么对自己说,然后皱起眉头。除了让狗去挖宝,自己应该也要找点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怎么呆站在这里呢? 借狗人维持原状,眯着眼睛,皱着脸望向城墙。 君临的神圣都市。 等同蝼蚁的我们。 可以动摇这样的关系,可以打破那道假惺惺的墙壁,让NO.6现出原形,如今借狗人开始这么觉得了。都是那两个人害的,紫苑跟老鼠,那两个人让我的脑袋中毒了。 突然,浮现紫苑的脸。因为太过唐突,吓得借狗人往后仰,差点跌坐在地上。 紫苑。老鼠带回来的少年。NO.6的居民,天真到令人受不了,但是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他居然是一级罪犯。 完全无法置信。那家伙根本连狗身上的虱子都不舍得杀掉,不是吗?还有那头头发……他那么年轻,却顶着一头白发,实在太怪异了。不过,那头头发看起来还不赖,有光泽,又很漂亮,而且很罕见。如果能毫发无伤地剥下来,也许能卖个好价钱……唉呀,总之,他不仅外表奇特,个性更是比外表怪异。 「对。」 耳边响起紫苑肯定的回答。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当借狗人这么问时,紫苑给了肯定的答案。 「对。」 虽然当时冷笑着说他太天真,然而听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确吃惊了一下。 一样的人。墙壁的那一侧跟这里,住的都是一样的人吗? 对! 不光是说出来的话,从他脸上也很简单就能看出,他真的那样相信着。似乎对他而雷,不管住在什么地方、不管肤色如何,人类全部是属于「人类」这个范畴。真是怪异到令人无法置信的想法,当时应该问他是在哪里学到的才对。 还有,老鼠,那家伙也不是正常人。完全摸不清他的底细,比紫苑危险太多了。那家伙打算有一天要毁灭NO.6,就像用他拿手的小刀割人肚子,扯出五脏六腑一样,他也打算劈照NO.6。 借狗人轻轻摸了摸手臂。他起了鸡皮疙瘩,但不是因为天气冷的关系……每次他想老鼠的事情,总会这样。虽然打死他,也不想承认他很害怕老鼠,但是他真的觉得老鼠很恐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很怕老鼠。那对灰色的眼眸、掠夺灵魂的声音、使用小刀的技巧,都很不寻常。老鼠那种深不见底、无法预测的感觉,借狗人就是觉得害怕。然而,很奇妙的是,那个老鼠居然会怕紫苑。虽然还不是很确定,不过他如此觉得,借狗人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老鼠惧怕紫苑。虽然原因不明,但是绝对不会有错。总之,那两个人是很奇妙又奇怪的家伙。然而,我……我却中了他们两个人的毒,相信了,相信那一道墙有一天一定会崩毁、倒塌。 狗的吠叫声。似乎是找到肉了,口水从嘴角滴落,一脸恳求地仰望着借狗人。 「吃吧。」 借狗人用下巴指示。三只狗立刻冲向肉块。这时旁边有一名脸颊凹陷的男孩向他们行注目礼,嘴里还用力地哼了一声。 抱歉啦,小鬼。不过,在这里必须自己去找自己的食物,没有人会施舍给你。 少年走了。狗儿们咬着肉块,大快朵颐着。天空很蓝,万里无云。 紫苑、老鼠。 借狗人抬头望着天空。 你们真的消失了吗?再也无法见面了吗?你们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吗? 刚才还贯穿全身的喜悦,已经完全不见踪影。 我该如何在没有你们的西区,面对那道城墙呢? 汪! 狗叫声。不是今天带来的狗。借狗人可以分辨自己饲养的每一只狗的叫声。 这个叫声是…… 借狗人从瓦砾堆上跳下,吹着简短的口哨。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犬,从肉店的 建筑物残骸后面冲了出来,冲向借狗人。 「你还活着啊?」 「真人狩猎」可能快到了,在市场闲逛很危险。然而一直关在废墟里,根本无法做生意。于是,借狗人命令这只狗来探探市场的情况。它昨晚没回去,借狗人以为它被卷入「真人狩猎」,所以对它已经不抱希望,根本没想到它还活着。 「很乖,幸好你没事。但是你为什么不立刻回来呢?思?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借狗人触摸狗的身体。没有血迹,也看不出疼痛的样子,虽然有点脏,但是似乎没有受伤。 「你到底在做什么?活着的话,就应该马上回家啊……」 借狗人闭嘴了。有哭声,不是狗儿,这哭声是……人类?而且好像是婴儿。茶褐色狗儿晈着借狗人的外套袖子,拉着他。 「干嘛?」 狗儿说跟我来。借狗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很少有好的预感,而且就算有,也不会灵验,倒是不祥的预感经常有,而且,还常常应验。 喂、喂,你该不会…… 狗儿将主人带到原本是肉店跟二手衣店的瓦砾堆中间,然后回头,很得意地抖动耳朵。借狗人停下脚步,看着滚落在崩塌的墙壁与地面间的东西。他抬头,眨了眨眼睛,再一次凝视墙壁与地面之间。 是婴儿,怎么看也像是个人类的婴儿,裹在黑色的布
里,哇哇大哭着。哭的声音很有力道,刺耳的吵闹声与这一片凄凉形成强烈对比。 「你整晚都待在这家伙身旁?温暖他,让他不会被冻死?」 狗儿左右摇晃漂亮的茶色尾巴,似乎在说「对」。 「笨蛋!」 斥责的话脱口而出。 「你捡人类的小孩做什么!这种东西不能卖,也不能吃。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或许因为听见借狗人的叫骂,婴儿哭得更大声了。声音霎时大到让借狗人惊慌失措,很怕声音的冲击,会让墙壁倒塌。 跟婴儿扯上关系,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是猪、山羊的话,可以拿来吃,也可以挤奶,养起来不会损失。但是,人类的小孩就只会是麻烦的包袱嘛!是也可以养大一点再卖掉,事实上,西区有好几个买卖小孩的商人。 我不要。 如果能赚钱,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做,当然也会弄脏手。这里可不是一个容易生存的地方,随随便便讲点门面话就行。没错,为了生存,我什么都做,也什么都做过。但是,只有买卖小孩这件事我不碰。那是堕落,再堕落,堕落到无底深渊的人,才会做的事。我不讲漂亮话,可是我不想堕落。话虽如此,我也绝不会想要救在背后哭得唏哩哗啦的婴儿。既然已经非常清楚,他会成为我的负担,我就不会因为同情、怜悯,对他伸出手。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 放着不理,那孩子一定会死。天气多变的天空,已经开始乌云密布了,下午也许会下雪,一到晚上,地面就会冰冻,脆弱的生命简简单单就会气绝吧…… 那又如何?反正早晚都会死,那就早死早超生。在还没理解什么是痛苦的意思之前,就死掉的话,那也算幸运。我会帮他做个墓,就挖个小洞就行了啊,比埋狗还轻松吧…… 汪!狗儿又叫,朝借狗人撞过来,害他差点跌倒。 「喂!别这样!你够了吧!」 借狗人怒斥,看着狗的眼睛。在废墟的狗群当中,它算是非常聪明的一只狗,也有养育借狗人的那只母狗的血统。 跟妈妈有相同的眼睛。 稳重又带有知性的眼睛。 要是人类都有像妈妈一样的眼睛的话…… 有时候借狗人会这么想。 要是有像妈妈一样的眼睛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会美好一点。 狗儿从墙壁下方把婴儿拉了出来。它用前脚轻轻扒着地面。 「怎样啦……你到底……」 借狗人倒抽一口气。包着婴儿的那块布,他很眼熟。抱起婴儿,他发现那是一件外套。虽然旧了,但是价格不葬。 「紫苑……」 那是紫苑的衣服,力河硬要买给他的外套。 「为什么紫苑……」 狗儿趴在脚边。现在一想,这只狗很喜欢紫苑,紫苑大概也是,几乎每天都帮它梳毛。也许是聪明者物以类聚吧…… 「是紫苑把这孩子托给你的吗?」 狗儿「汪」了一声,是肯定的回答。 「别、别闹了!为什么把这样的婴儿塞给我?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照顾他啦,真是的,开什么玩笑!」 婴儿在他的怀里动来动去,已经不哭了。 一双因为哭泣而湿润的眼睛,紧盯着借狗人,那是一对带点紫的黑色眼眸,在光线的照射下,紫色更加明显。 是因为泪水的关系吧,让他联想到夜晚布满湖水的湖面。借狗人觉得很像紫苑,颜色很像,也许一模一样。 「你该不会是紫苑的小孩吧?那家伙应该没有生孩子的胆量。」 借狗人对着婴儿说话。突然,婴儿笑了起来,盯着借狗人,笑出声音来了。 这个举动牢牢揪住了借狗人的心灵深处,让他突然觉得想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笑着的婴儿、想哭的自己,都让借狗人觉得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阳光被遮住,开始有云了;风缠着身体,脖子觉得有点冷。然而,借狗人却发现自己在流汗。 回家吧。 借狗人双脚用力踩着地面,脚底传来小石头沙沙的声音。 回家了。嗯……该怎么办好呢……对了,把这个没用的婴儿丢回原来的地方,挥手跟他道别。然后、然后……早点回废墟去……啊,在回去之前,先到二手物店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瞄一眼旁边的瓦砾堆,借狗人差点尖叫。聚集的人群比几分钟前多出三倍以上,几乎所有人都徒手挖着建筑物的残骸,根本不管手是不是渗血了、指甲是不是剥落了。在严寒的季节里,身上穿的衣服是仅次于食物的必需品。衣服不像容器会破,也不像果实会压烂,挖出来洗一洗,缝补一下,就能卖钱。 迟了一步。 借狗人啧了一声。现在加入人群,也挖不到什么好东西吧?要叫狗把他们赶走吗?借狗人立刻摇头,甩掉这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太危险了,西区的居民总是过得很辛苦,想尽办法要活下去,今天,这样的念头更加强烈了吧……这块土地上仅存的道理与秩序,也连同市场一起被NO.6摧毁了。 让狗去的话,人群会暂时散去吧?可是,之后呢?一定会被包围,盖布袋围殴吧……在破坏与混乱当中,人们绝不会允许试图想要独占生存粮食的人。如果允许,自己那一份就分不到。这种时候,不可能会允许危害到自己生存的人,因为没有允许的余地。 被逼到绝境的人类会有多凶暴,借狗人很清楚,跟饥饿的狼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也明白,只要混乱平息后,最低限度的纪律也会回来。甚至连狼群,都存在着秩序。 总之,今天就到此为止,就姑且满足于肉店的收获吧。为了短利,被集体围殴,那太可笑了。 不留恋地死心,也是在这里生存的法则。 「啊——吧——」 婴儿发出声音,伸手过来,柔软的手心碰触到借狗人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想喝奶,一直噘着嘴,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他应该很受疼爱吧?并不是瘦得很可怜。就生在西区的婴儿来看,很稀奇。 怀抱婴儿的手,传来确实的温度与重量。借狗人叹了一口气,盯着婴儿看。 都抱了,也互相凝视了。这只手还感受到他的温度与重量。 怎么会这样! 很想仰天长叹。 背负着这样的包袱,要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 头上云层密布,风也更冷了。 这要怎么办啊,紫苑。 狗在脚边用力挥动着尾巴,彷佛在鼓励他。 借狗人对自己说,虽然没有养过人类的小孩,但是狗的小孩却养过无数只,应该没问题吧…… 狗跟人没什么大不同。 这是借狗人的实际感受。差别只在于是用两只脚还是四只脚走路,有没有尾巴而已。 决定了!养吧! 既然已经抱起来带回来了,就不能丢掉他。用自己的方法养养看,运气好的话,就可以养活,要是运气不好的话……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不过就是死了而已。 有两只母狗在这个季节生了小狗。季节不对的话,常会死产。两只母狗各生了四只小狗,不过落地时,各有一半已经死亡了。 「好吧,加油罗!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如果活不下来的话,可不要怨我,去怨老天爷……不,去怨紫苑哦,听到了吗?」 借狗人将婴儿放在黑色母狗旁,紧贴着它的肚子。 刚失去小狗的母狗横躺着,打了个大呵欠。婴儿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借狗人。 如同夜晚湖面的一双眼眸,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感觉要被吸进去。借狗人别开眼,快步离开。得赶快数数今天的收获,他立刻就忘情于堆在桌上的钱币。 比想像中还要多。虽然二手衣跟锅子很可惜,但是有赚到这么多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一枚、两枚、三枚……肉店的老爹贪得无厌,难怪他存了这么多钱。我会好好接收这些钱,你就别再牵挂,安心地走吧! 拿起淡淡发亮的银币,借狗人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 如果那个婴儿身上挂着放有钱币的钱包,那就太好了。 不过……借狗人握紧银币。 我想得太简单了。 他再度叹了一口气。 一边叹气,一边想。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带他回来呢? 借狗人捡起丢在地上的外套,是紫苑的外套。他已经从狗儿那里,听到大概的情况了。紫苑用外套包好婴儿,托给狗儿。不,是托给借狗人。 借狗人,这孩子拜托你了。 不用问狗,在被婴儿凝视的瞬间,脑海里就响起紫苑的声音。 借狗人,这孩子拜托你了。 眼前彷佛浮现「真人狩猎」正在进行的时候,在极为混乱的市场里,白发少年将婴儿藏在瓦砾堆下的身影。所以,他无法抗拒,他无法放着不管紫苑在生死关头时托付的东西。如果眼睁睁地看他死去,紫苑会…… 那家伙不会责备我吧?他只会很颓丧,眼眸里的紫色变浓,一脸寂寥的表情,让人看了很难过。我……讨厌那样。 深呼吸。手上的银币掉落在桌面。借狗人间自己: 「喂!你认为还能再见到那两个家伙吗?你认为还能见到活生生的那两个家伙吗?」 他也回答自己: 「不,那种事……不可能会有。」 真是的,不可能。那就跟明天早上醒来,这片废墟开满花朵一样,就跟奇迹一样,不可能会发生。 嗯……没错……虽然如此,但是…… 但是?喂,你在想什么啊?那可是「真人狩猎」耶!你不也看到那些瓦砾堆了?你凭什么说紫苑跟老鼠,没有被埋在瓦砾堆下的某一处?不,有那只老鼠跟着,没那么容易会被压在下面。被压在自家墙壁下的,是肉店的老爹。哈哈……但是,躲过被压死的命运,那又如何?反正一定会被抓走,抓进监狱里去了。 被抓进……监狱里。 嗯,监狱,一旦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地方。那两个家伙,走进鬼门关,下地狱了。不会回来了,不可能会回来,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借狗人咬紧下唇,用拳头用力敲打胸膛。 走进鬼门关里的人,不可能回到活生生的世界。他很清楚,非常清楚。 虽然脑袋里很清楚,但是这里却不认同。 这次他张开手,抚摸自己单薄的胸部。 他在心里表示抗议,多想呐喊自己无法认同。 那两个家伙说了好几次。他们说:「我要下地狱,但是我会活着回来。」老鼠用老鼠的做法,紫苑也照紫苑的方式,诉说自己一定会回来,不是吗?对,而且、而且,老鼠答应我了…… 当你遭受到无法忍耐的痛苦,我一定会赶到你身旁;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为你的灵魂歌唱。 无法忘记他那么认真呢喃的声音。虽然百般不愿意,但是他的那席话,确实带来很大的力量。如果能包围在那么优美的歌声中,那么一切的痛苦都会消失,能够得到一直期望的安详之死。可以不畏死,就等于能不畏生!托老鼠的福,借狗人可以不那么恐惧生,也可以不那么害怕死。 那家伙答应我的,我相信他。 虽然一个是超级天真的少爷,一个是超级危险的诈欺师,但是那两个人绝对会遵守诺言。 所以,他们会回来。 借狗人站了起来,回头看。他发现背后未免太安静了。 婴儿含着狗的乳头,正在吸奶。黑狗拾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喝奶的人类婴儿。 「哇!」 老实说,借狗人觉得很惊讶。 「你真坚强。」 他没想到那婴儿会如此成功地吸着狗奶。他是从「真人狩猎」的地狱,逃回来的孩子,也许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 是生、是死,全看命运了,由老天爷决定。不过求生存、找活路,是人的力量。 「你就加油活下去吧……」 借狗人用脚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屁股。当然不可能踢他,真的只是轻轻地搔了搔而已。没想到,婴儿却哭了起来,先是挥舞着手脚,哽咽着,后来真的哭起来。 「啊?喂,你怎么了啦?」 借狗人慌慌张张地抱起婴儿,他马上不哭了。 「哭什么,笨蛋。我还要数钱呢!很忙啦!没空理你。」 一放下,婴儿就彷佛打开了开关,开始哭泣。抱起来就不哭,甚至还会笑。 后来借狗人只好抱着婴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才行。抱起来之后,宝宝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没多久就在借狗人的怀里睡着了。 轻轻地把孩子放在毛毯上,盖上紫苑的外套。那只茶褐色的狗,悄悄地来到身旁。稍微犹豫后,黑色母狗也用彷佛抱着婴儿的姿势,横躺在他身边。 什么嘛……这家伙。这么小的家伙就赢得狗儿的心了? 借狗人身旁的狗,介于野狗跟饲养犬中间。虽然在人类的世界里,跟人类一起生存,但是并不相信人类。它们对人类很有戒心,也会害怕人类,有时还会攻击人类。它们谨慎小心,凶猛狰狞,应该不会简单地接纳借狗人以外的人类。就算是如此无害的婴儿,还是很难相信它们会如此轻易地就保护他。本来以为被咬个两、三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什么嘛,这家伙果真有紫苑的血统吧?他应该不会也是一个天真的小鬼吧? 想到这里,借狗人就觉得好笑。总之,在这里不用担心被冻死。可以吃饱、睡暖。太幸福了!就借狗人来看,这环境已经够棒了,可是,婴儿却哭了。有什么不满意吗?躺下来不到五分钟,又开始哭了。抱起来就不哭,睡着把他放下去,就睁开眼睛大哭。就这样一直重复,害得借狗人根本无法数钱。 「可恶,我才想哭咧!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就把你丢进锅子里,煮给狗吃哦!」 借狗人露出凶狠的态度。不过婴儿大概是会错意了,呵呵地发出响亮的笑声。 这个时候,如果是老鼠,一定会静静地唱摇篮曲吧?唱一首很棒的摇篮曲,让婴儿熟睡,一觉到天亮。 借狗人一首摇篮曲也不会。让狗养大的借狗人,耳朵里只听到风声跟狗吠声。这两种声音不但不能让人入睡,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明天是否能找到吃的? 明天是否能够不受冻? 明天是否能不被痛殴? 明天是否还能活下去? 风会带来雪,吠声告知危险。总是那样…… 危险、危险!小心、小心!随时都不能松懈……喂,一时大意,就可能会要了你命。喂,危险!喂,小心! 不论什么时候,风跟狗都这么说。别说想要好好休息,安详地入睡了,根本不会有人唱歌给我听。 借狗人停下脚步,摇晃着怀中的婴儿。 下次见到老鼠,一定要叫他唱首摇篮曲给这孩子听。当然免费,这孩子跟紫苑有关系,那家伙不会不肯。 真想听听看。他这么想,真想听一次老鼠唱的摇篮曲。 他摸摸婴儿的脸颊。很有弹性,不硬,而且有弹性,摸起来好舒服。 吃起来或许也很美味。 借狗人半开玩笑地这么想。只吃了剩饭的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收缩着,嘴里不断地分泌口水。肉还是比摇篮曲重要,吃饱撑着的肚子,比睡觉重要。他吞了吞口水。 啊啊!肚子好饿。 空气动了。充斥在废墟的空气沙沙作响,狗吠声回响着。 是谁? 有人来了!睡在外面的狗群发出警戒声,但是,并不慌张。各种大小狗的吠声里,并没有很紧张的警戒感,也没有威吓的味道。 并不是敌人。不是陌生人误入,也不是窃盗偷跑进来。虽然并不欢迎,却是个危险度低的对象。 借狗人抬起头,用鼻子嗅了嗅,他闻到了酒的味道。在同时,右耳被咬断的小狗冲进房间里。它尖锐地吠叫,告诉借狗人是谁来了。借狗人轻轻地挥动右手,要它安静。还是狗好,叫它安静,它立刻就安静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我在这里就闻到酒臭味了,是那个酒精中毒的大叔,对吧?」 借狗人瞄到桌上的硬币。 「啊,糟糕!」 他把婴儿塞给狗,慌慌张张地将钱收进袋子里。就在他把钱塞进裤子口袋的同时,听到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门被撞开。 「你也敲敲门吧。」 借狗人坐在椅子上,故意夸张地皱着脸。 「要是我在换衣服,那怎么办?」 「你……换衣服的机会……一辈子……会有几次?」 力河靠在墙壁上,抖动着肩膀喘气着。 「大叔,你的肺已经开始融化在酒精里了。你跑这么快,要是来不及喘气,可是会一命呜呼唷!」 力河一边喘,一边伸出右手。 「干嘛?握手吗?」 「给我……一杯水。」 「铜币一枚。」 「什么?」 「如果你想喝水,就拿一枚铜币交换。」 「借狗人……你啊……」 「这里可是废墟,并不像你家一样,有简易的水龙头。我的水都是从河里打上来的,非常珍贵。铜币一枚,不找零哦!」 力河咋舌。天气这么寒冷,他的额头却冒着汗。大概是赶得太快了吧……呼吸一直无法平顺下来。他喘吁吁地吐着气息,在椅子上坐下,讽刺地说: 「你该不会……连坐一下都要收钱吧?」 「椅子算我招待。然后呢?您有什么贵干啊?」 「『真人狩猎』真的发生了。」 「是啊……」 「紫苑被抓走了。」 「应该吧。」 「我啊……非常担心,担心到……坐立难安。」 「所以你就跑马拉松到这里来?真辛苦啊!」 力河的拳头敲打桌面,漏收的一枚铜币,掉在地上。借狗人停下脚步捡起来。 「可是,你再怎么担心,也无计可施吧?这就是他们的计划,他们如愿潜入监狱,应该替他们高兴吧?」 借狗人在铜币上吹一口气,接着拿袖子擦拭。 「如果能活着出来,那就太庆幸了。」 胡子长得乱七八糟的力河,用力叹了一个大气。酒味好浓。 「紫苑好可怜……想到他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残酷的对待,我就……那孩子那么乖……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大叔。」 「干嘛?」 「随便怎样都好啦,不过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 「我说啊,紫苑又不是单独潜入地狱。对哦……说潜入不太适当,应该说被抓才对。总之,他不是单独一个人,他有队友啊。你不担心那个人吗?」 力河的表情扭曲。就算把腐烂的尸体丢在他脸上,表情也不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吧。一脸非常露骨的厌恶。 「你说伊夫?那种人干我屁事!如果他能被捕鼠笼抓住,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嗯,这点我也有同感。光是想像老鼠在捕鼠笼里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让我爽到不行。不过,你不是他的粉丝吗?听说你经常去剧场捧场,不是吗?」 力河哼了一声,别过头。 「我被骗了啦!那张脸、那个声音,谁会想到他那么邪恶?真是的,没看过那么厉害的狐狸精!」 「他是男的。」 「随便啦,反正就是狐妖就是了。」 狐妖啊!原来如此,比喻得太恰当了。也许比较接近狼,总之老鼠更适合当他的名字。 借狗人耸耸肩,眨了眨眼睛。 「有那只狐妖跟着他,应该不会有事啦!」 力河探出身子,抓住借狗人的手臂。他的力气大到让借狗人差点尖叫。借狗人第一个反应是压住口袋,他以为硬币会被抢走。 「真的吗?」 力河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真的那么觉得?」 「觉、觉得什么啊?很痛耶,大叔,你快放手。」 「你真的觉得紫苑会没事吗?」 「我哪知道啊!」 借狗人把手扯回来。力河开始喃喃自语。 「伊夫是一个非常要不得的伪君子、骗徒、诈欺师,但是在紧要关头时,还是满靠得住。」 「你这是褒?还是贬?」 力河无视借狗人,继续喃喃自语。 「没错,他靠得住。伊夫一定能保护紫苑。对吧,借狗人?」 「我都说我不知道了。」 借狗人噤口,望着天花板。 老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伪君子、骗徒、诈欺师,这点没错。但是,他也实实在在非常靠得住,这点也没错。他比借狗人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狡猾、会算计,同时也很冷静、敏捷、强韧,就像一只不属于狼群的狼。 我没看过狼,但是从母亲那里听到很多。 狼是非常恐怖的生物,它们跟我们狗不一样,绝对不会接纳人类,如果要被人类豢养,它们宁可选择死。它们非常骄傲,但是也非常狡猾、不让其他生物有机可乘。它们贪得无厌,绝对不能对它们心软。它们丝毫没有怜悯心,这就是狗跟狼的差别。你是狗,你不是人类,也不是狼,是狗。千万别忘了这件事。 非常骄傲、无情的生物。在借狗人的脑海里,母亲不断地告诫的狼的身影,跟老鼠重叠在一起。与他为敌是非常恐怖的事,但是老鼠非常适合当护卫。 老鼠要是真心、全力想守护紫苑的话,也许他们真能活着从监狱回来。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不是零。 老鼠应该会全心全力守护紫苑吧?他一定会。只要紫苑不成为他的绊脚石,
他一定会依照约定,活着回来。 借狗人觉得安心了。回应力河说:「没错,完全正确。」 不知道力河是如何解读借狗人的表情,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用力点头。 「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能闲着。」 「啥?什么意思?」 「为了让紫苑回来,我们要在外侧接应啊,不是说好了吗?」 「什么时候说好的?别算上我。我连诱饵的角色都帮忙了,贡献得够多了。」 「你说得好像做义工一样,你不是拿了高额的报酬了?」 「那些根本只是零头。总之,我不想再跟那两个家伙还有监狱有瓜葛了。一 点也不要,完全不想!」 「你不打算帮助紫苑?」 「我说这位大叔啊,那位天真的少爷对我既没恩,我对他也没仁义。我们不是朋友、不是兄弟、不是亲戚,更不是父子。」 「你们不是伙伴吗?」 「伙伴?」 借狗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从这个酒精中毒、出版猥亵杂志、拿女人的身体当道具赚钱、根本就是堕落的最佳典范的男人口中,听到伙伴这种字眼。 伙伴? 「我们不是伙伴吗?」 完全不是。伙伴?他的鼻头抽动了一下。借狗人不知道应该笑还是给他一个白眼,只能沉默不语。反倒是力河说个不停: 「紫苑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最重要的伙伴,不是吗?呐,借狗人,你也喜欢那孩子吧?」 「这……是不讨厌啦。」 「彷佛天使一般的孩子,纯洁无瑕。那么清高的人,可不是路上到处找得到。」 「哦,是吗?抱歉,我就是肮脏。」 「没人说你肮脏吧?紫苑不会那样误解别人的话,他会很直接、很纯粹地接受真实的模样。他的心地跟他母亲一模一样。唉,不知道火蓝现在好不好?她会不会因为太担心儿子,所以病倒了呢?」 「谁啊?火蓝?现在不是在讲紫苑吗?而且,大叔,你从刚才就一直紫苑、紫苑的,那老鼠怎么办?紫苑是伙伴的话,那家伙应该也是伙伴吧?」 「伊夫是伙伴?别开玩笑了。要跟那只邪恶的狐妖当伙伴,那干脆叫我跟鼻涕虫当亲戚好了。」 「又这样,跟对紫苑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借狗人翻着白眼,瞥了一眼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力河。 像天使一样纯洁无瑕的孩子?这个大叔是真心说那种话吗? 老鼠让人摸不着底细,紫苑也是一样。脱下外衣,纯洁无瑕的天使会是什么模样呢?说不定有着令人讨厌、狰狞的面容。紫苑就身处于连那个老鼠都觉得恐惧的深渊里,不是吗? 力河太偏袒紫苑了。说什么天使,真好笑。人会成为恶魔,但是绝不会变身天使。而且,有时候天使比恶魔更加残暴。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这个男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有问题! 借狗人嗅到酒臭味以外的另一种恶臭。不过,并不是令人厌恶的臭味。他热爱即将腐烂的肉,更胜于绽放芬芳的花朵。 借狗人的视线看见了力河脸上有着瞹昧的笑脸。 「呐,借狗人,不是很勇敢吗?」 「我吗?」 「你的哪里可以挖到勇敢这种值得称赞的东西?是紫苑啦!为了朋友,赌上性命,潜入监狱。为了别人拚命哦!」 「在这里,那种人叫做大笨蛋。」 「借狗人,别这样,我们不帮忙,他们怎么办?紫苑应该正等着我们去救他。」 「大叔。」 「嗯?」 「看情况,要我帮忙也是可以。」 「哦哦……这才是废墟的借狗人,非常有志气!」 「别再拍马屁了,告诉我你的本意吧。」 「本意?」 「就是你的目的啊,你到底看上监狱的什么?」 力河眨眼。 「看上……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帮助紫苑……」 「可以赚多少钱?」 借狗人压着口袋,采出身子。力河则是连椅子一起后退。 「真是的,你啊,马上就转到赚钱上面去,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吗?」 「很多啊,我的脑袋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转动。你也一样,不仅脑袋,连欲望也是转个不停。因为喝酒而混浊的东西,大概只有血液而已吧……呐,大叔,你不可能插手没有赚头的工作,而且对象是监狱,在NO.6治安局管辖下的机关耶。那可是非常危险的敌人,不是吗?我跟你都被老鼠威胁、欺骗,只好帮他潜入监狱。但是,就到这里为止,如果是平常的话,收取合理的报酬,各自回到自己的巢穴,管他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对吧?我说的是如果是平常的话。」 「借狗人,我说啊……」 「可是,这一次你却从安全的巢穴里,自动自发地爬出来,说要插手危险地区。说是为了紫苑?不可能。我是绝对、绝对不相信!说我家的狗咩咩叫,我还比较相信。」 「所以我说,那是……」 借狗人摇摇手阻止力河继续说下去,他已经厌倦解释跟欺瞒了。感觉有点焦躁,絮絮叨叨地互相欺瞒,会带来焦躁。他对说谎、装糊涂地隐瞒本意,或是互相试探心意,已经觉得很厌烦了。 至少…… 借狗人用鼻子吸气。没有暖气设备的房间里的冰冷空气,贯穿他全身。 至少,那两个人并没有互相欺瞒。 老鼠跟紫苑应该没有在彼此面前坦白一切,特别是老鼠。但是,他们应该也没有欺瞒对方。不会想要操控对方,也不会想要隐蔽自己的真心。不在乎损益、没有欲望、没有算计,只是为了对方而活。 借狗人从没有遇过这样的关系。他知道有母亲为了保护小孩,不顾性命,也认识为了家人而卖身的女孩,但是那两个人,并不是这种牺牲的关系。不是一个人毁灭,另一个人就会得救的关系。 友情、爱情、伙伴精神、同情、怜悯、亲密,随便爱怎么说都可以,但是怎么说都不对。 不在乎损益、没有欲望、没有算计、没有牺牲,只是为了对方而活。 也许有点羡慕,只是一点点羡慕而已。 借狗人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羡慕,我有狗啊!人总有一天一定会背叛,不像狗一样全心全意,完全不求回报。我有狗就够了! 「好啦!」 力河摇晃肩膀,嘴角浮现无耻的笑容。恶行恶状,为了钱,大概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不在乎欺骗、威胁、陷害别人。 没错,这样就对了,就带着那种表情吧,带着心地善良的善人面具,如何能好好说话呢…… 「我啊,借狗人,我想,应该不长命了。」 「哦……那真是可怜,不过,我也是那么认为啦,你酒精中毒太深了吧?如果有遗产要留给我,那就早点拿过来。」 「谁在说我!我是说NO.6啦!」 「NO.6?」 「对,就是那座雄伟的神圣都市。」 「你说它不长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力河笑得更开怀,一种上钩了的笑容。就算是钓钩上的饵,如果没吞下去,有时候选是有可能被逃脱。这是个太有魅力的饵了,借狗人不可能漠视。 「NO.6什么异常变化吗?」 「是啊,似乎到处都传出令人在意的怪异情况。」 力河似乎打算认真说,脸上的笑容、口吻里的揶揄都消失了。 「首先,都市内部出现几件离奇的病例。那究竟是什么?是不是会流行?这些都还不知道。只是,那个富良也说过吧?监狱的新设备跟保健卫生局有关。借狗人,保健卫生局哦!那是做什么的地方?」 「全面掌控市民的健康管理跟治疗……」 「没错。如果是这样,那么离奇的疾病跟监狱也有关系。到这里为止,你应该也清楚吧?」 「嗯,上次那场闹剧时,我听得很清楚。」 「紫苑那个朋友被以跟绑架没两样的方式,抓进监狱去了。还有,这是还没有得到确认的消息,不过……听说跟监狱内部的设备施工工程有关的人,突然暴毙。当然,是都市内部的人。」 「被杀的吗?」 「不知道。总之,有很浓的危险气息,从都市内部不断地传出来。再来就是那个音爆弹,还真厉害,一次就将市场破坏殆尽。对付棚屋用最新型的武器,就像拿银器吃剩菜剩饭。」 「真棒的比喻,看得出你的教养。」 「谢啦。神圣都市违反拜伯伦条约,秘密进行不被允许的武器开发,而且还公然开始使用。这次的『真人狩猎』也有试用新武器的意思在吧……」 借狗人转动着脖子。 说是担心紫苑,所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这里来。看起来虽然是那副德行,却早就收集好「真人狩猎」的情报,也调查了遭到破坏的痕迹,也许他还顺道捞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真是个滑头的大叔。 借狗人在心里暗笑着。 「你不觉得太不宁静吗?而且,人死太多了。不是西区哦,是那个号称理想都市、神圣都市的NO.6。我跟那个都市接触很久了,它总是装模作样,绝对不会拿掉桃花源的面具。然而,这阵子却散发出臭味,过去从未如此随意地传出死亡的臭味。当然,死者应该是有被杀,也有自杀的人。但是……」 「但是以前没有这么明显?」 「没错。每一个死都被隐藏得很完美,当作安详、和平之死。对了,你知道 『黄昏之家』的事吗?」 「那是什么?」 「表面上是末期医疗的设施,也就是医院。让命在旦夕的病人,主要是老人,能够消除一切苦痛,迎接安详、跟沉睡差不多的死亡。据说那就是『黄昏之家』。」 借狗人好向往,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形同沉睡的死亡,那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柔和、温暖、被抱着闭上眼睛,然后再也不用睁开眼睛:心脏慢慢停止,呼吸渐渐远离,但是脑海里一直作着梦。在沉睡中死亡,不用被关在黑暗处,可以微笑着走到生命的尽头。 真好,真的好羡慕啊! 力河窥探借狗人的眼睛。 「喂,别一脸渴望的样子。真是的,你的心思也太好猜了吧。我说的是当局公布的『黄昏之家』。」 「什么意思?」 「实际情况好像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黄昏之家』不是医院,是刑场的样子。」 「刑场?神圣都市里有那种地方?」 「当然不是像监狱那样的地方,并没有做得那么明显……也就是说,被送到『黄昏之家』的病患,并不是迎接生命自然的死期……被送进去后,立刻服用安眠药,就那样……」 也许是忌讳说出口吧……力河颤抖地说完后,便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市民?」 「因为没有用了啊。」 似乎是预测到借狗人的问题,力河很快就回答了。 「NO.6就是那样的都市,对待没用的人绝不留情。等死的人就让他们尽快轻松地走,这样比较不会浪费资源。」 借狗人打了个冷颤,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看过很多悲惨的死,多到两只手数都数不完。在西区这个地方,可能必须接受任何可能性的死,这点他早就知道,也做好准备了。他以为墙壁的内侧和外侧,生死截然不同。难道,无论是墙壁内外,都一样到处充斥着悲惨的死吗? 「大叔,这是谁告诉你的?」 「客人啊。想透过我这边玩女人,偷偷摸摸从NO.6溜出来的客人,可不只富良一个。最近取缔得很严格,完全没生意可做,但是还是有几个常客。其中虽然没有像富良一样的高官,但还是有在市府直属机关工作的人。那些客人对女人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呢!这件事你怎么看?」 「为什么……跟女人完事后,口风比较松……」 「不,不是。那些人根本不把西区的娼妇当人看。不认为那些女人是跟自己一样,是有头脑、有心的人,不认为她们有头脑可以思考事物,有心会悲伤,所以才会滔滔不绝地全说了出来。对他们而言,就跟滚落在路旁的石头讲话一样吧!所以,职务上的秘密简简单单就泄漏出来。人类是守不住秘密的动物,会想把知道的事说出来。在都市内部当然是不可能,但是如果是西区的娼妇就无所谓啦,反正她们也听不懂又无法理解,这就是他们的想法。然而,那些女人们听得很清楚,有时候还会哄得男人服服贴贴,套出更多情报。」 「你就把那些情报拿来卖,或是当作把柄,拿来赚钱。」 「算是吧。情报这东西,良莠不齐,很多都是不能用的。但是,最近从NO.6来的客人,特别爱说话。以前几乎都讲炫耀、吹牛的事情,最近却都是一些不平、不满……不安的事情。告诉你,借狗人,NO.6并不是桃花源,只是巧妙地管理、支配市民而已。这个部分开始露馅,出现破绽了。市民们居住在都市内部,开始觉得窒息,生活在理想都市里,却苦闷不堪,开始重新思考为什么。听说有客人一整晚躺在床上,不断喃喃地说:『呐,为什么呢』。」 「原来如此。」 终于有点了解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离奇的病例、监狱的设备、不断地外漏的情报、都市内部渐渐高涨的不平、不满、不安。所以NO.6内部也已经有毒气慢慢囤积罗?」 「对,毒气。虽然现在还很稀薄,但是要是浓度加重的话,会怎样?」 力河张开双手,做出好像撒什么似的动作。 「爆炸?NO.6会从内部开始崩毁的意思吗?」 「顺利的话罗!在NO.6这个都市国家还没拥有压倒性战力,足以用武力支配世界及市民前,点火!点火口就是监狱吧,监狱那里有太多谜团了。我打算试试看,不知道能炸出什么东西来,不是很令人期待吗?」 「是老鼠讲的吧?」 「开什么玩笑!这么高程度的言论,那个小鬼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程度的确很高,一颗酒精中毒的脑袋,也不可能想得出来。然后呢?最重要的是赚钱的事呢?爆炸时喷出来的宝藏,会从我们头上掉下来吗?」 「当然不会掉下来,是我们要去挖。」 「挖?」 「听说监狱的地底下有秘密金库。」 「秘密金库?那个空白的部分吗?」 「详细的地点我还没掌握到,但是,据说那里有NO.6最高领袖的秘密收藏,总数超过几万吨的金块。」 「金……金块?」 「几万吨的金块,也许是金条。如何?光想就头晕了吧?」 「可是……你从哪里得来这个情报……」 「当然是女人啊!有一个叫丝露的红发女人,长得还满漂亮的,她有一个财务局的常客。」 管他什么红发女人,人的身体哪比得上金块的魅力呢! 「从那个客人口中……」 「没错。不过是梦话,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然而,你不觉得是有可能吗?无法入侵,也无法脱逃的地方,有金块山!藏在那里比藏在任何地方都安全,可信度相当高。」 「能拿得到吗?」 「当然。一旦NO.6崩毁,就会造成大混乱,我们就乘那个机会……如何?」 借狗人低声呢喃。根本是梦话,是要笑他作梦,还是参与这个幻想呢? 「老鼠打算破坏监狱吗?」 「伊夫?那家伙或许会。他不会建造,但是破坏倒是挺拿手。不,我们要让他去做,让他轰轰烈烈地破坏。」 监狱,象征恐怖的那栋建筑物崩毁,光是想到它崩毁时的模样,感觉就好兴奋。 崩毁的监狱、耀眼的金块,这双手将一次获得最棒的两种报酬。也许有挑战的价值,但是… 借狗人舔舔嘴唇。将房间里充斥的狗味,吸进鼻腔内。 但是,如果要拿命做担保,我就不干。与其埋在金块下死亡,我更想在废墟里饿着肚子,跟狗生存下去。 「那我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我不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让你去做危险的事呢?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帮手而已。」 「帮手?」 「不是有人偷偷将监狱里的剩菜剩饭卖给你吗?」 借狗人眯起眼睛,轻轻地咬咬牙关。老鼠那种独特的讽刺笑容,出现在这个沉溺于酒精里的中年男人背后。他看到了。 厉害,老鼠。原来你已经料理好这个不能吃的大叔了。 对紫苑虚假的慈爱、破坏的冲动、想亲眼看NO.6崩毁的深切愿望、对金块的执着……各种念头与欲望交杂融合,在力河的心里蠢蠢欲动着。老鼠便利用这一点,非常巧妙地抓住机会,下指令操纵。厉害!我看力河应该也知道自己被利用,但是为了金块与紫苑、欲与爱,所以接受了这个傀儡的角色。 借狗人叹息。真的是一对狐与狸,突然觉得好怀念紫苑,就算是摸不清他的底细,但是跟老狸、狐妖比较起来,好上几百倍。真怀念他天真的言行、真诚又耿直的说话方式、无忧无虑的笑容。好想见他。 「你不是收购了相当份量的剩饭吗?那条通路现在还在吧?」 「在。」 没有断过。负责处理废物的男人,不仅剩饭,连关在监狱里的囚犯的衣服、私人物品,也全都卖到夜市,他说有时候连遗体的处理都会派到他身上。监狱里所有垃圾跟尸体聚集的部门,那个部门是监狱内最受轻视的部门,因此在管理上也特别宽松。只是,想以那里为跳板,潜入或逃出监狱,是不可能的事情。负责的男人说,他不能从废物处理场,踏入监狱内部,一步也不被允许。通往内部的门本身根本就打不开。 「那个男人有用吗……?」 「有用。不管如何钝的刀子,只要会用,都能派上用场。」 「这也是老鼠讲的吗?」 「谁讲的都无所谓啦。你太拘泥于老鼠了!听好,借狗人,你要好好掌握跟那个男人的管道。一定能派上用场。可以的话,多给他点好处。」 「知道了。」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呢?眉毛下垂,脸型细长,很爱叹气。他很爱家人……在监狱工作这件事,按规定不能告诉家人,要是说的话,立刻就会被解雇。他老是感叹说:「自己做什么工作不能告诉女儿,实在太凄惨了。」女儿?嗯,对,他有一个女儿,而且很快又要有一个新生命诞生了……他很需要钱。需要足够的钱,去照顾家人的生活……嗯,要用怀柔策略看起来并不难。 「需要用钱。大叔,这一点你会出吧?」 「我会啦,我不会要你把口袋里圆滚滚的荷包都拿出来用啦。」 力河搔了搔下巴,露出微笑。 「懂得去挖肉店老爹存的钱,不愧是借狗人,非常有慧眼。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彼此彼此!你居然知道,真是厉害,佩服佩服!」 真是只老狐狸,完全不能掉以轻心。 在借狗人耸肩的时候,婴儿开始哭了。力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什么?」 「什么东西?」 「这个声音不是婴儿的哭声吗?」 「有吗?我没听到。大叔,你终于有幻听啦,真可怜……」 力河瞥了借狗人一眼,便大步迈向睡在房间角落的狗群。狗儿们齐声发出威吓的声音。 「借狗人……这是什么?」 「我的狗啊。」 「夹在狗中间哭的也是狗?新品种吗?没有尾巴唷!」 哭声更加响亮了。没办法,借狗人只好抱起婴儿。力河摇头。 「你捡这种东西回来要干什么?想拿去卖吗?」 「不是捡的,是被硬塞的,你的天使塞过来的。」 「紫苑?」 借狗人简单扼要地说明。「这样啊……」力河的表情变得很微妙。 「很像紫苑的风格,一定是在紧急之下,把婴儿藏起来的吧?就在连自己的性命也危急的时候……根本就是天使嘛!」 「天使才不会把婴儿塞给别人呢!真是的,替别人找麻烦。」 「别那么发牢骚嘛,你也体谅一下紫苑的心情啊。长得很可爱呀,是男生吧?叫什么名字?」 「紫苑。」 「啥?」 「那家伙硬塞给我的啊,就取一样的名字好了。大叔,你不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很像紫苑吗?」 「这样啊,你一说,颜色还真的一样。也同样清澈,真漂亮的眼睛。」 「对吧?这可是天使之子喔,你带回去吧!」 借狗人递出婴儿。力河摇着头,连忙往后退。 「不要,我单身。」 「我也单身啊。你那边应该有很多奶大的女人吧?」 「不,没一个有母奶。待在你这边,就算没包尿布,狗群会帮忙舔,也会帮忙温暖他吧。你不也就是这样长大的吗?太棒的育儿环境了……对了,我想办法弄来婴儿奶粉给你送来。」 「是紫苑塞过来的耶!」 「柔软、清洁的布,我也想办法弄来,别说一块,我给你送个两、三块来。那就这样了,借狗人,我改天会再来。」 留下匆忙的脚步声,力河一溜烟地就闪人了。看他逃命的速度,应该还没老化。 怀中的婴儿笑了。拉着借狗人的长发,很高兴地笑着。 「喂,紫苑,很痛耶,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借狗人用鼻子碰他。小小的脸蛋上,满脸都是笑意。 「很高兴有名
字了吗?在你爸爸回来之前,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喔!紫苑。」 风吹了进来。天空已经布满乌云。 你要活下去啊,紫苑,一定要来接这孩子。 借狗人对着流动的云层,如同祈祷般,喃喃地说。 第五卷 4 白色迷雾之名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狂人日记 鲁迅) 紫苑。 试着呼唤。被带到这里之后,到底是第几次呼喊这个名字了呢?再怎么呼喊,也无法传达出去。 沙布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叹息声,清楚地回响在耳朵深处。不仅叹息声,微微转动身体的声响:心跳声,连没有发出声音呼喊的名字,也轮廓分明地震动着。然而,视野却是朦胧的,总是、总是被关在白色里,彷佛身处于迷雾中。 这里是哪里? 沙布环顾四周。 就像蕾丝窗帘重叠好几层的白色世界,弥漫着浓雾的世界。刚清醒时,刹那间,她以为自己在深山幽谷中迷路了。但是,她立刻知道完全不对。这里有的只是封闭视野的白色迷雾。在树梢间飞舞的鸟鸣声、小河的潺潺流水声、树叶沙沙作响声,完全听不到。闻不到花香,也嗅不到泥土的味道。无臭、无声,只有自己身体与心灵发出来的声音,一日比一日鲜明。 深山幽谷中…… 沙布再一次叹气。她曾跟紫苑一起走在森林里,不过因为是NO.6中央森林公园,因此动、植物全都由人类彻底管理、观察。叫这种地方为森林,实在很难接受。紫苑曾那么说。那时他皱着脸,看起来真的很厌恶的样子。 啊啊,想起来了。 那是几年前呢?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了。 沙布微笑。幸福的感觉布满全身,非常温暖、柔和、舒服的感觉,每次一想到紫苑,一回忆起跟紫苑在一起的时光,沙布就能微笑。 想起来了。我在那个人的身边非常幸福。紫苑,回忆好厉害喔!跟你的回忆,到现在还是能带给我幸福。是啊,没错,我每一样都没忘记。你的口吻、你的眼神、你的动作、你的味道……我全都没忘记哦! 我们走在森林公园的山毛榉森林区时,你这么说过: 「说是森林,也是在人类管理下的地方,叫这种地方为森林,实在很难接受。真希望能让我去北区的自然林走走,但是总得不到许可。」 「这里也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所以更能感受到这里受到完善的管理啊。自然这种东西,应该是更不可预测……远远超越人类智慧的东西才是啊,沙布,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嗯……我并不觉得怎样啊,你看,这里这么漂亮耶!」 沙布抬头望着头顶上茂盛的枝叶。山毛榉的叶子变黄了,从秋天晴朗的天空中照射下来的阳光,让山毛榉的叶子看起来像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啊!你看。」 「嗯?」 「有松鼠,从树枝上跑过去了。」 「这个季节,山毛榉的果实会成熟,动物们会来这里找吃的。」 「山毛榉的果实能吃?」 「嗯,是一种坚果。包在壳斗里面,有两、三颗果实。」 「什么是壳斗?」 「水栎、麻梁之类的果实的……怎么说呢,就是橡实。那个下面不是有结果吗?那个也是。」 「啊!我知道、我知道。」 沙布笑了,紫苑也笑了。在山毛榉森林里,树叶间散落的阳光,映照着的笑脸,渗透进来,渗透到心底。虽然是笑着,但是那时候她几乎要放声哭了。 两人走在一起,谈的却是坚果?壳斗?就不能谈些比较知心的话题吗?不会想要静静地靠近,感受彼此的气息与体温吗?紫苑,你不想抱紧我吗?不想爱我吗? 应该不想吧……你跟我在一起应该很快乐,常常笑,话也比平常多。对了,虽然只有一次,不过你说过吧? 「跟沙布在一起很开心。」 对不对?这应该不是谎言。因为你是一个绝对不会说谎的人。 紫苑,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嗯,非常开心。 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会在一起啊,你是我最重要的—— 你很怜惜我,很重视我。但是,你不爱我,不会渴望拥有我。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好残忍的人,你实在太残忍了!已经找不到像你如此温柔、天真,又残酷的人了。 告诉我,紫苑,你爱谁?你渴望着谁? 你一定会全心全意、非常真挚地、异常专注地爱一个人吧?分享彼此的生与死,但是不会朝着死,而是朝着生,一起走下去吧…… 紫苑,你爱谁?你渴望谁?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白色窗帘摇晃,出现一个朦胧黑影。 又是那个男人。 带有血腥味的男人。 「嗨,沙布。」 男人举起单手。 「感觉如何?」 这个男人连声音都参杂着血腥味。我不想跟他讲话,不想理会他,不要他接近我。 「你听得见吧?哎哟,这反应是什么意思啊?讨厌我吗?沙布。」 男人笑了起来。一种黯淡的声音,笑的只有声音,内心一点也没笑。 「居然被你讨厌,我太伤心了。原来如此,你讨厌我的声音啊。哎哟,很过分的反应耶!」 「我看……不见。」 「唷,对声音有反应了。沙布,你要跟我讲话吗?我太高兴了,能跟你交谈,真是令人太高兴了。来,再努力看看。」 「我看……不见,只看见白色。」 「看不见?噢,是啊,应该是喔!你还没完全复元,视觉系统的复元是最慢的。快了、快了,沙布。很快朦胧的东西就会看得一清二楚了。这么一来,你就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男人再一次笑了起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声,带点卑劣、尖锐的笑声。沙布觉得恐惧,毛骨悚然。 「哎呀,糟糕,让你感觉不愉快了。嗯?这个波动……喂、喂,沙布,你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恐惧我啊?」 男人靠近,用手触摸。 「住手……不要靠近我。」 「沙布,你不用害怕哦,我没有要加害你的意思。你很漂亮,可以说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漂亮的一个。所以,我想让你幸福啊!」 「幸……福?」 「对,幸福。没有痛苦、悲伤,不会生病,也不会痛苦呻吟,不会老。对了……连死都不存在,我想让你变成这么幸福。」 男人突然像被鬼上身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不停: 「沙布,你很美。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没办法对美女撒谎。你别生气喔!一开始呢,我是想要菁英的样本,所以才请你来。只要是菁英,谁都可以。啊,不过要是女性。对,我需要雌性……女性样本。但是,因为你实在太美,虏获了我的心,无法把你跟其他样本一样处理。因此,我就这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了。沙布,很快你就不会怕我,反而会感谢我哦!」 「不……不……你……好恐怖。」 「像你这样优秀的美女,不要说这种坏小孩才会说的话。对了,你是专门研究脑部功能的学生,对吧?我看了你为了留学生选拔考试提交的论文。是关于圆柱体、大脑皮质的细微构造的活动吧?『做为机能组件的圆柱体——综合情报处理结构』内容很有趣哦!虽然写得稍微幼稚了点,不过就学生的论文来说,你写得相当好。」 白色窗帘被掀开一层。男人已经不只是黑漆漆的朦胧影子,已经有了人形。 「咦?看来视觉的部分也恢复得很顺利,出现很好的数值。你不仅漂亮、优秀,人也很健康。真是太理想了,可以遇到像你这么理想的人,我运气太好了。」 视力会恢复?可以从这个白色世界逃脱? 沙布的心里并没有喜悦,也没有解放的感觉,反而觉得害怕。当窗帘全部拿掉后,当浓雾散去后,会看到什么呢?会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东西呢?她觉得很恐惧。 紫苑,我好想你,我想见你,想听你的声音。现在我只想要你! 紫苑! 沙布! 听见了。清清楚楚地听见呼唤自己的怀念声音。 「耶?喂,沙布,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从哪里受到刺激?」 紫苑! 沙布,你等我…… 紫苑! 我会去,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紫苑…… 紫苑在附近,他就在我的附近。 沙布全身充满着喜悦,产生希望。希望是力量,活生生环绕在体内的热力。 紫苑,你才是我的希望。我等你,我等你来救我。 紫苑…… 手里抓的原来是头发。非常牢固的长发,看不出颜色。如同救命绳索一样,牢牢抓着往上爬。爬着人群重叠而成的山,踩着人们的头、臀部、肩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当紫苑的脚踩上去的瞬间,也有人呻吟。他好想尖叫,但是尖叫声卡在喉咙,只是抽动着而已。头的一角隐隐作痛着,背部肌肉如同木板一般僵硬。汗水顺着胸口跟后背滴落,让他全身湿答答。 他早有觉悟。 自从决定潜入监狱时,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以为他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如今那些都已经化成灰烬,散落四处,无影无踪。早知道是这种地狱,当初还能斩钉截铁说要去监狱吗?隐隐作痛的脑袋里,不断地反问自己。 如何啊,紫苑? 当然要去。 无法斩钉截铁地回答,丝毫也无法肯定。 原来我的决心是如此脆弱啊,如此随随便便的觉悟吗? 紫苑抬头,仰望老鼠的身影。 早就知道这个地狱,还能来这里的老鼠,跟什么都不知道,带着随随便便的觉悟,在这里喘息的自己,两个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的差异,实在相差太多了! 被揶揄、轻蔑自己是骄纵的少爷也无可奈何,因为那是事实。 脚滑了一下。伸出去的手触摸到柔软的触戚,原来手抓到了转向旁边的脸,食指插进耳朵里。头更痛了,觉得晕眩,脚跟手都没力气了。啊啊,不行了…… 「紫苑!」 手腕被抓住,往上拉。 「到了。」 「到了?」 「到顶端了。虽然这只是路程的中途而已。总之,辛苦了。」 人体山的顶端吗? 「很抱歉没有便当,不过要休息一下吗?」 「休息一下……在这里吗?」 「如果有别的休息处,那就到那里去。」 呻吟声不断地涌上来。真的就是从脚底涌上来。 「还有……活着的人……」 「应该还满多的吧……最先掉下去的人,几乎全都没救了,但是第二批、第三批掉下去的人,应该就只是骨折而已吧……可能。呐,紫苑,幸好我们是第二批,要是第一批的话,就会直接撞上地板了。」 紫苑回想起掉落的那一瞬间的触感,掉在人的肉体上的触感。被分配在第一批的人们,运气不好,被摔在地板上的人们成为缓冲物,缓和了冲击。 那能算是幸运吗? 「你还好吗?要是难过的话,就全吐出来,会比较舒服喔!」 「老鼠……」 「嗯?」 「对不起。」 「啊?为什么道歉?」 紫苑双手捣着脸。汗与血的腥臭味、濒死之人的呻吟声,团团将紫苑围住,不仅深入他的肌肉,还蚀进骨头。 够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不行了。」 我只能走到这里,走到这里已经是我的极限,我再也走不动了。刚才,要是老鼠没有抓住我,我一定直接滑落吧?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会成为你的包袱。」 「事到如今,你说那是什么话!以前不就已经是了吗?你一直都是我的包袱。」 「老鼠……把我留下吧。」 「你要一个人留下?」 紫苑点头。 「会死喔!紫苑。」 「嗯……」 「不会痛快地死掉哦。连我都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几天,就算现在是寒冬,尸体放太久,同样会开始腐烂。你不是在腐臭中发狂死掉,就是会因为氧气不足,反覆失神,然后衰弱至死……」 「我会自……」 「紫苑,别以为死那么简单。太轻视它,可是会尝到苦头哦!你口袋里有立即死亡的毒药吗?你没有割喉的小刀,也没有上吊的绳子,如何自杀?就算咬舌、从这里跳下去,也没那么容易死掉哦!」 「小刀的话……你有。」 老鼠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紫苑的头发被一把抓住,往后拉,转过来,喉咙顶上了小刀。小刀很锐利,似乎只要再多吸一口气,刀锋就会刺进皮肤。 「想要我杀了你吗?」 紫苑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被老鼠割喉,会怎样呢?鲜血会喷出来,染红老鼠吧…… 「紫苑。」 老鼠的声音摇晃着。 「你要让我杀了你吗?」 「啊?」 「啊什么啊……我问你还要我继续杀人吗?」 「怎么会呢……」 紫苑摇头。老鼠放开手。 「我怎么会希望你做那种事,绝对不要。」 老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像借狗人那里的老母狗,常常会叹的气。 唉,真是拿这孩子没办法。 「我说你啊,也用脑袋好好想一想吧!你要我割你喉,这当然就是杀人。如果把小刀给你,就等于是帮你自杀。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必须承担你的死。你命令我承担你的死吗?而且……」 头发被比刚才更强的力道,抓了过去。 「你为了什么记忆监狱内部的构造?接下来才开始需要你的脑袋!都来到这里了,我不准你放弃,绝对不允许。」 头发被毫不留情地拉扯,那份疼痛彷佛一根针,刺入朦胧的意识。 「如果没有你,我几乎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你想死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是请在逃出这里后再死。我说的话听得懂吧?」 「懂了。」 「那好,你给我听好。好戏才正要上演,紫苑,我需要你。」 「嗯。」 紫苑双脚用力站起来,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好孩子。」 「嗯。」 「那我们走了。」 「嗯。」 从这里要往哪里去?要往上爬?还是往下走?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问,也没那个气力,只是用尽全力追着老鼠。自己对老鼠而言,是必要存在的话,这比毅然决然去死还更吸引人。这样想,就让自己的内心有活下去的意愿。还有……意愿,看来心并不是全部枯萎。 老鼠吹着简短的口哨。黑暗中,回响着清澈的高音。在声音消失后,一阵寂静,连逐渐死亡的人们的呻吟声,都听不到。 吱! 「啊?」 吱!吱! 漆黑的空间里,出现一点红色的小光,曾看过的颜色。 「哈姆雷特?」 那是小老鼠们眼睛的颜色。在想要睡觉的紫苑枕头旁、高耸堆积的书本上、床下一闪一闪的红色小星星。 「不是克拉巴特,也不是月夜。该不会是……」 「别随便给我的小老鼠取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而且,它们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吧?」 「是没有错啦……」 「也是小老鼠没错啦,无名的小老鼠。」 老鼠再吹一次口哨,这次有旋律。 红色光点一旦消失,再闪耀时,已经来到身旁了。老鼠拿下绑在手上的细绳,朝着红色光轻轻扔了过去。 「就看你了。」 吱!吱!吱! 小老鼠叫着。它咬着绳子的前端跑了吧,光点消失…… 「啊……它还小。」 「你说什么?」 「无名小老鼠,它应该比哈姆雷特小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根本连背影都没看到。」 「啊……嗯,但是我那么感觉到,我觉得它还是个孩子。」 几秒的沉默后,听见咂舌声。 「真是的,这种事情的第六感就这么灵啊你。不知道是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我都搞不懂了。」 「我只是讲出自己的感觉……」 「唷,刚刚才讲泄气话的家伙,现在变这么会讲话了?看来还有余力嘛!」 「因为你说需要我,我才会加油。」 「别说那种孩子气的话,笨蛋,我需要的只是你的脑袋。总之,我会让你好好工作的,你就趁现在赶紧享受假日吧!给你。」 老鼠递来绳子。似乎是用特殊纤维搓的,感觉很强韧、柔软。如果是特殊纤 维的话,可以吊重达一吨以上的东西,也能漂亮地切断一根头发。 绳子似乎被绑在什么地方,拉得紧紧的。 「把绳子绑在腰上,绑好之后跳下去。」 「跳下去?」 「对,跟夜晚的鸟一样,在漆黑中飞翔啊。绑好了吗?」 「好了。」 「好,要跳了哦,调整气息。」 紫苑被拉了过去,在老鼠的怀抱下,一跃而下。四面八方的黑暗摇动,彷佛变成了钟摆。但是,身体马上撞到墙壁……有泥土的味道。 「双手拉住绳子,别傻傻吊着,脚踏上墙壁。利用攀爬岩山的要领,紫苑。」 「抱歉,我没攀爬过岩山的经验,一次也没有。」 冷静、冷静,紫苑不断对自己说。鼻子闻到的泥土味,带来勇气。不是血,不是吐泻物,不是人将要死掉的味道。紫苑深深吸了一口气。老鼠像是示范一样,率先爬了上去。 「不是很远的距离,慢慢爬上来。这个比人体山轻松多了。」 「的确。」 虽说如此,要攀爬几乎是垂直的墙壁,实在难上加难,紫苑感觉自己只是在挣扎。 「小老鼠们也是爬这里?」 「它们有它们的路。你真的很喜欢小老鼠耶。来,抓住这里,突出来的石头这里……对,再来是这里,有点凹进去吧?就这样把身体拉上来。」 紫苑在精准指示的诱导下,专心地往上爬。老鼠似乎是单手抓着绳子而已,摇晃得很厉害。绳子的长度不够两个人的腰都绑上绳子吧…… 不仅是包袱,我还可能让老鼠丢掉性命……我就是这么没用。 又再度体验到一个现实。 我没用,但是…… 我需要你。 紫苑咀嚼着这句令他神魂颠倒的话语,觉得身体慢慢活过来了。他抓着泥土墙,慢慢往上爬。 指尖碰到坚硬的东西。才这么觉得的时候,身体就被往上拉。喘着气趴下来的触感,果然是硬的,也有点冰凉。 这个是……石头? 吱!吱!吱! 小老鼠们轻快的呜叫声。感觉背上有小动物跑过去……想要东西吃、想玩的时候,克拉巴特它们也会肆无忌惮地在紫苑的腹部、背部跑来跑去。 慢慢站起来,拉着腰上的绳子往前走,发现绳子牢牢绑在一颗突出的石头上。那是一颗奇妙的石头,前端有一个圆圆的洞,小老鼠们似乎多次穿过这里,牢牢地固定绳索。它们受过这样的训练吗?如果是的话,那么这颗石头就像系船桩一样,是人工设置的石头吗?解开绳子,绑在手上。 本来想还给老鼠,但是他蹲着,一直没抬起头来。他的气息当然很急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要担心紫苑,一边给指令,一边照顾他,一直到爬上这里。应该比一个人爬,还要多费好几倍的力气。心好痛…… 「老鼠……对不起,我……」 「别道歉。」 比平常还沙哑的声音,阻止紫苑说下去。 「你老是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道歉能解决什么吗?只是满足你假正经的自负心而已吧。」 「嗯。」 「别把语言当成免死金牌,别滥用。」 「嗯。」 的确没错。就算道歉几百万次,也无法解决任何事。吞下从嘴里简简单单就说出来的各种话语吧!在开口道歉之前,意识到自己背负的罪,然后沉默。 紫苑凝视着张着嘴,肩膀上下起伏调整气息的老鼠。 有一天,我会还给你。 你说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回应你,我会赌上我的性命保护你。 「啊……老鼠。」 「烦死了,就叫你别道歉了。」 「不是,不是那个,我看得见你的脸了。」 「笨蛋……你现在才发现?从这里开始,虽然微弱,但是会有光线。很棒的礼物吧!」 紫苑环顾四周,那里是一块比床稍微宽敞的地方。上面铺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有些石头会发出白光。 「这个是……LED……」 「对,发光二极体,应该是NO.6的居民很熟悉的照明吧?不过在NO.6应该会闪耀得更华丽些……」 「为什么这里会有LED……,下面的通道只有电灯泡而已啊。老鼠,这里是监狱内部了吗?」 「很可惜,我们还没走出去。」 「但是……刚才爬上来的墙壁应该是自然的东西吧?不是人工制造的。」 「哟,你发现了?」 「这我还看得出来。如果人工的,不是完全爬不上来,就是可以爬得很轻松。但是,那道墙壁不是这两种情况。虽然有手可以抓的地方,也有脚可以踩的地
方,却还是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爬得上来。虽然都是靠你帮忙。」 「自己一个人爬不上来,让你如此懊恼吗?你是自尊心容易受伤那一型啊!」 「是啊,超容易受伤。老鼠,这是怎么一回事?监狱的下方,居然有跟刑场相通的自然洞穴。」 老鼠站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一只小老鼠坐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尾巴比克拉巴特长一点。 「原本这里是一个构造复杂的巨大洞窟,后来一部分被利用成NO.6的刑场。就这么一回事。」 「但是,这不是自然的石头。这里也是人工建造的地方吧?然而,不是监狱。那么,是其他人建造的吗?」 老鼠的手笔直地伸了过来。紫苑还来不及出声,鼻子就被捏住。 「你太多话了,闭上嘴跟着我。」 「知道了,我会跟上。」 「紫苑,你这个人不仅自尊心,连好奇心也是常常会作祟吧?你的眼睛开始发亮了哦。」 疼、好疼。好奇心在紫苑体内不断敲打着。有什么?前方一定不是地狱。存在着别的东西,跟让人恐惧的地狱不同性质的世界。 那是什么? 前面有什么? 老鼠缓慢地走向一个相当陡的下坡,背影飘浮在微亮的光线中。 路似乎穿过岩石的样子,天花板很低,必须要弯腰才能通过。老鼠时而停下脚步,时而用力喘息,抖动着肩膀。看起来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就在紫苑想要出声问他是否还好时,老鼠的身体摇晃,靠上墙壁。 「老鼠!」 紫苑以为又是上次那个发作,突然倒下,失去意识。老鼠是不是被那个发作袭击了呢?紫苑从后面伸出手。 然而,老鼠并没有倒下,他只是靠在墙壁上,轻声地说: 「我又回来了。」 「什么?」 「没什么……」 「能走吗?」 「当然啊,我有脚,而且比你的好用得多。」 推开紫苑的手,老鼠再度迈开脚步。紫苑也轻轻挥动刚才没有被接受的手,迈步往前走。 斜坡的坡度渐渐平缓了,脚踏上平坦的地面,天花板突然变高了。 「这里是?」 紫苑瞪大眼睛。是洞穴的内部,虽然岩石凹凸不平地突起,但是相当宽敞。很暗,无法看清每一个角落,不过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是有朦胧的灯光,但光源不是发光二极体。 「蜡烛?」 岩石的凹陷里,点着几根蜡烛,那是紫苑在西区第一次看见的照明工具。 「老鼠,这里是?」 想要问「这里是哪里」的话,闷在嘴里说不出口。因为老鼠的侧脸非常紧绷,他缓缓地咽下一口口水,老鼠这么紧张的表情,非常稀奇。 「怎么了?发生……」 「紫苑,趴下!」 在听见老鼠叫声的同时,身体被推开了。紫苑跌坐在地,鼻尖有黑影掠过。 叽! 彷佛生锈的齿轮转动的声音,真难听。 老鼠动手挥开,黑色的影子掉在紫苑的脚边。 「哇!」 紫苑往后仰。是灰色的老鼠,相当大只,应该是沟鼠吧。 叽!叽!叽! 沟鼠不断袭来。跳上紫苑肩膀的沟鼠,张大嘴巴,企图咬上紫苑的喉咙。抓起来,丢出去。腥臭味。手腕传来刺痛,有一只咬着紫苑的手。在感到恐惧之前,手先反应了。 「可恶!」 整只手撞上墙壁。 叽!叽! 生锈的声音,叽叽叫的声音回响着。发出悲鸣声。 无数的红光闪烁,岩石的四周都是红色的眼睛俯瞰着紫苑。他们被几十只沟鼠包围了! 红色的视线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两名少年,彷佛在计算着下一回攻击的时间。 「紫苑,你还好吧?」 「当然。」 「我话先说在前面,学猫叫可吓不了这些家伙哦!」 「我想也是,这么有魄力,猫反而会先逃。」 「好久不见了,用这种粗鲁的方式迎接我啊……」 「啥?好久不见了?」 老鼠将两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吹起口哨。 传出怱高怱低,富有变化的旋律。 那是紫苑第一次听到的曲子,感觉就像弥漫在昏暗树丛间的浓雾。脑海中浮现黑白的影像… 吱! 附近一只沟鼠叫了。老鼠慢慢靠近,轻轻伸出手。沟鼠的鼻子闻了闻老鼠的指尖。老鼠的手在灰色的毛上,如同爱抚般抚摸着。 吱!吱!吱! 一只、一只从岩石上跳下来。老鼠瞄了一眼紫苑,紫苑用力点头,表示了解。他坐下来,学着老鼠伸出手。 吱! 一只体型较小的沟鼠靠了过来,紫苑抓了抓它的耳朵。 红色的眼睛眯了起来,看来很舒服。 什么嘛……跟克拉巴特它们没两样嘛…… 小老鼠们也最喜欢紫苑轻轻地抚摸它们的耳朵,晚上睡觉前一定会靠过来要求。借狗人的狗也一样,只要仔细地帮它们梳毛,它们就会很高兴。 「乖、乖,好,等等哦,你也想抓抓吗?」 一回神,膝上坐着几只沟鼠。是没小老鼠可爱,但也不恐怖。剐才的凶暴彷佛虚幻一样,完全不见了。膝盖上的沟鼠数量愈来愈多,甚至觉得有点重。 「遇到你啊……」 老鼠停下口哨,轻轻摇头说: 「哈米伦的吹笛手(②译注:童话故事中神奇的捕鼠人。)也无用武之地了。」 然后抬起下巴,瞪着天空。 「欢迎仪式到此结束了吗?」 非常了亮的声音。老鼠优美的声音在岩石天花板上回荡,听起来更为响亮,彷佛设备良好的舞台。 「出来吧……你的沟鼠没用啦!」 小石头滚了出来,黑暗中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彷佛黑暗被撕了一块下来,黑色块状物体笔直地掉了下来,没有声音,就立在地上。 紫苑膝盖上沟鼠全都一哄而散,刹那间消失在黑暗中。 人类……吗? 看起来像是缠着黑布的人类。当那块布轻轻飘落时,紫苑吓得站起来,无法呼吸。 出现一个体型壮硕的高大男人。 男人一身灰,连到腰际的长发、肤色也全都是灰色,望着这边的眼眸也是灰色。并不像老鼠的灰,是有光泽的深灰色,而是沙的颜色,同时也是沙漠的颜色。拒绝生命,不容易接受生命,什么也无法生长,会因风而改变地形,辽阔的不毛之地。从老鼠身上可以感受到跃动的光,然而从这个男人身上,只看得到荒凉的世界。 「为什么回来?」 男人几乎没有动嘴唇地发出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背脊觉得发凉,紫苑用力握紧自己的手。 「你回来了,那么,你就得死!」 「让我见老。」 老鼠往前跨半步。 「我有很重要的事,让我见他。」 男人也往前走半步。 「你必须死!因为那是游戏规则。」 果然是沙漠,完全看不到生命的痕迹。 紫苑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你必须死!因为那是游戏规则。」 冰冷的风好像从男人那边传来,是幻觉吗? 老鼠静静地叹息。 他的头上,黑暗摇动着。 紫苑没看到男人是什么时候动的,可能跟昏暗也有关系。男人灰色的身影在一片漆黑之下,也许会稍微显眼,然而,在只有蜡烛光为光源的昏暗中,男人很容易就融人环境,以紫苑的视力,根本捕捉不到男人的身影。不过,就算在白天,想要捕捉到男人的动作,大概也是比登天还难吧…… 他的动作真的很快。灰色的身影如同滑行一般,袭向老鼠。老鼠硬是快一步,往旁边滚去。男人追上,用脚踢,老鼠迅速用手挡掉。仅仅稍微蹒跚,男人立刻站稳脚步,再度无声袭击。 沟鼠爬到紫苑的肩膀上。 吱吱吱……沟鼠发出高亢的声音,摩擦双手,彷佛在观赏人类的斗殴,不知道它替哪一方加油,发出非常高亢的叫声。 「你看得到吗?」 吱吱吱…… 「是哦,你看得到啊。老鼠……老鼠还好吗?」 紫苑拚命地凝视着昏暗,现在的他只能凝视。 他只能看着。 虽然总是这样、虽然总是这样,但是、但是,现在不能只是那样,一定要、一定要想办法……男人说,「你必须死」,并不是单纯的威吓。男人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平坦且充满杀气。 他真的要杀老鼠。 吱吱吱… 叽叽叽… 沟鼠探出身子,叫得更大声。同时,传来一声闷响。老鼠倒卧在紫苑脚边。 「老鼠!」 「笨蛋,别靠近!」老鼠咳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怎么了?」 黑暗的另一边,男人还是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 「才在地上待没多久,就变得这么脆弱?」 「稍微有点失去平衡……我可能太过期待……也说不定。」 听见老鼠的喘息,紫苑往前走。 「蠢蛋,你走都走不稳了,哪是我的对手啊?」 「他当然会这样啊!」 紫苑大叫。虽然他只能看着男人的身影,但是,他可以说话。 「你知道来到这里,老鼠花了多少体力吗?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先把老鼠走过的路走一遍之后,再来说大话!你去爬爬看那道墙,而且要带着像我这样的包袱。」 一阵沉默。紫苑肩膀上的沟鼠,轻轻摇晃着长长的尾巴。 「这家伙是谁?」 「只是一个包袱。」老鼠回答。 「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我想让老见见他。」 「见他做什么?」 「谈事情。」 「听这家伙讲吗?」 「听我讲。」 「这里没有一个人想听厚着脸皮回来的蠢蛋说话。」 「不听听看怎么知道。」 老鼠悄悄地靠近紫苑身边。他好像看得见紫苑,这么微弱的光线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吧…… 「紫苑,你听好。」老鼠在紫苑的耳边轻声说。 「你后面的岩石隙缝,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你冲进那里,然后快跑。」 「你呢?」 「别管我,快!」胸口被推了一下,紫苑跑了起来。 「想跑?」 男人杀气腾腾,展开如海浪般的攻势。这时老鼠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快走?……还是快跑呢? 紫苑停下脚步,回头看。两道黑影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穿梭,非常朦胧,但是看得见。的确看得见。 「老鼠!」 男人骑在老鼠身上,双手勒住他的脖子,老鼠挣扎着。紫苑不断地反覆短促呼吸着。 老鼠挣扎着?紫苑第一次看到如此不自由、如此挣扎的老鼠。 「你必须死!」男人说。男人真的那么说…… 紫苑举起手,手腕上缠着特殊纤维的绳子。他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想,身体脱离了心与脑的控制,擅自行动。不,不对,应该是自己的心下达命令。 杀了他! 沟鼠从紫苑的肩膀上跳下来,跑进老鼠要他冲进去的岩石间的缝隙。紫苑并没有那么做,他违背了老鼠的话。 叽叽叽…… 沟鼠从岩石的四面八方发出声响,听起来有点像恐惧的警戒声。男人停止动作,环顾四周,下巴微微往上扬。 紫苑跳到男人的身后,将绳子缠上男人的脖子,交叉,然后直接往后倒。 碰! 男人扭动身体。紫苑将脚踩在男人的肩膀上,用力拉紧绳子。在刑场旁的那个房间里,企图勒死那个可怜的男人时,紫苑还不是很清楚自己打算做什么,思考能力已经麻痹一半。但是现在不一样,他完全清醒,意识明确。现在意识及思考都属于自己的东西。 杀! 如果你想杀老鼠,那你就必须接受毁灭。该死! 用力。 男人的身体成为弓,往后弯曲。 「紫苑!」悲鸣声响起。是悲鸣声,一种尖声、痉挛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紫苑!住手,快住手!」老鼠从背后冲了过来。 「住手,求求你,紫苑。」 「呃?……」 「你听到我的声音吗?」两只手夹着紫苑的脸颊。 「啊!嗯……」 「放手!快点!放松你的力道。」 紫苑乖乖听话放手。男人转了过来,企图站起来,然而,却只能跪着猛咳。呼——呼——男子差点被勒断的喉咙,发出风吹过荒野的声音。 「紫苑……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适合当刽子手。」 老鼠捡起绳子,用力握紧。他的嘴唇破裂,渗出血来。被染红的嘴唇开口了。 「还是,你要说这也是一种救赎?」 「不。」 「不然是什么?如果你想救我,未免太不自量力了。紫苑,不准再做这种事,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是惩罚。」 「你说什么?」 「这是惩罚。」 「惩罚……什么意思?」 「那个男人想要杀你,所以必须接受惩罚。」 「紫苑,你……」 「我还是会做相同的事。那个男人想杀你的话,我还是会做相同的事,不管多少遍。」 男人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压着喉咙,依旧蹲着。 「这家伙……是谁?」 这次老鼠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沉默地俯视着紫苑,抓着绳子的手颤抖着。 「他勒住我的脖子,我居然没有察觉他已经靠近。」 「是啊……看来是那样没错。」 「我被从后面勒住脖子,逃也逃不掉。」 「没错。就像中了陷阱的兔子,不断地挥动手脚。」 「老鼠们惧怕他的气息。」 「对……」 男人用力抖动身体。 「这家伙……是谁?」 「NO.6的居民。」 「NO.6的?……为什么这里会有NO.6的居民?」 老鼠吐了一口气。 「让我们见老,我会全部说出来。」 紫苑听着老鼠跟男人的对话。绳子勒进手心里的触感,现在开始变成疼痛了。 「就听你说。」头顶传来声音。 紫苑抬起头,环顾四周。有个蜡烛光无法透进去,被涂得一片漆黑的空间。 声音从那里传下来,只有一句。 就听你说……只发出这个声音就消失了,也没有人的气息。 「感谢。」老鼠松了一口气。男人站了起来,步伐蹒跚地消失在岩石的缝隙。 「紫苑,走了。」 「啊,嗯……」 两人在黑暗中踏出步伐。 「紫苑。」 「嗯?」 「这种事,其实说也没有用,但是……」 「嗯。」 「我希望你能一直是紫苑。」 「啊?什么意思?」 「我认识的紫苑,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定别人罪,绝对不会那么做才对。」 跟自己战斗吧!老鼠说。 「跟自己战斗吧……」 那真的是深切的请求,听起来就像是哀求。那不是老鼠最忌讳的声音吗? 紫苑闭上眼睛。 眼底有着比眼前的黑暗更深沉的黑。 第六卷 1 宁可忘了自己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要想到我所干的事,最好还是忘掉我自己。用你敲门的声音把邓肯惊醒吧!我希望你能够惊醒他! (马克白 第二幕 第二场) 传来风的声音。 那是一种哀戚的哑咽声响。 怎么可能…… 紫苑停下脚步,缓缓地眨了眨眼。好暗,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里仍然只有漆黑一片,视线所及之处全都笼罩在墨黑之中。当然,根本没有风。 这里是地底深处。 神圣都市NO.6背后不为人知的场所——监狱的地下空间。不可能有风,更不可能听到风声。然而,紫苑却听到呼啸的风声,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真的听到了。 跟在不久之前住过的NO.6内部听到的风声不一样,既不是摇动茂密枝叶的风,也不是带来娇嫩花香的风,而是…… 废墟的风。 他想起荒芜地孤立在西区一角的饭店残骸。刚才听到的,就像那里呼啸而过的风声。 冰冷的风,每次这风一吹来,都有种寒风沁骨的感觉。倒在路边一动也不动的老人、因饥饿而丧失体力的孩童们,实际上也会被这股冷飕飕的风冻死,残酷又无情的冬风。 好怀念。比起NO.6里无害的温柔微风,废墟里呼啸而过的刺骨寒风更令人怀念好几倍。 这会儿借狗人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正在用大锅子煮剩饭,动作敏捷地准备狗儿的食物呢?还是忙于清点今天赚到的钱呢?褐色肌肤、乌黑头发、身材瘦弱的借狗人。 紫苑托了一名婴儿请借狗人照顾。其实是硬塞给他的。 紫苑,你别太过分,我开的是饭店,可不是慈善事业的孤儿院。 脑海里浮现一张苦瓜脸。 对不起,借狗人。除了你,我无人可托,只好拜托你了。 啧! 借狗人咂舌。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好啦,我帮你啦,我也还算是有点爱心。对啦,连狗都不吃的爱心,真拿你没办法。我的狗拼命保护的婴儿,我也不能把他丢出去……我太好说话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 借狗人,谢谢你。 我才不屑你的感恩哩,又不能当饭吃。紫苑,我帮你顾孩子,只是帮你而已,你可一定要来接他喔!人是你捡回来的,你自己养,自己负责,听到了没?一定要来接他…… 「紫苑。」 老鼠回头,喊了紫苑的名字。 紫苑清楚地捕捉住拥有光泽的灰色眼眸。就算在如此漆黑的空间里,老鼠的眼眸仍旧吸收光线、绽放光芒。还是……?紫苑此刻念头一转。 还是就算没有光,就算在连一丝光芒都没有的漆黑当中,我仍然可以捕捉到这双眼眸呢? 「别停下来,跟紧我。」 「啊……思。对不起,我有点恍神了。」 「恍神?」 「我觉得好像听到风声,吹过借狗人废墟的风声……我知道是我听错了,但是……我问你,老鼠。」 「嗯?」 「借狗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老鼠眨眨眼。感觉他好像倒抽了口气,说.. 「真的不能小看你。」 「嗯?」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恍神的人可不多啊,因为太过紧张而失神的人倒是不少,而你居然还能听风声,悠哉地想着别人,这简直是神迹呀!你可以名列仙班了,今后我可要早晚膜拜罗!」 「你在讽刺我?」 「怎么会?我可没那个胆量敢讽刺神,我真的佩服你,只是……」 手臂一把被抓住。 好痛。 手指紧紧地扣住皮肉。 老鼠乍看纤细的手指究竟多有力道,紫苑可是一清二楚,因为他的手臂不知道被他抓过几次,每次都痛到表情扭曲。但也是因为紫苑的手臂不知道被抓住几次,才能逃过一劫,无数次,难以计算……那双手让紫苑从死里逃生、在绝望之中得到希望、舍弃虚假看清真相。如果没有那双手,他根本撑不下去。 「接下来请你胆小一点,管借狗人在做什么干嘛,想想如何保护自己吧!」 「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吗?」 「知道,应该吧……」 「应该,我看你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吧!」 老鼠突然笑了,微微的、却忍俊不住的愉快笑容。 「我居然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时候跟你聊这种话题,我还真悠哉啊!看来跟你在一起,连我都能名列仙班了。」 说完,老鼠的口吻变了,变得沉重又锐利,指尖的力道也更加强悍: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离开我,你自己想办法跟上我。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再讲第二遢。」 紫苑点头。 也许是看到或是戚觉到紫苑的点头回应,老鼠转头继续往前走。这个背影不会轻易地转头看自己,这点紫苑很清楚。 如果不拚命活下去,如果不贪婪地想着要活下去,老鼠就绝对不会回头眷顾自己。 老鼠绝不会崇拜漫不经心、反应迟钝的神。 紫苑吸了一口漆黑的空气,紧跟着迈开脚步。 岩石的裂缝间有条微微往上延伸的小路,约一名成年人勉强可通过的宽度,感觉比那条等距离嵌着电灯泡的水泥通道还要狭窄。这不是一条很长的路,但是因为蜿蜒曲折,感觉特别难走。 可是…… 紫苑用手背抹去汗水。 可是,这里没有血腥味。 没有弥漫在那条通道上的血腥味,也没有几十名渐渐死去、慢慢被虐杀的人所发出的呻吟声。 这里只有黑暗。 就算这只是短暂片刻,就算跟过去一样,黑暗尽头有紫苑无法想像的现实在等待着他,但是至少在这里闻不到人们被不分青红皂白残忍地虐杀的腥臭味。 感激。如同沙漠里的绿洲,让人心存感激。 太天真了。 紫苑紧咬下唇。 不用老鼠说,他也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只是闻不到罢了,只是听不到罢了,只是隔着墙壁,肉眼看不到罢了。 事实上近在咫尺。
人类,连刚出生的婴儿在内,有几十个人遭到莫名的残酷猎杀,这个真相就在跟紫苑现在所站之地相连的地方正在进行着,此时此刻还持续着。 不是闻不到、听不到、看不到,就表示不存在。即使找到了绿洲,沙漠依旧存在。 天真。 只是想逃避罢了,只是想遗忘看到残忍虐杀时的愤怒罢了,只是希望自己不要看见凄惨的景象罢了,只是想缩成一团,什么都不想地投入沉睡的梦乡罢了。 天真,而且软弱。 摸索着岩壁,努力追上老鼠。 总之现在要追随他的脚步。不……我总是一直追着他的脚步。 在西区生平第一次走在暗夜时,紫苑也曾跑过。如果没有那些经验,我不可能走在这彷佛眼珠子被戳瞎后的黑暗里。 就这方面来看,自己已经变强了一些。 告诉自己。要相信,相信自己也以自己的方式储备了能量,要相信自己。 陷入自我厌恶、沉溺在挫折戚中,这些都很容易,但是毫无意义。 相信自己是一种力量,将这种力量视为粮食、当作武器,许多困难自然能迎刀而解。 紫苑将精神集中在跨出的脚步上,一步、一步往前迈进。 眼前出现了光亮。昏暗的光亮,在前方微微亮着。 老鼠的背影滑进那片淡淡的光亮中。紫苑加快脚步。 「啊……」 紫苑倒抽一口气。 他此刻来到一个广场,这里比刚才老鼠跟灰色男人对打的地方还要宽敞,天花板也高。高度约有三层楼高,周围是凹凹凸凸的岩石,跟刚才看到的一样。 这里是一个构造复杂的巨大洞窟。 老鼠这么说。如果真是这样,这里就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广场。四周的岩石上处处点着蜡烛,不光是蜡烛,也有电灯的光亮,虽然都是淡淡的光线,但是很温暖,也很漂亮,彷佛绽放在岩石上的小小火焰花。 石地? 紫苑眯起眼睛凝视。屏息,专心凝视,然后再屏息。 有影子在动。 一、二、三、四……不是老鼠,并不是那么小的生物。有几道影子在动,用两只脚站着,窃窃私语着什么……两只脚站立,窃窃私语…… 人类! 咽下的气息堵住了喉咙,心中的鼓动越来越激烈。 人类,这里有人类,从岩场四周探头窥视我们!是人类! 紫苑再用力眯眼凝视,发现岩石上的蜡烛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洞口。洞窟里还有洞穴,那些人似乎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紫苑的视力并无法捕捉住个别的身影,但是他还是朦朦胧胧地能判别出这些人的身高跟体型都不一样。 可能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吧?他们全都探出身子俯视着这边。一直盯着看,会觉得他们的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光芒。 「老鼠,这些人是……」 「你觉得呢?」 「啊……是存活下来的人吗?跟我们一样从死刑场逃过一劫的人?」 「错!」 老鼠缓缓地摇摇头,那缓慢的动作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老鼠说: 「他们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了。」 「很久以前……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 很快就会知道。是吗……是这样吗? 很快就会知道。只要你有毅力与力量。 紫苑握紧拳头。 问很容易。紫苑总是在问,在自己试着去解读眼前的现实之前,总是轻易地要求老鼠告诉自己正确答案。 已经不能再这样了。 要自己找答案,去抓住、去解读。 就算是老鼠,终究也还是别人,只依靠别人所说的话是无法看清事实,无法跟超乎想像的现实对峙,也就无法跟老鼠站在对等的位置上。 要自己去发现。 老鼠的视线掠过紫苑,灰色的眼眸上蒙上一层阴影。他眨了眨眼,抹去眼中的阴影后,单手柔顺地往旁边一挥,那是老鼠独特的优雅动作。他说: 「你看看,真是壮观啊,全都出来迎接罗!」 「你在这里也这么有名啊!」 「……笨蛋,他们是来迎接你的吧。」 「我?」 「你很特别啊。有外人闯进这里可是前所未闻之事啊,而且还是NO.6的居民呢!」 「是前居民,现在已经不是了,NO.6的!ID卡我早就扔了,我早就不是那个都市的市民了。」 「别在意呀,我只不过是一时口误罢了。」 「我在意,而且这一点都不是小事情。我没有你想像中的软弱,也没有被NO.6绑住。」 也许有点虚张声势,即使如此,紫苑仍尽可能挺直腰杆。 我是软弱,精神跟肉体都太脆弱了。不过,决心不会动摇,也毫不犹豫。 不是在神圣都市的内侧,而是要在外侧活下去的决心:想要跟你一起生活下去的想法,都丝毫没有动摇,也不会觉得困惑。 「谁说你软弱了?」 「你常常说。」 「怎么可能!你是最强的,我刚才不是才佩服过你?我说你很厉害,不是吗……我现在更加钦佩你了,你实在太强了。」 老鼠耸耸肩。 「我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这样抓着我的语病向我抱怨。」 吱!吱!吱! 一只沟鼠沿着紫苑的身子往上爬,坐在他的肩膀上。它比哈姆雷特、克拉巴特它们重很多,而且有腥臭味,不过蠕动鼻尖、歪头的动作是一样的。另一只坐上紫苑的另一边肩膀,那家伙将头探入紫苑的白发里,上下摩擦着脸颊。接着又有一只小老鼠靠近紫苑的脚边,一只又一只地靠过来。 老鼠们在紫苑的身上爬上爬下,发出如同撒娇般的声音。 吱!吱!吱!叽叽叽叽叽…… 吱吱吱、吱吱吱…… 「喂,你们别玩了啦,我可不是溜滑梯,别玩了啦,很痒耶。」 紫苑扭着身体。 空气中出现骚动,在黑暗中掀起涟漪。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听起来不真切的窃窃私语、微微摇动的身影、投射而来的视线……居住在石子地的居民,他们的气息传了过来。 「真有趣的孩子。」 有个声音从头上传来,虽然低沉,却很响亮。虽然比不上老鼠的歌声,听起来却很舒服地渗透入耳里。 跟刚才是同一个人吗?在墨黑的空间里传来的那个声音。 「你说吧。」跟那一句话是同一个声音吗? 紫苑抬头。 石场中央有个彷佛阳台一样突出的空间,上面有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男人……应该是吧……穿着下摆很长的长袍,头发跟胡须都又长又白的老人……看起来是这样。四周昏暗,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真有趣的孩子,居然能让老鼠们没有敌意,也没有戒心。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你叫什么?」 「紫苑。」 「紫苑……真漂亮的名字。」 「啊……谢谢,谢谢你的夸奖。请问,你呢?」 「我?我怎么了,紫苑?」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骚动…… 黑暗中的涟漪越来越大。沟鼠在肩膀上吱吱吱地叫着。响起笑声,四周的岩场扬起各种笑声,朝着紫苑袭来。 嘻嘻嘻…… 名字耶。 嘻嘻嘻…… 他问名字耶。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笑什么?我不过是问了名字而已,这样就能让这些人失笑吗? 嘻嘻嘻、嘻嘻嘻…… 笑声此起彼落。 紫苑望向站在身旁的老鼠。 老鼠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当然他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雕像一般。 「老。」 深厚的声音彷佛笑声的涟漪般传送过来,洞窟里的声音霎时静止了。被彷佛风平浪静的森林里,偶尔会遇见的那种让人觉得疼痛的寂寥取而代之。寂寥之中,只有老人说话的声音缓缓地扩散开来。 「老,大家都这么叫我。」 「老……你的名字吗?」 「也许吧,也许只是老人的意思。」 「所以这不是你的本名吗?」 数秒的沉默,之后,老说: 「嫩小子,这里没有人拘泥什么名字,没有任何一个人……老鼠,你没告诉他吗?」 听他这么一问。 紫苑叹了一口气。 听他这么一说,紫苑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老鼠的本名。 「老。」 老鼠动了,他往前跨出一步继续说: 「请你听我们说。」 「好。」 老人在椅子上挺直身躯。 「你回到这里来,原本不可能再见的人,却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听听你的理由。」 「谢谢。」 「谢?老鼠,你在外面待了一阵子,变得软弱了。不过,你变得再怎么软弱,也不会忘了规矩吧?」 「当然。」 「一旦离开这里,就不允许再度回来。你打破了这个禁忌,就必须付出代价。」 「我知道,我会接受惩罚,所以请听我们说。」 老人折了折手指。 刚才没有发觉椅子的脚上绑了两根长长的棍子,与其说是椅子,倒不如说是轿子还比较贴切。 有两个男人抓着棍子,连同轿子一起把老人抬高。 脚呢? 老人穿的长袍下摆只是垂着而已。他失去了膝盖以下的腿,而且是双腿都没有。 老人坐着轿子从岩场沿着墙壁慢慢往下走。一道将长发绑在后面、从身体的轮廓看来应该是女性的人影,拿着类似畚箕的东西,在轿子的前方扫着。似乎是在清扫露水。 那里有路,一条人与人正好可以擦肩而过的路。虽然相当陡峭,然而男人们却以稳健的步伐走着。 那当然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人工贯穿岩壁而成的路。仔细一看,路沿着岩壁分布,也许是可以任由人们自由来去的构造。 这是……城市吗? 紫苑重新检视四周,同时也让自己的思路转动。 像是住居般大小的洞穴、岩壁上的道路、这个广场、从广场往深处延伸的漆黑空间,甚至还能闻到煮东西的味道。而且还能感受到微微的,真的是微微的风,空气流动着,这就代表这里跟地上是相通的吗?……这里是人们居住的城市! 地底下有城市? 控制着千头万绪的思考,整理出一个思绪。 老鼠曾说过这片漆黑中的居民并不是逃过「真人狩猎」的人……应该没错吧?然而,在阳光无法到达的地下世界,有一群人生活在这里,这样的条件未免也太过严苛了吧?人类这种生物的构造原本就是适应地上的生活,在几乎没有阳光、气流、自然变化的地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然而,眼前的确有一群人,这里有人类居住的痕迹。 眼前的风景并非一朝一夕形成,这点自己还看得出来。这群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居住在地底下,建造街道,慢慢适应过来的吧……眼前的情况只能如此解释。 紫苑忍不住深深叹气。 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监狱的下方吗?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街道?是偶然吗? 该不会是…… 紫苑的脑中正在脑力激荡,可是再怎么思考,也抓不住一丝思绪。无法跳脱「该不会是……」的推测。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要推敲,才要假设「该不会是……」的假设。紫苑拚命想着。 该不会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人住在原本就有巨大洞窟的这个地方吧? 原住民… 如果在NO.6个都市国家诞生之前,就有人居住在这块土地上…… 西区那一带过去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小城市,力河等许多人就生活在那里,母亲也住在那里,虽然没见过、也没有任何记忆,但是父亲应该也住在那里。城市后来变了样,成为孕NO.6的母体。不,不是城市变了,是人变了。因为人,一个拥有特殊合金墙壁的巨大都市国家诞生了。墙壁的外侧,城市的残骸变成了西区,变成了荒芜的一角。然而,那只是西侧而已。 NO.6破坏的只有西边的城市吗?北边的群山、森林、南边往东边延伸的草原、从东边到西边散落的点点湖泊……从NO.6的面积来估算,应该是向东南西北所有方向扩张、并吞……这么想才是正确的吧…… 一阵冷颤闪过背脊。 北边的群山、南边的草原、东边的湿地。在这些地方的某处,有紫苑不知道的种族生活着,而且不只一个种族,山里、森林里、草原里都有人类生存。这个洞窟里也有…… 原住民族,从遥远的古时候就居住在洞窟里的人们。 有人居住在力河与母亲也曾居住的地方,有着不同性质的世界……这些人大概跟「城市里的人」几乎没有接触,各自活在自己的领域里互不侵犯,也许连彼此的存在都不知道。 原本这里是一片辽阔的森林地带。而在这颗星球上,具备人类生存所需条件的地方只剩仅仅六个区域。 人们在这六个区域建造城市,而这些城市后来慢慢变成了都市国家。人们记取过去的历史教训,一致认为不拥有任何武力才是人类能够存活下去的最基本条件,因此签订拜伯伦条约,同意放弃所有军队及武力,并舍弃都市原有的名称,只单纯以号码为名,也就是NO.1到NO.6。 在尊重各自的独特性与独立性为原则下,维持彼此间的密切关系,这六个都市等同一个国家的想法,不仅为政者,连每一位市民都如此期待,如此下定决心。 我们只剩下这些地方了,绝对不允许继续破坏。战争是罪恶,会引导一切走向灭亡,会从根本危及我们的存在。为了我们人类的未来,必须放弃所有武力。 在这样的理念之下,我们在这里创建以友好、理解、信赖为基础的六个都市。 NO.1到NO.6。 第六块地区有着比其他地方更丰腴的自然条件。我们利用这样的自然条件、人类的睿智与科学技术,创建了史上罕见的理想都市。 这就是神圣都市NO.6诞生的始末。 这是紫苑以菁英学生的身分,在教育设备完善的教室里学到的历史概要。 感觉一股比刚才更强烈的寒颤闪过,似乎连指尖都结冰了。 一闭上眼睛,不,即使张开着眼睛,脑海里仍旧浮现「真人狩猎」的风景。那是现实,自己亲眼所见的现实。 组合屋应声倒塌,帐棚被炸飞,四处逃窜的人们被无情地虐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连婴儿都不被放过。除了丢石头,没有其他抵抗能力的人们遭到新式武器的攻击。真的是一场杀戮…… 还说什么放弃所有武力! 紫苑下意识地紧晈下唇,血腥味在嘴里散开,随着唾液吞进肚里。 紫苑不了解其他都市的情况,但是、但是…… 这些都市渐渐成为拥有压倒性强大军事能力的武装国家,至少NO.6是如此。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紫苑再吞了一次和着血的唾液。 那个都市从何时开始改变?何时开始偏离拜伯伦条约的理念与理想? 究竟从何时开始的……? 一开始就这样了吗? 紫苑感觉到一股视线。他迎上老鼠的眼神,感觉被一块闪着光芒的灰色布幔团团笼罩。紫苑的心跳得好快,脑海中盘旋的各种思绪全都暂停了。 那一瞬间,紫苑有一种快感。 真不可思议!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微微光芒会让自己觉得被排斥,也会让自己觉得被包容。 只是现在不能将自己投身在那种甜美的自我陶醉中。如果停止了思索,就会随波逐流,很容易就会迷失在他人的言语、时代的氛围中。 老鼠不可能拥抱逃避思索、只想随波逐流的人。 紫苑扬起下巴,继续思索。 我并不想被包容,我并没有舍弃思考。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周遭的世界,也会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与这个邪恶的真面目对峙。老鼠,你认为那就是对抗,不是吗? 紫苑错开老鼠的视线,闭上眼睛冥想。再度思考。 究竟从何时开始……? 从最初? 没错,从最初,从NO.6诞生时开始,这个都市就偏离了和平与共存的理念吧。 这块土地上还有一直住在这里的人,而NO.6侵略了那些人,如同饥饿的野兽啃食猎物到尸骨无存般的企图征服那些人。NO.6就是这样扩张领土,建立都市国家的基础……和平?共存?如同嘲笑这些用词一般,用武力占领周边地区。 如同破坏西区一般,如同虐杀西区的居民一样,使用压倒性强大的兵力…… 可是,不对……那个要怎么解释?LED,发光两极体。让电流流过特殊半导体的接合部分使其发光,那是不存在于自然界的光,科学的光。那应该是NO.6发明的东西吧?还是……还是、还是……这里有跟NO.6并驾齐驱或是更高超的科学文明存在呢?如果是这样,应该没有那么容易被侵略啊?当然,科学并不是万能,也不是无敌…… 不懂。 彷佛走在迷雾之中。 再怎么思考、再怎么探究,还是无法接近事实。越是思考、越是探究,就越是迷惘,无法从迷宫中走出来。思考无处可依,令人旁徨。 真令人心烦。 吱吱…… 沟鼠从紫苑的肩上跳了下去,小老鼠们也躲进岩石的裂缝里。 怎么回事? 就在紫苑用眼睛追着小老鼠的瞬间,他被袭击了!有一道影子将他的手反折到背后,并捣住他的嘴。才一瞬间,他就被细绳捆绑住了。背后被用力推了一下,双手被绑在后面的他就这么摔倒,肩膀狠狠地撞击地面。 「干什么!」 「紫苑,别反抗!」 老鼠也被绑着,跪在地上对紫苑摇头。 「别反抗,安静!」 「可是为什么会……好痛,绳子绑得我痛死了。」 「放松,深呼吸放松身体,这样会好过一些。」 紫苑照着做后,的确是好一点了。不过这手法也太厉害了,不过几秒钟就轻轻松松抓住他们……啊,可是…… 「比不上你。」 「什么?」 「你更厉害,不论是用绳索或小刀。」 「谢啦,这么夸奖我。能得到你的赞美,真是无上的光荣。」 「我总是非常佩服你……呃!」 脖子被绳子缠上,无法呼吸。 「不准讲话!」 耳边传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是那个男人吧?头发、皮肤、瞳孔都是灰色的男人。 「你再废话,我就让你永远也讲不出话来。」 绳子拉得更紧了,感觉喉咙真的要被锁住,气管都压扁了。脖子以上的部分似乎急速膨胀,无法呼吸,好痛苦啊! 「你够了吧!」 老鼠平静地说。虽然平静,但是却带有压力。 「刚才的报复吗?欺凌无法抵抗的人泄愤。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学会这种卑劣的手段,毒蝎。」 脖子上的绳子松了,紫苑刹那间脑筋一片空白,只是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 同时听到如同掉在地面上一般的拍打肉声。 他撑起身体。 老鼠倒在旁边。 男人的脚踹着老鼠的肩膀。他的脚上穿着以类似树皮的东西所细编的凉鞋。 「你也一样,老鼠。」 男人的口吻更加严厉了起来。 「别企图回嘴,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吗?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 男人举起脚又踹上老鼠的肩膀。 「你们是从外面入侵进来,就算被杀也是理所当然!」 「住手!」 紫苑扭动身体大叫。老鼠抬起头摇了摇,彷佛要紫苑安静。 怎么安静得下来! 「卑鄙,老鼠说得没错,你把我们绑起来,让我们无法抵抗,然后才来欺凌我们,简直就是人渣!」 「紫苑。」 老鼠的脸都扭曲了,有几道血痕从太阳穴往脸颊滑落。 紫苑非常生气地抬头看着男人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跟NO.6不是一样。」 「你说跟NO.6一样?」 男人气得全身发抖,灰色的眼睛里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接近杀意的光芒。然而紫苑还是无法不说,他同样全身颤抖,不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愤怒在 他的心中翻腾。 「没错,还不是一样!你做的事情跟NO.6根本没两样。以暴力压制弱小的对象,残忍地施暴。哪里有不一样!」 「我可不弱哦!」手被绑在背后的老鼠耸耸肩这么说: 「紫苑,你想说的我明白了,就别再说下去了,你再说下去可是会被踢死的喔!这位大叔踹人的功力可是一流的。」 「我要杀了你。」 男人呻吟着说。 「你是魔鬼,邪恶的魔鬼,现在不收拾你,将来必成大患。」 「毒蝎,你太有慧眼了。」 老鼠故意地叹了一口气。 「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的确是个灾难,而且还是最要命的那种。」 「老鼠,你说灾难……指的是我?」 「就是你啊!」 老鼠嘻嘻嘻地发出愉快的笑声。 「我看得到他的邪恶。恶魔附身,带来灾难的使者。老鼠,你说过这家伙是NO.6居民吧?」 「正确来说是前居民,不久前他还是住在那个都市
内部的人。」 「所以才会如此邪恶吗?不……这家伙……根本就是NO.6的化身。」 老鼠眯起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嘴唇上的血。 「NO.6的化身……原来如此,看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这家伙一定要死,现在一定要收拾,否则的话……」 男人往前跨出一步,紫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意,让人想逃。 他是来真的…… 这个男人真的想杀我。 企图再往前一步的男人栽了个筋斗,跌倒在地。他被老鼠的脚绊倒了。 老鼠跳了起来,绳子从身上滑落,彷佛变魔术一样。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 男人想要站起来,老鼠的膝盖却用力地撞进他的腹部。男人闷声呻吟,因为疼痛而往后仰,无防备的脖子被架上了一把刀。 「我千辛万苦才把他带到这里,这么简简单单就被你收拾掉,那可不妙。」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种灾难……带来这里?你想要毁灭我们吗?」 「相反。」 老鼠淡淡地说: 「我要毁了NO.6,所以我带他来。」 「毁了NO.6?这家伙有这个能耐?」 「不知道,没试过谁也无法下定论,但是在尝试之前可不能让你杀了他。而且,你不觉得嫉妒他也太难看了吗?」 「嫉妒?」 「没错,你嫉妒紫苑。自己的沟鼠轻而易举地就被收服,你很嫉妒。我没说 错吧?」 传来咬牙的沉重声响。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老鼠……你还是这么讨人厌,思心到让人想吐,我看就先勒死你吧!」 「真美好的约定,我会期待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要请你……」 老鼠嘴角上的微笑不见了。从下巴滴下的血珠落在男人的胸膛,染红了衣服。 「发个誓吧!毒蝎,说你今后不动紫苑。」 小刀的刀刃动了动,男人的喉咙也动了动。 「发誓!」 男人顽固地沉默不语。 「到此为止吧。」 传来稳重的声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还是这样,老鼠,操小刀的手腕跟讽刺的口吻一点也没变,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坐在轿子上的老人跟他的声音一样,带着稳重的笑容。他坐的轿子静静地被放了下来。 「老。」 「你长大了,我都快不认得你了,没想到我会看到长大以后的你。」 老鼠放开男人,跪了下来。小刀一转,消失在手中,这次也彷佛魔术表演一样。男人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再度咬牙切齿。沟鼠从紫苑的膝上跑过。 「我一直以为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彼方,我不是这么命令过你吗?我要你离开这里,忘记所有,舍弃一切,自由地过日子,不是吗?」 「老,请听我说。」 「你不该回到这里,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该回到这里。」 「我根本无法自由!」 老鼠用力地握紧拳头。 「只要NO.6还在这里,我就不会自由,不可能忘记,也无法舍弃。」 「老鼠。」 「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NO.6存在着,至今仍存在着,我如何独自活得自由?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记得要求过你不要在乎,我要你不要在乎地活下去。不这样的话,你根本无法活下去。这点我很清楚,所以我放你到外界去,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 「因为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发现你说的全都是谎话。」 空气出现骚动。从四处的岩壁中俯瞰着他们的人群开始以不成声的音量窃窃私语着。 「你说的全都是谎话,骗人的。我根本无法不在乎地活下去,不,应该说我必须在乎。就算假装获得自由来欺骗自己,结果还不是心系着。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获得真正的自由,我要自己解放自己。为此,我回到这里来了。」 「你所说的自由就是跟NO.6对抗吗?」 「我要对抗,而且获胜,让它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一丝不留。看到神圣都市的末日,我才能真正获得自由,活得自由,可以在自己的意识下……离开这里。」 「老鼠!」 紫苑不自主地叫了出口。他边叫,边抓住老鼠的肩膀。 「那是什么意思?离开?什么意思……」 「紫苑。」 老鼠不断地眨着眼睛。 「你怎么……解开绳子的?」 「啊?」 「绳子,你怎么解开的?你身上应该没带小刀。」 「啊?你说绳子啊,沟鼠们帮我咬断了。」 「沟鼠?怎么可能?」 紫苑拿出绳子的前端,在老鼠面前晃了晃。 「你看这里,大家一起帮我咬断的,一下子就咬断了,很厉害吧?」 瞄了眼晈得乱七八糟的绳子,老鼠皱起眉头说: 「你连沟鼠都叫得动?」 「我?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个本事,是老鼠们自己帮我的,它们都很亲切又聪明。」 「亲切又聪明……吗?看来真的是你的沟鼠咬断了主人绑的绳子。的确是亲切又聪明,你的家教真好,毒蝎。」 男人,叫做「毒蝎」的灰色男人只是微微动摇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倒是老人叹了口气说: 「别再讽刺了,老鼠,这是你的坏习惯,人虽然长大了,坏习惯似乎并没有改,真是伤脑筋。」 老人的口吻里带着温暖,彷佛一个父亲苦笑地看着儿子的所作所为。温暖来自疼爱,这个人疼爱老鼠。 紫苑盯着轿子上的老人看。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见对老鼠表现稳重又温和的人。 老鼠总是孤单一个人。 孤独地活着,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人愿意靠近他。 紫苑以自己的方式渴望着老鼠,也深深为他的强韧、温柔、美好所着迷,甚至希望能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有这样的想法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只是对于不知道如何定位这种想法而深感困惑也是事实。 向往、友情、尊敬、爱情……心里很困惑。 可是,轿子上的老人传达出来的,的确是慈爱,就像父亲疼爱儿子的这种感情。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也关心着老鼠。 「紫苑。」 老人呼唤。 「是。」 「到这里来。」 「是。」 「等一下。」 毒蝎站出来抓住紫苑的手。 「老,这家伙太危险了,身上带着邪恶,不能靠近他。」 「邪恶……这个少年吗?」 「他不是少年,是恶魔。这家伙会毁灭一切,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你看不出来?」 被说成这样怎么可能还不生气……紫苑企图挣脱被抓住的手,然而毒蝎的手不但文风不动,甚至更加用力地扣住紫苑。 「没关系,紫苑,到这里来。」 「老!」 「没关系。善与恶、纯洁与邪恶、真与假,都在一线之间,相似到甚至难以分辨。对吧,老鼠?」 「的确。」 「他是你带来的少年,应该不只是邪恶,也带有纯洁吧?好了,紫苑,过来这里。」 毒蝎放开手,一边低声设骂,一边往后退了几步,灰色的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紫苑慢慢地走到轿子前面。有几只老鼠在脚边跑来跑去。 老人有一双黑色的明亮眼睛,这时正炯炯有神地直盯着紫苑。 这个人…… 应该出人意料地年轻,紫苑觉得。他说大家都称他为「老」,再加上鬓角有些白发,所以直觉以为他是个老人。只是一个老人不会有如此有力的眼睛。 老人抬起手。那是一只瘦弱苍白的手。 「头。」 「什么?」 「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这颜色还真特别。」 紫苑弯腰、低头。老人的手如同画圈圈一般的抚摸紫苑的头发。有点痒,感觉好像被摸头,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为什么?」 老人的声音多了些重量,语末听起来有点沙哑。刚才的温和已经不见,语调里充满着紧张。 「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光是头发。」 老鼠跨大步走了过来。 「紫苑,让他看你的那条红蛇。」 「啊?不要!」 「为什么?」 「因为要脱衣服,我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裸体。」 「笨蛋!」老鼠咋舌。 「你是哪国来的公主啊?现在没时间让你扭扭捏捏了。快点!让他看你身上背负的东西。」 老鼠动手要帮紫苑脱衣,吓得紫苑急忙后退。 「好啦,我自己脱,一件衬衫我自己还脱得了。」 「那还真厉害,你好棒。」 老鼠的眼睛并不像他说出来的话一样轻浮,眼眸紧绷且锐利。紫苑脱下衬衫,往老人靠近半步。 老人倒抽一口气。颤抖的指尖抚摸着紫苑胸前浮现的红色带状痕迹。 「这个是……这个痕迹……」 老鼠彷佛催促似的,用下巴示意。 可以说吗? 「为什么会有这个痕迹……不,不可能……」 「是寄生蜂留下的。」 「寄生蜂。」 「寄生在人类身上的蜂,最后会杀掉宿主羽化。我……得救了,后果是这个痕迹跟掉色的头发。」 老人的嘴扭曲着,布满皱纹的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老鼠用力抓着紫苑的肩膀。 「老,NO.6会瓦解。不光是来自外面的力量会让它瓦解,内部的力量应该也会助上一臂之力。前兆就是这个!」 「以人类为宿主的寄生蜂……原来如此……已经出现在都市内部了吗?」 「没错,应该是偶发的,这件事情也出乎掌控NO.6那些人的意料之外。已经有几名市民离奇死亡。市当局并无法完全防治,看起来也没有尽力想要防治的模样。也许他们并没有掌握到事情的严重性,因而轻忽了。」 「轻忽……」 「认为这个世界会照自己的想法去运转的轻忽,或者自认为可以成为万能的统治者……被那样的事情迷惑,看不见现实真正的模样,已经丧失了洞察的视力。」 老鼠的声音低沉,彷佛擦过地面,却也鲜明地送进听者的耳里。黑暗中,只有低沉鲜明的声音回荡着。 「市内还很平静,还保持着平常的宁静。但是那就像杯子里注满了水,随时都可能满出来。只是勉强保持着平静罢了。」 「只要给点小小的刺激,水就会满出来……是吗?」 「溃堤。我要破坏杯子,让水流出来。」 老人轻声地喃喃自语些什么,然后如同祈祷艘十指交握。 「说给我听吧……从头到尾都告诉我。」 闪亮的眼眸锁住紫苑。 第六卷 2 是谁送终? 是谁杀了知更鸟? 是我,麻雀说。 我用我的弓跟箭, 射杀了知更乌。 是谁替它送终? 是我,蜻蜒说。 我睁着一只眼睛, 看着知更鸟死去。 (鹅妈妈童摇集) 男人仔细地盯着借狗人递给他的金币。 「是真的。」 借狗人对着男人清瘦、戽斗的侧脸喃喃地说。为了尽可能听起来严肃,他压低了声量。 「真的……金币吗?」 男人咽了一口口水。 「你就慢慢看,看到你满意吧!不过它看起来就是真的吧?」 「是、是啊……是真的。」 「是你的了。」 借狗人飞快地丢下这句话。男人颤抖着嘴说: 「我的?」 「对,你的,送给你。」 「啊?呃……可是为什么给我一枚金币这么多钱?」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送你,我可不是多金的慈善家。这是工作报酬,接受吗?」 「工作?」 男人的视线从金币移向借狗人。一双类似胆怯小动物的圆圆眼睛,正划过一抹猜疑的色彩。 就是此时! 借狗人握紧拳头。 接下来是关键,不能让这个男人有思考的空间,不能让他有多余的疑虑。得拿金币诱惑他。金币耶!金币,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东西。再说,这家伙现在需要钱……不过除了将死之人,应该没有人不爱钱吧? 拿出对方最想要的东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对方无路可退。周密且巧妙地,只要模仿老鼠的作法就可以了。想到自己也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回想起来还真是败给了自己。 呵! 好像听见老鼠的笑声,脑海里甚至浮现老鼠独特的那种讽刺的笑容。 看你学得很好嘛,乖孩子,事成之后再好好奖赏你。 不必了,老鼠,我可不是为了帮你才这么做,我是为了金块,为了得到金块才冒险一搏。 借狗人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幻影。 别随便出现在我眼前啦,你这个混蛋家伙! 「工作……什么意思?」 「工作就是工作啊!我要委托你工作,代价是一枚金币。」 借狗人折了折手指。男人眨眨眼,眼中的猜疑神色更浓了。 这个男人叫月药,在监狱里做清洁管理的工作,跟借狗人很熟。借狗人向月药购买监狱内部的垃圾、剩饭,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当然这是黑市交易,见不得光的。借狗人三天一次从月药手中收取一部分的剩饭与废弃物,然后给予相当的金额。多半是几枚铜币,除非是很不错的东西才会给一枚银币。 虽然相识很久,不过这可能是两人交谈最长的一次。每次见面总是一、两句「只有这些了」、「谢谢,这是货款」、「好」这种称不上是谈话的对话而已,两人甚至没对看过一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月药负责管理、焚烧监狱的废弃物以及操控监狱内的清扫机器人。他一整天都独自待在紧邻垃圾收集场与焚烧炉旁的小房间里。 「待在这里只能沉默,不会遇到任何人,也不用跟谁讲话,非常孤独。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机械。」 不知道何时,月药曾罕见地抱怨了一堆。借狗人当时只是随意应了他两声。点着头对他说,那真是令人难过啊,但是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少无病呻吟了! 剩饭及垃圾清扫管理室是监狱里面的最末端,监狱里的所有垃圾全都集中在这里。那些东西的分类、运送到焚化炉、调整焚烧的温度、整理焚烧后灰烬等事,全都是机械的工作,几乎全工程都已经自动化了。月药的工作是机械的管理与调整而已,一个人就已足够。的确,没有说话对象的职场是很孤独,但是那又如何?一整天不说话又不会死人。 你要不要试试?过一下那种肚子好饿好饿,一整天却只能想着食物,只能舔着路边小石头止饿的生活。孤独?那种东西是能吃饱肚子的好命人,为了赋新词强说愁的奢侈玩具吧! 不过,借狗人也只是在心里不以为然而已,嘴上还是表示难过,展现虚假的同情。月药是重要的交易对象,没必要让他觉得不舒服。 从分类、焚烧到焚化炉的清扫全都是全自动,然而在分类的前一个步骤却需要人工。将垃圾从收集场移往输送带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个工程没有自动化。月药必须亲自操控小型挖土机,将垃圾移往输送带,有时候还要使用铲子这种老旧的工具去挖。这时候他会迅速地将厨余以及还能穿的衣服等分类、藏起来,然后卖给借狗人。借狗人再将买到的商品转卖给西区的餐饮店、二手衣店,从中赚取报酬。 就借狗人而言,自动化的第一个步骤需要人工,那可说是上天的恩赐,真是幸运,因为这样他才有生意可做。 月药的工作场所里没有监视录影器,也没有警报系统。如果出现异常,必须由月药自己按机器最旁边的急救按钮。 「就算按了,我想也不会有人来救援。」 他曾听见月药看着红色的按钮,这么喃喃自语过。 监狱里的职员一般由接送巴士从一般入口送往各区,但是听说只有月药独自被塞进旧式小型汽车里。 「受到这样的待遇,自己都觉得难堪,该说是觉得自尊都被磨灭了吧……」 这也算是一种抱怨吧?最近月药抱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自尊?哈?孤独之后讲自尊?又多了一个奢侈的玩具,拿出来炫耀罢了。真是的,能不能讲些让我可以填饱肚子的话啊? 借狗人还是在心里咒骂。 月药的孤独跟自尊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这里是遍布监狱内部的监视网中,唯一的漏洞,是西区跟NO.6之间唯一没有遮蔽墙,可以直接接触的地方。老鼠会看上这个地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只是,从这里无法进入监狱内部。通往内部的走廊上有两道门,从月药这一边不可能开得了门。 设计这栋坚固监狱的人,费尽心思要让这里成为不论入侵或是逃脱都难如登天的监牢,所以没有余力连垃圾处理系统都细心地纳入考虑之中吗?不,一定是一开始就不把负责清扫作业的人看在眼里,甚至连管理监狱的治安局里,也不会有任何一位职员会想到月药的工作场所。就算工作中出现意外,月药受了濒临死亡的重伤,监狱内部也不会开门,当然急救人员更是不可能出现吧……门不会打开,也不会有人来救月药。 想到这里,借狗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住在下城的月药只是准市民。虽然如此,他还是神圣都市内部的人。也许贫穷,但是不会知道饥饿的恐惧、寒冷的痛苦,好命到能感叹孤独。对借狗人等西区的居民而言,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 从彼此仅有的交谈中,借狗人可以察觉月药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但连这样的月药有时候看借狗人这个西区的居民时,眼中还是会参杂着轻视与优越感。 我比这家伙高等。 我不会挨饿。 我在严冬里不会受冻。 我是NO.6的居民。 所以我比这家伙高等。 真可笑! 人替人分等级。应该是被轻视、看不起的人也会轻视、看不起别人。这不是受制于社会结构的强制,而是人本身在自己的心中排列等级。 被NO.6高层视为比机械还要下等,戚叹、抱怨自己被如此对待的月药,对在西区一角生活的借狗人展示优越感、轻视他。 真是可笑,而且不可思议。 借狗人有时候会觉得人类这种生物比狗还要愚蠢。狗社会也有等级,不过靠的是狗自身的能力,不会以血统、皮毛、出生的场所来决定优劣。 连狗都不做的事情,人类却做得理所当然。人类为什么会如此无聊呢? 我们都一样。 突然响起这个声音,在耳朵深处微微响起。那不是老鼠的声音,老鼠的声音明亮,却不会如此柔软。 紫苑…… 顶着一头白发的怪异小子,而且还是逃亡中的一级罪犯。一级罪犯耶!可不是想当就能当成的,太佩服了!不过个性却是超级天真……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总之就是个怪异的小子。 他说过: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借狗人。」 我问: 「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对。」 NO.6的居民跟我们也是一样的人? 他毫不犹豫地给我一个明快的答案: 「对。」 紫苑,真的是一个怪异的小子。 紫苑,在你的心中没有等级吗?你绝对不会在人与人之间画下一条线吗?不会因为轻视、瞧不起某个人而得到优越感吗? 紫苑,我们真的是同等级的人吗? 「你说的工作……是什么?」 沙哑的声音问。正在思考的脑袋无法立即反应。 「啊?」 「这枚金币的工作……要我做什么?」 「啊,你是问这个啊,就是……」 哎唷,还真容易上钩!看来这位大叔很需要钱。 「先说好,危险的工作我不做。春天我就要多一个孩子了,今后我得要好好赚钱才行,危及生命的工作我绝对不做。」 好、好!原来如此,不想遇到危险,但是却渴望赚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借狗人眯起眼睛,慢慢地露出微笑。这个微笑也是向老鼠学的,要引诱对方踏入陷阱之时,要露出温柔的微笑,尽可能灿烂到让对方屏息。 要做到那样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演员,没有像老鼠那样可以随意诓骗别人的演技。 反正就是露出微笑。然后……然后要怎么做,老鼠? 心跳剧烈,震动着胸肌,发出怦、怦的声音。紧握的手心已经流满了汗,背部也有汗水湿透的感觉。喉咙好渴,舌头都黏住了。 借狗人发现自己非常紧张。 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一定要拉拢这个人,必须让他照着计划去做,一定要!要是失败了,老鼠跟紫苑能够活着回来的路就会完全封闭,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原本就是一场鲁莽的赌注,要从监狱逃脱出来,根本连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那两个人居然赌上了,真是白痴,没有人比他们更愚蠢了。愚蠢之人理所当然遭到毁灭,是自作自受。 我知道,我懂,可是我还是…… 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回来,想要再见到他们。当然,金块也是目的。黄金山让人眼睛发亮,但是,我想见
他们。老鼠爱讽刺的语调与笑声、紫苑木讷的口吻,我都想亲耳再听一次。 「哎唷,回来了啊。」 「回来了啊,我不是说一定会回来吗?我从不承诺做不到的事。」 「呋!装什么帅,又得听你喋喋不休了,真是的,烦死人了。」 「借狗人,抱歉让你担心了。」 「担心?紫苑,你在讲什么梦话啊?我根本一点都……」 「你很担心我吧?」 「笨蛋!」 我想要跟他们这么对话,好想……… 我……我真心祈祷……祈祷他们能活下来,活着回来…… 我不跟神明祈祷,绝不求助訑;我向自己祈祷,求助我自己。我能做得到的事情,我会尽力去做,绝不放弃……我选择相信你们。 祈祷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老鼠。 借狗人的微笑,让月药谨慎了起来。 果然无法像老鼠做得那么巧妙,大概什么地方看起来生硬吧……因此反而让月药有了戒心。 故意咳了一声后,借狗人收起微笑。 「那我可要跟你说声恭喜了。请放心,我不会说金币换你一条命这种蠢话。这件工作很简单,非常简单,但是只有你能做得到,所以有一枚金币的价值。」 「工作简单却能得到一枚金币?」 「我就说除了你,别人办不到啊,所以我只能来拜托你。真的,只有你办得到,你一定能做得到。」 月药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 只有你办得到。 你一定能做得到。 借狗人搔弄着月药的自尊心,用话慢慢地抚慰他的自尊心,长期以来一直被伤害的自尊心,现在一定觉得很舒服吧。 「拜托你帮帮我,月药先生。」 「你先把话说清楚……究竟要我做什么?」 「想请你让清扫机器人失控。」 「啊?」 「你在这里不只处理垃圾,还管理监狱内的清扫机器人,对吧?」 「啊……是啊,不过说是管理,也只是按下在监狱内待机的清扫机器人的控制钮而已,之后机器人会自己启动,自动开始清扫,我只需要每个月替它们检修一次。」 「下次的检修日是什么时候?」 「一个礼拜后。」 「能不能改成明天?」 「明天?明天可是『神圣节』耶!」 「嗅,是啊,是NO.6的节日。」 「节、节日,几乎所有人都放假……我也……」 「你没有放假,不是吗?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一个月只有三天假,连『神圣节』都不能放假。我记得你跟我抱怨过,不是吗?」 「那、那是……可是……」 「这并不困难吧?编个理由,譬如说觉得机器人的动作有点奇怪之类的,把检修日提前一周,不过如此而已呀!」 「可这种事……」 「做得到吧?不是有前例吗?」 紫苑说过: 「其实清扫机器人被要求的复杂动作,超过一般人的想像。不过像我操控的一坊他们(这时借狗人忍不住问一坊是什么。当他听到是机器人的名字时,非常受不了。听说是紫苑死掉的同事取的名字。三台机器人分别叫一坊、二坊、三坊。哈?天真到让人无法置信的家伙。不过,这个单纯的家伙不仅给小老鼠取名字,连机器人都取上名字,叫得那么亲切,真是太好笑了。)负责清扫公园,也许只需要比较简单的动作就可以了,因为不用仔细分类垃圾。可是负责在建筑物里面,特别是非家庭,而是在集合各种领域的职场清扫的话,就不能只会单一的动作。各领域制造出来的垃圾跟肮脏的情况都不一样,所以需要非常精密的构造。」 「也就是说,需要精密的检修罗?并不是没有故障。」 这应该是老鼠说的吧。紫苑谨慎地点头回答说: 「就我的经验而雷,应该会出现很多小问题,譬如分类功能降低、动作迟缓之类。」 「原来如此。」 老鼠那家伙带着淡淡的笑容,瞄了我一眼。 讨人厌的眼神,似乎别有涵义又有所算计。每次那家伙一露出那种眼神,总没好事。我急忙错开眼神,不过已经太晚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那个眼神的意义,不过现在我可搞清楚了。 借狗人,该是你上场的时候了,这可是很重要的角色哦,你可要好好演。 我知道啦,你就看着吧,老鼠。像你那种笨拙的演技根本不够看,我一定会展现我高超的演技。 「我听说清扫机器人故障的机率很高,不是吗?」 月药皱起眉头,看起来很不情愿地回答说: 「也不能算很高啦。」 「把检修提前,如何?不会不自然,对吧?」 「是不会,也不是不能提前。」 借狗人差点笑出来。 这位大叔还真老实。 明明牵制着借狗人,却不知不觉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原来月药是这样的人,真有趣。 现在不是能笑的时候,也没有笑的闲情,想到这儿,借狗人收起嘴角的笑容。就算利用对方认真、一板一眼的个性,也必须拉拢他。 「不是不能,就是可以,对吧?月药先生。」 「将检修的日期提早……是可以,但是,你说要让机器人失控是什么意田心?」 「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动个手脚,让机器人做出跟清扫完全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情?」 「把垃圾吐出来,把囤积在肚子里的垃圾全部吐出来。我希望你把这个放进那些垃圾里。」 借狗人拿出放有小胶囊的瓶子出来。 「这是?」 「这并不是危险物品,请安心,它只会发出一点恶臭而已,而且也不是很臭的味道。这个胶囊一接触到空气就会慢慢地溶解,是慢慢的。」 「为什么要将这种东西放进垃圾里,而且还要让机器人吐出来?」 「只是恶作剧。」 借狗人耸耸肩,呵呵呵地笑了笑。一点都不好笑,因为太紧张,他已经全身是汗,根本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要笑,展现出突然想要恶作剧的小孩会有的笑脸给月药看。月药并没有笑,一脸完全不相信借狗人的表情。 真是的,疑心病真重的家伙,看来是非常胆小。 「要是机器人到处散布垃圾跟恶臭的话,可是会引起大骚动,没错吧?」 月药点头。手还紧紧地握着金币。 「一定会引起大骚动。监狱内部除了犯人之外,其他人都待在舒适、整洁的办公室里工作,绝对没有看过脏东西,不,我看连垃圾都没摸过吧……」 「对吧?谁都不认为你的工作有多辛苦又多重要,所以给点恶作剧罗!清扫 机器人失控,到处散布垃圾。这么一来,里面的家伙就会大骚动,首先……」 「命令我关掉机器人。」 「没错,你关掉机器人。然后……然后应该会被叫到建筑物里面去吧?」 「为了修理机器人?嗯,有可能吧,」 「还有善后,他们会命令你清扫垃圾,因为没有其他家伙会清扫工作。你被叫去之后,就会打开了。」 「打开什么?」 「门啊!从你这边绝对不会打开的那道门会被打开,你会拿着旧式的清扫工具穿过那道门。那个时候,这个胶囊会开始溶解,四处开始哺漫着恶臭。如果没有溶解的话,请用脚踩,也许这样的效果会更好。嗯……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不是很臭的味道,就算臭气戚应器感应到,也只是危险度0的程度而已。我的鼻子已经习惯了,也许根本不觉得臭,不过那些高等的人可就难受了,骚动会更大。你要假装急忙收拾垃圾的样子。」 重点来了。 借狗人压低声量,在月药的耳边喃喃地说着。 一句、两句。 月药的身体僵硬了起来。嘴巴半开,露出坚硬的白色牙齿。 「这……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很简单啊,比你在这里用铲子还简单好几倍呢!」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我会被解雇……不,可能不是解雇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会被治安局逮捕……啊啊!别说了,恐怖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抱歉,我不能答应,你回去吧……借狗人,这个还你。」 月药递出金币。那是真的金币,发出黯淡的光芒。 借狗人翘起嘴唇,露出笑容。感觉比刚才笑得漂亮些。 「还我吗?原来如此,你没有欲望。」 「命比欲望重要。」 借狗人将自己褐色的手轻轻搭上月药的手心。 「啊……」 月药倒抽了口气。 手心上的金币变成两枚。 「喂,借狗人,我……」 「再一枚。」 第三枚金币放了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这么多钱……」 「因为我拜托的工作有这个价值。如果成功的话,我会再给你三枚金币当作报酬。」 「借狗人,你究竟想做什么?不是单纯的恶作剧,对吧?不可能是恶作剧。而且,你哪来这么多钱?」 「好问题。你究竟要接下我的工作还是拒绝?不,我想你非接不可吧……」 「为、为什么引我拒绝!我不干!」 「你非接不可。你将内部情报卖给了我,不是吗?你忘了吗?」 借狗人舔了舔干燥粗糙的下唇,胸口的悸动已经停止。他看着月药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笑得更开心了。 没问题的,我很冷静,我不会因为焦急而犯下搞砸最后一击的这种蠢事。我可以的。 「之前你不是告诉过我监狱内部的电力系统配置吗?」 「那是……可是那只是我所知的范围内的概要而已。」 「但是你还是告诉了我,不,是卖给了我。我记得当时是给你两枚银币吧?你将职场的情报以两枚银币的代价卖给了我,要是这件事公诸于世,那才是解雇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我需要钱。内人生病了,需要看医生。」 「是啊,你是个很顾家的人,但是你觉得这样的理由能被市当局接受?『为了养家,我以两枚银币的价格把情报卖给西区的居民,真的很抱歉。』你这么对治安局的人自白看看啊!你觉得他们会安慰你说:『这样啊,你辛苦了』吗?怎么可能,又不是天方夜谭!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还有治安局的恐怖。好怕喔!光想就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借狗人搓了搓自己光溜溜的手臂。月药的脸色更加苍白,面无表情,彷佛画在纸上的失败人物画像。 「你、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把现实分析给你听而已啊,而且不收费。」 月药呻吟。借狗人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没事的,不会危害到你,我保证!你想想,一直以来你都很认真工作,也是登记有案的市民,谁会怀疑到你身上去?不会有人的。因为没人会注意你,也没人会去看你。」 「但是,监视录影机……」 「要是你出现不自然的动作,当然会被发现。不过只要你像平常一样的话,要骗过录影机是轻而易举的事。机械能送出鲜明的影像,却无法照出人心。不论如何,反正你已经一脚踏进来了。」 借狗人再递出一枚金币。 「你会帮我吧,月药先生?」 「呃……只有一次哦,我只帮一次。」 「感谢。那么,明天见。就约你下班时间。」 「好……剩下的金币你真的会给我吧?」 「狗跟人不一样,狗不会说谎,约定好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但是……咦?」 「干嘛啦!」 「你有没有听到婴儿哭声?」 「婴儿?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的确听到了啊……」 「你听错了吧!你小孩快出生了,所以才会把风声听成婴儿哭声啦!不过,说的也是,孩子出生后就更需要钱了。要买温暖的睡床,营养足够的牛奶也不能少。」 月药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不发一语地关上清扫管理室的门。 当房间里露出来的光被遮蔽后,四周陷入深沉的漆黑之中。冰冷的夜风从脚边掠过。 呼…… 借狗人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在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却满身是汗,肩膀觉得 呼…… 再一次,这次是故意吐气的。冷空气窜人心底,掀起涟漪。 成功了吗? 我成功地接续起他们的命脉了吗? 不安…… 月药那个男人小心谨慎又善良,他会很困扰、很迷惘吧?他应该会一直到下手之前都犹豫不决,无法下定决心吧? 怎么办?怎么做才好?做?不做?啊啊!究竟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月药最后会下怎样的决定呢?会不会按照原本的计划进行呢?借狗人实在没有信心。 人心如同纤细的树枝一样。 受不了风的吹拂而摇曳。 只能相信了。 不是月药,是自己的运气.脑海中浮现紫苑的脸,也浮现老鼠的侧脸。 只能相信他们了。 借狗人加快在暗夜里的脚步。载着剩饭的推车旁,有道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别把他弄哭啦!」 借狗人大大地啧了一声后,又用力地皱起眉头。 「你来当什么保姆啊?好好顾着他啦!我不是叫你来弄哭他的,大叔。」 「我才想哭呢,真是的。」 抱着婴儿的力河也啧了一声,眉头大概也是皱起来的吧。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喂,小紫苑,妈妈回来了喔,太好了。」 「谁是妈妈啊!」 「谁都好,反正不是我。还你。」 一个包裹着柔软毯子的婴儿递了过来。毯子是力河弄来的东西。 手中的婴儿传来重量与温度。他好像长胖了些。 怎么可能,想太多了。 从瓦砾堆里捡回来的婴儿吸着狗奶,挥动手脚,爱笑又爱哭。脸上有着爱动的大眼睛以及胖胖的脸颊。 「麻、麻……」 婴儿对着借狗人伸出手,彷佛在找些什么,又像是在寻求些什么,也像是在呼喊着。 「你看,他不是叫你妈妈吗?他想妈妈了。」 「只是因为你呼出来的气息全都是酒臭味啦!哦,乖、乖……好可怜喔,很难受吧,小紫苑。」 「然后呢?」 「什么?」 「顺利吗?」 「不知道,我尽力了,照着老鼠的指示都做了。」 力河哼了一声说: 「伊夫吗?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自大的小鬼,都已经被丢进监狱里了,还事事下指令,他以为他是谁啊!」 「老鼠就是老鼠,不是任何人,而且他们不是被丢进入的,是自愿穿过那道门。」 「地狱之门。」 「大叔。」 「干嘛?」 「你觉得他们会回来吗?」 「穿过地狱之门的家伙吗?不可能吧,如果没有出现奇迹的话,不可能。」 「奇迹其实还满容易出现的喔!以前老鼠说过。」 「伊夫是诈欺师,那家伙讲的话没一句可以信。我……我呢,借狗人,我是真心希望紫苑能回来。」 「老鼠呢?」 「伊夫?随便啦,一辈子看不到他我也不在乎,反而是如果能一辈子都看不到他,那就太高兴了,我的人生也会因此光明一些。」 借狗人笑出声音,让力河非常不高兴。真有趣。原因他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更有趣。 「月夜。」 借狗人低声叫。是小老鼠的名字,听说这也是紫苑取的名字。哈姆雷特、克拉巴特、月夜……觉得好笑才记住的名字,没想到却因此让他能够区分每个,不,是每只原本不过是很普通的小老鼠。 真的很可笑。 吱…… 黑狗在一旁趴睡,它的肚子底下爬出一只同样是黑色的小老鼠。 「去告诉你的主人,我照他指示的做了,明天傍晚全都会出动。」 吱…… 「月夜,我会祈祷你的主人平安抵达。」 吱吱…… 小老鼠的身影立刻混入黑暗中消失无踪。 「那家伙知道伊夫在哪里?」 「应该吧。」 「它听得懂你说的话?」 「我想它也听得懂大叔的话,如果你没喝醉酒的话,它可以听得懂。」 「为什么?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老鼠呀……」 「不是普通的老鼠吧。普通的老鼠听不懂人话,那些家伙聪明得很,可以理解语言,听得懂我们说的话,难怪老鼠很重视它们。」 「为什么不是普通的老鼠?」 「你问我,我问谁啊?」 「是机器鼠吗?」 「不是,百分之百的生物。只是有智力而已啦,紫苑还念书给小老鼠听唷,念的还是某某某古典文学哩。大叔,你没念过古典文学吧?」 「某某某古典文学我是没读过啦,不过,为什么老鼠有智力?」 「我就说我不知道了呀!那是老鼠养的,就算不是普通的老鼠,也没什么好奇怪。」 「当然奇怪。伊夫从哪里弄来那些老鼠?」 「大叔。」 「干嘛?」 「为什么你那么在乎?干嘛?想抓那只小老鼠来赚钱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动伊夫的老鼠,就算它嘴里叼着金币,我也敬谢不敏。」 虽然觉得力河不可能放过叼着金币的老鼠,不过借狗人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 理解人话的小老鼠们…… 今天中午,那些小老鼠当中的其中一只叼来一封信。是老鼠写的,上面有用细字笔书写的文字。 借狗人.,我叫小老鼠在「真人狩猎」之后把这封信交给你,我信任我的小老鼠,它一定会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中。 没有季节问候,也没有形式上的前文,信的一开始就是非常冷淡的语调。 连好好写一封信也不会吗?还是觉得对我不用那些客套的问候语?如果是这样,这家伙还真没有礼貌。 收到老鼠的信让他觉得很意外又很惊讶,因此一边抱怨,一边仔细阅读。 一边看,一边呻吟。 上面详细写着对留在西区的人的指示。看过信之后,借狗人这才终于明白老鼠那一眼似乎别有涵义又有所算计的眼神。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我们这么做。还真是一封有情有义的情书啊。 虽然这早就是事实,不过他还真是一个让人无法置信的讨厌家伙。 借狗人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抉择。是要揉掉信,假装不知情,还是要按照老鼠的指示去做。 短暂犹豫的时间过去了。借狗人仔细地摺好信之后,再度叹了一大口气。 信上不只针对借狗人,也仔细地写了力河该做的事情,不过力河很不以为然。 「明明是个小萝卜头,居然敢指使我做这个做那个。可恶!就像被那只个性恶劣的老鼠远距离操控,让人想到就气。」 「那你要当作不知道?」 「很想啊,但是怎么可能,这可是关系到紫苑的生命。」 「也关系到金块山。」 「没错。」 感情与欲望,有了这两个元素,几乎叫得动所有人类。力河唠唠叨叨地发着牢骚,非常不满的样子,但是做事情的动作却很迅速,马上就买来几个超小型炸弹,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了吧…… 虽然嘟囔着说花了多余的钱,但是能得到金块的话,这笔钱花得太值得了。 借狗人跟力河都完成了一半老鼠指示的事。剩下一半,重要的事情还在后头。 「月夜它们的确是我们的好帮手,这点毋庸置疑。现在知道这一点不就够了?」 借狗人说出真心话。不论是人类、是狗、是老鼠,只要不是敌人,都该心存感激。觉得不可思议啦,觉得奇怪啦,等有余力时再来想这些事吧…… 老鼠是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这件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大叔。 「呵呵、呵呵、呵呵……」 小紫苑发出愉悦的声音。 「祝福我们吧!小紫苑。」 满天星空下,借狗人将他小小的身体举高。 「祝福我们吧!祝福我们的现在与我们的未来。」 「吧……吧……」 小紫苑突然从破布中伸出自己的手,彷佛在指示什么似的直直高举。 「什么?」 前方是金色的都市。神圣都市NO.6撕裂漆黑的暗夜,一闪一闪地发光着。 小紫苑的小小手指正好指着那金色的光芒。 「NO.6?那里怎么了?你在意吗?」 小紫苑没有笑,也没有哭。他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NO.6。 第六卷 3 原因是…… 成立官府的原因是, 保卫人民的生活、 创造太平盛世, 不是应该这样吗? 人民生活困苦、官府夜夜笙歌, 在辽阔的大地上, 人民找不到对象可以倾诉时, 只好寄托于文字上。 (中国民谣) 沙布发出悲鸣声。 这、这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沙布,你醒了呀?早安,心情如何?哇啊,知觉全都回复了嘛,太好了!」 这、这是我? 不,这不是我! 不是
我! 「你怎么这么说。你看,你如此美丽。而且不只是美丽,没错,你拥有了美貌与能力,还能长生不老。这不是很棒吗?」 不要!我不要! 救我! 把我还给我! 把原来的我还给我! 「沙布,你不能激动。很痛吧?是,你只要感情沸腾就会出现疼痛,头痛。所以,冷静,冷静下来。冷静想想你自己该有的样子。对……乖孩子。好了,我会帮你。对,冷静……」 紫苑呢…… 紫苑在哪里? 「忘了他,你已经重生了,重生前的事情全都要忘了。对,全部!不论是什么人、什么名字、什么回忆,你都不需要了,沙布。」 不想忘。 忘不了。 不会……忘。 「明天呢,沙布,有节庆哦,是庆祝这个都市诞生的节日,是国定假日哦,就是『神圣节』,我想你也知道吧?你原本也是市民。」 紫苑。 紫苑你在哪里? 「庆典这种东西真是有够愚蠢,没人会去想是为了庆祝什么,只是骚动,真是愚蠢,对不对?不过不愚蠢我也伤脑筋。呵呵呵……真正神圣的在这里,就是你跟我。喝一杯吧,沙布,要喝葡萄酒吗?」 不忘。我不会忘了你。 我无法忘了你。 「沙布,为什么?你为什么表现出悲哀的感情呢?我送给你的可是很棒的礼物喔。今后也是,我会让你成为所有人憧憬的存在。」 我会一直记着你。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 我不会……忘了你。 「真伤脑筋,我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让我失望,沙布。算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伟大,到那时候你会甸匐在地上感谢我。沙布,啊!对了!这个名字也不要了,丢了吧,前面有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呢!如何?光想就觉得兴奋,对吧?」 我不会忘了我的心。 我不会失去记忆。 不会让人夺取我的回忆。 紫苑,你…… 「来,过来,过来我这边。」 紫苑,你在哪里? 紫苑说完了。从遇见老鼠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开始说起,仔仔细细地详违一直到今天发生过的事情。虽然不是三书两语就能说完的事情,虽然没有自信能正确传达对自己而言简直只能用天地变色来形容的这段时间,但是他还是努力地说了。尽可能排除内心萌芽的各种情感,冷静、客观地迤说自身的体验、所见所闻之事、在眼前上演的情景、震撼鼓膜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做得到。 然而到最后,他的声音还是颤抖了,带着求助般的声音。 我太弱了,太无力了,甚至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 紫苑握紧拳头。 我知道,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你虽然软弱,但也多次突破现实,走到这里来了不是吗?事到如此才惧怕自己的无力与无知,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丢脸,也不能害怕,这会让你退缩,裹足不前。你已经走到这里,无路可退了。我想你并没有这么弱。 紫苑深呼吸后,接着说: 「……我想救沙布。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救她出来。为此,我来到这里,请老鼠带我来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又要如何才能潜入监狱内部,这些我都无法想像。但是,我一定要做到,只有这点是不变的事实。还有……老鼠是被我卷进来的,他为了我甘愿冒险……这也是事实。」 老人仍旧默不作声。 四周笼罩着寂静。 好沉重的沉默,感觉连骨头都快被压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鼠往紫苑身旁蹲下,他将不知何时从紫苑手中滑落的衬衫捡起,递给紫苑。 「谢谢。」 呵…… 老鼠笑了。 「你真是一个不论什么时候都这么彬彬有礼的大少爷,不过也是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自大小毛头。」 「你说我自大?」 「没错,我不是为了你来这里,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大少爷。」 在紫苑回嘴之前,老鼠已经别开脸。毫无表情的侧脸完全拒绝紫苑的眼神与交谈。 「老。」 老人并没有回应老鼠的呼喊,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像是在冥想,也像虔诚的祈祷。 「老,紫苑所说的绝无虚假,这是事实,NO.6内部已经出现寄生蜂的牺牲者了。但紫苑得救了,不过大部分人并没有那么幸运,大家死得都很离奇。」 老鼠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他瞄了一眼紫苑,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影子。 「老?你在听我说话吗?」 老人的头微微倾斜。 「我在听,你的声音很清楚地传进耳里。」 「传进你心里了吗?」 「当然。」 「那么请回答我,不,请告诉我。」 「告诉你NO.6的命运?」 「不,那种事情不需要问,我知道它的命运,它一定会崩坏、毁灭,我将引爆这个导火线。」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寄生蜂的原形。」 紫苑发出轻微的惊讶声。他瞪着眼睛盯着老鼠的侧脸,接着将视线转向老人。 「你要我告诉你寄生蜂的原形?」 「对。」 「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我想知道的事情大部分你都知情。」 老鼠呼了一口气。侧脸紧绷的线条缓和了下来,疑惑的眼神却更加深刻了。 「你知道,因为你是NO.6的居民……不,因为你是NO.6的创造者。我说错了吗?」 这回紫苑发不出声音来了,声音卡在喉咙。 创造者?就是这个老人吗? 「我说错了吗,老?」 老人没有回答。老鼠抬头仰望天花板,那里只有灰黑色的昏暗笼罩着。然而,老鼠却彷佛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眨着眼睛。接着,他以罕见的缓慢动作抬起了手。 「请看这个。」 老鼠的手指上夹着一张四角形的纸,他将纸递给老人。 是一张照片。使用印刷纸的旧式照片。 「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面有你妈妈。我从相簿里借来的。」 「啊,那一张啊……」 靠着火蓝的纸条找到力河时,这张照片混在散落的照片里。上面是几十年前的母亲跟她的朋友们。记得力河说过,是他以记者的身分最后一次进入NO.6时拍的照片。 力河说,当时NO.6并不像现在这么封闭,出入必须要有市府发行的通行证,那时没有通行证者不管有什么理由,一律禁止进入市内的法令还没成立,没有特别关卡,也没有特殊合金墙壁。 那一段时间是跟周边往来较为自由的最后一段时期。 「正中间那位年轻女性是紫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火蓝。」 「火蓝。」 「你应该认识她吧?毕竟你们一起拍过照,还是你早就忘了?」 「一起拍照?这个人跟我母亲?」 紫苑很惊讶。 他知道自己呆呆地张着嘴。他不自觉地凝视已经白发斑斑的老人,虽然觉得自己的眼神太过无礼,但是他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认识母亲?坐镇在地下洞窟,被称为「老」的男人跟火蓝有关系。紫苑心中只浮现一句话:「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紫苑惊讶到头脑彷佛一瞬间整个麻痹。 自从遇见老鼠后,世界的框架崩毁了,过去生活的世界倒塌了。 惊讶的事情接踵而来,自己深信的东西、从不曾怀疑过的东西,全都天地变色,露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紫苑已经有多次这种让人无法喘息的经验。 惊愕、感叹、茫然、困惑,还有疼痛,品尝到各种感情与感觉。那同时代表着在遇见老鼠之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赤裸裸地告诉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如此无知,而且也根本不试图去求知。 所以痛,痛到几乎要发出呻吟。然而,不,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去惊讶、去疑惑。 紫苑以自己的方式去期待看清自己本身,以及自己生活的世界的真实,同时也下定决心去看清楚。对,毫不犹豫地去惊讶、疑惑,也不害怕,反而是每当惊讶、疑惑过一次,眼前的薄膜就剥掉一层,让他能看到世界新的一面。他非常珍惜这样的经验。 然而这一次,就只有惊讶。他傻傻地张着嘴凝视着老人。 老鼠的手抚上他的嘴唇。好冰…… 跟惊愕、困惑无关的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老鼠轻轻咋了咋舌。 「闭上!你现在的表情真的白痴到让人无法置信。」 「呃……无法置信的人是我……老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我母亲?这个人认识我母亲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哪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问啊。酒精中毒大叔的照片上,站在你妈妈身旁的人……」 老鼠轻轻吞了一口口水。 「是老。」 照片从老人的手中滑落,彷佛飘零的花瓣吻上地面。 「看到这张照片时我也很惊讶,虽然没你这么严重,不过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也很可笑吧……」 老鼠捡起照片,放到紫苑面前。 紫苑探出身子凝视着。 很旧的一张照片。 灰色建筑物前站着几名年轻人。 火蓝就站在正中央。 一头长发,带着羞怯的笑容,少女时代的母亲的笑容。火蓝右边站着身材高大的长脸男人,他一手抱着白衣,眼神温和,就算照片已经很老旧,但从他的眼神也看得出来,是一名很知性的男人。 我的名字是他取的,老鼠指着这个男人这么说。 替老鼠取名字的人。 紫苑跪在老人面前。 「请告诉我。」 声音沙哑,喉咙渴到疼痛。 「请告诉我事实,拜托你。」 老人的上半身微微地摇晃。 让人联想到风中摇曳的芒草,在蜡烛的照耀下发出淡淡光芒的白发,看起来很像花穗, 「知道事实跟拯救你的朋友,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吗?紫苑。」 听到老人的提问,紫苑缓缓地摇头。 「我不知道。」 老实回答,真的不知道。 必须要尽快救出沙布,分秒必争。为此需要些什么?寄生蜂的原形、母亲与老人的关系、还有NO.6的未来……知道这些是现在迫切需要的事情吗?紫苑无法给予答案。 想知道,焦急地想知道。然而,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救沙布,不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想知道事实跟能不能救出沙布是两回事。只是……」 「只是?」 「我……不,应该是说我们吧。包括我在内,住在NO.6的人们一直远离着真相,我们一直生活在看不见现实、看不见真相的世界里。」 「是根本不曾试图去看吧……」 老鼠以无情的口吻从旁插话。 「只要肯注意看,就可以看得见,只要肯去采寻事实,就可以了解。然而你们却不肯,沉溺在虚伪的繁荣里,以傲慢自居,根本不曾试图去了解。就是你们的愚蠢将NO.6这个怪物养成现在这个模样。」 「的确。」 紫苑深呼吸。 的确是那样。 但是啊,老鼠,在跟你一起生活的时间里,我触摸到真实的表面,用我的手触摸到了,而且从那里出发。那也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我从那里出发,现在人在这里。 「沙布被绑架之事、出现寄生蜂之事……NO.6变成怪物之事,全都因为我们不肯正视事实而引起的。我们犯的过错太沉重……我察觉到这件事。因此我想知道,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紫苑紧咬下唇。 不对。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不对。 对老人说的话并不全都是虚假,只是经过修饰。希望知道真实的愿望背后,并不只有对过去的悔恨跟反省而已。 好奇心。不,并不是好奇心这种随随便便的东西,而是更根深柢固的欲望。那一直盘旋在心底深处。 对自己无法想像的世界、未知事情的兴趣,更何况……更何况还有也许能发现什么跟老鼠有关的线索的那份期待。 老鼠表现出来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紫苑看不透的部分。这点他总是随时随地深刻感受着。 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哪里出生? 在那个暴风雨夜之前,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你心里想些什么、信些什么、又拒绝些什么? 答应告诉我,却还不肯说出口的真名…… 心好疼。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想知道的欲望让我的心好疼。然而,我却戴着面具,扮演着一个渴求知道真实的单纯年轻人角色。 嘴里说的话跟心愿背道而驰。 这张嘴说出来的话怎么会如此有条不紊又好听呢? 正因为有条不紊又好听,所以包含着虚伪。自己所说的话欺骗了自己的心。 紫苑咬着下唇,狠狠地咬着。 我还只会这么说话吗? 为什么无法像老鼠那样说话呢?只会用看得到的表面却没有内涵的语言。为什么要假装?为什么没有当众出丑的觉悟,却说出那种话? 都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好几个月了…… 紫苑几乎是下意识地看着老鼠。明明不可能没发觉紫苑的言语中包含着虚假的修饰,但是老鼠的侧脸却完全看不到轻视,没有嘲笑,甚至连怜悯的表情都没有。老鼠只是微微地抬着头,凝视着昏暗的空间。 老鼠绝对不会卖弄语言。 沙布也不会。 思绪彷佛夜空的雷电,快闪而过。 沙布也绝对不会卖弄语言,至少对紫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不是吗?她率直地、真诚地说过很多话。 再度觉得羞愧。 对老鼠、对沙布都该觉得羞愧。 「我……想知道。」 一句、一句挤出话来。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想知道……只是这样。」 老人的身体再度摇晃。 「知道了,并不代表会幸福,反而还会懊悔不知道比较好……现实很可能就是如此,紫苑。」 「我知道。」 与其懵懂地幸福,我更想知道后去痛苦。虚假的幸福比不上真实的苦痛与烦闷。要以那个为动力前进,不能总是凭靠着毫无着力点的虚幻。 抚摸着心,确认自己的想法。 没有错。我的想法在我的心中,应该没有欺骗任何人。 「我知道,我想我己经有所觉悟了。老……我无法断言我一定不会后悔……我想,我应该会不断地后悔……但是,我觉得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好。这是……我的真心话……呃、所以我……」 真的想说话时,舌头却打结了,话无法说得跟刚才一样流利。 真话好沉重。 充分包含说话者的想念、感情、真心,因此沉甸甸。 老人突然笑了,紫苑这么觉得。 一闪而过的笑容消失了,老人缓缓地闭上眼睛,然后沉默。 「老,为什么沉默了?」 也许是焦急,老鼠的声音显得慌张。 「老!」 「爱莉乌莉亚斯。」 老人的嘴唇蠕动,发出如同吐气般的喃喃声。对紫苑而书,那是意思不明的一个字。 「爱莉乌莉亚斯?」 老鼠蹙起眉头,看来他也无法理解。 「那是名字。」 「谁的?」 「她的。」 「老鼠,眼睛。」 「什么?」 「闭上你的眼睛。紫苑,你也是。」 与老鼠互看。老人的声音低沉、稳重,完全没有强制的感觉。然而,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照做。就像是将身体交给缓缓流动的大河,不知不觉地被带人大海的感觉。 紫苑闭起了眼睛。 「爱莉乌莉亚斯。」 老人再度呢喃。 「她曾是伟大的王,非常珍贵的存在。」 爱莉乌莉亚斯…… 站在紫苑旁边的老鼠倒抽了口气。 「到了今天,感觉就像遥远的过去。这块土地……对,那是在这块土地上还没有墙壁时的事情。没有墙壁,却有蓊郁的森林,有湖泊、有草原,所有的人事物都保持着关联,维护着平衡。乐园……也许是这颗星球上残存的最后一处乐园,在人类的破坏下残存的乐园。奇迹之地,能够孕育生命,安祥死亡之地。她就在那里,真的存在。发现她的人,是我。」 老人的声音更加低沉了。 「不,不对……那样的说法太过傲慢。不是发现,该说是相遇。偶然地……彷佛天神在冥冥之中的牵引,让我遇见了她。爱莉乌莉亚斯,过去的伟大的王。不,应该还是吧,她现在应该仍旧君临。」 「爱莉乌莉亚斯。」 紫苑模仿老人,也唤起了那个名字。 爱莉乌莉亚斯。 耳朵跟舌头部不熟悉的回响。无法想像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又有怎样的声音,更别说是什么伟大的王了……实在太过夸张,而且可疑,让紫苑不解。 伟大的王、君临。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好可疑,有统治的感觉。过去这里曾有王国吗?就像NO.6现在支配这块土地一样,过去一名叫做爱莉乌莉亚斯的王统治了所有…… 老人说她,也就是女王罗。 女王统治的乐园。 听起来就像三流的肥皂剧,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空气突然动了,传来轻轻的呻吟声。张开眼睛的紫苑眼里,跃进老鼠双手捣住脸庞的模样。 「老鼠!」 紫苑赶紧伸出手接住老鼠倒下的身体。传来肉体的重量与热度,低沉的呻吟声从老鼠的指间散出。 一模一样,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两人正在居住的地下室里谈论着寄生蜂的事情,就在话题从新兴病毒转到寄生蜂的真面目时,老鼠突然晕倒。 当时自己正在喝热开水,还记得老鼠手中的杯子滑落,掉落在地板上,然后弹起来又滚落。 「老鼠……放松。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紫苑怀抱着老鼠的身体跪了下来。 如果跟之前一样,那就不需要慌张,那个时候的老鼠平安地恢复了。如果一样的话… 「痛。」 老鼠用力抓住紫苑的手臂。他一边用力呼吸,一边喘息。微微颤抖的指尖加深了紫苑的不安。 「水。」 紫苑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动。 「请给我水!谁请给我一杯水!」 「要死了吗?」 背后传来声音,一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灰色的男人,毒蝎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正后方。 「那家伙要死了吗?那就不需要水了。」 毒蝎的口吻带着讽刺。 「将死之人不给予任何东西,更何况是一度离开之人,不需要给予任何东西。」 紫苑转身,抬头看着断言不需要给予任何东西的男人。 「去拿来!」 他命令地说。他不曾用这种威吓的口吻命令过人,然而如今说出口却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觉。 「去拿水来,快点!」 毒蝎的身体微微晃了晃,瞪大的眼眶痉挛着,眼角旁一道汗水滑落。 「这个……」 一个木碗递了出来,里面装了半碗水。一个瘦小的孩子捧着碗站在旁边。 「妈妈……妈妈要我端来。」 「谢谢。」 紫苑接过碗。小孩转身快步消失在黑暗中。 吱吱…… 一只小老鼠爬上紫苑的肩膀,一边抖动着鼻子,一边看着紫苑的手。 「老鼠……喝水。」 紫苑扶着老鼠的身体,慢慢地喂他喝水。喉咙咕噜咕噜地动着,水咽了下去。 「老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眼帘升起,露出灰色的眼眸。真漂亮,彷佛黎明前天空的颜色,内敛着光芒,静静发光。 跟黎明一样美丽。 即将破晓的天空连系着可以活在某处的希望,是一道光芒,祝福决定要好好活过今天的人们,所以美丽。 这么美丽的眼眸也曾经给予我多次的希望。 啧!真受不了自己。 笨蛋,什么时候了,还看傻了眼。 「……紫苑。」 「你醒了吗?来,慢慢喝水,对,全部喝掉,然后用力深呼吸。」 老鼠乖乖地遵从紫苑的指示。喝光水,用力深呼吸,吐气。 「好些了吗?」 「还好。」 「会不会头痛?想吐或心悸呢?」 「十。」 「啊?」 「三加七的答案。接下来是二十一。」 「是啊……三的七倍。」 上次回复意识时紫苑问的问题,老鼠似乎还记得一清二楚。 突然很想笑。 现实很严苛,非常残酷,过去的时间里总是充满了人们的感叹、死亡、呐喊,渲染着恐惧、绝望、悔恨;然而内心温暖、兴奋到想尖叫的瞬间也很多。跟老鼠的回忆总是那样,让人感受到心情的跃动与温暖。 回忆? 紫苑挺直腰杆,手臂僵硬。 为什么……我会开始回想? 紫苑怀中的老鼠喃喃地说: 「我听见风声。」 「
风?」 「风在唱歌,我听见风的歌声。」 老鼠坐直起来。 「之前也听到了,不过这次更加……听得更加清楚。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曲……」 「怎样的歌?」 「那是一首……」 「那首风的歌你唱得出来吗?」 「我?啊……是啊,我应该唱得出来。」 「唱给我听。」 老鼠眨眨眼,开始唱了。 旋律缓慢的歌曲回荡着。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请全都停留在这里, 务必全都留在这里。 活在这里…… 灵魂呀、心灵呀、爱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这里, 留在这里。 紫苑肩上的小老鼠不动了。彷佛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人也一样,黑暗中的人们也全都着迷地听着。他们闭上眼睛,用心聆听。 一切都静止了,彷佛连时间都停住了。老鼠的歌声渗透、包容、摇曳人心,彷佛身心都飘浮的感觉。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 继续唱歌…… 恳求, 传递我的歌声。 恳求, 接受我的歌声。 歌声停了,有人轻轻地叹气。不只一个人,黑暗的每一个角落都悄悄地传来叹息声。 老鼠缓缓地摇摇头。 「我觉得好怀念,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常听到这首歌。有人教我唱这首歌。」 紫苑抬起头,对着坐着的老人问: 「这首歌跟那个叫爱莉乌莉亚斯的人有关系吗?」 「你觉得有吗?」 「有。」 虽然是直觉反应,但是紫苑确信没有错。 老鼠跟爱莉乌莉亚斯有关。 老人眯起眼睛,视线在空中旁徨。 「好久没听到这首歌了,我以为这首歌已经消失在这块土地上了。原来……还有人会唱啊!」 「是风在唱。」 老鼠用手背擦拭湿润的嘴唇。 「不,也许是谁站在风中唱也说不一定。但是……我听到了,我开始听得到这首歌了。」 老人点头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之前开始。嗯……『真人狩猎』前不久开始,这是第二次……突然觉得意识不清,彷佛舞台拉下幕帘,眼前出现绿色风景……然后……」 老鼠看向紫苑,眼神不定。紫苑想起暴风雨的夜晚,第一次遇见老鼠的那个晚上。全身湿淋淋又染着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脆弱到似乎一碰就倒。那样的脆弱与那股跟脆弱完全不符合、充满生气的眼眸吸引了他,让他伸出了手。 「我帮你包扎伤口吧……」这句话毫不犹豫,也没有任何抵抗地脱口而出。只觉得要赶快帮他做点什么才行,戚受到一股使命感,觉得一定要保护这个少年。对他人燃起如此深切的保护欲只有那一瞬间,不论之后或之前,都不再有过。 鲜明强烈的一瞬间,让人生印上色彩的一瞬间。每次想起总觉得胸口骚动。 那个时候唤起紫苑保护欲的脆弱,四年后重逢时,已经从老鼠身上完全消失的脆弱,如今又重新在他的眼神中复苏了。 忐忑不安。 「我也搞不太懂。我还很小,拨开草丛往前走。天空……看得见天空。」 「嗯。」 「蔚蓝的天空,非常漂亮的蓝。然后听得到振翅声跟……歌声。我无法判断是女人的声音,还是男人的声音,很不可思议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风声,像是吹拂过草原的风、盘旋在地上的风,也像是从天而降的风。我……我只是呆呆地站着……听着那首歌……」 盘旋在地上、从天而降的风之歌。 该不会是…… 「奉献之歌吗?」 几乎是直觉。闪过脑海的想法化成语言脱口而出。 「奉献给爱莉乌莉亚斯的歌……为了赞美她,或是为了安抚她的歌……对吗?」 老人的胸膛鼓起,又陷落,像是不断地深呼吸。 激动吗?还是感到混乱? 「毒蝎。」 老人出声唤男人。灰色的男人彷佛从黑暗中被挤出来似的现身。 「给这两个人食物,带他们去休息。」 「老……」 「只能一下子……不过还是让他们休息吧。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能给的就给吧!」 「为什么?!」 毒蝎愤怒地问: 「为什么要帮这两个人?老鼠是从这里离开的人,发誓再也不回来,转头就走的家伙,不该再回到这里的人,不是吗?」 「没错。」 「可是他回来了,而且还带了恶魔。老,你看不出来吗?这家伙是恶魔,会带来灾难与破坏。」 毒蝎直指着紫苑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到这家伙的眼神了吗?根本就是魔眼,黑暗之眼。老鼠被恶魔操控了。」 「什么啊!」 紫苑真的觉得不舒服。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同样的话,不过瞪你一下而已,就把人说成恶魔一样,真是太没礼貌……」 毒蝎摇头阻止紫苑再说下去。他的脸部表情扭曲,彷佛紫苑口中说出来的话全都是诅咒。 「你就是恶魔。老,老鼠可以,如果是你的命令,我会遵从,我会带他休息,给他食物;但是这家伙不行,如果现在不杀他,今后一定会祸及我们,也许会毁灭我们。」 「毒蝎!」 老鼠站了起来。 「毒跟药有时候会从同一种药草里提炼出来,有时候不吃,根本不会晓得是毒药还是救命药,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不管紫苑是不是恶魔,都不需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因为那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下去,就仅仅如此。」 「因为……」 老鼠拨拨紫苑的头发说: 「在他的脑袋里呢,毒蝎,有监狱的内部构造图,而且是最新版的。我想应该跟电脑一样准确。如果没有这个情报,就无法破坏监狱。」 「破坏监狱……」 毒蝎的脸上闪过惊愕。虽然只是一瞬问,不过已经足以将灰色的男人变回有血有肉的人类。力河及借狗人听到老鼠的话时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同样也出现在这男人的脸上。 紫苑明白了。啊啊,原来如此…… 虽然他的皮肤跟瞳孔都是罕见的颜色,但那只是表象,他同样有血有肉,是个有温度的人,负伤会痛,也有感情与知性。他的不同,只有肌肤跟瞳孔的颜色,这种不足为道的差异而已。 「你……真的打算那么做?」 「对,也许我只有这么一个打算。监狱不只是个收容所,同时也是肩负跟NO.6的基础有关的研究机构。只要破坏那里,NO.6必定出现龟裂……一定会!我要以那个龟裂为导火线,毁掉整座都市。所以,我一定需要紫苑。我刚才也说过了吧,我可不会让你简简单单就杀掉他唷,毒蝎。」 老人抢先毒蝎一步,开口说: 「也许早就龟裂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也许在你出手之前,NO.6就会慢慢被爱莉乌莉亚斯瓦解……这个意思。」 「老!请你说清楚,到现在你根本还没说出任何一个真相。」 「老鼠……你会带着紫苑回到这里也是命运吧,这也许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 「早就注定?谁能左右我的人生?我岂会让人左右!什么神啦、命运啦,我绝对不会照着那种无聊的东西走。老,够了,别再玩文字游戏了,不要再意有所指地迂回了,请回答我的问题。你跟NO.6的诞生有关系,对吧?」 「对。」 「有什么关系?」 「坐吧,紫苑也坐下。放松一点。给你们水喝,你们应该口渴了。」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就递来比刚才大一点的碗,里面装满清水。 口渴的感觉,猛烈地复苏了。 一直很想喝水。来到这里为止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情,似乎已经把体内的水分吸得一干二净。因为太过口渴,喉咙的黏膜都黏在一起了。扶着老鼠喝水时,丝毫没想到自己也想喝,忘了自己也口渴。也许因为这样,一股强烈想喝水的感觉席卷而来。 「水……」 双手捧着碗,贪婪地喝着水。好冰,又冰又好喝,跟那时候的水很像。和正当跟寄生蜂奋战时,老鼠多次喂自己的水、借狗人居住的废墟附近小河里的水好像,如同渗透人心般的好喝。 紫苑一口气喝光。空的碗里又注入新的水,他感激到几乎落泪。 「好喝吧?」 听到老鼠这么问,紫苑用力点点头。真是无法形容的好喝…… 「这里有座地底湖,那里的水富含矿物质。不过……看来你很渴。」 不知道喝光几碗后,紫苑叹了口气。可能是等待这个时机吧,老人开口说: 「故事有点长。这辈子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不过今天必须要讲了,只是在我开始说之前……老鼠……」 老鼠抬头。 「这条路通往监狱,不过路只到一半,因为监狱那边设了遮断门,已经几十年都不曾开放的门。」 「这我知道。」 「不打开那道门是无法进入监狱内部的,这点你也知道吧?」 「当然。」 「要从这一侧开门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监狱那边也不可能打开那道门,绝对不可能。」 「门这种东西……」 老鼠的嘴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可不能期待它会乖乖开门,是要用力撬开的。」 「你有方法?」 「不是没有。」 「我想你不会什么都没有考虑就行动……但是,我不觉得有任何方法可以打开那道门。」 「紫苑。」 老鼠蹲下来,抓住紫苑的肩膀。小老鼠匆匆忙忙地跳了下去。 「我们讲的那道门是地底下的空白部分跟地面上的部分唯一相连的那一点,你知道是哪里吧?」 「知道。」 紫苑的脑海中浮现平面图。 是老鼠命令他必须以必死的决心牢记的监狱内部构造图。 「位置在P01-22 2,监狱那侧以X点标记。」 「也记得那一点的电力线路吧?」 「嗯,单一式的旧式线路,并没有设置辅助线路。」 「不会开殷的门不需要精密的辅助系统。效率第一,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不论人或设备都一样。呵呵……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想法让我有机可乘。」 老鼠折了折手指。 「我会打开那道不再开启的门,我会撬开来的。老,我们的战争,我们自己会想办法,不需要你担心。」 「那可是会要命哦。」 「我们的命吗?」 「很多人的命,会有超乎想像多的人丧命。而能够阻止这一切的人,也许只有你们。老鼠,我相信宿命。你们会认识是宿命,会站在这里也是宿命,我遇见爱莉乌莉亚斯也是宿命。就从这件事开始说起吧……你们听我说,听完之后要快,不快就来不及了,必须要快……知道吗!」 老人开始说了。 那是NO.6的故事。 紫苑跟老鼠彷佛听着祖父讲游过往故事的幼子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竖起耳朵。 那是NO.6的故事。 破坏与创造的故事。 第六卷 4 快把一切扬弃 由我这里,直通悲惨之城。 由我这里,直通无尽之苦。 由我这里,直通堕落众生。 圣裁于高天激发造我的君主; 造我的大能是神的力量,是无上的智慧与众爱所自出。 我永远不朽;—在我之前,万象未形,只有永恒的事物存在。 来者呀,快把一切希望扬弃。 (神曲[La Divina Commedia]地狱篇 第三章但丁[Alighieri Dante])① ①译注:中文译文摘自《神曲、地狱篇》,黄国彬译注,九歌文库927。 突然开始了。 没有人预料到。 突然就开始了。而且从群众集聚的广场开始。彷佛盘据在地底下的瓦斯一口气爆发似的开始了。 二〇一七年「神圣节」。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市政府——俗称「月亮的露珠」——前广场。 吹来的风很冷,刺痛着肌肤,然而阳光却很明亮,晴空万里,染上很适合节庆日的蔚蓝,十分耀眼。 人心浮动。 手中挥舞着市旗,嘴里赞扬着神圣都市。 说着「我们伟大的NO.6」。 即将举行典礼的市政府前广场挤满了人群。 「好热喔。」 人群中有一名女人抱怨着说。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 「人这么多,都快无法呼吸了。」 「就是啊。」 旁边的友人表示同戚。那是一名个头矮小的黑发女人,她擦拭着鼻头的汗水,叹了一口气。 「都快走不动了,挤死人了。明明是冬天,却流了一身汗,好不舒服,全身黏答答的。」 「真讨厌,精心打扮的这一身漂亮衣服都报销啦!」 「就是啊……」 两人几乎没什么流汗的经验。她们总是待在有管理室温及湿度,舒适且快活的空调设备中。 她们无法忍受腋下及背后流下的汗水,更受不了推挤的人群所散发出来的热度,心情十分恶劣。 黑发女人翘起擦着口红的嘴唇说: 「我上司要求我一定要来参加典礼,不然要扣我薪水。」 「我也是。上司交代,一定要参加,要不然我才不来这种地方呢!」 「从ID卡就可以看得出来有没有参加,因为通过关卡时会读取市民登记号码……听说之后公司会收到报告。」 苗条女人严肃地点头,蹙起了眉头。她的脸颊也出汗了。 啊啊……好难过,好想冲个澡舒服一下。 黑发女人继续半抱怨地说着: 「我妹妹啊,她还是学生,听说她们在学校集合,集体坐巴士来参加呢。」 「真的吗?我们那时候不会这样啊……」 「是啊,听说从今年开始哦,为的就是确认对市的忠诚度。我妹说如果不参加会影响行为分数,听说会被打D喔。万一拿到D,不就无法升学,也找不到工作了嘛。我觉得真的很过分……」 「就是啊,而且这不就变成强制了吗?现在想想……做得还真露骨耶,最近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确认忠诚度,什么都忠诚度,真奇怪……」 苗条女人的肩膀突然被抓住,吓得她说不出话来。 穿着白色衬衫、灰色裤子,没什么特征的中年男子站在后面。他的体型很壮硕。 「那个……有什么事……」 「你们在说什么?」 「啊?」 「刚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两个女人对看,心跳得很快。 「呃、我们没讲什么……只是在讲天气很热……」 「是吗?我听到的是对市的不满与不平,不是吗?」 男人的眯眯眼散发出黯淡的光芒,用词虽然还算客气,但是目光狰狞且锐利,让两个女人陷入慌张。 恐惧布满全身。 治安局。 「哪有……什么不满,我们没讲那些,从来也没那么想过。我们……那种事情……」 黑发女人颤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泪水盈眶。 救我!爸爸、妈妈,救我! 「请你们先跟我回去吧,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听你们解释。」 「不、不……不要!」 黑发女人忍不住哭了出来,苗条女人也全身颤抖。 「请跟我们走一趟。」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出现另一名穿着相同服装的男人,抓住女人的手。那只手冰冷到令人惊讶。 不……不、不,我们不过说说话而已,不过将内心所想的说出来而已。 太过惊讶到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无法像友人一样哭泣。 苗条女人只是不停地颤抖。 「好了,走吧。」 男人的目光更加锐利。 好恐怖,真的好可怕,爸爸、妈妈! 呜! 含糊的呻吟声,从男人的嘴里传出来。男人瞪大了眼睛,嘴巴一张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不停地一张一合。双手乱抓着脖子,颜色开始变成深黑色。 「怎、怎么了?」 冰手男人慌张地伸出手。 哇啊啊啊! 女人发出尖叫声,扯开喉咙大声尖叫。 几乎在同时间,黑发女人也发出悲鸣声。 「呀啊啊啊!」 男人不动了,眼睛、嘴巴都还张开着,人却僵硬了,连口腔都看得一清二楚。 叩! 什么东西掉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声音。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 是牙齿。 男人嘴里的牙齿一颗颗掉落,一颗,又一颗。头发也一根根地掉,一边变白,一边掉落。男人翻了白眼,撞上地面,全身痉挛,脖子上的黑色斑点不断地扩张。那个斑点开始隆起…… 跟刚才无法比拟的恐惧席卷而来,感觉快疯了。不,也许已经疯了!疯了, 所以才看见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景象。只能尖叫,只能发出尖叫声,吐出些许恐惧。彷佛不这么做,身体就会破裂,就会破碎…… 深呼吸。 哇啊啊啊! 呀啊啊啊! 在女人开口之前,群众间抢先发出各种呼喊声、尖叫声。这边也传出来,那边也冒出来。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年轻人的呐喊、老人的叫嚷,全都变形、纠缠、四处乱窜…… 「啊!」 黑发女人胡乱地舞动着手叫着,彷佛跳着奇妙的舞蹈。 「有人,有人在里面,有人在我的身体里面……救命……救命啊!」 尖叫的嘴里,牙齿开始剥落。 喀滋、喀滋、喀滋。 黑发女人的脖子上,黑斑越来越扩散。 「有毒!」 传来某人的声音。 「快逃!这里被下毒了。」 传来另一个声音。听到有人喊「会死人」。 有毒!快逃!会死人!有毒!快逃!会死人! 女人跨过倒在地上的男人尸体,打算快跑。在那之前,眼前似乎有什么闪耀了一下。 虫? 女人被撞了一下。有个胖女人跌倒在她身旁,人们的鞋子毫不留情地踩过她的身体扬长而去。 地狱。 快!得快点逃才行。 女人下意识摸着脖子,跨过倒在地上的身体,拚命往前跑。 二〇一七年,「神圣节」 上午七点二分,下城。 火蓝在做点心。 她在做克拉巴特,将加了杏仁粉的饼皮卷成领带形状,然后油炸,加入柑糖浆的风味,最后再撒上糖粉。 「好好吃的样子哦。」 莉莉吞了口口水。 「很好吃喔,我另外做了一些,晚点可以配红茶吃,莉莉喝温牛奶好吗?」 「我想喝冰的,我喜欢冰牛奶。」 「好,就喝冰牛奶,以不喝坏肚子为原则的冰牛奶。不过莉莉,在那之前……」 「到店里帮忙,对吗?我会加油。能到阿姨店里帮忙我好高兴,真兴奋。」 「因为今天是『神圣节』,会很忙哦!一 「嗯。要说『欢迎光临』,然后帮忙将面包跟马芬装进袋子里。」 「对,没错。要告诉客人『托盘在入口处的架子上,请用托盘』。如果看到身体不方便的人或是小孩,要问『客人,需要我帮忙吗』。」 「欢迎光临,托盘在入口处的……入口处的……」 「架子上。」 「架子上,请用托盘。客人,需要我帮忙吗?」 「好棒,就是这样,莉莉。记得要随时保持笑容哦。」 莉莉很骄傲地说: 「闻到这么好吃的香味,自然而然就会面带微笑,我都快流口水了呢。」 莉莉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随即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阴影,口吻也变得沉重。 「阿姨。」 「什么事?」 「这个点心我可以带一点回去给爸爸吃吗?」 「当然可以啊,我会留你爸爸、妈妈的份……莉莉,怎么了?恋香出了什么事吗?」 听说莉莉的母亲恋香怀了第二胎,也许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是菁英居住区「克洛诺斯」的居民,从怀孕、生产到之后坐月子,都有专属的医疗工作人员给予细心的治疗与援助。住在下城的居民想要接受「克洛诺斯」级的高规格医疗,连作梦都不可能。纵使下城的病患、老人、小孩的死亡率,都是「克洛诺斯」的好几倍。 火蓝对于下城的生活没有不满,只是常常会有切身感受,自己身处这个都市创造的坚固金字塔的最底层。 火蓝打起寒颤。 不是因为感受到自己身处最底层的关系,而是人站在人之上,统治人类的现实,让她觉得寒冷,同时对于过去的自己居然没发现这个事实,也让她忍不住打冷颤。 为什么会如此愚昧呢? 莉莉摇摇头。亚麻色的柔细头发也随之摇晃。 「不是妈妈,是爸爸。」 「月药先生?你爸爸怎么了?」 「今天是『神圣节』,他却需要工作。」
「神圣节」是NO.6最崇高的节日,不仅教育、行政机关,市内几乎所有商店、公司都放假。大部分的市民会前往市政府前的广场,聆听市长的演讲,庆祝NO.6的诞生与繁荣。从去年开始,这个典礼渐渐强制化。从前往广场的关卡就能瞬间判别市民是否有参加典礼,没有市当局认可的正当理由,擅自不参加聚会的市民,之后会被详细调查不参加的原因,听说几乎类似审问犯人。 感觉居住在这个都市越来越让人窒息。然而尽管如此,大部分的市民还是自动自发参与庆典活动,并没有遭到强制。他们自愿参加,在白色的地面上挥舞着金色市旗。 自愿参加……真的吗? 「阿姨,点心……」 莉莉眨眨眼。火蓝手中紧握着一条克拉巴特。 「啊,糟糕,浪费了。所以月药先生今天没休息,是吗?」 「嗯……」 虽然是盛大的节庆,但是跟平常一样工作的人、必须照常工作的人,还是很多,火蓝也是其中一人。不工作就没收入,节庆日时,蛋糕、点心、面包会卖得比平日好,就是俗称的「旺市」。今年火蓝打算以这个为理由,不参加典礼。事前提出的不参加申请书上,必须详细记载工作内容、每个月的业绩、若是开店时的预测毛利额等,还要本人亲自到市府的负责窗口申请。虽然很麻烦,但还是比休店去参加典礼来得轻松,所以火蓝选择不参加。 不能安于轻松。 过去总是选择轻松的路,忘了要逆流而上,让自己的心迟钝,随意地随波逐流。结果呢?不是应该有切身之痛了吗? 儿子被夺走。 儿子的好朋友被夺走。 不合理又非常突然地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不能再随波逐流了。如果不能稳住脚步,就无法面对紫苑和沙布。当两人平安回来时,就无法理直气壮地拥抱他们。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莉莉,爸爸不在家你觉得寂寞?但是那是工作,也无可奈何呀。」 「不是的。」 莉莉又摇了摇头。 「妈妈也说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不是的。我可以来帮阿姨的忙,所以很兴奋,不会因为爸爸不在家就觉得寂寞。朋友也是,我告诉他们要来面包店工作,大家都很羡慕……所以我并不觉得寂寞……只是、只是……我很担心。」 「担心爸爸吗?」 莉莉点头。 「为什么?发生什么让你觉得担心的事吗?」 「是没有……爸爸每天出门上班前都会亲我的脸颊,他说亲我会让他觉得幸福,就像护身符一样。」 「真的呀,你有个好爸爸哦!」 「嗯,我好爱爸爸。可是他今天忘了,没亲我就去上班。就在我跟妈妈在厨房里讲话的时候,他一个人……没说一声就出门了。」 「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呢?」 「我不知道。他早餐也没什么吃,只吃了半片吐司跟一杯咖啡,而且还叹气,像这个样子。」 莉莉垂着肩膀叹气。 好可爱的模样。 莉莉以自己的方式关心父亲。她敏锐地看出母亲再婚的对象,也就是自己的继父的小小变化,担心他也许有烦恼,也许太累了吧……莉莉小时候曾经历过生父死在眼前的事情,那样的经验造就今天懂事的她。 「莉莉……」 心疼这小小的灵魂。 火蓝在莉莉面前蹲下,摸着她亚麻色的头发说: 「笑一笑。你的笑容可是阿姨的护身符哦。看着你这么难过的表情,阿姨也要跟着难过起来了。」 「阿姨……今天爸爸没亲我,可是他一定不会出事吧,神会保佑爸爸吧?」 「当然啊,对了,今天爸爸回家后,莉莉可以亲他啊。」 「嗯,就这么办。」 「那我们来开店吧。可以帮我把克拉巴特放在托盘上,端到店里的架子上吗?」 吱吱……传来呜叫声。 「是老鼠,它还在啊!」 莉莉高兴地提高音量。茶褐色的小老鼠在桌面下抖动着鼻子,双手合十,上下晃动着头。火蓝马上看出它在道别。 「你要回去主人身旁了呀?」 以及我儿子身边。 火蓝将刚才紧握以至于捏碎的点心碎片放在小老鼠面前。小老鼠用前脚压着,毫不犹豫地开始吃了起来。 「阿姨,这个点心跟小老鼠的颜色一样耶。」 「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耶。它的毛跟克拉巴特的颜色一样呢。」 吱吱吱… 小老鼠抬头看着火蓝。它有一双葡萄色的眼睛。 「克拉巴特……你该不会叫克拉巴特吧?」 吱吱……小老鼠出声,彷佛在说「是的」。 「克拉巴特,真棒的名字。那么,克拉巴特,请告诉你的主人说我很感谢他,他的话给我很大的力量……我非常非常感谢他。请你告诉他。」 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告诉紫苑。我会等他回来,妈妈会一直等他回来,妈妈绝对不会放弃,所以,请活着回来。 必再相见。 老鼠送来的简短纸条。那一句话不知道带给自己多大的勇气。 必再相见。 如此强韧又凛然的简短讯息,支撑着将要崩溃的心。 老鼠,我能拥抱到你吗?我可以将你跟紫苑一起拥入怀里吗?我可以相信能够在这里等着你们,对吧? 吃完最后一片,克拉巴特双手合十,点了点头,然后往房子的角落跑去,一下子就消失在火蓝的视线里。 「它走了。」 莉莉瘪着嘴问: 「再也见不到了吗?」 「不,会再见,一定会。好了,我们要开店了,今天会很忙,就拜托你罗!莉莉。」 「好的,店长,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莉莉调皮地敬礼。火蓝笑着打开店门。 火蓝抬头望见天空,清澈的蓝渗透进来。虽然风很冷,但是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蠕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啥?什么? 火蓝不自觉地用双手环抱自己。好冷,从身体内侧冷出来的感觉。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足以让她的脸部紧绷、手脚僵硬,身上的毛发也竖立了起来。 蠕动、蠕动、蠕动。 某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靠了过来。 旁边有拿着市旗的人们聊天走过。是参加徒步活动,从下城关卡走到市政府的人们。里面有几名曾见过的人,有人向火蓝打招呼、有人纳闷地看着火蓝、有人闻到飘在路上的点心香味,因此伫足。有牵着小孩的父亲、有年轻情侣、也有一头白发,戴着帽子的老婆婆。 徒步到市府前,然后直接参加典礼。途中市府会发给每位参加者一个餐盒,因此所有人都带着柔和的笑容,彷佛参加假日踏青一样。 火蓝只是呆站着。 蠕动、蠕动、蠕动。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火蓝颤抖着身体抬头望着天空,蔚蓝的天空。彷佛蓝色 玻璃般的冬日晴空一望无际。那里,那片天空里有些什么存在着,火蓝这么觉得。 看不见,听不到,只是感觉。 有些什么在那里。 有些什么会来。 二〇一七年,「神圣节」。 时间不明,西区废墟一室。 借狗人醒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熟的,真稀奇,几年没睡这么熟过了呢?也许从吸母狗奶的婴儿时期开始吧…… 在西区,死亡总是随伺在侧,暴力、抢夺可说是家常便饭。就算这个废墟,也难保不会有一天被强盗们持武器入侵。不能因为有狗在就安心,借狗人非常清楚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恶劣、多恐怖。所以他从不熟睡,不论深夜或黎明,他总是绷紧神经,以求在第一时间察知逼近的危险,彷佛野生的小动物。 然而,刚才,他却睡得很熟。应该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是他却睡得不醒人事,连自己也难以置信。 是太累了吗? 借狗人拨了拨刘海。为了即将发生、即将让它发生的事情,肉体劳累,精神更是疲惫。绝对是这样,因为他已经紧张到胃痛了。 都是你们两个害的,我可是累死了,你们知道吗?这两个讨厌的蠢蛋! 借狗人对着紫苑跟老鼠的幻影露出恶人恶相。老鼠依旧面无表情,紫苑则是缩成一团,似乎很抱歉的样子。 借狗人再次拨拨刘海。打了个大哈欠,接着转动脖子。 咦? 身体出乎意料地轻盈,空腹却不会痛。睡得很熟,甚至觉得身体活力十足。 并不是因为太累,所以睡觉,而是为了储备能量,所以需要睡眠吗? 什么嘛,原来我这么期待啊。 啧……一扯上老鼠跟紫苑,就会怀疑自己的本意在哪里,埋在心底深处的想法会突然冒出来,可恶到令人咋舌。虽然如此,也很爽快。 我还满有兴趣的嘛! 吹着口哨。脚边的黑狗抖了抖单边的耳朵。 表示我跟他们一起下定决心要对抗了吗? 那代表相信。 我相信他们、相信未来,更相信我自己……这么一回事,对吧?果然是…… 巨大的噪音将借狗人从冥想中拉回现实。力河裹着毛毯,惊天动地地打着呼,身旁散落着几瓶酒瓶。每打一次呼,就把酒臭味散布在空中,恶心死了。 「真是的,大叔,你真是和『理想的成熟大人』完全相反呀。」 借狗人哼了哼,接着望向房间的角落。趴在地上睡的狗儿之间,露出紫色的毛毯。那是力河送给婴儿用的,力河很得意地说是配合婴儿瞳孔颜色,但是看在借狗人眼中,却觉得是品味很差的刺眼色调,跟小紫苑眼睛的颜色一点也不相同。不过婴儿用毛毯在西区可是罕见的稀世珍宝,所以借狗人还是不客气地收下了。 「小紫苑?」 婴儿安静无声,连酣睡声都没有……借狗人一惊。 喂,该不会…… 在环境恶劣的西区并不是所有婴儿跟幼儿都能存活下来,饿死、冻死、病 死、意外死,还有被杀害都很常见,也会暴毙。虽然死亡的型态常常在变,但是总 是随时随地四处徘徊,寻找猎物。脆弱的婴儿正是最好下手的目标。 「该不会死了吧?开什么玩笑啊!」 借狗人将婴儿连人带布抱了起来。 神似紫苑的深紫色眼眸闪闪发亮,感觉就像看到漆黑的暗夜,是黑与黑重叠的深处突然出现的暗夜之色。小紫苑眨眨眼,厚厚的嘴唇彷佛想要吸奶似的蠕动着。借狗人松了一口气。 「活着嘛,小紫苑,别吓人啊!」 紫色的眼眸望向旁边。小紫苑在借狗人怀中转动身躯,差点掉了下去,借狗人急忙把他抱好。不哭、不笑,笔直地看着什么的婴儿,感觉好像抱着不可思议的生物。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小紫苑的视线不是在看这里,而是其他地方,某个遥远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借狗人无法理解。 「小紫苑……」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露出那样的眼神?你看到了什么?小紫苑。 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袭来,借狗人用力抱紧婴儿。 风在废墟上空呼啸而过。 第六卷 5 各种欲望之中 我究竟是谁?一个寻求幸福之人。 我在各种欲望之中探寻幸福,却一无所获。 如同我这般过完一生之人,没有人找寻得到幸福。 (迎着光,向光明迈进 托尔斯泰《Leo Tolstoy》) 被遴选为再生计划团队的主要成员,是在我刚满二十岁的那个夏天。 我出生的时候,这颗星球已经陷入危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污染、大自然的破坏,让地表上超过五成的区域成为已经无法让人类生存的废墟。 地球暖化导致新兴传染病肆虐,气候异常到无法预测,还有国与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不断地战争、使用核子武器…… 当发现时,人类已经被逼到即将灭亡的地步。搞到那步田地,残存下来的人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愚昧行为。 国家的界线早就被打破,那么就再一次重生吧,这次一定不能再犯跟过去同样的错误。 在这颗星球上,勉强残存下来的人们跨越人种、国籍、民族的隔阂,发誓要保持和平与协调,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于是,六个都市诞生了。 人类能够生存的区域并不多,半数的人类也已经死亡。人们聚集在有限的区域,慢慢建造各自的都市。 这里原本也有都市。 是一个美丽的都市。原本这一带保有丰富的大自然,被视为奇迹。虽然没有大海,但是有翠绿的森林、湖泊、草原。没错……真的是奇迹。彷佛遭到破坏的瓦砾堆上盛开的玫瑰,是一个奇迹般的优美之地。 那里建造了都市,人们谨守誓言,安分过日子。 我出生在那一个都市。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后来成为学者。 你母亲也是哦,紫苑。 老人微笑地这么说。 「我母亲吗?」 「对,火蓝也是出生在那个都市,在那个都市生活。」 「你跟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老人笑得更灿烂,彷佛少年的笑容。 「青梅竹马。」 「啥?」 「我跟火蓝是青梅竹马。虽然我的年纪大很多,不过我们常常玩在一起。火蓝很会爬树,不论再高的树也难不倒她,我总是心惊胆跳地看着她爬树。嗯,美好的回忆。她是一个个性阔达又漂亮的少女,没想到她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紫苑的母亲不重要。」 老鼠插嘴说: 「还是,你跟火蓝相恋,后来生下了紫苑。你们之间发展成这样吗?如果是的话,那还有点意思。」 「老鼠!」 老鼠耸耸肩,瞄了一眼紫苑。 「三流肥皂剧的剧本大都这么写啊。老,麻烦你说快一点,就像你说的,我们没有时间了。那里有都市,你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后来成为学者,然后被遴选为再生计划团队的一员。从那时候起……齿轮开始出现问题了吗?」 老人倒抽一口气。 「你这么认为吗?」 「对,再生计划听起来就很可疑。要再生什么?打算让什么重见天日?不,其实答案昭然若揭。都市整备地一天比一天完善,人们的生活也安定了下来,从与死亡、灭绝并存的日子中解放。随着时光流逝,你们忘记曾犯过的错误,抛弃誓书,期望自己能再一次成为地上的统治者。那个再生计划就是为此而设的。我想被选中的都是优秀的年轻人吧?为了更加发展、为了更加强盛、为了更加富裕的计划启动了。我说错了吗?」 老鼠蹙起眉头。厌恶与憎恶在端正的侧脸上形成阴影。他愤愤地说: 「愚蠢!」 这一句话如同鞭子狠狠地打在老人身上,让他全身颤抖、僵硬。 「重蹈过去的覆辙,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渴望支配,踩着周边的人事物企图繁华自己,结果在彷佛遭到破坏的瓦砾堆中所盛开出玫瑰一般美好的土地上,出现了丑陋的怪物,那就是NO.6。」 为了更加发展、为了更加强盛、为了更加富裕,寻寻觅觅的结果,是创造了NO.6吗? 紫苑也起了寒颤。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 老人叹息着说: 「那个都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直到今日,我还是常想我是不是在作噩梦。」 「是现实,是你们创造的、毋庸置疑的现实,不是吗?老,那个再生计划团队的核心人物里面,有目前掌握NO.6枢的人在,是不是?」 「大家都在,大家都是年轻又优秀,而且各自怀抱着确实的理想。」 「就是照片上的那些人吗?」 「对,不过那并不是所有的人。那是……火蓝来我研究室玩时所拍的照片,我记得是一名来采访的年轻报社记者拍的。他也是一位有使命感、有理想的媒体工作者。」 「现在只是一个酒精中毒的大叔,使命感我看连灰烬都不剩。不过即使如此,那位大叔还是强过你们千百倍。他就算沉迷于酒精之中,也不会拿自己的理想开玩笑。各自怀抱着理想?结果就是这个吗?」 「老鼠……这点请你相信,我们的确试图要建造一个桃花源,一个与战争、贫穷无缘的乐园……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老鼠嘲笑着说: 「人无法成为神,人也无法建造乐园。你们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神,成为创造主,以为自己万能。从那一瞬间起,你们就已经沉沦了、堕落了、齿轮开始逆转了。你们不听别人的想法与感叹,也看不见痛苦与悲惨,你们的眼里只有自己的理想,不,只有想要满足欲望的贪婪而已。为此,不论做什么事都能被允许,不,你们甚至觉得不需要别人的允许。什么乐园!结果是创造出一个被特殊合金围起来的怪物,傲慢又残忍的怪物,把周围变成了地狱!」 老鼠的话毫无温度,带着淡淡的冷漠。然而,紫苑却能感受到老鼠内心纠缠的激动,彷佛业火②熊熊燃烧的声音。 ②译注:佛教称地狱中烧煮地狱众生的火。由于这些火都是地狱众生的恶业所招引的,故称为「业火」。 「我发现的时候……NO.6已经开始变质了。围起高墙与四周隔离、吸光周围的资源,只打算满足墙壁内侧、绝对的权力诞生,而支配那股权力的组织不断地成长。」 「你因为太热心于自己的研究,所以什么也没察觉?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罪孽吧?」 「当然,我的罪孽深重,因为我站在……残害你家人与同伴的这一边。」 「什么!」 紫苑非常惊讶,交替看着老鼠跟老人的表情。 「果然我没猜错。」 老鼠轻声说。用着跟刚才完全不同的口吻,一种没什么把握的声音。 「原来我没猜错,果然如此。我知道你被NO.6放逐,才会成为地底下的人,也隐隐认为你是NO.6诞生的决策人物,但是那场屠杀……我一直不愿意去联想你跟那场屠杀有关。」 「屠杀?老鼠,什么意思?」 「那就是NO.6历史中的一部分,『麻欧大屠杀』,有超过百人被杀害。」 「麻欧大屠杀……」 「你没听过吧?」 「没有……今天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好觉得丢脸,大家都不知道,除了加害者与被害者之外。也许那是NO.6首次将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事件,所以要隐瞒,没有留下任何纪录。但是,记忆是抹不掉的,绝对不会褪色,也无法被烧掉、抹去。」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我已经出生了。」 「早就已经出生了,而且还被认定为菁英候补,住在『克洛诺斯』的房子里。当时的你应该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乖乖吧。」 紫苑用力咬紧牙根。 算了,现在没有时间讨论私情,情况紧急。这点自己还知道。 伤疤,伤痕的异常隆起。这是火烧的吗? 「被烧的。」 彷佛看穿紫苑的思绪,老鼠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着。那个声音化成冲击,狠狠撞上紫苑。 「被烧?……被烧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某天携带火器的士兵突然闯进来,烧光我们。」 眼前出现满天通红的火焰。 烧光我们…… 老鼠站在紫苑面前开始述说,以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淡淡口吻。 「我们呢,紫苑,被称为森林子民。NO.6不,在NO.6的前身蔷薇之城出现的遥远以前,就已经以森林为家了。我们跟风、大地、湖水、天空、各种动植物都相处融洽。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老人的手颤抖地举了起来。 「他说得没错,紫苑,这块土地上原本有森林子民居住,那里保留着真的可以说是奇迹的大自然。」 「森林子民是怎样的一群人?」 兴奋……自己正往老鼠的真实跨进一步。 「生在森林、活在森林、善用森林、长久以来守护着森林的一群人。他们跟风、水、树木、小草都能互通心灵。他们跟我们有不同的、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不渴望繁荣及发展,只希望能静静地生活在大自然的规律之中。这块地因他们而被守护下来……就是这样。」 老人深深叹息,然后低头。每吐出一口气,就觉得他的身体萎缩了一圈。 「那是一座丰富的森林……有大小各种动植物栖息,有四季,花朵盛开、结果、枝叶茂密……生命在那里孕育,绵延不绝。」 「但是NO.6破坏了那一切。」 老鼠的声音变成了呢喃声,优美的呢哺声摇晃着鼓膜及心灵。 「紫苑,我想你应该没发觉吧?在你出生的那时候,NO.6还继续对外扩张,他们企图把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地全都并吞,全都占为已有,不留余地。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认为我们是绊脚石。我们是森林子民,只遵守森林的规律,根本不管其他东西,因此拒绝臣服于NO.6。那个时候,墙壁正快速地形成,只有银色墙壁内部的人被当作人对待,外部如何遭到侵犯、破坏都无所谓。这变成了NO.6的法则,然后他们遵从这个法则,全面侵略森林,强抢豪夺。你听得懂我讲的话吗?」 「懂。」 「那你能猜到我接下来要讲什么吗?」 紫苑点头。颈部的骨头传来咯咯声。
「NO.6的军队……袭击了你们的部落。如果不臣服……那就全部毁灭……」 「没错。你的洞悉能力越来越好了嘛!」 紫苑抚着胸。现在不是兴奋的时候:心跳加速,彷佛连呼吸都困难。 「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睡觉。事情发生在晚上,我还小,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也不记得父亲的声音,只记得好热,还有四处肆虐的火焰的颜色……我记得,我记得哦,紫苑。」 「部落整个被烧毁了……对吗?」 「烧了、杀了,不论男女老幼。连人带房子烧,如果有人逃出来就射杀。不能想像吗?你可是经历过『真人狩猎』的,NO.6就是不断地重复制造那样的地狱。」 能够想像,眼前浮现残忍的虐杀情景。明明被「真人狩猎」逮来,被丢进黑暗里,一路走到这里来,明明一直站在老鼠身旁,明明身处被虐杀的人群之中,但是浮现的情景里,却是自己站在杀戮的这一方,用火焰喷射器朝着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喷射火焰。 冒汗。 恶心。 「你得救了,虽然被火烧伤……但是你得救了。」 「一名老婆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抱着我拚命逃,因为那个人的好心,我捡回一条命。」 「你的家人全都……」 「没有人幸存。」 吞了口口水。是苦的,好苦。 「NO.6侵略、破坏你们的森林,扩张了领土,是吗?」 「没错,正好是机场那附近。那一带散落分布的树林是森林的残渣。他们想要建造跑道的土地吧,虐杀过后几年,NO.6的墙壁就几乎建造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汗水滑落脸颊,嘴里还残留着苦味。 「还有后续……」 老鼠说: 「刚开始我被收容在这里,在这个监狱地底下的缘由。」 「嗯……告诉我。」 嘻…… 老鼠唐突地笑了起来。烂漫,却有点嘲讽的戚觉,一种老鼠特有的笑容。 「从你脸上看不出你想听耶。整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呀!」 「我要听……我想听。老鼠,我想听你讲完,我觉得……我必须要听。」 老鼠抓住紫苑的下巴说: 「真心?」 「我答应过你,绝不再对你说谎。我有遵守,而且……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 「我也不想欺骗自己。」 「有志气。」 老鼠放手。一度回到严肃的脸庞上再度浮现笑意,完全不带讽刺或冷淡的笑,看起来甚至有点温柔。看到老鼠的笑容,紫苑突然觉得放松。头晕,脚下的地板彷佛消失,整个人像飘浮在半空中,而且全身发冷。 贫血。 「紫苑?」 「没事。」 紫苑张开双脚,支撑快要倒下去的肉体。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接下来、接下来才是重点……我要听,我要好好听清楚事实。紫苑闭起眼睛,眼帘里还是满天的烈焰,在火焰中跌倒在地的人们。他甚至连垂死挣扎的呐喊声都听得到,肉体烧焦的味道都闻得到。 我站在杀戮者这一方吗? 十二年前,我住在「克洛诺斯」,在舒适的房子里吃着美食,睡着干净的床。老鼠被烧,差点被杀死的那个时候,我正衣食无缺地活着。 谁能断言那不是罪?就算还是稚子,我仍旧身处加害者这一方的世界,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我站在NO.6这一方,而不是老鼠那一边。谁能断言那不是罪……我能断言那不是罪吗? 黑暗天旋地转,老鼠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远。 一只手从腋下穿过来支撑着身体。 「够了,紫苑,到此为止吧。」 老鼠用力支撑着紫苑,那样的触感把紫苑的意识拉了回来。 「你啊……不过我也是,我们都很累了。一直保持着紧张的情绪,从太过严苛的经历里逃了出来,疲劳也到了极限了吧。够了,休息吧,好好休息,要不然你的心脏会停掉。」 「……歌……我没听见歌声。」 「啥?」 「就算我意识模糊,也无法像你一样……听到歌声,我……听不到。」 「紫苑。」 「我……听不到。」 「紫苑,你看着我!」 紫苑抬头,灰色的眼眸里只有风平浪静的温柔。 「我以前也说过,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一样,也无法变成一样。但是我们能够像这样彼此帮助。是彼此哦!你刚才帮助我,喂我喝水,明明自己也渴得要命,但是你一点也不保留地全喂给了我。紫苑……你生在墙壁内侧,我活在墙壁外侧,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是现实,没人能够改变……但是,在对方快支持不下去时,立刻伸出手来想要支撑对方,也真的付诸行动,喂对方喝水、保护对方,这也是我们的现实。」 「老鼠……」 「我并不是要苛责你,也没有要断定你的罪。我……一点也不希望让你痛苦。对不起……我应该多想想你的状况。」 眼球深处有股温热的东西冒出来,在还没成声之前,泪已滑落。 不像话,居然哭了,真难看…… 紫苑晈紧下唇,想要忍住眼泪,没想到哽咽声却从紧咬的齿间溢出。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不要向我道歉。你可以再逼问我、再苛责我,判我的罪也没关系。如果不这么做,我会依赖你,依赖你所说的现实,无止尽地赦免自己。因为我还是如此脆弱… 紫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拉到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没那么容易复原。眼泪不顾紫苑的意思,无止尽地滑落。 「别哭。」 老鼠伸手拍打着紫苑的背。 「哭什么,你又不是小婴儿。你没有罪,该赎罪的是大人,孕育出那个怪物、把它养到这么大的大人们才需要赎罪。对吧,老?」 「对,所有的过错都在我们身上。」 「那么,你有什么过错?你犯了什么罪?」 「我制造了虐杀的因。」 空气彷佛冻结了,老鼠撑在紫苑腋下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那场虐杀并不是为了确保建造跑道的土地,而是为了拥有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伟大的王。 「我们应该没有王,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我也没听过那个名字。」 「那是当然,因为名字是我取的,你们并没有给她名字,但是你们尊敬她,如同其他的大树、太阳、月亮一样尊敬她、害怕她。没错……害怕……她有一种能力,一种我们跟你们都没有的能力,我想那是人类无法拥有的能力。所以NO.6想要她、想要她的能力。老鼠……你们很清楚她的能力,你们敬畏她,从未想过要利用她繁荣自己。这就是你们跟我们的差异。我跟那场虐杀并没有直接关联,虽然这并无法为我自己脱罪。」 「我只听事实,你的角色是什么?」 「我……我在那片森林里遇见爱莉乌莉亚斯,发现她的能力,向上级报告。可以说是迷上了她吧?我一头栽进去,提出跟她有关的庞大研究报告,NO.6的高层也非常感兴趣,拨了充裕的研究经费下来。我被称为稀世学者,名誉与财产让我飞上云端。啊……」 老人停了下来,视线悬在空中一瞬间。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那个时候火蓝跟我说过,她说:『你很恐怖,脸上的表情非常恐怖又危险,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好恐怖……』我到很久以后才了解她的意思。对……我自己并没有发觉……对于自己的变化跟NO.6的转变都没有自觉……连火蓝的恐惧也一笑置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舍弃理想,偏离原本的规划。而那个时候……NO.6的统治机构已经成形,一步步迈向牢不可破,台面下的军备也已逐渐完善,巧妙控制人群的统治系统也慢慢出现。我不知道……完全没有察觉。我还一直深信,深信……」 「NO.6是桃花源?」 「对。以永续非战、和平为基础,不拥有任何武器,与世界接轨,保障所有人类的生活,尊重每一个人类为一个人。NO.6与世界,科学与自然,理想与现实没有任何矛盾,和平共存。我这么深信着,深信,然后埋头研究……结果招来了悲剧。我根本没想到NO.6居然拥有军队……更没想到……他们会发动军力,侵略周边世界。虐杀过后很久,我才知道这个事实……我非常惊慌失措,深受冲击到全身僵硬。那个时候我才了解火蓝所说的意思,我满足于工作上表面的成就,完全封闭自己的感官,我发现自己是一个毫不关心周遭发生什么事的迟钝之人,而且变成了既愚蠢又危险的人。我发现之后,向高层要求公布虐杀的事实,这是我仅能做的抗议。」 老鼠觉得很可笑地摇摇头说: 「你以为他们会接受?」 「对。」 「太天真了。」 「我以为我们是伙伴,我以为我们不是执政者跟学者的关系,而是共同拥有 创造理想都市的希望与理念的伙伴。」 「于是你强烈抗议,结果被以叛逆份子的身分遭到逮捕,限制自由?」 「对……不过他们并没有杀我。」 「原来那些家伙也有良心。」 「不……不是。」 老人单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因为我的身体变成这样,所以他们认为不需要杀我吧。紫苑……」 「是。」 「你看这个。」 老人伸出手,卷起手上的布。 「……」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有点动摇,而紫苑本身也倒抽一口气,探出身子来。 从手肘到肩膀上浮现出一条红色带状痕迹,跟紫苑身上的一样蛇行,不过感觉比紫苑身上的黑。 「这是……寄生蜂的……」 「现在我可以肯定是了,我的体内一定残留着无法羽化的蜂的残骸吧。当时我被市当局软禁,有一天突然在房间晕倒,失去意识。复元之后,皮肤就出现这样的异常变化……双脚也接近坏死。」 「脚……」 「你是头发的颜色,而我失去了双脚,这是活下来的代价。只是,当时没有人能确定原因,包括我……在今日也许是最佳的研究材料,但是当时高层并没有那么冷静的余力。他们正忙于架构统治机构吧,而且监狱也还在建造中。我失去了双脚却捡回了一条命,被关进地下洞窟,后来直接被切割、舍弃了。紫苑,我是NO.6最初的寄生蜂宿主,苟活下来的人。」 「如果是这样,老……」 老鼠扬起下巴,笔直地盯着老人,目光炯炯。 好坚强…… 老鼠还能完整保有自己,掌控自己的感情与理智。紫苑用手背拭泪,然后握紧那只手。老鼠说我们无法变成一样,也许没错,但是却可以靠近。 我想像他一样坚强,我想保有自己,我想一直是自己。 这不是希望,不是祈愿,是对自己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变强壮,我一定要让自己获得不再无止尽赦免自己的坚强。 老鼠指着天。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上面应该会找你吧?他们也该发现都市内部的异常变化了,也许正慌张失措,再怎么傲慢的眼睛也该面对现实了,你不觉得他们会来寻求你的协助吗?」 「不可能。我的研究室全部被没收了,他们应该全部解析完了吧,我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我老了,我会在这个地底下度过余生,迎接死亡。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我没有改变现实的能力,也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我很清楚一点,接下来会在NO.6发生的事情,会比你们所想像的还要具有恐怖的破坏力,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能阻止这一切的,不是我,也不是NO.6,而是你们。」 「阻止?死跟破坏?为什么我要阻止?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老鼠,死的是市民,不论大人、小孩全都会死。你要视而不见吗?」 「不行吗?」 「你说紫苑没罪,一点也没错,同理,现在住在墙壁内侧的孩子们有什么罪?明知道孩子们会死,却袖手旁观的话……袖手旁观的人……全都是……」 老人挺直腰杆,迎上老鼠的视线,说: 「虐杀者。」 老鼠微微呻吟。 「这话不是我能说的,但是,我还是要说。老鼠,你是虐杀下的幸存者,所以你不能站到加害者这一边,你不能变成跟你憎恨的对象一样。」 「……」 老鼠沉默着。紫苑往前迈开一步问: 「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都市内部里有母亲、有邻居的孩子莉莉,还有她的家人。有每天早上来买餐包的学生,也有上班途中互相打招呼的劳工。 不知道为什么,莉莉的脸重叠上在西区认识的那个叫火蓝的少女。 不行,不能被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防止悲剧发生……你们只能照着自己的心去做了。如果是你们的话,如果是你们的心的话,一定能带领人类从灭亡走向拯救之路。我这么认为,强烈地这么认为。紫苑。」 「是。」 「这个拿着。」 老人摩擦扶手,出现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抓出一个东西,交给紫苑,然后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感觉他好像急速老化了,年轻眼眸里的灿烂光辉早已不复见。 「这是晶片?」 「对,我的研究几乎都在里面,寄生蜂的事情、爱莉乌莉亚斯的事情、森林子民的事情……全部。救出你的朋友之后,你打开来解读吧!」 「我……吗?」 「就托付给你了。好了……我累了,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累了,想休息。」 就托付给你了,你去找答案,拜托你找出答案,找出正确答案。 彷佛听到老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谜团还很多。 这个地底世界形成的原因、老鼠来这里的缘由、从这里离开的理由、相遇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都是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就暂时将提问的话留在心底吧。 知不如行,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 吱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们突然骚动了起来,紫苑脚边的沟鼠发出威吓的声音。 叽叽叽叽!叽叽叽! 有听过的声音,这是…… 「是月夜,老鼠,月夜在这里。」 「我知道,真是的,你居然能分辨出小老鼠的叫声。」 老鼠将手指放在唇上,吹出高亢的口笛声。 叽叽叽叽! 黑毛小老鼠如同从岩壁滚下来一样,冲了下来。 叽叽! 沟鼠跳了起来,冲向月夜。 「住手!」 紫苑的喝斥让沟鼠停止了动作。 「它不是猎物,它是我们的同伴,放了它。」 沟鼠抬起压制着月夜的脚。黑色小老鼠如同弹簧般跳了起来,爬上老鼠的身体。 「辛苦了,是借狗人要你传话吗?」 月夜点头。小小的身体四处都是伤痕,还渗着血。 老鼠仔细聆听月夜的叫声后,倒抽了一口气。 「地面上全都准备好了,我们也得加快脚步。老,虽然我很想问清楚一点,但是没时间了,我们要走了。」 「走吧,有什么需要吗?」 「请给我们水跟食物,我们已经饿到头晕了。」 「马上帮你们准备。毒蝎,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这之前……」 毒蝎站到老鼠身旁说: 「老鼠,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该不会想用小型炸弹破坏那道门吧?如果那么做,连这里都会崩毁。」 老鼠很故意地蹙起眉头回答说: 「毒蝎,我们可是走监狱的后门关卡进来的耶。那道关卡上装有炸弹侦测装置,虽然是旧式的,就算小刀、小火器能混进来,小型炸弹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是可以的话,我会背它个上百颗进来。」 「那就好,只要你不会把我们卷进去,那就没关系。」 「你怀疑我?」 「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是个危险人物。」 「喂、喂,恶魔不是紫苑吗?」 「恶魔不会哭。」 毒蝎瞄了眼紫苑。 「恶魔才不会哭成那样。」 被这么一讲,紫苑脸都红起来了。好丢脸……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居然能哭得那么毫无防备,真是不可思议。」 「不是、就、我、我只是、累了……神经太过紧绷,如此而已……我不是每次都会哭成那样……」 空气有了些微颤动。 因为毒蝎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你真有趣。说不定……你比老鼠还要更可靠。」 一只沟鼠爬上紫苑的肩膀,鼻尖往紫苑身上靠近。 「这家伙也说你比较可靠。」 「那是什么话!」 老鼠咋舌,然后用下巴指了指。 「走了,紫苑。」 「嗯。」 「老,再见,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我真的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那很好,因为你是活在地面上的人,该活在风与光之中。我祈祷我们从此不再见,不,你不需要祈祷这种东西吧……」 「不需要。」 「啊……老,我也走了,虽然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剩下的你自己去找答案吧。托你的福,我想起了火蓝。但是,你不需要告诉她我的事情,你也忘了我吧。再见,紫苑。」 「再见。谢谢你。」 紫苑迈开脚步。 回头一看,蜡烛已经熄灭,背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急救灯亮了。 进入监狱内部的门在月药面前开启了。他往里面踏进一步,整洁的白色墙壁与走廊绵延着。 「真是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啧!」 月药一走进整排管理系统装置的房间,马上就遭到斥责。 「为什么这个清扫机器人不但不打扫,还四处乱丢垃圾、散布恶臭?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维修啊!」 身高、体型都有月药一,五倍的男人大声叫嚣。 「对不起,这台机器的状态不太好,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不用解释了,快点收拾干净。」 「是。」 「臭死了。」 长发女人扭曲着一张脸,捣着鼻子。 「我没有办法在这么臭的地方工作。」 她含泪走出房间。走出去时,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踩了月药右脚一脚。她非但没有道歉,甚至连看也不看月药一眼。 房间里有透明的墙壁,将房间分为几个部分,越往里面,管理系统的重要性越高。现在月药所站的地方在门附近,这个地方俗称「人体模型」,主要管理空调系统,是重要度较低的部署,所以才能轻易地叫他进来吧。 「真的很抱歉。」 月药握着吸尘器,清理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真是没用的家伙。像你这种清洁员随便找都有,下次再犯这种错误,马上就解雇你!啊!真臭!受不了,嗯……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有。」 月药低头。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不过是个下城的居民!啧!」 男人一脚踢上月药的小腿,月药一个不稳,狠狠地撞上桌角。 「你在那边磨蹭什么!快点打扫!」 风在脑海中舞动。不,是狂风乱吹。 发出呼啸的声音。 可恶! 月药喃喃地骂。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这是什么傲慢的态度?!为什么我要被那种家伙骂?我可是在工作,一直以来我都认真且诚实地完成我的工作。呃……虽然偷卖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可没造成任何人的困扰。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会被垃圾埋起来耶!臭什么臭,脏什么脏,还不是你们自己制造的!开什么玩笑!把我当狗看……住哪里有关系吗?我是人,不是狗。 受伤的自尊转换成愤怒,愤怒充斥着月药的心,把他最后一点踌躇抹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浮现借狗人褐色的脸。 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工作的辛苦与价值,只会威吓你、瞧不起你。如何?吓吓那些傲慢的家伙也不为过吧? 你说的没错,借狗人,一点也不为过! 月药瞄一眼墙壁上的电子时钟来确认时间。包括这栋建筑物,NO.6内部的时间一秒不差地流逝。 胶囊滚落在脚边,并没有溶解。 可恶! 月药用右脚轻轻踩上去。还有一个,那个也一样…… 「这是什么!」 男人站起来,表情扭曲。 「这是什么臭味啊!」 「不知道……好像是肉类腐烂……大概是垃圾里的腐败物……」 的确臭。虽然不是猛烈的臭味,但是会让神经不舒服。连习惯腐臭的月药都觉得有点恶心。 「受不了,恶,让开!」 男人捣着嘴走出房间。跟女人一样,他也踩了月药一脚。 「好痛,你干嘛!」 「罗嗦!让开!」 男人的手推了月药的胸膛一把。月药步伐蹒跚,撞上控制盘。 刚好是指定的时间。 月药扶着腰,假装呻吟,藉机按下右边的绿色按钮,顺便连旁边的切换按钮也按下去
。这么一来,这个臭味就会随着空调,分散到监狱内部。月药不知道绿色按钮有什么作用,他只是按照借狗人的指示去做。 他蹒跚地站了起来,拿起吸尘器开始清扫工作。 冒了一身冷汗。 天花板正中央的监视器不知道拍到了怎样的自己,看起来会不会不自然呢? 下手了。 桌子底下有开始溶解的胶囊,正冒出臭气。 月药颤抖的手用力握紧吸尘器的管子。 紫苑。 我感觉得到,你就在附近。 紫苑。 我感觉得到! 不要来,求求你,不要来。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不要来,紫苑。 我好想…… 好想…… 见你。 又出现一名牺牲者,总计已经超过三十人。社会地位、财产、病历、居住 地、性别、年龄、体格、嗜好似乎全都无关。下一个会是谁…… NO.6内充斥着恐惧、不安与动摇。 「市当局到底在做什么;:」 「快点研究出原因!」 「为什么没有有效的策略!」 「快点派遣医生!」 「市长,请召开紧急记者会。」 我们的NO.6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NO.6为什么…… 老鼠敲着门,这是通往监狱的门,沙布就在这道门的那一端。 「时间差不多了。施放灿烂烟火的时刻要到了,紫苑。」 「嗯……」 「紧张吗?」 「不,我在想。」 「你这个时候还有事情要想?」 「我在想沙布,我想快点见到她。」 「别着急。」 「还有,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我在想……」 「想什么?」 「我能够完全了解你吗?」 「又在想这种无聊的事了。」 「是吗……」 老鼠突然拉扯紫苑的耳朵,一阵疼痛穿刺而过。 「紫苑,你听好,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门一开就是监狱内部,你的脑袋给我动起来,我会按照你的指示去走,你可是我的救命绳索,绝对不准给我切断。」 「当然,事到如今不用你再耳提面命了。」 老鼠笑了,伸出手心,紫苑将手放上去。 咔嚓! 传来声音。 昧嚓嚓嚓! 自动上锁装置解除了。 「完美!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奖赏借狗人才行。」 咔嚓嚓嚓!叽! 「出动了,紫苑。」 「嗯。」 门开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 晕眩。 无法抗拒的光。 光线溢了出来,十分灿烂。 前方无庸置疑是NO.6的世界。 第七卷 1 最后的拥抱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这里将是我永远的安息之地, 我希望我这疲惫不堪的一生 能够就此挣脱悲惨命运的枷锁。 啊啊,我的眼啊,就看这最后一眼吧! 啊啊,我的手啊,就享受最后拥抱吧! (「罗密欧与茱丽叶」 第五幕 第三场) 刺眼的白色光芒。 晕眩。 无法抗拒的光。 光芒四射,十分灿烂。 前方无庸置疑是NO.6的世界。 是啊,NO.6总是这样,充满光亮,散发光芒。 我回来了。 紫苑用力握紧拳头。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背。 「深呼吸!」老鼠说,「把你的感情跟气息一起释放出来,因为只要有瞬间的迟疑或激动,都可能要了我们的命,要冷静行动!」 「我知道。你才是,要紧跟上来啊。」 紫苑突然觉得好笑,由心头逗笑了出来。 「干嘛?」 老鼠收敛下巴问: 「你笑什么?」 「居然能对你说『紧跟上来』的感觉真好,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你对我说这句话的。」 「……紫苑,你啊……」 放弃想要说什么的冲动,老鼠只是摇摇头。 门全开了。 光线直射出来。 「走吧,老鼠。」 放松拳头,紫苑迈开脚步踏入白色光芒里。 笑了? 老鼠摇头,紧咬下唇,有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而且还是由心底发出的愉悦笑声。 不是虚张声势、不是装模作样,在即将踏入监狱内部的前一刻,紫苑笑了。他居然笑得出来。 居然能对我说「紧跟上来」的感觉真好…… 什么啊,我们是悠闲聊天的学生吗?这就是所谓的谈笑风生吗?为什么……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不紧张?你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情况下吗? 要怎么骂他都不为过。 「但是……」老鼠喃喃自语。 但是,他太厉害了。 在还没骂出口之前,已经先感到佩服。 我笑不出来,我怎么也无法放开心胸去笑。正要踏进如同地雷区的危险地带的现在,我没有余力去笑。 不是恐惧,也并不害怕,只是紧张。那是为了迎战的准备;为了躲过袭击而来的敌人,并在错身而过的瞬间给予敌人致命一击时,身心必要的准备。然而,紫苑身上完全看不到那种准备,他连战斗的意识都没有。 好几次都很不耐烦地想问他:「你把爪牙忘在哪里了吗?」 甚至还曾焦虑到甩他巴掌,不是吗? 原以为紫苑孱羸,以为他远远比自己脆弱、娇嫩,彷佛则孵出来的雏鸡,毫无防备、软弱无力……心里觉得这小子完全不懂任何可以在这个过于残酷的现实中,生存下去的方法。虽然如此,却一次也没有轻视、看不起过他。 反倒是……没错,反倒觉得自己必须保护他,如果我不全力守护紫苑,他就活不下去,会被击倒。我真的曾经这么想过。 实在是天大的误解,我犯了误判的愚蠢错误。 很久以前,我就察觉到这一点了。 紫苑一点也不弱。他不弱,才能够来到这里。他非但没被击垮,还堂而皇之地活了下来。他以自己的力量往上爬,通过残酷悲惨的现实,站在这个地方,而且还笑了,不是吗? 笑……是吗?是啊,你以你的方式,我就做我自己,一起突破重围吧! 调整好呼吸。 好戏才正要上场,紫苑。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呢?我们丝毫无法预测。 是地狱? 有奇迹? 生遗?还是一去不返? 前途未卜。 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冲到终点时,你还笑得出来吗?你还会是你,带着跟往常一样的笑容吗? 「走吧,老鼠。」 紫苑踏进白色光芒之中。 必须紧跟着他,不能落后。 老鼠点头,跟着紫苑迈入光芒里。 X点。 内部构造图上这么记载,代表位于pol-z22的那道门,地下空白部分跟地上唯一接触的一点。 门开了,也开启地下世界与监狱设施之间的通道。大概是气压的差异,感觉有风吹了进来。 紫苑往右跑。 脑海中浮现富良画给他的内部构造图,彷佛东西就在眼前。 「往右十五步,到那里为止很安全,没有感应器。再过去是楼梯。」 「楼梯上呢?」 「第二阶四十五度角有一个,转角的平台上距离地面十五公分水平有一个,第十一阶的六十度也有一个,都有电波通过,但如果不触碰到它,监视录影器不会敔动。」 「喔,戒备比较宽松喔。」 「到这里为止是。」 这里是监狱设施的最底层,主要是仓库跟资料室,除了X点,跟外部完全没有接点。当然,没有任何窗户、没有门。除了透过正规的路径——监狱的从业人员、职员,或是拿到访客用的认证晶片,不需在意感应器,可以从楼梯或电梯下来——之外,如果不是通过那个地下世界,根本无法来到这里。 就机密上而言,不是重要的区块,被入侵的可能性也接近零的话,警卫也较于松散吧。 没人料想到X点——pol-z22会开吧…… 「老鼠。」 「嗯?」 「你觉得我们有多少时间呢?」 「一分,不,有两分钟。」 两分钟,能有这么长吗? X点的异常变化应该已经出现在监狱的保全系统上了吧……从管理负责人发现到采取行动之间,能有两分钟吗? 「借狗人处理得很好,上面现在应该引起骚动了。」 「骚动?」 「很快你就会知道,上面正举办着愉快的庆典呢。总之,整整两分钟就在我们手上。」 「两分钟?」 「感觉像永远那么漫长啊。」 「没错。」 第二阶四十五度、转角的平台上距离地面十五公分水平、第十一阶六十度。 楼梯就快爬到尽头了。因为无法一口气往上冲,因此花了不少时间。只剩下一分〇六秒。 从这一阶开始,进入监狱设施的地上部分。 这里有入口大厅,是人来人往最频繁的地方。职员们跟囚犯穿越不同的关卡,聚集在这一层楼,然后再前往各自的职场。这一个楼层在大门口对于进入的人会进行彻底的核对,但是一旦进入,检查机制就会比较松散。而楼层越高,检查机制就越严格。 目标是最高层。 设有多重保全系统的监狱最深处,而不是从主塔往外突出延伸的犯人收监设施。 监狱的最深处,沙布就在那里。 紫苑如此确信。 沙布是被认定为菁英的人,被选中的人从幼儿时期就享有最完善的教育环 境。投入充裕的金钱、时间、劳力的菁英培养,也是NO.6的基本政策之一。 这样培养出来的菁英被当作单纯的犯人收监,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如果是因为跟自己有关联才被逮捕,那么母亲火蓝不可能平安无事。 不是火蓝,而是沙布。 那并不是因为跟紫苑有关联,而是因为沙布本身的条件吗?菁英、没有亲人,也许身为女性也是条件之一…… 「样本的收集情况——保健卫生局的档案里,确实有这一项……」 富良说过。 样本、样品、标本。 NO.6在都市内部抽出标本,先进行样本收集,而且应该是极机密,在市民没有察觉下,抽出来当作样本。那跟都市内部传出来的怪事骚动,一定有关系。 这一点紫苑也很确信。 若沙布是符合各种条件的样本,那非常珍贵。对待珍贵的样本,一定需要相对应的设备吧。 所以,沙布必定在最高层、最深处的那个特别部门。虽然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但是准确率非常高。 打冷颤。 不是对NO.6,而是对自己本身。 若是自己,会如何对待珍贵的样本? 紫苑因为自己的冷血思考打起冷颤。将沙布定位在珍贵样本的想法,让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必须要静下心来。身于危险之中,最需要的是「心的态度」。 不能乱,不能被迷惑,不能迷失! 这也是老鼠教会自己的。 而冷静,同时也是压抑滚滚而来的思绪。将身为人的激动心情压抑在心底,尽可能地控制。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要是缺少了思绪与感情……就变成单纯冷酷的人。 我是不是很冷酷?我的心里是不是有一块无情的部分,而我把它误认为是冷静呢? 咬紧牙根。 不能乱,不能被迷惑,不能迷失,而且也不能迷惘! 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 传来慌张的脚步声。有两个人。一个砰砰地相当沉重,另一个则是显得轻盈些。 「为什么会这么臭?真受不了!」 两名身穿白衣的男子从楼上冲下来,两个人都用手帕压住鼻子。一个有点肥胖的四十来岁男子,跟一个过瘦的年轻男子。 紫苑跟老鼠蹲着躲在扶手旁。 男人们就停在紫苑眼前,用力呼气着。 「头都晕了,那个臭味是怎么回事啊?」 中年男子呻吟着说。 「听说是清扫机器人故障了,不但不会打扫,还到处丢垃圾。」 年轻男子回头,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中年男子似乎真的很不舒服,脸上毫无血色。 「真是的,根本无法工作,鼻子都抽筋了。」 「就是啊,真受不了,我看是那个吧。」 「哪个?」 「今天不是『神圣节』吗?这种日子还在工作,所以遭到报应了啦,一定是这样的。」 「那也没办法啊,我们在研究机关工作,哪能照着行事历休息。而且,你说什么报应,还真不科学的讲法。」 「是没错……不过,最近我常常突然会有这种感觉。」 「感觉?什么感觉?」 「说不定……真会有报应。我们再这么下去,是不是会有报应?」 「啥?谁能对我们怎么样?你呀,该不会是因为太臭了,思考回路秀逗了吧?……你听好,这种非科学的事情,即使想到也不能说出口,要不然别说当研究人员了,你还会被盖上不适合当市民的烙印喔。」 年轻男子耸耸肩,沉默不语。 紫苑转头向老鼠使眼色。几乎在同时,老鼠动了。他扭着中年男人的手腕, 将小刀压在他的脖子上。紫苑也冲出来,扭住年轻男子的手。 「你……干什么?」 「别动,也别出声,你一嚷嚷,我就杀了你。」 老鼠的声音沙哑、低沉又冰冷。这就是杀手的声音,加深对方的恐惧,封锁对方的抵抗。 紫苑再度深刻体会到老鼠真的是一名天才演员。 「你也是。」 他在年轻男人的耳边轻声说。虽然无法做到像老鼠那样成功,但是光有老鼠的声音跟银色小刀,效果就已经十足。两人都完全没有抵抗,彷佛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一般呆站着,只有身体微微颤抖。 「往右边的门,将胸口的名牌放在感应器前。」 老鼠点头,将被扭着手的男人推到门前。 嵌在门上的感应器殷动,灯闪烁着。 门无声地开了。 「衣物间?」 「对。」 「原来如此,正是适合让两位大叔躲藏的好地方。」 话还没说完,老鼠已经轻轻转身,拳头揍向男人的腹部。紫苑推了年轻男人一把,老鼠的手刀随即朝着脚步蹬空的男人脖子上砍下,一气呵成。 两个男人都无声地倒在地上。 他们脱下男人身上的白衣,然后将人塞进置物柜里。真像强盗,紫苑突然这么想。然而,他完全没有罪恶感,也没有异样的感觉。为了往上走一步、为了往前跨一脚,只能这么做。他穿起白衣。 「如何?」 穿上白衣的老鼠边问边转了一圈。 「很好看啊。」 「谢啦,上等的表演服饰,虽然尺寸有点大。所以,这个名牌能成为认证晶片?」 「对,既然门开了,应该就没错。」 就算是NO.6,也不会在每个监狱内部的工作人员身上都埋入晶片吧。埋入人体要回收非常困难,应该只有对不需要回收的人这么做,像是囚犯、会接触到最高机密的人,以及可以自行到最高层去的人而已吧。 其他职员应该是使用可以取下,或是方便用来辨识的物品当作认证的工具。 紫苑猜测得完全正确。 就用这个走到去得了的地方。 他迎上老鼠的目光。灰色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感情与动摇,这让紫苑觉得安心。不论处在任何的情况下,这双不会动摇的眼眸都在自己身旁。对他而言,那是坚强的支柱,一路支撑他走过来。 关上置物柜。 错了,紫苑,接下来的路,你必须自己去开拓。你不再是船尾,你必须成为船头。 他们步出走廊。走廊上弥漫着异臭,一种像是厨余腐烂的味道。 「喂喂,怎么回事啊,什么味道?」 「建筑物里弥漫着臭味耶!」 「我头好晕,好想吐。」 一群人以手帕或手捣住嘴巴,冲出走廊,还有人是从楼梯上冲下来的。有人脸色发青、有人额头冒着油汗,甚至有人含着泪。 紫苑蹙眉。不是因为臭味,而是人群的骚动。 这的确是异常的臭味,但是有必要这么惊慌吗? 西区市场里飘的可不是这种臭味,那是更浓、更腥的味道。可是,大家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愤怒、辱骂、喝酒,有时笑、有时哭,每天都那样过日子。 才不过这种程度…… 「因为他们没有免疫力。」 也许是感应到紫苑内心的想法,老鼠这么说。 没有免疫力。对,的确如此。 杀菌、消臭、温度调节,以人工制造出舒适的环境,等于是排除所有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因为排除、消灭了所有垃圾、污物、细菌、病毒、异臭、恶臭、噪音,NO.6才被喻为桃花源、神圣都市。 NO.6设定有一个基准值的框架,对于超出自己所订标准的东西绝不宽容。 不光是臭味、声音、细菌,连人都排斥,绝不容情地割舍。被关在这座监狱里的大部分囚犯都不是真正的罪人,而是超出神圣都市所订标准的人们。没有对市府宣誓忠诚、提出异议、不遵从、抱有疑问,因此被归罪、被收押的,应该大有人在。其余的应该都是因为贫穷、因为饥饿才犯罪的人,还有就是地底下有西区的居民在呻吟着。 毫无例外地排斥异物。 这就No.6的世界。 而结果之一,就是这个。 一点点臭味就过于敏感的反应,引起骚动。这就证明居民的肉体也跟这个都市一样,宽容度变得非常低。 怎么会如此脆弱! 老鼠是否察觉到这分脆弱了呢?轻微的、不足为道的裂缝。可是,微小到容易被忽略的裂缝,也可能是造成崩塌的原因。 这分脆弱、这分耐性的缺乏,也有可能成为NO.6的致命伤。 老鼠是不是看得这么远呢? 不知道。 完全不懂老鼠,明明已经开始挖掘到他的成长过程、他的过去了啊…… 还是不清楚,跟初相逢时一样,完全不懂他。 他就像一座苍郁的森林。 不管再怎么深入,还是无法看清全貌。这里有花朵盛开,那里果实汇汇,再过去有涌泉,听得见潺潺流水声。这些都是一路走来曾经目睹过的风景,可是却只是深奥森林的一部分。穿过茂密的树林,也许会看到陡峭的悬崖,也许有食人野兽栖息,或者也有可能是全然未知的风景,开拓在眼前。无法预料。 就算再怎么深入,他都不肯展现出自己的全貌。越是深入,越是深邃。 我在一望无垠的森林里迷了路,旁徨着。 交织着疼痛与甜美的感觉,旁徨着。 白衣的口袋里有棉制手帕,紫苑拿起它来遮住半张脸。并不是为了防臭,而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脸,这样捣着可以减低被盘查的可能性。老鼠也用白色手帕捣住嘴巴。 从楼梯往上爬,异臭越来越浓,然而警报装置却没有启动。 铃声响起。紫苑不自觉停下脚步,汗水从太阳穴滑下。 「消毒作业开始!空气清净作业开始!启动指数八点五,约两分十六秒后,建筑物内的空气将回复到正常范围。重复。启动指数八点五,约两分十六秒后,建筑物内的空气将回复到正常范围。」 模仿女低音的人工语音广播着。紫苑身旁一名微胖的男人松了一口气,紫苑也在手帕下吐气。 「哎哎,太好了。真是的,这简直是折磨人嘛,这么臭。」 「这种情况居然要维持两分钟,怎么忍受嘛!」 男人的后面有一个也是微胖的女性扭曲着脸说。她的肌肤细嫩,厚厚的红唇看起来异常艳丽。紫苑跟老鼠正打算沉默地走过去。 「啊、喂,你们两个。」 被叫住了:心跳加速。 怦!怦!怦!怦! 悸动得好厉害,汗水狂流。 老鼠依旧用手帕捣着脸,歪着头问: 「什么事?」 「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回去工作。」 「三楼吗?」 「是啊……三楼。」 老鼠轻咳着说。 「上面很臭喔,下面还算好的呢。我劝你们还是暂时避难一下比较好,这样也无法工作,不是吗?」 「……不行的,我们的工作是急件……」 「急件?在三楼吗?」 「是啊……」 「但是,三楼是资料编辑跟管理系统相关的楼层,不是吗?你们属于三楼的哪个部门?」 「卫生管理部。」 紫苑回答。他在脑海中回顾内部构造图。 三楼。从电力系统的配线来看,到三楼应该是普通楼层。四楼以上是特殊楼层,配线也复杂到令人觉得恐怖。跟关囚犯们的牢房建筑相连的是四楼,走廊上等间隔设置有阻隔墙,感应器的设置场所也增加了三倍以上。 在监狱设施内工作的职员多半只能到三楼,也只需要到三楼。三楼里设置有什么部门呢?紫苑的脑海中浮现鲜明的内部构造图,卫生管理部应该在三楼最里面的一角。 「这
个臭味的原因还不明……卫生管理部里目前有点混乱。并没有异物从外混入的资讯出现,因此也有可能是建筑物内部出现异常变化……」 「啊?真的吗?听管理系统室说,是因为维修有问题,导致清扫机器人故障,到处丢垃圾,不是吗?」 「啊、呃,那是……」 紫苑一时语塞,这时旁边的老鼠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太臭了,我们现在正紧急调查垃圾里是否参杂了什么东西。因为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所以目前调查进展有点缓慢。」 「这样啊,原来如此,但是那个部门有你们这么年轻的职员吗?」 「也没那么年轻……」 男人伸长脖子打量紫苑,说., 「你那个头发是怎么回事?一头白发耶。」 再度语塞。紫苑完全忘了头发的事情,近乎透明的白发,应该非常醒目。如果说是天生,一定会被怀疑过去不曾见过这种头发的职员吧。 怎么办? 「这个……我把它脱色了……」 「哎唷,好酷。」 女人笑了。 「真的很酷耶,闪闪发亮好漂亮。你用什么药剂可以脱色成这个样子?也告诉我嘛。」 「莎拉,别在那边抛媚眼。」 「什么,说我抛媚眼!真没礼貌!你为什么就只会这么说话?哎唷,臭死了,不论是这个臭味还是你,都让我觉得厌烦。」 女人快步下楼。 「嗄?喂,莎拉,你那是什么意思?喂,等一下啦,莎拉,等等我啊!」 男人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追着女人走了。 「真是无妄的恋爱骚动啊,那个男人居然大白天就在对女生甜言蜜语,而且还是在工作的地方。」 老鼠耸耸肩。 「托他的福,我们也脱身了。」 要是再追问下去,可能就会露出马脚了。 紫苑全身冒出冷汗,腋下也觉得冰冷。 「你越来越会说谎了嘛,虽然还差一点。」 「跟你比还差远了,我会继续努力。」 「值得嘉许。」 三楼的墙壁跟地板都是白色,看起来虽然很干净,但是有一股空荡荡的诡谲感。 「管理系统室在哪里?」 「左手边,有玻璃的那间房间。老鼠,你的正上方有监视录影机,你不要看那边,小心一点,走进去的右上方天花板上也有一台?是全方位式的机种。」 「了解。」 消臭跟清净装置的效率看来很好,臭味已经越来越淡,几乎不再有特别感觉,混乱似乎也渐渐平息。 自动玻璃门往左右两旁打开,一个有戽斗脸的瘦弱男子提着吸尘器走出来。 他似乎有点不舒服,两眼无神,脸色很差。 「我干了……我终于还是干了。」擦身而过时,听到男人的喃喃自语声。 「……我下手了……可是,活该……活该……」 「快逃吧。」老鼠对着男人的背影轻声说。 男人停下脚步,瞄了一眼老鼠,问: 「你有说话吗?」 「我说快逃,别拖拖拉拉。」 「你……」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那是一种王者慰劳臣下的口吻。男人眨着眼睛,喉结缓缓地上下移动。 「你……是谁?」 「我很感谢你,你要成功逃掉喔。」 老鼠对男人投以瞬间的娇艳笑容后,便缓缓地踏进系统管理室,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就像认真的员工回到职场的步伐一样。 警报系统并没有敔动。 还有时间。 紫苑握紧拳头,手心布满汗水。 事情进行得似乎比预期还顺利,如果持续这么下去,也许真有办法成功。 不,不能大意,丝毫的松懈都会成为致命伤。 紫苑也模仿老鼠不着急,以非常自然的步伐与速度缓缓走进室内。 房间里很宽敞,用透明的强化塑胶墙区隔着。紫苑跟老鼠踏入的空间——最靠近入口处的地方无人。空无一人。后方的区块也看不到人影,也许全都无法忍受臭味,逃出去了吧。不过,臭味几乎已经全都被拭去,人群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这里是管理空调设备的部门,而且……」 「X点的开关也在这里,对吧?」 老鼠的视线望向控制盘的右端。一个小小的圆形按钮,过于鲜艳、看起来很廉价的绿色,在其他的按钮及触控式萤幕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紫苑站到控制盘前。 「没错。也就是说,包括大厅的出入口管理与监视,应该都在这道墙的后方,只有X点的门没有列入监视,是吗?」 「不可思议吗?」 「不会,就如同你所说的,那是一道不会开的门,绝对不会有打开的一天,NO.6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人打开那道门进来,当然自己这边也不可能打开。也就是说,这个按钮的存在几乎是没有意义,那么,设置在哪里都是一样,因为没有监视的必要。」 紫苑一边说,一边触碰控制盘中央一个特别大的萤幕。虽然可能会被验出指纹,但因为保全系统将控制盘上了锁,触控板只对肉身的手有反应。 「没错,天真的想法,因为傲慢而产生的天真,NO.6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威胁自己的东西,很可笑吧。」 X点的门是以前老被监禁在地下世界时所建造的——当时那里还只是大洞。那个地下洞窟本身就是监狱,后来监狱建造成类似现在的模样,有了更新、更坚固的监禁设备。地下洞窟、老、当时被监禁的人们,就都被遗忘了;或者,被当作不存在的东西给舍弃了。 只有门还留着。 画面切换,出现监狱内部的空调设备图。 「老鼠,这里。」 从四楼到五楼,还有到最高层所设有的楼梯。 阶梯平面一百二十毫米,一阶高度二百四十毫米。 相当陡,宽度也是一个大人勉强可以上下的数值,说是楼梯,其实更像是梯子。 老鼠探过头来问:「这是?」 「施工、修缮专用楼梯。这里几乎都由电脑控制,但是偶尔也会发生需要人工的情况。应该是预测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才会建造这个楼梯,不过几乎没有使用过的样子。」 老鼠轻叹。 「这种地方有这种东西啊,你原本就知道这里有楼梯吗?」 「不知道,我只是推测,当初看到内部构造图时,对这微妙的空白部分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我倒是一点都没察觉。」 「在墙壁里面,外墙跟内壁之间的细微缝隙,只有这个部分比其他地方稍微宽。」 「也就是说,你掌握了我没注意到的地方?」 「没错。」 啧!咋舌的声音。 「那里就是迎接我们的游乐园吗?没有防止入侵装置吧?」 「不知道,这个萤幕只能看到空调相关的设备,其他的东西……看不到。」 「你说是空白部分吧?也就是说什么都没画吗?」 「是啊。」 「那门呢?既然有楼梯,就应有通往那里的门才是啊。」 「这点也看不到,上面完全没画类似门的那种东西。」 「那么,我们根本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但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既然无法走中央楼梯,也无法搭电梯,那这就成了通往最高层的唯一途径。 紫苑费尽心力分析构造图,记忆内部构造。这就是紫苑得到的结论。 这个晶片无法再往上走了,所以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要爬上这个楼梯。如果能一口气冲到最上面……最高层有母体电脑,我要到那里,无论如何都必须到那里。 只有这个办法了。 监狱设施等于是NO.6的雏形,情报、活动、功能、管理,全都集中在母体电脑。这就等于一名统治者,可以自由操控母体电脑的唯一之人,握有所有权力。 这个设施,就是让王确保能高高在上的完美金字塔。 NO.6企图建造那样的社会,真是壮大又愚蠢的野心。 人可以操控机械,可以开发、改良设备,自由使用,然而人是无法统治人的,即使是拥有千年历史的帝国,经过了千年的时间,还不是一样灭亡了?人无法统治人.注定失败。 紫苑在NO.6的外围学会了这个道理。不过在内部的人、君临NO.6的人却学不会,所以才会抱持着幻想。 能统治一切的幻想。 愚蠢。可是就是因为愚蠢,才会让人有机可乘。只要能接触到母体电脑,就能得知沙布的所在地,而且即使是一时的,也有办法能停止监狱设施的机能。如果是全都统一集中在一起的中央集权型系统,那不用说,只要攻破那一点即可。 这也就是NO.6所暴露出来的弱点。 紫苑移动手指,不停切换画面。 四楼的阻隔墙,一定要突破它才行。 在这墙壁完全阻挡去路之前,一定要想办法逃离这个空间。 为此…… 脑袋越来越冷静,手指不停动作,一个个处理下去。 「喂,很怪耶。」 紧邻的隔间有个男人在喊着。已经有几个职员回来了。 「X点的启动灯在闪。」 「X点?」 「在pol-z22的位置,有门开关的纪录。」 身材高瘦的年轻男人不解地说: 「p01……不就是地下楼层吗?那里有门吗?会不会是电脑记载错误?该不会是太臭了,连电脑都当机了吧?呵呵……」 「别说那种无聊的笑话。」 被大声斥责,年轻男人噤口了。 「两分四十秒之前,就刚才而已,在刚才发生骚动时,X点的门开了。」 「那道门不能开吗?既然有门就会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不是一般的门。不是紧急出口,也不是工作人员出入的门。」 「是吗?那是出入哪里用的门呢?」 「不知道,我根本没听说过。总之,不可能开的门开了,这……」 隔音设定似乎关掉了,两人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 「时间到了吗?」 老鼠解开白衣的钮扣,紫苑也站起来。 两分四十秒。比预测的时间长很多,看来还没被幸运遗弃。 「啊!你们是谁?」 一名肥胖的巨汉堵在他们前面。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是谁?」 老鼠抛开白衣,丢到男人头上。男人双手晃动,脚步踉呛。老鼠扫倒那双脚,男人就这么发出巨大声响一倒,传来含糊不清的呻吟声。 「失礼了。」 老鼠跨过男人,步出走廊。紫苑也跟着跳过男人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快追!有可疑人物,快追!」 「你说什么?警钤响了吗?」 背后开始出现骚动。 「老鼠,从楼梯上去。」 「了解。」 要是感应器感应到入侵者,就会自动启动防御铁卷门。不知道能不能在门完全关起来之前,冲到四楼呢? 楼梯的照明变成红色,特殊合金的铁卷门静静地降下。 好快。 「紫苑,快趴下冲进去。」 就在只剩下些余空隙之时,老鼠跟紫苑溜了进去。 第七卷 2 人类的心 如果体内的人类之心完全消失了,那么那个人应该会幸福吧。可是,体内的自己却非常恐惧这件事。啊啊,他是多么恐惧、悲伤又难过啊!他害怕遗失自己曾经是人类的记忆。 ((山月记) 中岛敦) 觉醒了。 沙布觉醒了,全都领悟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 「哎啊,沙布,怎么了呢?心情如此动摇。你要激动到什么时候呢?真是伤脑筋的孩子,会浪费了你难得的美喔。呵呵呵,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真不好笑的笑话,你别在意。你很美,真的很美,非常成功唷!目前为止都非常成功,今后也不可能失败啦。呵呵呵……」 男人就在沙布旁边笑着。 恶魔。 你是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把我…… 「你不只是美,你还很坚强,实在太理想了,你就是我的理想啊。沙布,我老实跟你说吧,因为我无法对你说谎。我呢……一开始只是把你当成单纯的样本收集而已,打算把你跟其他样本放在一起。啊,请原谅我,拜托你,别责备我,我当时并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如此美丽又坚强。沙布,我迷上了你,要我重复诉说千百万遍也没关系,你正是我的理想,我渴求的东西,所以我要让你当女王,不,我要让你成为近乎女神的存在。完美的存在喔,高兴吧?你跟我一起统治这个世界,如何?很棒吧!」 恶魔。 你是恶魔。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男人听不到沙布的声音。 他如同被附身一般地讲个不停。他双颊胀红,身子微微前倾,来回地走来走去。 如同水槽里的鱼,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只能在封闭的空间里游来游去。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 男人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地走着,不停说着。也许他并不是说给沙布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我得到了你,最棒的素材。噢,我并不是命运论者,我从不相信有超越人类的力量,我对所谓的天生注定的人生,甚至带着嘲笑的态度。然而……你可别笑我喔,沙布,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开始有点、真的有一点相信命运了。也许是真的,说不定真的有神,打算赋予我绝对的力量。如果不是这样,无法解释我会这样与你相遇,不是吗?所以我要让你成为女神,我有这样的力量。啊啊,对了,昨天我说你不需要名字吧?嗯,没错,一点都没错。你应该丢弃以前的名字,换上适合女神的新名字。」 男人的脚步跟嘴巴都停不下来。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说。 「譬如……」 男人的脚步突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 「譬如,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 男人又开始走动,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 「很好听的名字吧?这就是女王的名字,对,也许这才是适合你的名字。」 这个人…… 沙布凝视着男人,第一次盯着他看。 细长的一张脸,乍看五官很温和。年龄……看不太出来,依光线亮度不同,有时候看起来很年轻,有时候看起来很老。他凝视着虚空,不断诉说着自己的想法,与外界隔绝,陷入自我的世界。 自我陶醉。 这个人迷恋自己,认为自己的能力跟神一样,以为自己被委托所有,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所以他才敢做这种事。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的计划就完成了。你是最后一块拼图,托你的福,所有的拼图都齐全了。完成了,没有错,只差时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你现在感觉如何?我希望你能过得舒适。为此,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因为你对目前的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我要…… 「什么?沙布,你想说什么?」 我要自由,把我变回原来的我,让我见那个人。 情绪激昂,内心吹起狂风,发出呼呼的声音。好想大叫!好想哭! 好想见他。 「咦,怎么了?数值升得这么高。还是无法适应现在的环境吧?嗯……我以为会进行得顺利一些……啊,不是,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怎么会责备你呢!你是我的宝贝呀。要不要睡一会儿?这样比较好吧?嗯?……母体似乎也这么判断,它说要开镇定剂给你。啊啊,对了,我得先跟你介绍母体才行,因为你跟母体是直接接连在一起。为了让你有最舒适的环境条件,为了让目前的环境能成为最适合你的环境,母体会随时替你管理。所以,你看,它现在也说你需要休息。」 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男人扬起眉梢。 「怎么了……真是的,这个时候来紧急联络,真不识趣……喂喂,是我,怎么了?今天不是『神圣节』吗?你应该很忙……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意思……都市内部吗?都市内部发生那种事……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我知道了,把影像传过来吧。还有样本,回收的所有样本……对,现在马上……什么?已经有三十具?一天之内吗?……会有这种事……我知道了,算了,我过去吧……没错,马上,我马上过去!」 男人的侧脸血色全无,嘴唇也失去颜色,显得苍白、乾枯,而且嘴唇还不停颤抖。 「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男人如同自言自语地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他狼狈得很可笑,完全看不到刚才的从容。 都市内部发生那种事…… 男人说。都市内部,NO.6究竟出了什么事?超乎那名男子预测的某件事情…… NO.6,我生长的地方。可是,那里总是有紧张的气氛蠢蠢欲动。如此舒适又如此美丽的地方,为什么总是岌岌可危……总是弥漫着似乎会发生什么的气氛……我是这么认为… 沙布觉得自己的激动慢慢缓和下来了。 好困,似乎要被溶解般的困,是给我注射了安眠药吗?跟母体连接?那是什么意思?母体……啊啊,好困。 意识开始朦胧,无法思考。这时候,脑海中一定会浮现一个身影。 紫苑。 试着呼唤这个名字。紫苑微笑,轻轻点头。不是幻想,他就像真的站在眼前一样,非常鲜明、逼真,不是吗? 对了,紫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黄昏时分吧,风是不是有点冷?前一天刚下过初雪,路是湿的,我们并肩走在路上。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忘了? 我叫了你的名字。 紫苑。 再唤了一次名字,紫苑还是微笑以对。 「怎么了,沙布?」 「没事……只是……」 「只是?」 「只是想叫你而已啊。仔细想想,紫苑真是个好名字,是花的名字嘛。」 「不仔细想就不觉得吗?」 「呵呵。对了,紫苑是怎样的花呢?」 「我想想……我记得是菊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植株可以高到一,五公尺左右,会开出淡紫色的头状花……」 「紫苑,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花的解说,那些情报我很容易就能找得到。」 「那你想知道什么?」 「不容易得知的事情。」 「不容易得知的事情……嗯……好像在猜谜耶。如果不是关于紫苑的情报……我猜不到。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事情啊,沙布?」 关于你的事情啊,紫苑。 我想知道你的事情。谁给你取的名字?你喜欢吗?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呢?还有,你第一次叫我是在…… 紫苑,你的事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癖好、你喜欢吃的食物、你讲话的方式、你的优点与坚强……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清楚。但是,紫苑…… 你在追寻谁?你希望站在谁身旁?你那么焦急为谁?你伸出去的手,前方站着谁?我不行吗?一定非得是那个人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告诉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呀,紫苑。 紫苑。 沙布。 听到声音。朦胧的意识之中火花四散,深红色的花朵盛开,如同浓雾散去,眼前出现风景一般,沙布的意识也回到自己身上。是那个声音将她的意识唤回。 沙布。 谁?谁在叫我? 不是紫苑。不是去世的祖母,也不是父亲或母亲。是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不,是声响?旋律?吹过树梢的声音、潺潺流水声、敲打地面的雨声……全都很像,但不是,是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这是歌吗……听起来就像非常美丽的一首歌。 沙布。 谁?谁在叫我? 是我,沙布。 谁?你是谁? 我是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 「小紫苑,别那样乱动啦。」 借狗人一边将小婴儿放进装满热水的大锅子,一边轻声咋舌。 小婴儿笑着,发出呵呵的愉悦笑声,舞动手脚。热水泼了出来,溅湿借狗人的外套衣角。 「别那么开心嘛。不过呀,你还真的是圆滚滚耶。」 小婴儿的手、脚、肚子等,身体全部都胖嘟嘟的,很柔软。他的指尖,还有连一根根头发都充满着活力。 不可思议的家伙。跟我看过的婴儿截然不同,特别到让我吃惊。 借狗人看过的婴儿都是死神围绕在脚边的婴儿,性命随时都可能被夺走却无计可施。他看过的都是那样的婴儿。营养失调、传染病、冰冻的天气,跟垃圾场没两样的处身之地。生在西区的婴儿可以活到五岁的存活率是多少?百分之五十,不,也许不到三十,甚至还有一生下来,为了减少吃饭的人口,马上被父母杀掉的孩子。为了死而出生,只能这么看待的婴儿到处都是。借狗人曾有一段时间承接埋葬婴儿的工作,不过说是埋葬,也只是挖个洞埋进去而已,跟狗墓没两样。能在父亲的哀惜跟母亲的悲叹中被送走的孩子还算幸运,当时他这么觉得。送行的人只有借狗人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在堆满土、只放了一颗石头的墓前,别说双手合十祷告,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拿
朵花来供奉。最后,连它曾经是个墓的事情都没人记得。 婴儿死的时候多半张着眼睛,有时候无法闭上的眼睛深处,有着清澈到令人惊讶的眼眸,看着借狗人。 那也是当然啊,他们连用自己的脚站立都做不到,如何污秽?所以那绝对是纯真无瑕。 将小小的骨骸埋进土里,借狗人一次也不曾心痛过,甚至连觉得怜悯或是落泪的情况也不曾有过。 早点死掉不是很好吗?你的运气好,不用再苦下去了。 他只会这么对死去的婴儿说。 喂,小家伙,你活了几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有半年吗?活够了吧,别想要再转世哦,因为只会有相同的命运罢了。如果你一定要转世,那就投胎为路边的野草或是狗儿子吧,这样会幸福百倍。听好,再怎么样也不能再投胎当人了喔。 他也会这么说。一边说,一边埋葬骨骸。 这是借狗人对死者的饯别。 如果是老鼠,他应该会唱歌吧,唱一首送给一尘不染地逝去的灵魂的歌——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种歌——那家伙应该会唱吧?但是老鼠啊,死掉的人不需要歌,快死的人或许可能需要。 死者全都会回归大地,成为泥土,不论是婴儿、你,或我。 发现自己茫然地想着老鼠的事情,借狗人急忙甩头,左手中指跟食指交叉。那是除魔的咒语。 对借狗人而书,老鼠几乎等于恶魔,他的存在比死神之类的还要恶质。 死神之类的,只要自己不要疏忽留意,某种程度是可以预防、可以驱赶,也能蒙骗。但是,如果是那家伙呢?毫不在意地将他人逼入绝境、卷入危机,完全不顾虑别人的处境或情况,大胆到能利用的东西,连狗大便都会拿来用。狡猾、无懈可击、简简单单就能将别人玩弄于股掌间。啊啊,讨厌,我最讨厌他了。老鼠要是没有唱歌的能力,我是绝对不想跟他有瓜葛,绝对不想。啊……糟糕,又想到他那里去了。一点也不要去想那种家伙的事情,不然会中邪的。怎么明知道还……我的脑袋是怎么了? 「喂,小紫苑,你也一起念咒吧,祈祷我不要着魔了,要是像你爸爸一样被迷惑,那就无计可施了。就是像这样两只手指交叉……」 「噗噗……噗噗……」 小紫苑泡在热水里发出愉悦的声音。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的婴儿。 死神完全不敢靠近。 这里是废墟饭店的一角,墙壁崩塌,玻璃窗户破裂,寒风冷飕飕地吹,不过是一个比外面好上几分而已的地方。连牛奶也是力河想尽办法弄来的,根本不够喝,不足的部分只好以狗奶、青菜汤补充。 环境如此恶劣,小紫苑却总是心情愉快,挥动手脚地笑着,咿哑咿哑地对借狗人说话。他的皮肤颜色富有光泽,胖嘟嘟的,很有活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两、三天他好像又长大了。 他的眼眸充满生气,肌肤滑嫩,声音有张力。彷佛有透明的防护罩保护,守护他远离这个世界的所有危险与毒害。 不可思议的婴儿。 「喂,借狗人!」 传来嘶哑的声音,一个混浊粗厚的声音。 真是的,那张脸没得救就算了,至少声音就不能稍微文雅一点吗? 「你在做什么?住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借狗人手中的小紫苑被一把抱走。锅子摇晃,热水溅了一地。 「你干嘛啊?」 「开什么玩笑,别这么做!」 力河紧紧抱住光溜溜的婴儿,不断往后退。 「借狗人……不管怎么样,你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这不是人会做的事情。」 「嗄?」 「你不觉得可耻吗?的确,你是比较像狗,不像人,但你并不是没有理性啊。」 「理性?没有用的东西。不过,我可能比你多一点。」 皱着一张因为喝酒而红冬冬的脸,力河又再退了一步。 干嘛啊,这位大叔? 「你这个狗小子,我没想到你这么丧尽天良。借狗人,就算肚子再怎么饿,吃小孩这种事你怎么能做?你是恶魔吗?你已经舍弃人类的心了吗?」 「啥?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你不是打算把小紫苑煮来吃吗?」 借狗人盯着力河好一阵子,眼睛一眨也不眨。接着笑了出来,由衷地发出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家伙不是人!」 弯着身体笑了好一阵子后,借狗人用手背拭了拭嘴角,说: 「笑得太过火,口水都流下来了。哎唷,大叔,你真没口福,你再晚个三十分钟来,我就能煮好婴儿汤头做的美味浓汤,可以请你喝个饱。」 「谁、谁要吃那种东西!饿死都不吃!我说你啊……」 「洗澡。」 「啊?」 「我在帮小紫苑洗澡啦。」 「用锅子洗?」 「是啊,这是煮狗饲料的锅子,大小正好用来当作婴儿澡盆。当然,如果你能送一个上等的婴儿澡盆来,我会很高兴地拿来用。」 「呃……那就有点……」 借狗人夸张地耸耸肩,说: 「不过,你居然这么担心小紫苑的事,我可真惊讶,我还以为你只对钱、酒、女人展现温情,哎呀呀……真令人意外啊。」 「那是当然啊,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可是还保有一颗正常人类的心,别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你说的『你们』,也包括我吗?」 「你跟伊夫啊,这选用说吗?」 借狗人再度耸肩。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孩子你就带走吧。」 「嗄?」 「你就直接把怀里那名婴儿抱回家吧!在慈祥大叔的照料下,他一定能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男人,就像你最爱的那个少根筋的紫苑一样。」 力河连忙摇头说: 「不行,我没办法,我不能带他回去。借狗人,我错了,你不是恶魔,把你跟伊夫那只恶劣的狐狸相提并论是我错了。我道歉,我道歉,我一定是哪根筋错乱了。哈哈哈……原来如此,洗澡呀,婴儿最爱洗澡了。太好了,小紫苑,你被这么好心的人捡回家,你真是幸运啊。」 力河摩擦小紫苑的脸颊,小紫苑立刻哇哇大哭。他嘴巴大张,四肢僵硬。在桌底下睡觉的老狗抬起头,狐疑地眯起眼睛盯着看。 「啊!喂,别哭这么大声呀,你别乱动,会掉下去啦……」 婴儿还是哭个不停。他边哭边对着借狗人伸出双手,借狗人反射性地抱了过来,双手牢牢拥着小小的身躯。这时哭声停了。 「真是的,身体都变冷了,要是感冒了就都是你害的。医药费一定要你出!小紫苑,很冷吧,我再把你放进热水,让你暖和暖和。」 胖嘟嘟的手伸了出来,手指摸了摸借狗人的脸颊。 「妈妈。」 滑嫩的脸颊上还留着泪水的痕迹。 「妈妈。」 借狗人觉得胸口一阵紧缩,身体的最深处有股什么在盘旋着。既温热又汹涌地盘旋着的感情,让他一时忘了呼吸。 「妈妈。」 啊啊,我知道,小紫苑,我只是开玩笑,开了一个无聊又无趣的玩笑,别放在心上。你别怕,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把你交给这个酒鬼……不,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我发誓,真心发誓。 力河探头望着借狗人的怀里,满口酒臭味地说: 「妈妈耶。」 「什么?大叔,你想找你妈?」 「我老妈早就埋在墓碑下了。她在我十岁时钻进去后,就没再爬出来过了。」 「那很不错啊,她应该住得很舒服吧。不过,我想你母亲一定不想看到儿子如此堕落的模样,所以才故意不出来的。」 「你说谁堕落了……我们现在在说小紫苑。」 「小紫苑怎么了?」 「他叫你妈妈。」 「是吗?」 「为什么是妈妈?」 「不知道。」 「妈妈。」 「看,又叫了。」 借狗人将小紫苑放进热水里温暖他。也许是很舒服吧,小紫苑微笑了起来。 美丽的、清澈的、让人雀跃的东西,全都能因此而照耀出的笑容。 婴儿是如此珍贵的吗? 「为什么是妈妈,借狗人?」 「婴儿什么都叫妈妈啦,虽然很难以置信,不过几十年前你也是妈妈、妈妈地哭着。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你看到金币就不哭了呢?」 「你可没资格这么说我,对钱的执着,我们可是不相上下、半斤八两吧?」 「啧!罗嗦啦。」 是如此珍贵的吗?我以前从不知道。 毫无感慨地埋葬在让自己寒冷,或是被太阳晒到乾裂、有时候因为连日大雨而潮湿的大地里的那些婴儿。借狗人第一次想起他们。 不单是小紫苑,这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也都是珍贵的存在 吗?如果是……就那样死去实在太奇怪了……不合理。瘦弱、皮肤布满皱纹,彷佛老婆婆一般的死去模样;带着无瑕的眼神,不是不怨恨任何人,而是连什么是怨恨都还不知道就断气,这实在太不合理了。被我埋在金银花下的那个孩子、在红土上挖了一个墓穴掩埋的那个孩子、替他包裹一块破布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都应该被更珍惜才对,不应该被迫那么死去。 小紫苑,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你要活着长大,你要学会怨恨他人,也学会尊重他人。 「妈妈。」 借狗人将小婴儿抱起来,动作迅速地帮他穿上衣服。彷佛正等待轮班似的,一只黑毛母狗躺在一条棉絮已经露出来的睡垫上待命。那是借狗人从市场的瓦砾堆里挖出来的,虽然颜色已经褪去,到处都是破洞,跟条破布没两样,然而仔细一看,上面有很可爱的雏鸡图案,也许是一个跟小紫苑一样的小婴儿的睡垫,也许「真人狩猎」当天,那个婴儿正睡在上头作着美梦。 「交给你了。」 一被放在狗旁边,小紫苑立刻吸上乳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吸奶。 「这奶妈的毛还真粗呀。」 「你要找粗毛女的话,这里很多,黑毛、红毛、白毛、斑点的,要不要找个喜欢的睡一晚啊?」 力河无视借狗人的揶揄,叹了口气说: 「没想到人可以喝狗奶长大……生命力真强。不过,不会有问题吧?他以后不会只会汪汪叫吧?」 「他刚才不是叫妈妈了吗?」 力河低头看着小紫苑,再度叹了一口气。 「大叔。」 「干嘛?」 「都准备好了吗?」 力河缓缓转向借狗人,说: 「嗯。」 他以缓慢的动作举起手,指向桌上的黑色提袋。 「是吗?那么,出发吧。」 借狗人提起提袋。相当沉重。力河蹙眉,不怎么情愿地说: 「借狗人……要不要停手?」 「停手?」 「停止做这种事吧。」 「停止之后呢?」 「就这样窝在我们各自的巢穴中,安分守己啊。这样比较稳当……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我也这么觉得啊,大叔,我比你还想这么做一百倍,我也想停止做这种事,窝回我的巢穴中。 今晚也会很冷,但是还不到冻的地步。只要跟狗在一起,这种冷也没什么。刚才我还吃了潮湿的饼干跟青菜渣汤,好好吃……我现在还算满足,如果能就这么跟狗一起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那就太完美了。 「呐,就这么办吧。你有小紫苑,你要养育那个孩子,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小紫苑怎么办?你想一想。」 「有狗在,就算我没回来,狗也会替我养大他,就像我妈妈养大我一样。」 「可是……借狗人,我老实跟你说,我也很怕死,不想做危险的事情。所以……收手吧,就这么算了吧。」 「老鼠跟紫苑怎么办?不理他们了吗?」 「那两个人早就死了,不可能还活着,在『真人狩猎』被抓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没命了。这种事情你应该也很清楚呀,所以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徒然的,我们用性命在做徒然的事情。呐,收手吧,这样才明智。」 「大叔。」 借狗人的目光让力河低头。 「……干嘛?」 「唠叨就到此为止吧,时间到了,出发吧。」 「借狗人!」 「我要去,你想停手就停手吧,我无所谓,只是这个提袋我要带走。」 「借狗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那两个人仁至义尽?一直以来你不是都一个人独来独往吗?我也是。先不说紫苑,为了像伊夫那种家伙做这种事……」 「因为是伙伴。」 「什么?」 「他们是伙伴,我不能弃他们不顾。」 力河转动黑眼珠,嘴角扭曲,彷佛嘴里被塞进超苦的草药一样。他不停地抓着长了湿疹的下颚前端。 「一点都不好笑,品味太差了,光听我就想吐了。」 「那是你喝太多,胃坏掉了吧,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我劝你为了身体好,还是把酒戒了吧。呵呵,我讲得还不错吧?满酷的吧我……」 「白痴。你还真能一脸认真地说出那种无心又令人脸红的台词,我看你也能成为跟伊夫一样的演员了。开什么玩笑,那样的狐狸一只就够多了。」 借狗人露出牙齿,故意笑得很下流。力河的嘴角扭曲得更严重了。 「你的伙伴只有狗吧,明明一丁点也不相信人类,还说一大堆那种无聊的谎言,你会烂舌头。」 「我可不想要舌头烂掉,不然我们都说真话吧。先从你开始。」 「我?……我不是说了,我想收手……从一开始我就再三重复,不是吗?」 「那是你的真心话?」 「我是诚实的人,不说谎话。」 二点都不好笑,别说舌头了,我看你连最重要的那个地方都会烂掉。大叔,你买这个提袋里的东西花了多少钱?当然,我知道你从老鼠那里收了一大笔的钱,但是那些就够了吗……我想应该不够吧。如果就这么收手缩回去,不足的部分你可是全都得损失。你能忍受这种事情吗?不可能吧,你可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人,可以吃了亏就鼻子摸摸作罢……不可能,连如此纯洁无瑕的我,也无法相信。」 借狗人吹了吹口哨。趴在墙边的几只狗立刻站了起来。他再一次简短地吹出比驸才低沉的声音。 狗群立刻围住力河,不发任何声音地以力河为中心点绕圈子。 「别以为它们只是比较大一点的普通狗哦,它们一出生就被我训练为看门狗。我可是非常用心在训练它们,可别小看它们了哟。嗯……就像是……对了,专门攻击的特种菁英部队吧。别说是人,连老虎的喉咙都能咬住。我一直很可惜这一带没有老虎,不过人倒是处处都有。」 力河摸着自己的喉咙往后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明显看得出恐惧。 「借狗人……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他应该明白这不是玩笑,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眼中的恐惧之色也越来越浓厚。 借狗人压抑自己的感情,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着。比起粗暴的威吓声调,无法读取感情的冷淡口气更令人恐惧。这是从老鼠身上学到的。 「勉强可以抵挡这些家伙攻击的人,只有老鼠,不过他的肩膀还是被咬了一口,相当深的一口哟。虽然他几乎没有出声,不过我想应该非常痛才是。」 「……咬了伊夫吗……?那可真厉害。」 「呵呵呵,如果你的动作能比老鼠敏捷,你就能逃得过,要不然……」 「我的动作怎么可能像老鼠那样迅速,这可不是我在自豪,我最近连爬楼梯都会喘不过气来呢。」 力河深深地叹了口气,放开喉咙上的手。 「好啦,借狗人,我输了,这里是你的王国,我根本无法与你为敌,而且我还自乱阵脚了,更不可能与你匹敌。」 「想说真话了?」 力河瞄了眼借狗人的脸色,说: 「你呀……越来越像伊夫了。你别中毒太深,不会有好事的,虽然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自从认识你之后,第一次听到有意义的建议,谢谢了。不过,你不用替我担心,这件事解决后,我就会跟他划清界线,不再见了。」 真心话,真的这么想。 自己很不会跟老鼠相处,摸不透他这个人,也弄不清他的来历。虽然如此,他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不知不觉就被他俘虏。这点被力河说中了,自己不知道在何时中了他的毒。 危险、危险,要跟他划清界线。 「不再见了……你要离开这里吗?」 「开玩笑,这里可是我的王国,我怎么可能离开,连NO.6的军队开进来时,我都没有让渡的打算。离开的人不是我,是老鼠啦。」 「伊夫?」 「对,那个虚假戏子。」 借狗人舔舔嘴唇,有种乾掉纸张的触戚。给小紫苑吸奶的母狗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那家伙是个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就这么住下来。既然如此,那么他一定会再去流浪,因为他就像是一朵飘浮不定的云,只要下一场雨,就会消失在山的那一头。」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呀。」 「我是这么希望。」 我一辈子都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然而那家伙会离开吧。 只是第六感,没有任何根据,也不是从老鼠那边听到什么,这只是借狗人的感觉而已。可是,应该是这样,应该没猜错。 如同随风飘逝的云一样,如同散落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样,他会从我们面前消失。 这一天不是很令人期待吗? 「别说老鼠了,也别说我,问题是你自己。说!为什么要把我调离这件事?还拿那种不入流的演技来要我收手。」 听了借狗人的话,力河抿嘴,小紫苑也常这样做。胖嘟嘟的小婴儿做出来是很可爱,然而酒精中毒的中年男做出来就很不像样。借狗人别开眼。 「你误会了,是我自己怕死,突然觉得害怕。我喝了酒之后再三考虑,顿时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很恐怖,怕到不行。我不想死,脑袋里只有这个想法,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这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关系,一深思,脑袋就无法运转,感觉越想越绝望呀。借狗人,也许我再活也活不久了……」 力河垂头丧气,眼神彷佛淋得全湿的小狗一样哀伤。借狗人曾觉得全身淋湿的小狗很可怜,也曾多次将小狗带回来。但是人类就不必了,尤其是心里有所盘算的人类,更是别来招惹他…… 借狗人弹指。 站在力河面前一头特别庞大的黑狗屈身,采取攻击的姿势。它露出獠牙,发出威吓的低吼声,视线稳稳锁定着力河的喉咙。 「呀!……喂,住手。」 「我没时间看你演这出肥皂剧,够了,我觉得厌烦了。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要是喉咙被撕裂了,到时候你想讲也讲不出来。」 「我、我现在不是在说了吗……?」 「大叔,之前……就是『真人狩猎』的隔天,我说要退出,是你强硬留下我的吧?今天你却跟我说,要我们都别再牵涉下去了,怎么立场一百八十度转变?」 「我这个人天生没有节操。」 黑狗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口水还滴到地上,彷佛可以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力河咋舌。 「啧!被一个狗小子威胁,我看我真的老了。好啦,我说就是,我说就是了啦。可恶,死小子。」 力河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小瓶威士忌,一口气喝光,然后毫不客气地打嗝。 「请原谅我的失礼,国王陛下。好了……借狗人,NO.6内部的异常变化似乎是真的,而且最近事情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我没想到会有这么突然的发展,完全没预料到。」 「一口气?」 「墙壁内侧的市民似乎死了不少。」 「神圣都市的居民吗?」 「没错。今天是『神圣节』还是什么庆典的,总之就是那个都市的纪念日。听说到处都有前去祝贺的民众倒地,而且全都没救,倒下的人全死了。」 「那是……意外吗?毒气瓦斯外泄之类的……」 「如果是那样,应该是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大量死人,可是好像市内到处都出现相同的骚动。」 「那么……是恐怖攻击吗?」 「恐怖攻击?NO.6内部有恐怖组织?那里可是一个彻底管理的都市国家,连一只蟑螂都要驱除的都市,不可能有那种团体存在吧?」 「那原因是什么啊?」 「不知道。我只是经由第三者获得来自NO.6的情报而已,据情报显示,正在进行典礼的时候发生突发性意外,有市民罹难,典礼也因此紧急取消。」 「那为什么会变成死了不少人?该不会是你的幻想吧?」 力河的嘴角翘起,脸上出现得意的笑容。 「我跟那个都市往来很久了,也握有几个情报网,嗯……不是全部都能信赖就是了。那个都市的新闻机关说有几名死者的话,那至少死了几十人。无法明白说出原因,也就是还无法解释。那里是NO.6耶,发生集科学之最的那个都市也无法解释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 借狗人稍加思考,然而答案当然还是雾里看花,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知道答案吗?」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如果有那个能力,就不会在这种地方被狗威胁了。只是……我说借狗人啊,那个伟大的神圣都市无法应对自己内部发生的异常变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你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吗?」 「是啊……」 力河笑得更愉快了,真的很开心的笑脸,一种拿到猪肋骨的狗常会露出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吧,借狗人?NO.6混乱到这种地步……不曾有过这种情形。也许真如伊夫所说的,也不一定喔……NO.6的末日到了,一定会从内侧开始瓦解。」 「是啊……」 「我一次也没认真看待过那个诈骗高手的虚假戏子说的话,你也是吧?」 「是啊……没认真过。」 「然而,也许这一次不是骗人的,也许真如伊夫所预言的,那个都市真的会瓦解、消失喔。以前就有预兆了,到了最近那个预兆更加强烈,那么……下次会出现大地震……」 力河把手指的关节弄得吱嘎作响,彷佛要捏碎什么似的紧握双拳。 「毁了。」 「哦哦……我总算明白了,你相信老鼠了,你相信神圣都市会崩毁,监狱也会瓦解。你相信那不是说梦话,而是会成真。也就是说,掠夺保管在监狱下方的金块,那些财宝的机会也开始越来越真实,可能性一下子攀高了。」 借狗人手指着天花板,而力河则是撇开头不看他。 「这么一来,你舍不得了,你舍不得跟我平分了,越想越觉得可惜。你为了独占金块……才演出那出肥皂剧吗?真是的,没救的家伙。我看你不是被酒,而是被欲望搞混了头,脑袋里装满烂泥巴了吧。」 「你有资格这么说我吗?你还不是对金块的事情很有兴趣,垂涎得很。」 「是啊,我是很有兴趣,有兴趣到现在都快流口水了。只不过我到刚才为止,还只是半信半疑,监狱设施的地底下真的有金块吗?我其实相当怀疑。可是,你甚至演出三流的肥皂剧,企图独占……呵呵,我现在觉得也许可信度很高。情报来自那个叫丝露的女人吧?」 「没错,她跟NO.6的官员很熟。妓女在床上听到的事情,可信度很高。」 「原来如此,NO.6崩毁的同时,我们就会变成大富翁,是吗?赞哦!好到头顶都要开花了。」 「如果顺利的话……」 「干嘛啊,突然变得这么阴沉,你别再演戏了。」 「不是。」 力河走向窗边,狗儿们乖乖地让道。 「借狗人……」 「干嘛啦,好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真的会崩毁吗?」 力河茫然地问: 「那个NO.6真的会从这里消失吗?」 「不知道。」 借狗人也只能这么回应。 力河望着窗外,不停地喃喃说着,没听到借狗人的回答吗? 「但是……要真是那样……下一次会出现什么呢?」 「嗄?」 「NO.6消失后的世界……那个都市不见了之后,会如何呢?究竟会出现什么……」 突然肩膀被推了一下的感觉。借狗人吸了一口气,那道气息彷佛变身为细微的玻璃碎片,让他的心刺痛着。 NO.6消失后的世界……那之后…… 他从来没想过。也无法想像。 会出现什么? 借狗人紧握提袋的手把。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 力河回头,眨眨眼睛望着借狗人。 「钱就是钱,管他NO.6是会消失还是存在千万年。不管会出现什么,金块 是大财宝这件事应该是不变的事实。」 「原来如此。」 力河摇摇头,展露笑容。 「你真强,呵呵,也许你是比伊夫更厉害的狠角色,狗比狐狸还更需要注意。」 力河的口吻里抹去了不确定,恢复了借狗人看惯的那张酒鬼脸。贪婪、谨慎、沉溺于金钱、酒与女人的男人的那张脸,就如同在现实中残存下来的人的脸。感觉松了一口气。 「出发吧,大叔。」 「好。」 力河这次乖乖地回答,迈开脚步。一听到借狗人弹指,几只狗越过力河冲出屋外。 「你要带那些家伙去?」 「是啊,它们比这个提袋里的东西有用多了。」 小紫苑开始闹了起来。母狗回头,仔细地舔着他的身体。温暖又柔和的爱抚,借狗人也还记得那样的感觉。小婴儿应该会立刻进入梦乡吧。 拜拜,小紫苑,你在这里等着吧,跟狗一起乖乖待在家里看家。 我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来。 你等着。 「妈妈、妈妈、妈妈。」 在借狗人要走出房门前,听到小紫苑的声音。他闭上眼睛,缓缓关上门。 第七卷 3 名为理性的武器 被侮辱狠狠中伤骨肉,虽然愤慨,却能拿著名为理性的武器,与狂怒的复仇心对峙,经过激烈的纠葛,最后压抑心中的不平。很明显地,这个人做了非常伟大的事情,不是吗? (《蒙田随笔集》 蒙田) 铁卷门关上了。 紫苑弹跳起来,环顾四周。 周遭是绵延无尽的青绿色墙壁与走廊。滑顺的建材、擦拭到没有一点灰尘的地板,就像是干净的医院一样。 只是,没有窗户,也看不到门。 感觉就像被关在坚固的箱子里,不,这根本就是箱子,一个封闭的箱子。要前往前方的牢房建筑之间,设有三道阻隔墙,如果阻隔墙降下,箱子便会被再分割,增加封闭度。 这里是防止囚犯逃亡,或者为了当场行刑的空间。 阻隔墙并不是单纯的墙壁,它具有释放高压电流的机能。这个如同蓝绿玉一样美丽的颜色,却是死刑场的颜色。 警铃声响起。 阻隔墙开始落下。 「老鼠,快跑,冲过去。」 老鼠的脚朝地板一蹬。 穿过第一道墙。 第二道墙正好下降到一半,第三道墙已经下降到三分之二了! 「为什么这样?」 当第三道墙封闭起来时,紫苑跟老鼠早已冲到走廊最里面。 「为什么,紫苑?」 老鼠问。 「为什么阻隔墙的速度这么慢?这种速度要冲过来,未免太简单了吧?」 「对你而言……也许很简单……但是……」 好喘。一口气冲过走廊:心脏正在哀号着,无法顺利呼吸。这哪能说是简单,根本是极限了,只要落下的速度再快一秒,紫苑就会被夹在阻隔墙与地板之间,脊椎骨会被折成两半。 「这种速度根本不会喘吧,为什么会这样?」 「托刚才的……异常状态……的福。」 「什么意思?」 「三楼的电脑将记忆的异常信号……传送到……四楼的管理系统回路,连带也一起解除信号。那之后马上又感应到我们的戚应器……同样也告知了异常情况。启动、解除、再启动……」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有些许的时间延迟。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内,还真能做到这种地步,三楼跟四楼的回路不同吧?」 「……嗯,总算是过关了。」 没料到会这么顺利。原本只是赌赌看,没想到这么单纯的搅乱战术,能够妨碍到最前卫的防御系统,紫苑本身也很吃惊。 就像有神助一样。 神助? 有人暗助我们吗? 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 紫苑。 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只是一瞬间。这个声音是…… 沙布? 怎么可能,听错了吧? 老鼠眯眼,眼底凝聚着尖锐的目光。 「我们要找的门呢?」 「就在前方墙壁最右边。」 老鼠轻轻抚摸墙壁。 「找到了,就是这里吧。」 青绿色的墙壁几乎没什么差别,不过的确有些微的间隔。 「没有把手也没有感应器耶,要怎么打开?」 是啊,没有把手也没有感应器,而且自从电脑的自动维修系统完成后,这道门几乎没有使用的必要,也丧失了意义。 「也许有旧式锁。」 「那还真不经心啊。」 不是持有正式ID晶片的人,不可能来到这里。就算有人真闯到这里来,也 不会注意到这道门。这就是NO.6的判断,同时也是他们的大意。 「也就是说,或许不用费什么工夫就能打开这道门罗。嗯……你说得没错,这里有钥匙孔。思……看来要弄坏这道锁很简单。」 「你可以吗,老鼠?」 「应该吧,怎么能就你一个人耍酷呢?不过,在这之前,看来我得先处理那些人。」 「嗄?」 正当紫苑想回头时,肩膀被用力一推,他差点站不稳。 咻! 紫苑的眼前闪过一道光。 子弹射中墙壁,留下小小的烧焦痕迹。 「哎呀,人家好不容易擦拭得这么闪亮,你们却给人家留下这么一个瑕疵,这可不是写悔过书就能了事的哟。」老鼠耸耸肩说。 有三个男人拿着枪站在那里。身穿土黄色战斗服与军靴,一身士兵的打扮。 两支枪口对准老鼠,一支对准紫苑。 「不准动,手举高!」 站在前面的男人往前跨一步,举起枪瞄准。 「什么?喂,等一等,你们要就地枪决我们吗?这也太心急了吧!能不能帮我叫我的委任律师过来?」 男人沉默地扣住扳机。 「你真的不考虑?我们可是重要的样本哟。」 男人的动作停了,对「样本」这个单字有反应。 「你是说……样本?」 「没错,你们不是在收集样本吗?为了伟大市长的研究计划。」 男人们同时有点动摇。他们互看对方,就是这么一瞬间,产生了些许的可乘之机。 月夜从老鼠的胸口跳出去,从枪杆上跑了过去,一跳,抓上男人的鼻子。 「哇啊!」 男人仰身闪避。这一瞬间老鼠的小刀割伤男人的手腕,鲜血四散,在走廊上形成红色的图案。老鼠从倒下的男人身上一把抢过枪来,比站在后面的男人们快一步开枪。 有一个人被打中肩膀,另一个人被贯穿手掌,发出哀号声。彷佛要跳舞一样,老鼠单脚一蹬,拿着雷射枪朝墙壁扫射,然后一脚踹上那道墙。这个时候月夜也回到老鼠的肩膀上。 「开了。」 出现一个大男人弯腰勉强可以通过的空间,里面一片漆黑。 「呜呜……好痛。」 「谁、谁来救救我。」 「救命啊……救我。」 男人们呻吟,同时也听到慌忙的脚步声传来,是士兵们手持着枪赶过来了。 门的内侧有一个弯曲的把手。用力一拉,门发出声音关上了。 四周一片黑暗。 紫苑料想得没错,有如同陡峭的梯子一样的楼梯。紫苑脱下外衣,将两端绑在把手跟扶手上。虽然应该没什么用,不过多少也能赚取一点时间吧。 老鼠将枪扛在盾上,动作轻盈地往上跑。紫苑也跟在他后面。楼梯陡峭,笔直延伸在黑暗的空间里。 呼吸急促,汗水渗入眼睛里,脚步也快打结了。紫苑非常拚命,因为一瞬间的迟疑,都有可能成为致命伤,而且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会危害到老鼠的性命。他要避免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让老鼠陷入危机。虽然自己一直都是他的负担,但是至少这点一定要避免。 老鼠似乎说了什么。 「什么?我听不到。」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这次怎么没慌掉……」 「慌?」 「那些士兵啊。他们流了那么多血,如果是以前的你,一定会说一大堆什么别伤人之类的话。」 「喔……」 原来是说这个啊。 耳朵里盘旋着哀号声,不过不是士兵的声音,而是在这个监狱设施底下被不合理地剥夺生命的人们的声音。 好痛苦,好难受,救救我。 神呀、神呀,为什么我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求求祢,求求祢救救这孩子,他还没三岁呢。 杀了我,快点,让我从这种痛苦中解放吧……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谁来救救我。 跟那样的残暴、那样的无情相比,溅在青绿色地板上的血花能算什么呢!赶来的士兵们会拯救他们的同伴。 然而,地底下那些人…… 他们会成为「真人狩猎」的牺牲品,被杀害的人们甚至没办法缓和自己在临终前的苦痛。 人们的呻吟、喘息、哀号,还有尖叫声。 一直在紫苑的耳朵深处盘旋着。 「那也没办法啊。」 紫苑在黑暗中对着老鼠的背影说: 「打击敌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如果你不撂倒那些人,我们就会被杀。」 老鼠停下来了。 紫苑看见灰色的眼眸。 内心骚动。 在这么漆黑的空间里,你的眼眸仍旧如此明艳、耀眼吗? 「没办法……你真的这么想吗?」 「真的。」 「……是吗?」 老鼠再度往上跑。动作好快,紫苑只能勉强跟着。 「紫苑。」 「嗯?」 「刚才因为有余力,所以我手下留情了,但是今后大概就没办法了吧。就像你说的,如果不撂倒敌人……被杀的就是我们。」 「嗯。」 「到了那个时候……」 听不到。紫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 「老鼠,我听不到,你说大声点。」 「没事……没什么。」 黑暗中,老鼠偷偷吁了口气。 叹气了。 但又立刻闭上嘴巴。 不要真心叹气。 从烧毁森林、村庄、家园的那把火中,将自己救出来,还养育自己到五岁的老婆婆这么说过。 若要叹气,宁可咬破嘴唇,在疼痛中抬头。绝对不能低头,要看着前方。还有…… 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记住,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必须牢记我的话。 老婆婆不断告诫自己。 我并没有忘,她说的话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印在心底深处,如同护身符,如同镇住自己的咒语。 叹息会成为缺口,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就闭起你的嘴巴,别让人看见你的缺口!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敞开胸怀!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至少有你……至少有你活着……至少有你…… 老鼠握紧扶手。 婆婆,原谅我,我违背了你的遗言。我为了别人叹了好几次气,我相信了他,对他敞开胸怀,我自己在脚上戴上了枷锁。但是,我实在没办法,我真的无法抛下他。 「老鼠……」紫苑对自己说话。喘着气,应该消耗了很多体力吧。「你在想什么?」 「你问我现在在想什么?我希望能顺利爬完这条阶梯,还有爬上去之后会有什么在等待我们?大概就这些吧。」 我在想你的事情呀,紫苑。 我在思考你的事情。 没办法,你这么说了,对吗? 因为是敌人,所以让他们流血也没有办法。如果不先下手,就会被杀,所以先下手杀他们。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杀人或者被杀,只有这两条路,而厮杀没有正义也没有道理。 我知道,我非常清楚,只是啊,紫苑……你能允诺我吗?你有办法允诺我吗?你就这么允诺我了吗? 你什么都一分为二,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围墙里面就是外面,而且你认为一定非得要二择一。 你从没想过可能有第三条路吗? 你这么对我说,而我嘲笑了你,嘲笑你说的是不切实际的梦话。但是,其实我也感到畏惧,你那种真心将梦话说出口的不切实际与强韧,有点压倒我了。听到你那么说的时候,有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我看到了路,我的眼睛里浮现一条白色的道路。 第三条路。 不是报复而是寻找共存之路吗? 不是复仇而是选择宽容之路吗? 那种东西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吗?存在于人心这个地方吗? 我一直在思考。虽然我很不愿意去想,然而你的话却一直占据在我思考的中枢里,催促着我。催促着我思考这条路,不是抗拒、不要回避,要一直去思考这条路。 我还没找到答案,所以我现在也在思考。我拘泥于你说的话,不断地思考着。 紫苑,这样的你能说出这种话吗? 没办法。 若是我在前方又杀了谁……不,若是你自己让谁流了血……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吗? 没办法。 楼梯爬到最上面了,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小到甚至无法站立。 「紫苑,没有出口。」 别说把手了,连一颗按钮都没有,只有平坦的墙壁。 猜错了吗? 心脏猛烈跳动,背脊冒着冷汗。 如果这条是死路,那就无路可逃了,没有方法阻挡下面来的追兵。 「上面。」紫苑叫着说。「推开天花板!」 身体照着紫苑的话动作。 喀嚓!中间部分彷佛弹簧板一样往上弹开。原来门在这里。老鼠往地板一蹬,跳了上去。在同时,下方传来巨大的声响。 门被撞破了。 「在上面,瞄准。」 传来枪械开枪时特有的乾枯声。 「紫苑!」 紫苑牢牢握住向他伸来的手,一把被拉了上去。 「啊!」 紫苑发出轻声哀号。 「被打到了吗?」 「……没事,只是掠过而已。」 当打开的部分盖上后,阻隔了声响,四周出乎意料地宁静。 紫苑用力呼了一口气。 「痛吗?」 「不会……这没什么。」 「这是第一次吧?」 「嗯?」 「你是第一次被枪打中吧?而且还是狙击步枪。那可是旧式枪械哦,外观流线,杀伤力强,是一个很优秀的淑女呢。」 「噢,是喔……但是,那可不是一个让人想多跟它相处的对象。」 紫苑一边绑着小腿,一边轻声笑着说。 也许他在逞强,也就是说,那是一个能让他逞强、还没到动不了的伤吗?就算伤得再严重,他也必须往前走,因为这里不是一个能够停留的地方。 所以,老鼠不再问了,也不再留意,只是跟紫苑一起往前走。 「紫苑,这里是?」 「旧通风孔的一部分。这栋建筑在完成的当时,应该是在这里设计了通风孔,只不过随即又建造了新的强化外墙,装上循环式净化装置,这里便废弃了。」 「也就是说,随着监狱设施的要塞化,这里便无用武之地了吗?那么旧通风孔……就是这个吗?」 手的前方有凿着矩形的洞。 「这前方的情况如何?」 「应该是死路吧,一定在中途就封住了。」 「我想也是,不会有这么轻松的发展,可以让我们直接冲到中枢地带去。」 「嗯,不过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的确,没有退路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紫苑,我帮你推上去,你先走。」 「好。」 紫苑以意外轻盈的动作钻进洞里。老鼠支撑紫苑的脚时,感受到血滑滑的触感。他只能握紧拳头。 「喂,这里是开着的。」 随着声音的传来,士兵的上半身探了出来。就在士兵爬上来的瞬间,老鼠一脚踢上他的下巴,用枪把敲中他的太阳穴。他把昏过去的身体拉上来,朝下方扫射。传来跌落楼梯的声音。接着他关上门,将士兵丢在上面。 「真壮观的啤酒肚,请当个尽职的压物石哦。」 翻着士兵的口袋,老鼠的模样轻松得似乎快吹起口哨了。 「老鼠,你在做什么!快点上来。」紫苑唤着。 「别催我嘛,能拿的还是要带走啊,对吧?」 老鼠将头钻进洞里。 好窄。 胸部勉强可以通过的宽度。月夜从胸口跳出来,冲了出去。 「感觉就像田鼠的巢穴耶。」 紫苑说出悠哉的感想。 还真从容呀。 老鼠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还真冷静。 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从容。紫苑充分掌握情况,是了解危机与紧张之下的从容。 为什么? 「我们两个如果再胖一点,就过不来了。」 「是啊。」 「借狗人过得来,但是力河大叔就有点困难吧。」 「力河?那个酒精中毒的大叔吗?那有什么困难可言,他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来到这里啊,在冲过走廊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跌倒在地,动也不能动了啦。」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 「应该早就烧成焦黑了啦。那个大叔被当作乳猪烤,光想就觉得恶心。」 吱吱吱! 月夜代替紫苑回答。 紫苑停下脚步。 「死路吗?」 「对。」 死路。这样啊,只到这里吗…… 「是死路,但是……」 紫苑用手掌在墙壁上摸索,「喀嚓」一声,墙壁掉了一块下来,光线因此投射进来。 「是通风孔,从这边堵住了。」 「可
以看到什么?」 紫苑侧身,让出些许空间。可以从塑胶制窗棂往外看。 那是一个干净的房间。颇有深度的宽敞房间,看起来像是研究室。正前方有很大的玻璃窗,有几名看似研究者的男女一边望着窗内,一边热烈地讨论着。其中一名男人动作夸张地说了些什么,另一名长发女手上拿着还冒着热气的马克杯,笑得连牙齿都露出来了。其他还有几名助手直盯着电脑萤幕看,以及一名急促地来回走动的驼背男。 「看起来满舒服的房间耶,也许去拜托一下,就能借个地方洗澡哦。我们进去打扰一下吧。」 「嗄?这个洞口这么小,我们再怎么瘦也钻不出去呀。」 「嫌小就弄大它嘛。」 「什么?」 「你退后,紫苑,直接往后退。」 「老鼠,你想做什么?」 「你看着就是了。」 「那是……小型炸弹吗?」 紫苑倒抽一口气。 「没错,硬币型极小炸弹,而且还可以倒数计时哦,连控制爆破力的功能都有,真划算的商品。」 「你在哪里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别装那种无聊的傻,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去买东西了?刚才从那个啤酒肚大叔身上摸来的啦。这种事不重要……退后,紫苑,再退后一点。还有,月夜交给你了。」 紫苑匍匐着往后退。 「这样可以吗?」 「很好。双手抱住头。一爆炸后,要马上冲出去哦,做好准备!」 安装完毕。 老鼠脱掉超纤维布的斗篷,往紫苑头上盖去,然后直接往后退。他的脚尖碰到紫苑的肩膀。 「老鼠。」 「干嘛?」 「这不等于你当我的盾牌吗?我很安全,可是你……」 「笨蛋,在这种情况下,位置关系不重要,别唠唠叨叨了。」 真是的,你到底有多笨啊! 笨蛋!可是这就是紫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忘记关心别人,这才是紫苑会做的事,不是吗? 胸口涌起一股安心的感觉。 砰! 爆炸声,还有风声。爆炸的震波窜过狭窄的走道传来冲击。月夜发出尖锐的害怕声。 「紫苑,你没事吧?」 「当然,我跟月夜都没事。」 「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墙壁是特殊材质,所以几乎没有扬起粉尘。炸弹的威力相当强,虽然已经把爆破力设定到最小程度了,特殊材质的墙壁还是被炸出一个大洞。 跳下去。 尖叫声响起。 工作人员全冲出房间。 「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体格庞大的男人从白衣胸口的口袋里掏出枪来。老鼠冲向他的胸怀,殴打他的脖子,男人就这么俯伏倒地。 警钤响起。 就这么冲吗? 不能留在这里,几十秒后就会有大批士兵赶过来。 只能跑,但是,跑向哪里? 「紫苑,怎么办?快点下指令。」 没有回应。 紫苑怎么了?该不会? 冷汗滑过背脊。 一回头,看到紫苑站在玻璃窗前,像之前工作人员一样望着下方。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一大块玻璃后方,透露出淡淡光线。 「你在做什么!快走!」 紫苑的脸缓缓转向老鼠。他的脸色惨白,表情僵硬,彷佛木偶一样。老鼠第一次看到紫苑这种表情。 怎么了? 这个时候老鼠才发现紫苑的裤管被染红了。 枪伤很深,引起贫血了。老鼠立刻这么认为。 「紫苑,你还好吧?」 苍白脸庞上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说: 「老鼠……这是……」 紫苑说到这里,随即吞了口口水,再问: 「这是……什么?」 「什么?……」 没时间停留。虽然很清楚这一点,然而老鼠还是被紫苑异样的表情拖住,站到紫苑身旁去。他踩到了什么,一看是个木制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名年轻女性抱着婴儿,以及一名约十岁大的少年。原本应该是放在某个工作人员的桌上吧,是旧式的数位照片,应该是母亲的女性跟少年都带着腼腆的笑容。 老鼠抬起脸,往玻璃窗内看去。 里面矮了一个阶梯,整个凹陷的感觉,不过天花板很高,是一间白色墙壁的房间。 「嗯!」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这是……什么! 第七卷 4 悲伤吗? 「悲伤吗?」 「悲伤。」 「其实你并不悲伤吧?」 「其实我并不悲伤。」 (《最后的地球人》 星新一 ) 有两台皮带输送机在运转,皮带上放着人类。 人类被放在上面。 不是活人。 这一点从窗户这一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尸体。有几十具或者是上百具的尸体被运送进去,前方有一台半圆形的巨大机械在运转着。 尸体一具具被送进两个张开的正方形入口。不知道是不是特殊玻璃,完全听不到那一边的声音。 在没有声音的场景里,尸体一具具被运送进去。 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有大人。有人穿着衣服,有人裸体。不论体型、年龄、性别全都不同。 「为什么大家……头都……」 话卡在喉咙成为块状物堵塞住了气管。 每一具尸体的上半头部都被切掉,装上半透明的塑胶容器。不论男女老幼,额头以上的部分全变成碗状的塑胶容器。 「……是样本。」 紫苑喃喃地说,肩膀不断抖动着。 「这就是样本。」 「……什么意思?」 「脑……人类的脑……是必要的样本。」 「……那么,这些尸体的脑部全都被取出了吗?」 「对……应该。应该……已经没用处了……所以……」 「所以?」 「要被处理掉了。」 这次换老鼠吞了口口水。 皮带输送机前方的半圆形机械。 那是用来处理尸体的吗?是用高温在一瞬间烧成灰烬?还是捣碎成灰烬,加以干燥?还是用药物溶解到连残渣都看不到? 被送进去。 没多久之前还活生生的人类,活着,会说话、会哭、会相爱的人类,如同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这么、这么、这么……NO.6竟然这么无情?竟然变得这么无情? 「不是人。」 紫苑的声音传进耳里。不是轻声细语,是非常清楚的声音。 「这不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紫苑握紧拳头击上强化玻璃。 这不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是,刚才不是有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站在这里谈笑风生吗?不是拿马克杯喝着热腾腾的饮料吗?不是认真在做自己的工作吗? 那些人全都是恶魔吗? 老鼠望向脚边的照片。 微笑的女性、腼腆的少年、沉睡的婴儿。 「来,看这边,笑一个,笑一个啊。」 「爸爸,等下换我来拍。」 「老公,小宝贝也要拍进去哦。」 似乎能听到这样的对话。处处可见,因此才特别珍贵的一家人的对话。 将这个放在办公桌上的家伙……也是恶魔吗? 有动静。敌人逼近的动静。 感觉脸颊被甩了一巴掌,醒了,老鼠抓着紫苑的手冲出走廊。 我们要逃,紫苑。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呢! 为了活下去,全身都起了反应。思绪、感觉、指尖,连每根头发都为了活下去,只为了活下去,而动了起来。 不能死。 「右边。」传来紫苑冷静的指令。 「往右三十公尺。」 往右三十公尺。没时间去思考那里有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阻隔墙没有落下,但是也没有余力去思考原因了。 冲!不,不行! 前方出现士兵。 「蹲下!身子缩起来!」 往地板丢一颗硬币型炸弹,然后朝着它开一枪。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玻璃碎片四处飞散。 「准备冲过去!」 一旦被包围,就完全没有胜算,要是他们一起开枪,我们准被打成蜂窝,所以也只能冲进去了。 「别离开我!」 消防系统被破坏了,开始洒水。两人冲进被淋得全身湿答答的士兵群当中。 先用手刀击中士兵的喉咙,接着回头拿刀刺向后面的敌人。压着肩头,从倒地的士兵腰上拔出军用小刀,挥向迎面而来的对手的手腕。手枪掉在地板上,发出声音,血与水混在一起流了出去。 士兵们全都无声,保持沉默。他们不仅携带正在开发的雷射枪,同时也拥有杀伤力强大的军事枪械。沉默、迅速且确实地杀敌。他们应该是如此被训练的吧。 只不过用刀我可是比较在行。 一旦打近距离战,低科技的小枪械比高科技的兵器有用多了,而且有些场合,小刀比最新式的枪还更能派上用场,如果能用刀如手脚一样顺畅,那就更没话说了。 一眨眼三名同伴被撂倒,士兵们的动作略显僵硬,因为是没预料到的抵抗。他们的僵硬成为弱点,变成老鼠攻击的最佳时机。老鼠扭住眼前士兵的手臂,拿刀从背后抵上他的喉咙。 「不准动!」老鼠舔舔唇,这么命令士兵。 「把枪丢下,如果不从,这家伙就会没命。」 士兵们全都往后退一步。 可以顺利逃脱吗? 可以就这样挟持这个男人,顺利逃脱吗? 「紫苑。」 「嗯。」 「还活着吗?」 「活着。你的动作太迅速,似乎没人有空顾及到我。」 「很好,接下来就押着这家伙当作人质……」 响起拍手声。 「漂亮,干得好,不过只能到这里了。」 这句话彷佛暗号一般,士兵们动作迅速地让出一条路。一名男人从中间走出来。 他站在紫苑跟老鼠面前,轻轻举起右手,说: 「游戏到此结束,VC103221,还有紫苑,对吧?」 紫苑发出「啊」地一声。 「你认识他?他该不会是你的亲戚吧?」 「他是治安局的调查员……罗史。」 「你还记得我啊,真是光荣,不过我跟你还真是有缘。好一阵子不见,你变强壮了嘛,没想到你会入侵到监狱里来,老实说我很惊讶。当然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那还真……感谢。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很惊讶。」 「对了,关于这件事,其实我的正职是军事训练教官,上次没好好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 「跟他要张名片吧,紫苑,找工作时会有帮助。」 罗史歪了歪嘴,笑着说: 「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不过你使小刀的本事比嘴巴高明多了,很厉害,没想到你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击败我的手下。真是太漂亮了,值得称赞,我还真想收你当部下。」 「很高兴你的赏识,不过我拒绝。你们是怎么军事训练的?拿囚犯当箭靶来练习射击?」 「呵呵,是有这一项。有时候也会迅速驱逐误闯进来的笨老鼠,也有这一项训练。」 老鼠更用力扭动士兵的手臂,说: 「把枪丢掉,让开一条路!」 罗史摇头回答说: 「你们很棒,能闯到这里来,可不是随便谁都做得到。真的很棒,不过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罗史轻轻举起右手。 「你们的反击太儿戏了。」 罗史举枪。 什么! 「住手!」 士兵扭动身体。老鼠一放开手,枪弹便贯穿步伐蹒跚的士兵身躯。被贯穿的身体砰地一声倒地,这时上方天花板开始喷水。士兵一度抬头,视线旁徨,彷佛在找些什么,然后,他出声呼喊: 「妈妈。」 他的声音传到老鼠耳里。 这么不在乎地射杀部下…… 接着老鼠的肩膀及脚传来激烈疼痛。 「老鼠!」 紫苑的手从背后撑住老鼠的身体,脚因为踩到水一滑,两人一起跌落在地。疼痛贯穿全身。 「呃……」 咬紧牙根。全身冒汗,心脏激烈跳动。 「你看看,既然带着超纤维布,如果不包好,怎么能发挥作用呢。不过,这下子你也不能再拿刀了,我看活蹦乱跳也没办法,终于能安分点了。虽然我也玩得很愉快,但是游戏结束了,103221。」 结束?在这里吗? 罗史蹙眉,叹了口气说: 「我没想到你这么棘手,老实说真可惜,要杀了你真可惜……但是,我也身不由己。我不会戏弄你们,就给你们个痛快,聊表对你们战力的敬意,一人一枪收拾你们。」 「你还真……慈悲啊。」 「有什么遗书要交代吗?」 真的结束了吗? 突然,洒水器停止了。在同一时间,阻隔墙也开始落下。士兵们开始骚动,罗史也瞄了阻隔墙一眼。 好机会!可以趁他分神时夺取那把枪,是起死回生的大好机会……可是,身体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 「阻隔墙这时候才启动。」 「怎么可能,为什么?」 「快逃,会被关在里面。」 一旦阻隔墙完全落下,封闭的空间里将会释放高压电,没有人能逃得过一死。 「快逃,快点逃!」 士兵们扶起负伤的同伴们赶紧撤退。 「教官,阻隔墙快落下了,快点!」 一名士兵停下脚步,回头叫着。 「教官!」 阻隔墙正在下降,笔直地往下降。 肩膀有股烧痛戚。压着伤口,老鼠微笑着说: 「他们在叫你耶,你不快过去吗?」 「处置完你们之后,我会过去。」 枪口笔直对准老鼠的心脏。也许是想保护吧,紫苑的手伸到老鼠胸前,另一 只手也放了上来。一双沾着血迹,相当沭目惊心的手。 是吗……我果然要跟你一起死。 老鼠靠在紫苑身上,用力喘着气,全身失去了力气。 我不闭上眼睛。 到最后一瞬间,我都要凝视着这个世界。 紫苑的手加重力道。 我不闭上眼睛,到最后一瞬间都不闭上…… 耳边传来枪声,彷佛在水底听到的朦胧声响。 罗史的胸前深红花朵盛开,花瓣散落一地。 咦……? 罗史蹒跚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然后直接滑坐下去,嘴里也不断冒出深红色花瓣。 老鼠深呼吸,却无法直接将气吐出来。 那不是花瓣……是血。 血花溅在墙壁上,彷佛随意喷洒的红色水彩一样。罗史垂下头,大量鲜血流下,染红了他的下半身。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教官!」 呼叫声响起,阻隔墙随即落下,瞬间切断了所有声音,带来短暂的寂静。 老鼠能吐气了,他撑起自己的身体,说: 「……紫苑?」 他转头凝视环抱着自己的少年。 「紫苑……这……」 虽然能吐气,却无法好好说话。心脏跳动得比刚才强力、激烈、快速,怦怦怦地拍打着。 紫苑的手上握着枪,小口径的半自动手枪,连防弹背心都能贯穿的军用制式手枪。那是刚才老鼠从士兵手上敲落的枪。 硝烟升起,火药的味道呛鼻。汗水渗入眼里,嘴里干渴,舌头僵硬。硬要动的话,会发出啪啪的声音。 「紫苑……你做了什么……」 紫苑放开环抱老鼠胸前的手,站了起来。他缓缓走近罗史。 「……呜。」 罗史呻吟。他抬起头,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你这个门外汉……」 模糊不清的呢喃声随着鲜血从嘴角传出来。 「要开枪……也要瞄准……要害。」 「我有事要问。」紫苑拿着手枪指着罗史,以一种不带感情的低沉声开口问。「为什么一开始不启动阻隔墙?」 「……它不动……」 「无法启动的意思吗?」 「……没错……」 「原因呢?」 「……不清楚……」 「为了以防万一,你们应该暂停了阻隔墙系统才来这里,然而它却突然启动了……是这样吗?」 罗史颤抖着身子抬头望着紫苑说: 「……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眼眶里泛出泪水。 「回答我。」 「……没错……无法控制……原因不明……」 「无法控制,原因不明……」 「我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紫苑,你是晚辈……快点!给我一个痛快……救救我……」 「救救我?」紫苑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没多久前才刚听到同样的台词,就在这栋建筑物的地底下。」 这个时候老鼠才终于能够站起来,虽然肩膀跟脚都流着血,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拉住紫苑的手,一定要阻止他才行。 紫苑,你打算做什么? 脚不听使唤,双膝往前跪下。士兵的尸体就倒在旁边,是一名年轻男子。黑色鬈发的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金色坠链,闪闪发亮。最后的那一句「妈妈」似乎还留在唇上。 「是被你们丢进地底下的男人,『真人狩猎』的牺牲者,因为死不了,所以哀求我,哀求我说『救救我』。那个男人痛苦不已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喝咖啡吗?泡澡吗?还是上课中?」 「……拜托你……让我死……我好痛苦。」 「我救不了那个人。」 「……救救我。」 「我救不了任何人。」 紫苑的右手缓缓举起。 「紫苑,住手!」 枪声响起。 老鼠闭上眼睛,背过身去。硝烟味更浓了,混杂着血腥味,让空气带着黏稠戚。应该是早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却让老鼠反胃,无法忍受。 不想张开眼睛。 因为一张开眼睛就必须跟现实对峙,真想就这么闭着眼睛逃,逃到不是这里的任何地方去。 我……不想看。 有什么拂过。 像是风的感觉。 带来花的香味,淡淡清香的野花香味。 有什么拂过。 风拂过脸颊,刘海随风摇曳。 啊啊,又来了,又是……那片风景。 张开眼睛。 阳光好刺眼。 眼前是一片草原。 柔和的草原。风虽然还有点冷,阳光却很灿烂。草原上开满小白花,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远的山顶上笼罩着云雾,在山麓反射白光的是湖泊吧……有各式各样大小的湖泊与沼泽分布四处。天空是蔚蓝的,好蓝、好蓝,彷佛全都染成蓝色一般的蔚蓝。可是地上却盛开着白花,还有淡绿色的草地。 蓝天、绿地,还有森林。 草原的尽头是森林,可以听到树木沙沙作响声,树叶随风摇摆,翻出叶子的 白色背面,鸟儿展翅高飞,又翩翮落下,羽毛飘过老鼠眼前。 好想随之而去。 能随之而去吗? 老鼠抬头,仰望。仰望……仰望着谁? 「到我身边来。」 传来温柔的声音,身体轻飘飘地被抱起。 啊啊,又来了。 我的意识将被带走,我的心将随之而去。 感觉好像回到童年时候,温柔地被拥抱着的小小的、小小的幼童。 之前那次是夏天。 嗅到草丛散发出来的热气。 这次是春天……吗?风景柔和,风、光、气息、颜色都很轻柔、温和地环抱着老鼠。 「我教你唱歌。」 老鼠摇头。 「我会唱……我能唱得出来。」 「你会唱?那首歌吗?」 「嗯。」 老鼠抬头挺胸地回答。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请全都停留在这里。 务必全都留在这里。 活在这里。 灵魂呀,心灵呀,爱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这里。 留在这里。 风静止了。 因为在聆听歌声,老鼠这么认为。 风停了,羽毛轻飘飘地落地。 「这样啊,你会唱啊……」 头发被轻揉着,背脊被安抚着。 「再多唱一些,再多让我听听你的歌声。」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 继续唱歌。 恳求。 传递我的歌声。 恳求。 接受我的歌声。 眼睑又开始沉重,身体失去力气。 「……我好困。」 「睡吧。」 真的能闭上眼睛沉睡吗? 「睡吧,我会带你走。」 「……带我去哪里?」 「去森林。」 「去森林?」 「睡吧,什么都不必想,休息吧。」 真的能就这么睡去吗? 身体摇荡着,好舒服,非常舒服…… 「我不去。」 出声呐喊。 我不能去,我不能睡,我必须回到有紫苑的现实,不论那里会有什么,我都不能独自逃走。
紫苑。 我一定要回到你的身边。 不停地咳嗽,硝烟与血腥味渗入身体深处,引起猛烈咳嗽。擦拭嘴角,站了起来。 看到紫苑的背影,他双手垂在两侧,右手还握着枪! 「我救不了任何人。」 含糊的声音这么说着,不断地重复说着。 我救不了任何人。 「……紫苑。」 呼喊他的名字。 紫苑,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老鼠。」 紫苑的目光捕捉住老鼠的身影。 眼眸中闪烁着欢喜,笑容不断地扩张,嘴里吐出安心的气息,枪也从手中滑落…… 「太好了,你没事。可是……你流了好多血,还好吗?至少要帮你止血才行。」 紫苑脱下外套,撕下袖子。 「现在只有这个,也许能代替止血带,让我看看你的肩膀,我帮你包扎。」 那是平常的紫苑。平常的口吻、平常的眼神、少一根筋又愚蠢、不了解现实、只会说着理想、个性耿直到让人难以置信、温和的紫苑。 心头一阵纠结,眼眸深处温热。 「紫苑。」 「怎么了?痛吗?」 「你救了我。」 「嗄?」 「别忘了,你救了我……你保护了我。」 「我吗?」 紫苑闭起嘴巴,不断眨眼,他的视线飘移,最后停在滚落于地板的枪上,接着转向靠着墙壁断气的男人。男人的眉间被射中一枪。 漂亮。 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子弹命中额头正中央。不过,即使是近距离,没有装设瞄准器的手枪能射中几公分前的目标,对一个门外汉而言实在是件不简单的事情。 紫苑的气息慌乱,将双手放在眼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彷佛手心上刻划着难以理解的文字,接着手心、手臂、身体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老鼠……我做了……什么?」 「你救了我,你誓死守护了我。」 「不对!」 被墙壁困住的空间里响起尖叫声。 「不对!不对!不对!」 「没有不对!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没命了,躺在那里流血的人不会是他,会是我。」老鼠指着罗史说。「我会变成那样。」 他抓住紫苑的手用力摇晃。 紫苑的脖子前后摇晃,彷佛断了线的人偶一样。 「你听着,听我说。你懂吗?你保护了我,你救了我一条命啊!紫苑。」 听着,紫苑,听清楚我说的话,相信我说的话!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我一定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这里是战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你做的事是正当的。」 老鼠紧晈下唇,说出口的话语渐渐崩溃腐败,他并不是想说这些。 那么,我想说什么?我现在必须让紫苑了解什么? 「老鼠……」 紫苑沙哑地呢喃着。 「我……杀了他。」 他弯腰拾起手枪。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毫无犹豫地就……杀了人。」 与紫苑四目相对。 我必须要告诉他什么? 「这是可以被原谅的吗?能够……被原谅的吗?」 仅仅五点四毫米的枪口,看在眼里却异常放大。 「你曾说过,我跟NO.6很像。当时我回答你说不对,但是……也许你说对了,我跟那个都市很像。不论理由为何……毫无慈悲又冷血地剥夺人命。老鼠……」 全长一百五十五毫米,重四百六十公克,子弹数八,四条膛线,右旋。 还剩下几发呢? 「能被原谅吗?」 紫苑闭起眼睛。 紫苑?你在做什么? 「住手!」 老鼠发出尖叫声。不是发自声带,而是以全身呐喊。 他冲过去使出全力殴打紫苑,骑在倒地的紫苑身上。 「开什么玩笑!」 抓住他的胸膛,揍向他的脸颊。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手掌心传来肉体的触戚。 「混帐东西!你以为你是谁!都来到这里了,才想一个人夹着尾巴逃吗?你想解脱吗!开什么玩笑!」 紫苑轻声呻吟。 「胆小鬼!杀人无法被原谅,那自杀就能被原谅吗?你在这里自杀看看,你会犯下双重杀人罪,你懂不懂!」 月夜跳上老鼠肩上,吱吱地发出激烈鸣叫声,似乎想劝架。 紫苑完全没有抵抗,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他双眼圆睁却无神,嘴角渗出血来,唇上还留着旧的血迹。 满身疮痍……全身是伤。 是不是不应该来这里?明知道只要入侵到监狱里来,面临的就是战场。明明十分清楚,却硬是把紫苑扯了进来。救沙布这名少女对老鼠而言,不过是个名目,他需要紫苑的力量,需要紫苑能够完整记忆监狱内部构造的能力,给他下正确无误的指令。他要借……不,是利用紫苑的力量破坏监狱设备,让NO.6的基础出现龟裂。为了这个目的,紫苑是求之不得的武器。 没错,我利用了紫苑。 如果结果是这样……是这样的话,那根本不该来这里,不可以来这里。 当然早就觉悟这会是一场非常残酷的战争,也知道自己是赌上连百分之一都不及的可能性,挑战一场无谋的兵戈。只是仍然自负于自己具备着必胜的决心,以及可以抑遏急切的冷静。 自信能控制现状的不是NO.6,而是我们。 没有觉悟就无法战斗,没有自负就无法获胜。 我没有错,我绝对没有做错! 老鼠咬紧牙根,眼前赤裸裸的现实似乎要吞没了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完全超乎原本的想像。 不可以来这里的,不应该来这里的,不应该把紫苑扯进我的战争里。 终于明白了。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紫苑。」 要问能不能被原谅的人是我,要请求原谅的人不是你,是我呀! 「背负着吧!」 彷佛冲破紧咬的牙根,老鼠挤出这一句话来。 紫苑的眼眸缓缓地动了,他轻轻眯眼,彷佛想把焦点集中在老鼠身上。 「背负着吧……背负着活下去!」 不是说给紫苑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背负着罪恶活下去! 紫苑,抱歉,让你背负了我,我成为让你肩膀嘎吱作响的沉重负担了。 能获得原谅吗?我做的事情会有得到你原谅的一天吗? 紫苑用力喘气。 他伸出手,用指尖触碰老鼠的脸颊。 「我第一次看见……你哭。」 「嗄?」 哭? 谁? 「够了,老鼠……别哭了,我知道了,我照你的话做,所以请你别再哭了。」 「傻瓜!」 你怎么这么傻,到现在还关心别人做什么!什么够了,一点都不够!而且我才没哭,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才不会不知羞耻地流泪…… 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忍耐,泪水一涌而出,缓缓流下。 原来泪水如此炙热,流过脸颊,从下颚滴下,落在紫苑身上。 可恶,为什么泪水……可恶! 老鼠趴在紫苑身上,泄露出哽咽声。 可恶!笨蛋!混帐! 「紫苑。」 「嗯……」 「我不知道如何止住泪水。」 「嗯。」 「我真的……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不妙。」 「是吗?」 「当然不妙啊,如果借狗人看见我这张脸……一辈子都会被他拿来当笑柄。」 「……说得也是。」 紫苑将手伸到老鼠背后,在背部正中央拍了拍,说: 「老鼠,我们走吧。」 是啊,要走了,这里不是终点,必须要继续前进。 但是,怎么走?如何从被关闭的这个空间里逃脱呢? 「啊!」 老鼠跳了起来。月夜被惊吓到,连忙钻进紫苑的衬衫底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发生任何事?阻隔墙完全降下的同时,不是会释放电流吗?」 「是啊……」 紫苑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疼痛,他蹙着眉,不过随即转变成微笑。 「阻隔墙降下已经将近五分钟了,没想到你也会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什么嘛,你那是什么口气!」 老鼠闭嘴,瞄了眼紫苑那张沾了血迹的脸。 「难道你早就发现了?你已经预知不会发生任何事?」 紫苑摇头回答说: 「我没发现,也没预知,只是……」 「只是什么?都来到这里了,别再吊我胃口了。」 「嗯。也许你会笑我,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是被邀请来的。」 「被邀请?」 紫苑舔舔嘴唇,以一种很有他风格的朴实语调继续说道: 「原本在我们冲过走廊的那个时候,阻隔墙就应该启动了,然而它却没有,反而在我们被士兵包围的那个时候才敔动,而且还是在已经被暂停启动的状态下。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大家才会那么慌张无措。」 「等一下,我听不太懂。你是说管理保全系统的电脑出现错乱了吗?恰巧救了我们……虽然被关在这里难论好坏,不过我们却因此得救了。偶然发生的电脑故障救了我们……是这个意思吗?」 NO.6的电脑故障?怎么可能,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紫苑再度摇头。 「不是偶然,是故意。」 「故意?你是说电脑有意识?」 第三度否定。 「不是。虽然是故意这样做,但是机械本身并没有意识。」 「紫苑,能不能说得让我明白一点?你到底在说什么?被邀请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无法说明。但是,除此之外,还能如何解释呢?我觉得有人在召唤我们……」 「你是说那个人操纵电脑,以他的意识救了我们。你是这么认为吗?」 「对。」 「那个人是谁?你的女朋友吗?」 「沙布……是沙布吗?但是……」 紫苑拖着脚走到墙壁前。只有那个地方的颜色不一样,比较白。 「这是电梯吧?」 「对,通往最高层的唯一途径。」 往右三十公尺。 紫苑是要他以这里为目标跑过来吗? 墙壁上完全看不到类似操控按钮的东西,没有任何突出物,是要用感应器感应特殊晶片才能敔动吗? 「要怎么上这部电梯?」 紫苑转头,凝视着一点。老鼠追着他的视线,发现是罗史的尸体。 「也许他身上嵌有特殊晶片。」 老鼠先说出了紫苑脑海里也许正在想的事情,他不希望紫苑再说出任何跟那具尸体有关的话。 紫苑错开眼神,将手举在半空中说: 「不……行不通,这个系统没有感应到活体反应就不会殷动,也就是说,不 是活生生的人体内的晶片就不行,尸体起不了作用。」 「是吗……」老鼠低着头喃喃地说。 刚才几乎要击碎自己头盖骨的混乱,已经从紫苑心中完全消失了。 没有感应到活体反应就不会启动。 尸体起不了作用。 这是在那种混乱之后,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吗? 老鼠看着自己的脚。 不光是让他背负了,也许也开放了,开启盘旋在他心底的东西。 紫苑,你的心底有什么?我未知的你有着怎样的表情? 老鼠突然打起冷颤,肩膀跟大腿的伤口彷佛呼应般地作痛……刚才连枪伤的痛都几乎要遗忘了…… 「有什么方法吗?」老鼠简短地问。 「应该会有人来接我们。」 紫苑也简短地回答。 「有人来接我们?」 突然听到轻微的机械声。 电梯下来了。 门几乎寂静无声地开了。 里面有两道影子。 老鼠连忙警戒,不过随即发现是自己的身影,面对的一整片墙壁是镜子。 「老鼠……要上吧?」 「当然啊,我还没那么愚蠢又无礼到不理专程来的迎接。」 「思,说得也是。」 老鼠大步迈开步伐,搭上电梯。隐隐作痛,伤口又痛了起来。依出血量来看,已经无法再做勉强的动作了。而且,如同罗史所说,这只手无法拿刀了。 现在想这个也无济于事吧…… 根本无法预知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间,会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与其思考以后,倒不如坦然面对现在。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环顾四周。 除了镜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墙壁十分光滑,没有一丝污垢。当然也没有按钮、开关、萤幕,是一个干净、明亮的纯净空间。 电梯门要关上了。 正前方是双脚一摊、歪着头的罗史,同时也看见在临死之前呼喊母亲的年轻士兵的军靴鞋底。 紫苑的手在胸前动作。 是为了祈祷而想双手合十吗? 老鼠这么以为。 然而,紫苑双手紧握成坚固的拳头。 只是这样。 门关上了。 第七卷 5 不实的欢愉 无法言喻的深刻欢愉不时扰乱她的心,那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隐藏的不实欢愉。虽然丢脸,却是口(能在神秘的心深处悄悄品味的强烈欢愉之一。 (《女人的一生》 莫泊桑) 「爸爸不知道回来了没?」 莉莉叹气。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见到爸爸了?不知道跟他说『爸爸你回来了』吗?天色都这么暗了,怎么会这样呢?夕菜的爸爸跟瑛衣的爸爸早就回家了呢,他们每天都搭同一班巴士回来呀,我常常跟夕菜、瑛衣一起去接爸爸呢……」 「是吗?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吧?」 「他很高兴,会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哦。其实我有点不好意思,我都这么大了,已经不是让爸爸亲一下就高兴得不得了的孩子了。但是爸爸还是把我当小孩子,所以才会那样在大家面前亲我吧,有点伤脑筋呢!」 莉莉这种小大人的口吻很可爱,火蓝微笑地望着她。 莉莉又叹了口气。她撑着下巴,呼地吐出长长一口气。成熟女人的动作,可能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吧。 平常她总能取笑莉莉「哎呀,莉莉真是个小大人」,但是今天却完全没那个心情。也许是感染了莉莉的忧郁,火蓝也觉得心情沉重,连微笑都很勉强。 「阿姨。」 「怎么了?」 「爸爸会回来吧?」 「当然会回来啊。」 火蓝停下擦拭托盘的手,望着莉莉。 莉莉最爱吃的起士马芬只吃了一半,就放回小盘子上。 「月药先生——你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才会错过每天搭的那班巴士,他一定会搭下一班巴士回来的。」 火蓝这么说后,自己也叹了口气。这种话根本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莉莉想听的并不是这种敷衍的安慰话。 连小小女孩的忧郁都无法帮她,真觉得焦急又没用。 莉莉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快乐眼睛蒙上了阴影。 每天都很规律地在同一时间回家的父亲,今天却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人影,这让她担心得不得了。 火蓝无法笑着对她说:「什么?就只是这样吗?」因为莉莉察觉到月药的表情有点奇怪,因此很担心。不光是莉莉,连莉莉的母亲、月药的妻子恋香,也挺着大肚子专程到巴士站去接月药。 月药有什么让妻女不安的事情吗? 不,不只是月药…… 不安,摸不着底细的不安,现在正笼罩着这个都市,笼罩着整个NO.6。 也可以说是动荡。 已经有几十名市民牺牲了。虽然火蓝无法判断用「牺牲」这两个字是否恰当,不过这两个字散发出来的阴森感、恐惧戚,跟都市内的气氛完全一致。火蓝真的无法不这么想,因为她自己本身也因为一种不断涌现、有别于想念紫苑的不安,而觉得焦躁。 这种事真的是现实吗?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没有任何徵兆就突然倒下,然后直接断气。虽然火蓝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牺牲者的头发、牙齿全都剥落,全身布满皱纹,老了上百岁后死去。不管是如何强壮的年轻人、如何貌美的女孩,全都会变成令人沭目惊心的模样。 为什么?原因究竟是什么? 新型病毒?毒气?奇怪的疾病? 虽然有各种臆测,却没有人能断定原因,也无法在所有牺牲者身上找出共同的条件,年龄、体型、生活环境、工作、生育经历,大家都不一样,没有一项共通点。 不,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家都是NO.6的居民。 有人在市政府大楼前广场倒下、有人在马路上、有人在自家厨房。全都是单独的牺牲者,并不是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多数牺牲者,而是在极为限定的狭小地点,也就是定点发生的事情。有许多人就站在倒下的牺牲者身旁,却一点事也没有。刚才还说过话的友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朋友、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就这么成为牺牲者。 尖叫声与悲泣声此起彼落…… 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会是下一个牺牲者。这才是恐怖,无边无际的恐惧。 剐才姊姊倒下了。她明明还没三十岁,却彷佛老婆婆一样,她变成了老婆婆。 邻居死了。才正在说:「今后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就是啊,真恐怖」时,她突然觉得痛苦…… 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是事不关己。 明天,不,也许一分钟后我也…… 下一个牺牲者也许是我。 市长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不打算拯救我们市民吗? 为政者对恐怖事件的袖手旁观,渐渐成为市民的不满与责难,最后演变成怨愤。 市长透过各种情报管道告知市民情况已经稳定,要求市民冷静。然而,就在市长出现的萤幕前,不知道是第几十名牺牲者倒下了。他不断痉挛、不停变老。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冷静?! 给我药。 给我解决之道。 给我确实的情报。 市民的呐喊声回荡在每个街角。 这个时候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也出门了。 莉莉小小的心灵充满着不安,就要无法承受了吧? 也许她正努力压抑着不哭。 火蓝很了解担心重要的家人却无计可施的痛苦与难过,她也经历过除了忍耐别无他法的焦躁,那是一种椎心蚀骨的痛。她轻轻抚摸少女柔顺的头发,说: 「快吃马芬吧。」 「阿姨……」 「莉莉最爱爸爸了,对吗?」 莉莉抬头望着火蓝,用力点头说: 「对,我最爱爸爸了,我好喜欢好喜欢爸爸,也好喜欢好喜欢妈妈跟妈妈肚子里的小宝贝。」 「是啊,我想莉莉的爸爸也非常非常喜欢莉莉,他会亲你的脸颊,对吗?会 一边对你说:『爸爸爱莉莉。』一边亲你,对吗?」 「对啊,爸爸总是会对我说:『爸爸爱莉莉。』」 「那我想你爸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到莉莉身旁来,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会回到自己最爱的人身旁哦。」 莉莉眨眨眼睛说; 「真的吗,阿姨?」 「嗯,真的啊,我没有骗你。」 莉莉的嘴角缓和了下来,扬起了微笑。她拿起马芬晈了一口,说: 「好好吃。」 「里面还有,正好剩三个哦,给你跟爸爸、妈妈,待会记得带回家。」 「谢谢你,阿姨。」 吃完马芬后,莉莉双手合十大声说谢谢。 「阿姨。」 「什么事?」 「我也好喜欢阿姨。」 「莉莉,你好乖,谢谢你。」 「还有紫苑哥哥……虽然比不上爸爸、妈妈、阿姨,但是我也喜欢他。」 「嗯?」 「紫苑哥哥也会回来的。」 「莉莉……」 「阿姨不是说,人会回到自己最爱的人身旁吗?那么,哥哥也会回到阿姨身旁,对不对?阿姨,他一定会回来的。」 莉莉往椅子后面坐下,摇晃着双脚继续说: 「哥哥曾经帮我治疗过伤口哦。」 「真的吗?紫苑他吗?」 「嗯。我跟瑛衣玩抓鬼游戏跌倒了。我跌倒,接着瑛衣也跌倒在我身上,好痛。瑛衣她有点胖,不过她跑得很快,也很会画画,我也很喜欢画画,所以我们常常一起画画。」 「是很棒的朋友呢。」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不过有时候也会吵架,吵得很凶,吵到我曾经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也不跟她玩了。」 「就是因为是好朋友,所以吵完架还能重修旧好。你说你跌倒受伤是紫苑帮你擦药的吗?」 「嗯,对啊。那天我的脚流了好多血,好痛喔,于是我放声大哭,瑛衣也哭了。刚好哥哥从那边经过,他抱着我到水龙头的地方,帮我把血洗掉……呃,然后他帮我擦药,还摸着我的头说:『血已经止了,你们两个都别再哭了。』哥哥还帮瑛衣擦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莉莉摇晃的脚停了下来,她抬头凝视着火蓝,说: 「我想想,嗯…
…就在哥哥不见之前,那天哥哥正好要去公园工作。阿姨,哥哥人好好。妈妈也说过哦,妈妈说哥哥温柔又帅气,是一个很棒的人,还说:『等紫苑回来,你当他的新娘。』哦。」 「莉莉当紫苑的新娘?真令人开心的事。」 「但是,呃,瑛衣她……」 「瑛衣怎么了?」 「呃,她说她对哥哥一见钟情。我问她:『什么是一见钟情?』她对我说:『就是决定要跟他结婚!』耶。如果瑛衣跟哥哥结婚了,我就不能当哥哥的新娘了啊。虽然妈妈说:『不能输给瑛衣。』但是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这样啊……」 火蓝笑出声音来。 暂时忘记了盘旋在心中的不安与忧虑。 自紫苑突然从火蓝眼前消失到今天,莉莉一次也没提过紫苑,大概是怕提起紫苑的事情会让火蓝觉得痛苦,也或许是恋香告诫她不要提起。 「莉莉,这一阵子你不能在阿姨面前提起哥哥喔……」 「为什么?」 「因为阿姨会难过。」 「妈妈,哥哥做了很坏的事情吗?所以他才会被抓走吗?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哥哥不会做坏事,哥哥人很好,他绝对不会做坏事。」 「没错,你很懂事嘛,妈妈对你另眼相看了哦。没错,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紫苑很棒,我没看过那么好的孩子。个性温柔又帅气,是一个很棒的人。对了,莉莉,等紫苑回来,你当他的新娘吧,可不能输给瑛衣哦。」 也许母女俩曾这么聊过天,相视微笑。 火蓝因此得到安慰。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对抗那段焦躁与苦闷的日子,其实不然,自己从周遭人身上得到许多安慰。 这么小的小女孩带给我力量。还有…… 必再相见。 老鼠的那封信也是。 我有许多支柱,别人的心意带给了我力量。 「莉莉,谢谢你。」 火蓝轻轻拥抱少女。 这时警钤响起。 墙壁的一部分变成电脑画面,出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那是直属于情报局的播报员。 「紧急情报。市政府当局刚刚发布非常警戒令,请市民尽快回家,今后禁止所有市民外出。不允许任何例外,不服从者立即逮捕加以拘留。重复一次。发布非常警戒令,请市民尽快……」 低着头快速念稿子的播报员突然双眸圆睁。她站了起来,抓着自己的喉咙叫着说: 「救命、啊……」 响起尖叫声。 火蓝赶紧抱住莉莉。 「阿姨,那个人怎么了?」 「不要看,你不可以看!」 播报员亚麻色的头发渐渐变白,脸颊出现黑色斑点,瞬间扩张出去。 「救……命……」 她的手指弯曲,彷佛想抓住空气般,整个人摔向桌子后方。 画面在这时断讯了。 非常警戒。 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形容。 这是异常,一个严重脱离常态的情况正在眼前发生。 火蓝觉得晕眩。 不,不对,是NO.6,是这个城市正摇摇欲坠,如同那名播报员一样发出哀号声。 混乱、灾害、危险、痛苦,还有恐惧。绝对不存在于NO.6的灾难,正一一涌现。 听见笑声。 从远处某个地方,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 谁?是谁在笑?是谁的声音? 窗外飘过枯叶。 一片、两片、三片…… 风吹着。从南方吹来的强风,送走寒冷的冬天,带来春天气息的风。总是让人心情雀跃的南风。声音顺着风吹进火蓝耳里。 「阿姨,我好怕。」莉莉抓着火蓝说。「好像有人在空中笑着。」 「莉莉,你也……听见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可是感觉好恐怖。」 莉莉哭了出来。 「好恐怖哦!」 「没事,没事的,莉莉,阿姨在这里,你不用怕。」 你总是给我力量、安慰我,所以这次换我给你力量。我不会让你像紫苑、沙布那样随便被带走,我会保护你。 火蓝晈紧下唇,紧紧拥住莉莉。她回头望着窗外吹拂而过的风。 我一定会保护你。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男人十分混乱。 完全弄不清楚原因。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大耳狐,NO.6的市长狂吼着。 「为什么那些家伙会擅自行动?你不是完全控制住它们了吗?」 吵死了,真是吵死人的家伙,从以前就像一只只会吠的胆小狗,到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还是这样。 「那个就要觉醒了,这么一来所有的事都会平息。」 「真的吗?是真的吧?」 「真的,大耳狐,这不过是成大事之前的小插曲罢了,一点点异常而已。」 「一点点异常,这是吗……?整个都市都陷入惊恐状态了。」 「发布非常警戒令吧。」 「我早发了。不过若是继续出现死者,治安局将会无法压制市民的混乱。」 「那就出动军队啊!」 市长僵住了。 「军队?」 「没错,就算发生暴动,只要派出那支军队应该就能解决了,不会有任何问题,对吧?」 「你要我以武力镇压市民?这个NO.6的市民?」 「军队不就是为此而生的吗?为了镇压所有反抗NO.6的人,不论是都市内侧的人,还是外侧的人。」 「但是……」 「大耳狐,下决定的人是你,因为你是王。我并不能左右你的做法,只是请你别忘了,你是统治这片土地的人,忤逆你就等于背叛NO.6。」 市长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用力点头说: 「的确,没错,你说得对.」 「是我踰矩了……」 「不,没关系,我允许你。」 允许?你允许我? 男人偷笑。 「告诉军部备战,等待命令。」 「这样好,正好藉这个机会让愚民们看看你的能力。」 市长脚步慌忙地走出房间,似乎很兴奋。 男人闭起眼睛,再度偷笑。 那个就要觉醒,这么一来…… 月药关上莲蓬头的热水。 今天要早点结束工作回家。 他习惯在工作结束后淋个浴,然后喝一杯冰水。虽然说这是他最期待的事情,也许有点微不足道,但是每次淋完浴之后,他的确戚受到幸福。 好了,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可以回家罗。 每次一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就会泛起笑容,妻女的笑容也会浮现眼前。 女儿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她是妻子带过来的。也曾担心自己跟女儿没有血缘关系,是否真的能成为父女。不过到今天,他却觉得可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这种事情。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那种东西跟亲情根本没有关系。月药真的这么觉得,因为他深爱自己的女儿。 年幼的、令人怜爱的莉莉。 每次亲她脸颊,她总会害羞地笑,也许再过个一年,她就会说出「爸爸,别这样」,拒绝他的亲吻,不过这样的模样也非常可爱。可以的话,真想永远都能亲她……哎呀,也不能那样吧。想那个还太远了,不知道今天她会不会来巴士站接我呢?如果她来了,我一定很高兴。我一下巴士,莉莉就会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我说:「爸爸,你回来了啊。」我也会抱起女儿,亲吻她的脸颊。 最幸福的时光。 能体会到这样的幸福,也是因为莉莉,我的女儿的关系。而且,我即将拥有第二个女儿了。之前去医院时,医生说即将诞生的婴儿是女孩。我的第二个女儿,莉莉的妹妹,家里又要增添一名新成员了。 月药换好衣服,轻轻拨了拨头发。 只要想妻女的事就好,绝对不能去想自己今天做了哪些事情。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就好了。 明天借狗人会将剩余的报酬给我,他应该没有骗我吧?那家伙很狡猾,别人占不了他的便宜。不过他虽然吝啬,但是却从来不说谎,他会遵守约定的。就这点来看,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家伙。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是剩菜、剩饭,跟垃圾差不多的东西,自己也不会选择他做偷渡的合作对象。 只是这次的报酬跟以往的悬殊太大。 月药伸出三根手指,从大拇指依照顺序折下来。 金币啊……三枚金币。庞大的报酬。加上之前给的就有六枚金币了,不就是可以吃喝玩乐好一阵子的金额吗?当然,自己不会拿去玩乐,要全部用在莉莉以及即将诞生的小宝贝身上。恋香一定会很开心吧……只是,之前拿金币给她的时候,她的忧心大过于喜悦,脸色一变地说:「老公,你怎么有这么多钱?!」虽然那次蒙骗过去了,但是那样不好,让恋香担心了。这次不能再露出破绽了,一定要想好不会让恋香怀疑的说词,譬如特别抚恤金之类的,希望这次能说出高明的谎…… 金币六枚。悬殊的报酬。 折完全部手指后,月药立起小拇指。 想给莉莉买春天的洋装,也要给恋香买一套。恋香很漂亮,只是没有多余的钱让她打扮自己。她总是穿得很朴素,看起来比较老,如果她穿上粉红色或水蓝色那种明亮颜色的洋装,一定很好看。还有火蓝,她很照顾莉莉,很疼爱她……要买点谢礼送她才行,买什么好呢? 心情开朗了起来,好兴奋,彷佛看见牵着莉莉的手去买东西的自己,看见莉莉回眸一笑的模样,恋香也笑着。 啊啊,真幸福。 这是月药发自内心的感受。 他喝光杯子里的水。 结束了,回家吧。 警铃响了,警示灯一闪一灭。 「啊!」 月药的心脏紧缩,全身冒冷汗。 通往监狱设施的门要开了。 刚才月药穿过那道门进入监狱设施,进行清扫作业,然后再回到这个小房间。他决定早点结束工作,洗个澡,然后喝水。 只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 他往后退。 我只有做那些事而已。我跟平常一样认真工作,现在正打算下班回家。 快逃吧! 在走廊错身而过的年轻男人是不是这么说的?对,他说了。虽然年轻却有威严,虽然有威严,却能露出艳丽的笑容。 快逃吧! 那是警告吗?是不是应该照着他的警告快点逃走才对呢?可是,我害怕慌张露出马脚,害怕因此反而被怀疑。如果逃走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罪吗?我不想被怀疑,所以我明天、后天都还要来上班。如果被怀疑了……我、我、我会失去这份工作,所以我打算明天还要来上班,因此我才故意无视他的警告,假装没听到…… 快逃吧! 啊啊……我错了,我应该听从那个男人的话,我应该快逃的。 门开了。 我应该快逃的。 两名治安局人员持枪站在那里。 「你是月药吧?」 双脚颤抖,双手颤抖,全身都抖个不停。 不可以,不能发抖,这样反而会被怀疑,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什么都没做…… 「回答!」 「……对,我是。」 「我们要带你走,不准反抗。」 「带、带我走……去、去哪里?」 没有回应。 几乎相同身高、相同肩宽的强壮局员持枪无言地对着月药。 沉默说明了一切。 破灭即将来临,月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是他仍旧试图做出最后挣扎。 不要,我不要! 「为、为什么……我、我做了什么……」 这次对方有回应了: 「你的动作可疑,在『人体模型』那里的时候。」 「可、可疑的动作?那、那是……一定、一定是弄错了。我……我只是打扫而已,因为清扫机器人故障的关系,地板弄脏了,我被叫去打扫而已……呃,所以我只是去收拾残局。」 「负责保养维修那台机器人的是你。」 枪口上下移动,彷佛要阻碍月药拚命的辩解。 「而且还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早一周。」 「那是因为……我觉得它有问题……这种事常有……」 两名局员不再开口了。紧闭的嘴角,读取不到感情的眼眸,这两个人才真的像机器人。 被机器人带走的命运就是破灭,无法逃脱的破灭。 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要回家,我要回到莉莉跟恋香身边。 月药将手中的杯子一扔,往外冲了出去。 我要逃、我要逃,我要逃脱! 只要从这条路笔直往前跑,穿过关卡就是下城了。只要搭上巴士,十分钟就能抵达固定的那个巴士站,莉莉应该在那里等我了。 「爸爸,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呀,莉莉。」 「妈妈在等你了,听说今天的晚餐是爸爸最爱吃的炖肉,还有火蓝阿姨烘焙的面包哦。」 「那真棒,光听就让我觉得肚子饿。对了,莉莉,爸爸下次买衣服给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下次休假我们就去买。」 「好高兴,谢谢爸爸。」 「呵呵呵,好了,我们回家吧,妈妈在家等我们。」 胸口传来灼热的冲击。 眼前血肉模糊。 怎么了? 我的世界倾斜了,视野陷入一片漆黑。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爸爸,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呀,莉莉。」 被一枪毙命的月药倒在地上。 借狗人别过头,紧握拳头。 怎么会这样! 「喂,那个男人被枪杀了。」力河叫着说。 他们藏身在分散于监狱周边的灌木阴暗处。在监狱设施里面,只有现在眼前的那间清扫管理室不用经过关卡,就直接与西区相连。当然只有从监狱内部才能够自由进出那道门,从清扫管理室是无法走进内侧。只要那道号称连小型导弹都无法破坏的特殊合金门不开,外部便无法入侵。就这层意思来看,月药的职场就位于接近西区的地方,完全隔绝于NO.6之外。 就借狗人来看,被隔绝并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就算求他,他也不想踏入监狱内部。他一点兴趣与关心都没有,更甚至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跟监狱扯上关系。 比起监狱设施,月药从紧邻清扫管理室的垃圾收集场收取多少剩菜、剩饭、旧衣服卖给他,更让他在意,也更重要。 借狗人跟月药做了很久的生意了,算算也有三年了吧。借狗人对他不是很熟悉,也并不是很喜欢他,他们只是彼此利用对方做生意而已。 那个男人规规矩矩又小心翼翼,还有些许良心与欲望,是个处处可见的平庸男子,是众多人群中的其中一人罢了。 不过他很爱他的家人,他曾说过家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还很高兴地笑着说再过不久女儿就要诞生了。听到借狗人说:「你养人不会觉得麻烦吗?也不能像狗一样养。」时,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似乎被吓到了。借狗人还记得他闭上嘴巴后,露出有点怜悯的表情。 借狗人当初完全无法理解那个表情的意义,不过现在有点明白了,托小紫苑的福……不,是他害的。 借狗人稍微能理解月药疼爱小生命的心情,而且对于在家里等着父亲、等着丈夫回家的家人而言,月药绝对不是众多人群中的其中一人,是无可取代的存在。这点他也懂了。 「原来如此,那些家伙不单是西区的居民,连NO.6的市民也能面不改色地枪杀。」 力河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这么说道。 然而,他虽然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是僵硬又紧张。 「因为他是下城的居民,那才真的是……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吧。」 借狗人假装平静地这么回答,然而他也是非常紧张,脖子都僵硬到发疼了。 没想到他们会杀了他…… 作梦也没想到月药会被杀。 他是有想过可能会被发现,因为月药很有可能无法顺利圆谎,结果露出破绽,最糟糕的情况,月药可能会被拘捕…… 不过,只要如同老鼠所说,监狱本身会瓦解的话,那么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只要自己趁乱潜入牢房将他救出即可。 「真是的,只因为被你的花言巧语打动,就落得这般下场,幸好我没有把你的话当真。可恶,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可以忍受听他抱怨一、两句,需要的话,低头向他道歉也无妨。然后将约定好的金币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三枚,再加一枚「补偿费」递给他。这样他的心情应该就会变好了。 监狱设施瓦解,等于月药也失业了。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承蒙照顾了。 是啊,真的,不过我再也不做危险的工作了。 两个人握手,然后珍重再见。 借狗人一直以为如果能这样道别,那是最完美的。 然而,现在月药趴在乾枯的大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有风吹拂过去。 没想到他会被杀…… 这么随便、这么简单就被杀……月药是市民,是墙壁里的居民,好歹也是有登记的NO.6市民,跟我们不一样,不会被狠心杀害,不可能会…… 借狗人如此相信。 我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天真小子,明明很了解NO.6会如何冷酷、残暴地对待背叛自己、不服从自己、抵抗自己的人……原来我只是觉得了解,其实一点都没搞懂。我太天真了,我应该要求他在按下那颗按钮后就快点逃走,我应该要下指令让他逃走…… 感觉好像头发被往上拉,发根刺痛,隐约的尖叫声已经攀爬到了喉结。 他想起来了……老鼠的信上明明有写,不是吗? 要求协助者迅速逃离。 的确有写这一句。老鼠已经看穿这样的冷酷与残暴,而我却忽略了。我只是费尽心思想把月药拉进来,却来不及思考到协助者的人身安全。直至现在,我都还不相信会变成这样! 是我的疏忽。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疏忽,我是一个幼稚的混蛋! 借狗人紧咬下唇。 如今再后悔也无法挽回什么。 「真残忍。」 力河再度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治安局的两名男人用脚尖踩了踩月药的身体。他们互看一眼,接着点头。然后一人一边拉着月药的脚往回走。死者体内流出的血,在乾枯的大地上画出了一条红线。 「那些家伙真的是人吗?」力河沙哑地说。 借狗人身旁的狗儿们低声呻吟。 没错,这些狗都比他们强上百倍,都比他们拥有正常百倍的心灵。 借狗人轻轻弹指,狗儿们一起站了起来。力河眨眨眼,说: 「喂,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这还用问吗!当然要咬断那些家伙的咽喉,替月药报仇。」 「笨蛋,快住手!你的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赢过武装的治安局局员,而且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连我们都会被枪杀。连市民都能举枪对付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 「是没错,但是……」 「那个男人若是还活着,你慌慌张张就算了,可是他已经被杀了,死了。死人什么都没感觉,不会后悔也不会痛苦,就跟地上的土块一样。没必要为了一块泥土,连我们的命都丢了吧?至少我不要。」 力河充血的眼睛变得严厉。 「我们不能死,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办,我们要救紫苑才行,变成幽灵可无法完成工作的,别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借狗人。」 「……我知道了。」 力河说得一点也没错,接下来还有重要的工作,不留下这条命就无法完成的工作。 借狗人用比刚才缓慢的动作再次弹指,狗儿们动作一致地伏地。力河叹了一口长气,说: 「真是的,别因为一时的感情而冲动啦,就是这样我才不相信年轻人。」 「大叔。」 「干嘛?」 「你十年会讲一次能听的话耶,原来你也是有点用处,不是光会扯人后腿而已。我对你改观了。」 「随你爱怎么说啦。」 「不管我再怎么胡说八道,金块还是要平分哟,这点别忘了。」 「我会啦,就算跟你平分,那些财宝也足够我玩乐一辈子了。不过,那个男人被干掉了,我们要如何潜入清扫管理室?」 「我有钥匙。」 借狗人用手指夹着磁气式卡片钥匙递到力河眼前。 「你有钥匙啊?」 「对,备用钥匙。监狱里只有清扫管理室还使用单纯的磁气式卡片钥匙,而且没有活体认证系统、保全系统,异物探知系统,连监视录影机都没有,是一个最佳的藏身地点。」 「他们觉得收集废弃物的地方,用不着花钱装面子吧。所以那把钥匙是你从那个可怜的男人身上摸来的罗?」 「不是从他身上,是从他吃午饭用的小桌子,我从桌子里的抽屉里借来的。」 那是一张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旧桌子,月药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午饭。他曾经分给借狗人一个叫做马芬的甜甜小面包,好吃到令借狗人回味无穷。他说是在附近的
面包店买的。 「所以已经没必要还了。」力河以异常认真的口吻这么喃喃地说。 「是啊,没必要还了,不过我会好好利用它的。」 我会把这座监狱设施瓦解的模样献给你,月药,我会献给你能够与你所流的血相抵的东西给你。我知道这样不足以弥补我的过错,不过这将是我能献给你的最佳供品。 借狗人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放着老鼠给他的信。 这次我不会再错了,我会小心翼翼,不会再大意了。 这关系到他们,关系到老鼠跟紫苑的性命,绝对不能失败。 吱吱吱! 不知道在何时,脚边坐着两只小老鼠,它们沿着借狗人的手臂攀爬上来。 是哈姆雷特跟克拉巴特,应该没记错,是两只拥有知性与自我意识的生物。 「你们来了啊。好了,这下子配角全到齐了,大叔。」 「是啊,接着只要准备好完美的舞台,等待主角上场即可。」 「没错,绝世名伶的登场,我们可要吹奏了晓的开幕曲才行。」 只有一幕的大戏。 是希望还是绝望?是成功或是失败?是天堂还是地狱?还有,是生是死?没有剧本的舞台,布幕已经升起。 换我们上场了,我等你,老鼠。 吱吱,吱吱吱…… 肩膀上的两只小老鼠抬起头,彷佛在呼唤着谁似的齐声呜叫。 「停了耶。」 紫苑的这一句话让老鼠微微地歪着头不解。 「还没停吧?」 电梯还在上升,顺畅地不断往上升。紫苑轻压了自己的眼眶,说: 「我是指眼泪,不是停了吗?」 霎时,老鼠双颊泛红。 「笨蛋,这种时候说什么无聊话!有时间取笑我,倒不如将精神集中在门上,门一开,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哟。」 「我没有取笑你,只是觉得眼泪不流了而已。」 「罗嗦!别再说了。」 老鼠别过头,彷佛闹脾气的孩子。 有点好笑。 冷静、说话讽刺、比任何人还要坚强、充满魅力,这就是老鼠这个人。他似乎不再动摇了,然而他的内心是如此孩子气,还拥有这么直性子的一面,还保留着无法压抑情感以及会觉得困惑的童心。 第一次看见老鼠流泪。 第一次看到老鼠无法忍受情动,哽咽不已的模样,紫苑的心里只涌现一种感情,那就是怜爱。不是友情,不是思慕,不是爱恋之心,也不是敬畏之念,就只是怜爱。 毫无防备的泪水让紫苑怜爱不已,纵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他。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与激烈的雨声。 是那场暴风雨的声音。没错,那个暴风雨之夜遇见老鼠时的感情再度复苏了,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被这种感情左右。 纵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他。 当然,那只是紫苑单方面的感情,老鼠并没有脆弱到需要紫苑的庇护。这个事实后来紫苑亲身体验到了,被保护的总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是…… 暴风雨的声音并未停歇,还清楚呼啸着。 当时的老鼠瘦弱,跟现在根本无法比较。他跟现在一样肩膀染着血出现在自己面前,个头矮小,身体负伤,只能勉强站着。纵使如此,他的眼眸仍旧生气勃勃,毫无阴影。他没有求救、没有哀号,只是冷静地盯着自己。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从以前到现在就一直摊在紫苑眼前,然而他还是无法回答。 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的理性、我的激情、我的愚蠢、我的欲望、我的正义,究竟拥有什么面貌呢? 张开双手,手上遗留着血迹。是自己的?还是那个男人的?染成暗红色的手 掌与五根手指。 我能跟自己对峙吗? 「我看起来好惨。」老鼠叹气。他望着墙壁上的镜子,不高兴地蹙眉。 「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脏兮兮,真惨。这个模样连马克白的魔女都不会理我,要是被剧场经理看到,他不知道会有多痛心哩!」 「我觉得很漂亮。」 「紫苑,你不用安慰我了。真是的,变成这样,浪费我的天生丽质了。」 「没想到你这么自恋。」 「我跟某人不一样,我可是很了解自己。美就是美,丑陋就是丑陋。」 「你是指外貌啊……」 还是人的内心?你的目光连人心的美丑都能正确捕捉到吗? 我的理性、我的激情、我的愚蠢…… 老鼠念出马克白里一段魔女的台词: 「漂亮就是污秽,污秽就是漂亮,好了,飞吧。」 电梯停了。 紫苑凝视着电梯门。 呼喊着,沙布在呼喊着……他能感觉到,强烈地感觉到。 紫苑。 电梯门无声地开了。 「不要毫无防备就冲出去!」 老鼠的手制止了紫苑,率先走出去。他的脚有点碍事,虽然血流似乎是止了,不过伤势应该很重,也许一激烈动起来,会有再度喷血的可能性。老鼠跟紫苑本身的体力都快达到极限了。 紫苑。 沙布,你还好吗?我能见到你吗? 我为了跟你一起逃离这里,所以来到这里,请带领我们找到你。 紫苑…… 一条长廊,黑色华丽的走廊,电梯这一侧是墙壁,相反侧有三道门,等间距分布着。没有人气,一片寂静。电梯在紫苑背后静静关上。 「是哪一道门?」老鼠回头问。 「右边、左边,还是中间?开错门也许会有豺狼虎豹冲出来哦。」 「不……不是,不是这三道门。」 紫苑笔直走在走廊上,不是右边,不是左边,也不是中间。 突然一道门开了,出现一名白衣女。 「啊……」她手中名片型电脑滑落。 「你们……为什么外人能进到这里来……」 两人从呆站在原地的女子面前走过。 「等一下……你们要去哪里……」 「小姐。」老鼠捡起电脑,交还给白衣女。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们不是可疑人物……不,我们非常可疑,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完全没有要加害你的打算,请不要大声嚷嚷。」 紫苑停在路的尽头前。 沙布。 墙壁轻轻地往左右滑开。 「为什么、为什么那道门会开?」自衣女发出悲鸣声。 老鼠吹吹口哨,说: 「真像天方夜谭里会出现的洞穴,紫苑,你用了什么咒语啊?」 「不会吧……为什么那里会……」 白衣女蹲下。也许是太过惊讶而引起贫血吧,她的脸色比纸张还白。 门的里面还有一道门。 深红色的门。 「品味真差。」老鼠咋舌,站到紫苑身旁。 「能开吗?」 「应该可以。」紫苑将手放在门上。 这时老鼠的身体突然颤抖。他闭上眼睛,紧抿双唇。 「老鼠……怎么了?」 「声音……我听到声音……」 「你也能听到沙布的声音吗?」 「不是,这……不是人的声音,这是……谁的声音?」 「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吗?」 老鼠握紧拳头放在胸口,用力吐气。 「你终于来了吗?我等你好久了。」 你终于来了吗?我等你好久了…… 呼唤我的人是沙布,那呼唤你的是谁呢?在门的另一头等着你的是谁? 手心传来震动,深红色的门开了。 「呃……」 紫苑跟老鼠同时发出声音,声音也同时哽在喉咙。 「这是……」 好几根注满透明液体的透明柱子立在前方,是孩童用双手勉强可以抱住的大柱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脑吗?」老鼠吞了口口水。 是脑。 光线。 异样的光景,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东西。无法想像。 深红色的门关上了。在关上的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风声。 是幻听吗?是幻听吧……然而,现在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却不是幻觉,是现实,是有实体存在的光景。 脚软了,心也畏惧了。 老鼠的手撑住紫苑腋下。 啊啊,我需要你的支撑了吗? 两人缓缓走到柱子之间。 要走到哪里?有尽头吗? 「紫苑。」有人呼喊。 抬头。 沙布就站在那里。 穿着那件毛衣。 沙布的祖母亲手帮她编织的那件黑色毛衣,胸口跟袖口有深粉红色线条的那件毛衣。 「沙布!」 沙布就站在那里。 传来风声。 紫苑笔直地伸出双手。 第八卷 1 敲响警钟 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世界的秩序干脆就翻天覆地毁了吧! ——敲响警钟吧! 风呀,呼啸吧! 毁灭呀,来吧! 我们至少要身穿盔甲,死在战场上。 (《马克白》/第五幕,第五景。)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透明的圆柱里飘浮着脑。 人类的脑。 有几颗呢?十、二十、三十……应该有超过五十颗。 圆柱的底部似乎有光源,让整体看起来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这是不曾看过的光景。 整齐、空无一物、干净,地板光滑没有一丝污渍,没有声响甚至没有味道,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比过去看过的任何情境与风景都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这里听不到任何哭喊声、悲鸣和呻吟,没有尸体、血流满地,也没有苦闷扭曲的脸。然而,眼前的光景却比在那个地底下牢牢印在这双眼睛里的地狱景象,还要让人觉得不吉祥。 沙布就站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不祥的景象当中。 「沙布……」 紫苑想要冲过去,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往地上跪了下去。 他的脚使不出力来,心脏剧烈加速,受伤、流血、疲惫不堪的肉体发出悲鸣。 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抬起头,汗水滴落,划过脸颊流进嘴里。 沙布沉默站在那里凝视着紫苑。 她一点都没变,头发的长度、体型,还有勇敢凝视紫苑的眼神,全都没有任何改变。 NO.6,下城,他们在那个车站内匆忙道别。 依旧是当天那个模样的沙布就站在眼前,并没有消瘦,也没有哪里受伤的样子。 「沙布……原来你平安无事。」 没事,她没事,她还平安地活着,活着与我重逢。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从ID卡传过来的表白,透过冷冰冰的高科技仪器传达出她身为人类最赤裸裸的心情。 那个声音再次苏醒。 「紫苑,你来找我了。」是沙布的声音。 以少女而言,她的声音稍微低沉,总是凛冽充满张力。好怀念。 紫苑心情激动,心好像被勒住一样。 啊,好怀念啊! 沙布,我们隔了好远好远,彷佛已经有一世纪不见了。 「我一直很相信,你一定会来找我……」 沙布微笑。微笑的脸庞突然扭曲,变成边笑、边哭的表情。 「我一直在等你,我除了等你无计可施,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你……」 「嗯。」 紫苑挺起上半身,深深叹了口气。 「我应该要早点来的……对不起,沙布。」 沙布摇摇头。 接着歪了歪脖子,眨了眨眼,眼眸里闪过些许困惑。 「紫苑,你的头发……」 「什么?啊……这个发色吗?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再找机会好好讲给你听。」 我会把跟你分开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你,我有好多事情想说给你听,有好多要跟你分享,多到一整晚都讲不完。 「你一定经历了我连想像都无法想像的……可怕的事情,能来到这里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可是你还是来了。我……这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谢谢你,紫苑,真的很谢谢你!」 「讲得跟遗言似的。」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喃喃地说。 并不冷淡,只是不带感情、没有起伏的声音。 沙布对轻声的呢喃有了反应,她的眼眸缓缓移动,望向老鼠说: 「你,就是老鼠……」 「是啊。」 「幸会了,我一直很想见见你,很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罗。平常我的外表会比较好看,今天很抱歉,不该是这个模样出现在小姐面前,只是我没时间洗把脸,也没时间换件衣服,还请见谅。」 老鼠也是一直望着沙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沙布,我有事想问你。」 「好……」 「是你操控中央电脑,把我们引导到这里来的吗?」 沙布没有回答。刹那间,一片静默。 紫苑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着老鼠。 沙布操控这个设施的电脑? 怎么可能,沙布不可能做得到。 紫苑吞下差点脱口而出这些话。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老鼠灰色的眼眸微微往旁边移动。 「对,只有这个可能性。」 精准说出紫苑内心的话之后,老鼠还是一副不带任何感情的口吻继续说: 「你不是说过吗?有人在呼唤我们,因为那个人的关系,我们才能来到这里,嗯,虽然这也不是一个什么好玩的地方就是了。先不说这个,在监狱内部迎接我们的使者,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选了吧?」 紫苑只得点头称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一直感应到沙布的呼唤,在那个声音的催促、导引下,才能走到这里。 但是,如果是那样,就表示沙布跟电脑系统的中枢有关联。 怎么做?用什么方法才可能做到那种事? 「紫苑。」 老鼠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唇,呼唤紫苑的名字。 「你还要坐在那里多久?我想你坐再久,也不会有人端咖啡给你。」 「啊……」 是啊,我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跪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双脚用力,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老鼠没有要伸手扶他的意思,紫苑也没有要依赖老鼠的打算。 他们都同样受伤,同样消耗体力,流出来的血的量也一样…… 不,老鼠应该比他严重许多。 不能依赖老鼠,如果需要依靠老鼠才能费力站起来的话,那么要踏出下一步就更困难了。 所以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这样才能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走下去。 沙布凝视着他。她双手用力交握,保持着祈祷的姿势伫立在一旁。 「不是我。」 沙布突然出声回答: 「我没有那种能力。」 老鼠微微蹙眉。 「我只是祈祷而已……我只是一直想着要见到紫苑而已。」 「那么,是谁?是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老鼠与紫苑同时惊呼。 爱莉乌莉亚斯。 他们从老那边听过这个名字。 长年生活在地底世界的老人,曾参与NO.6这个都市国家的建设,同时也是第一个寄生蜂的牺牲者,因为寄生蜂而失去双脚。 他也是紫苑的母亲火蓝的老朋友。 老说过:爱莉乌莉亚斯曾是伟大的王。 不,她现在应该还是,至今她还依旧君临。 至今她还依旧君临。 紫苑摸了摸裤子的口袋,里面放着老托付给他的晶片。他打算平安将沙布救出监狱后,就要好好研读。 晶片里面有谜团的解答,跟NO.6有关的谜团,跟地底世界有关的谜团,更重要的是有跟老鼠有关的谜团。 答案都在晶片里,关于爱莉乌莉亚斯这位女王的情报应该也相当多。 想到这个,紫苑的心就有点向往,然而从一踏入监狱设施开始,晶片的事情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丝毫没有想起这件事,没有那样的余力,肉体跟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因为只要踏错一步,瞬间的判断让他们游离在生死之间,每前进一步,都在为了下一秒能活下去而思考,他的脑海里就只想着那个。 爱莉乌莉亚斯,他没想到会从沙布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你知道爱莉乌莉亚斯吗?」 老鼠的口吻首次出现慌乱,表现出他些许的困惑。 「我不知道,可是……她帮我引导你们过来,让我完全清醒……还告诉了我事实。」 「事实?」 老鼠彷佛在验证那句话似的重复沉吟: 「事实吗……?沙布,那个叫爱莉乌莉亚斯的人把我们引导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爱莉乌莉亚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 「不过?」 「她应该……就在附近,我有那样的感觉。」 「那只是你的第六感,还是……」 沙布有些胆怯。 「你在质问我,老鼠。」 「不质问就无法得到答案,不是吗?我们可不是为了找你话家常而来的,我们有太多非知道不可的实情一定得弄清楚,如果你能简单扼要地回答那些问题,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你不认为吗,沙布?」 「是没错,但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连一半都回答不出来……你……你们也不需要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吗?」 「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发掘,是吗?」 老鼠叹息: 「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老鼠。但是,如果是紫苑的事……我就知道。」 沙布也叹了口气。 「因为紫苑是我的希望,我强烈希望能再见到紫苑,所以爱莉乌莉亚斯实现了我的愿望。」 沙布的双唇颤抖,继续说: 「她对我说,她可以实现我的愿望,让我见到最想见的人……她这么对我说,然后,她做到了。」 「爱莉乌莉亚斯能自由操控电脑系统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对我说话……我什么都……什么都不清楚。」 「对你说话?对着你吗?在你身旁吗?」 「不是。」 沙布摇摇头。 「她……对我的内心说话,直接呼唤快要沉睡的我。」 「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够了!」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老鼠的视线缓缓从紫苑的手移向他的脸。 「够了,到此为止吧,老鼠,我们现在会站在这个地方,不是为了话家常,也不是为了来盘问沙布。」 已经来到这里了,接下来要逃离这里。 到这里是两个人,从这里开始是三个人。 老鼠凝视着紫苑,眨眨眼,说: 「『不论离席的顺序如何,请马上离开』吗?参加鸿门宴的诸侯要是能顺利退场就好了。」 「难得听到你说这种丧气话。」 「我是小心行事,不像你那么天真。我们来到最上层这件事应该已经曝光了,也许现在已经有许多可怕的大叔从楼下冲上来了。」 「老鼠,来这里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我们坐上来的那部电梯,只要那部电梯没动,谁也无法来到这里,而且这栋建筑物的设备全都由电脑系统管理。」 「你凭什么保证那个系统会一直站在我们这边?你可以预知情况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会如何变化吗?」 「这……」 紫苑无法回答。 「我们完全无法掌握爱莉乌莉亚斯是什么人,这点你别忘了,不要随便相信看不见真面目的对象。」 老鼠说得一点也没错。对于爱莉乌莉亚斯,紫苑跟老鼠没有掌握任何一个确切的资讯,他们只从老的嘴里听到朦胧的概况,只从沙布的口中得知模糊的情报。 不能依靠瞹昧不清的东西,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解释。信任他人必须要有很大的觉悟,没有觉悟的信任是空洞的,充其量只是以天真为支架的纸老虎。一点点的天真、一丝丝的依赖都会成为致命伤。 「沙布。」 紫苑对着眼前的少女说: 「能不能带我们去中央电脑……也许这里叫作母体电脑,能不能带我们去那个系统的中心呢?」 沙布点头,完全没有犹豫、困惑或是思考的时间。 「跟我来。」 沙布转身,迈开脚步。 「走吧。」 听到紫苑的催促,老鼠露出些微的踌躇。 「能相信吗?」 「你说沙布吗?」 「对,就这样跟在她后面走没问题吗?我是问你能断言她不会出卖我们吗?」 「可以。」 「这么肯定?」 老鼠的嘴角带着冷笑。断言可以相信某人,这对老鼠而言并不是美德,而是接近愚蠢。 「老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百分之百信任的对象有三个:沙布、我妈,还有你。」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信任的人,能够信任这件事一直支持着我,我不认为那是天真。随随便便肤浅的信任有时候会让人陷入险境,但是没有能够真心信任的对象的人
是脆弱的,只能站在岌岌可危的沙上。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信任,可以一直相信到最后,那是最强韧的力量。 「要是……要是被这三个人当中的其中一个人出卖,我甘愿承受那分背叛,就算会因此失去生命,我也不会后悔。当我会怀疑沙布、我妈或是你,当我无法再相信的时候,对我而言就是毁灭的时候。」 冷笑从老鼠的嘴角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深沉。那让老鼠看起来像是不断追求真理、一直思索的人,也像是失去方向、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 「紫苑,你没有感觉吗?」 「感觉?什么感觉?」 「不合理的感觉。」 「不合理的感觉……针对什么?」 老鼠无言地盯着沙布的背影。 「算了,就照你想的做吧。反正现在看来也只能跟着你走,事到如今不这么做也别无他法了。」 「那是信任我的意思吗?」 「别得寸进尺,傻子。」 丢下这一句话后,老鼠便迈开脚步,一点都看不出来脚上有枪伤的样子。反观紫苑则步履蹒跚,受伤的脚变得很沉重,彷佛不是他自己的脚。 他们在沙布的带领下,穿越透明的圆柱之间,不断往里走。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墙壁,跟地板一样,稍微带点黄的白色墙壁。 沙布往墙壁前一站,门就无声地往左右开。 「皇宫的内殿吗?」老鼠舔了舔嘴唇。 紫苑瞪大眼睛,无意间屏住气息。 那是一间明亮的白色房间,里面并不是很宽敞,约NO.6一般家庭的客厅大小吧。 房间里点着耀眼的灯光,照亮着没有窗户、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的室内每一角。 圆柱贯穿房间中央,比刚才看到的还要粗上一圈,只是里面飘浮的不是人脑,而是淡银色的球体。 球体上覆盖着无数颗小突起,而那些突起的前端每隔几秒就会闪烁一次,发出的光芒有些是蓝色,有些是红色,有些则是粉色。 几个突出的根部生出透明的细管子,交缠在一起往上延伸,前端漆黑,无法看清楚。 「这就是母体。」 「这就是母体吗?」 沙布跟紫苑的声音重叠一起。 「『月亮的露珠』里也有同型的电脑,那里的叫作祖母电脑,大家都称呼它为祖母。后来,研究机关从『月亮的露珠』中独立出来,移到监狱设施里来。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完成了比祖母更小型、却拥有相同性能的母体。」 「若是设在监狱内部,很容易就能取得研究必需的白老鼠,也就是人类。这大概就是第二个原因吧。」 老鼠突然叹息。 「反过来说,也就是实验已到了需要大量白老鼠的阶段。因为不能在NO.6内部准备大量的人类样本,就算想从外部送进去,人数太多也很麻烦。这一点,在这个监狱设施里就几乎不成问题,因为西区的人太多,过去为了调节人口而产生的『真人狩猎』,这次为了确保白老鼠的数量再实行一次就好。说是祖母也好母亲也好,与其说是因为电脑的缘故,我想这才是搬移的真正原因吧。」 「也许吧。」 沙布倏地闭上眼睛。当黑色眼眸从没有血色的脸上消失,让少女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偶。 「监狱从以前起……就是人体实验的地方,在这里用肉身的人类重复各式各样的实验,实验的成果让NO.6的医疗技术突飞猛进……我受惠许多,紫苑你也享受到成果……」 「是啊……没错。」 紫苑转向询问老鼠,以一种不像他的声音,沙哑且模糊的声音。 「老鼠,那间房间……从地下室有通路连接的那间房间……」 名为电梯的死刑台底部开洞,人们发出尖叫声被丢下去。地狱之图开始的第一页——地下室,从那里有条小通道延伸出去,通道尽头是一个看起来几乎是正方形的房间,老鼠称为「暂时休息区」的地方。 「没错,你终于发现了吗?从地下室到那间房间的构造,就是为了选择白老鼠而设的。能走到那间房间的人,表示能够忍耐从电梯上掉下来的冲击,而且还能依靠着闪烁的照明,自食其力逃脱的人,拥有不寻常的体力与思考力,那才是具备有一定智能的优秀白老鼠。反正要用的话,就找最耐用最强壮的,那些人的想法就是这样。」 沙布发出轻微的低吟。 紫苑的脑海里浮现男人的眼睛,连姓名、来历都不知道的男人的眼睛。 想死也死不了,只能挣扎着的男人,在痛苦中哀求紫苑的那个男人的眼睛在紫苑的脑海里复苏。 拯救男人的是老鼠,他让男人安乐的死亡。老鼠说,那不是救济,是杀人。紫苑不懂,不论是当时或是现在,他依旧找不到答案。 紫苑能确实回答的只有那个男人并不是实验用的白老鼠,他是拥有肉身的人类。 「你还记得那间房间有门吗?」老鼠问。 紫苑记得。 当时那间房间的确有开灯,虽然光线微弱,不过却牢牢印在已经习惯黑暗的紫苑的眼里,他在那样的光线下有看到灰色的门,他还记得。 「那就是回收残存下来的人用的门,不过那道门并没有通往监狱内部,那是研究机关的主要部门还在『月亮的露珠』里时留下来的。白老鼠会从那道门被送到外面,嵌入像囚犯一样的识别晶片,然后被送往『月亮的露珠』,也就是市府。晶片是以防万一白老鼠逃走时的准备。现在将研究机关设置在监狱内部,那些手续全都免了,非常有效率嘛。」 「识别晶片……」紫苑的脑海里闪过某个画面。 「老鼠,四年前你从那道门走出外面了吗?然后在被送往『月亮的露珠』途中逃走了?」 「四年前啊……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也是我和在暴风雨中为我敞开窗户的怪人邂逅的纪念日。不过,现在可不是回忆往事的好时机,沙布,你知道监狱,不,是NO.6的真面目,是爱莉乌莉亚斯告诉你的吧?」 「是啊,是她告诉我的,她告诉我被喻为神圣都市、桃花源的NO.6的真面目……但是紫苑,不仅有人告诉你,而且亲眼看过、亲耳听过。」 「……只是一部分。」 只是一部分。他不知道的事情,没察觉的事情,一定要去考虑、去思量的事情还很多。 紫苑吸了一口气:心底传来微微的剃痛,并不是肉体的疼痛,是不知不觉在思考深处产生的不适感,每次一想到NO.6就会疼痛。 NO.6并不是桃花源,是一个没有慈悲、无情的都市国家,为了自己的繁荣与安宁,不惜任何残暴。 但是、但是、但是……紫苑再吸了一口气,压住胸膛。 NO.6是什么?不过是人类创造的国家,不是吗? 这点请你相信,我们的确试图想要建造一个桃花源,一个与战争、贫穷绝缘的乐园。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这是老说的,应该不是谎言。NO.6在初期的确是以人的理念与志愿为基础。 想要创造一个为了所有人的幸福,不再有战争的世界。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老微微颤抖的话如刻印般残留在紫苑的心里。 人在哪里出错了?在哪里忘了理想,开始顺从欲望?还是人的理想本身就带着容易转变成欲望的本质? 如果是那样,那么今后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就算这个NO.6毁灭了,还是会有第二、第三个神圣都市诞生。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人能在不出错的情况下创造出国家或是类似形态的东西吗? 紫苑摇头。 现在并不是随自己的疑问摇摆不定的时候,他不会逃避,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认真面对,但是现在必须将精神集中在突破眼前的困境上。 他靠近母体。 圆柱前有像是操作键盘的塑胶制薄板,上面有直立七排、横向十四排的键。是纯白的键,没有数字没有文字,也没有记号。紫苑试着按下一个键,可是没有反应。他随意在键盘上打字。 「如何?」老鼠探头过来看紫苑的手。「有没有办法?」 「没有。」 「别那么快放弃呀!依你的头脑与能力,管她是祖母还是母亲,应该不难安抚吧?就这层意思来看,你应该算是很厉害的师奶杀手。」 「你太看得起我了,老鼠,老实说我一筹莫展,别说安抚了,一开始我就被关在门外,对方似乎不想理我。」 老鼠眯着眼,眼眸里浓缩着深灰色光芒。 「母体不喜欢你啊……紫苑,真的没办法吗?」 「没办法,似乎有特别的认证方法,无法突破就无法靠近母体……很遗憾,我无计可施。」 「真严厉的妈妈,让人不得不叹息。」 老鼠以轻声昨舌代替叹息。 「沙布,你呢?」 「我也没办法,紫苑,除了一个人之外,谁都无法靠近母体。」 「除了一个人……是市长吗?」 「不是。那个人没有职位,是创建这个研究机关,统筹一切的人物……他认为自己是实质上NO.6统治者的男人……母体也是他的作品,所以只服从他,在创建时就已经设定好了。」 「那个爱莉乌莉亚斯呢?如果是她,应该可以自由操控母体吧?所以她才有办法控制阻隔墙的开关,操控电梯。是这样吧?」 紫苑与老鼠对视。 对啊,爱莉乌莉亚斯,如果是她的话…… 「沙布,爱莉乌莉亚斯现在还会对你说话吗?你能主动跟她说话吗?」 紫苑往沙布靠近一步。 沙布往后退一步。 这个时候紫苑才终于发现老鼠说的「不合理的感觉」 沙布为什么不靠近? 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绝不试图缩短。 「沙布?」 「不要过来。」 几近悲鸣的声音从沙布的嘴里发出。 凝视着一脸惊恐的少女,紫苑觉得心惊,内心强烈骚动。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逃,沙布?」 「别靠近,求求你,紫苑……」 沙布的脸颊突然布满泪痕。 「我等着你……我一直等着你,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我的愿望不过是那样而已……」 「我们不是见面了吗?我现在就在你眼前,我为了救你离开这里而来了,为了跟你一起逃离监狱而来了。」 紫苑往前踏出一步,他伸出手。 「沙布,离开吧,从这栋建筑物离开,我们一起走吧。」 沙布抬起下颚,似乎在努力忍住颤抖,只见她紧咬下唇,带着非常紧绷的表情,缓慢摇头。 那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们!」 紫苑想要压抑却克制不住,激动情绪让他的口吻变得粗暴。 沙布,让我拥抱你,让我这双手紧紧抱住你,为了补偿我们分隔这么久的时间,我想拥抱你。 好不容易,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面,不是吗? 为了跟你说的、为了告诉你的、为了向你道歉的…… 所有的话都在我的心里形成漩涡,如同浊流一般,如同猛烈吹刮的风一样地呼啸着! 然而,为什么,拒绝?为什么想从我伸出的这只手中逃离呢? 「沙布,我……」 紫苑的手被抓住。 「够了。」 老鼠的手指深深掐入紫苑的手腕。 「到此为止,别再靠近她,就照她说的去做。」 「老鼠,连你也……」 老鼠抓着紫苑的手,无言凝视着紫苑,他的眼神让紫苑噤声。 紫苑闭上嘴巴,吞下想说的话。无法成声的话形成浊流,变为疾风,让他的心更加骚动。不安与困惑让他的气息紊乱,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混乱,跟想到要三个人一起逃出监狱的困难度,而感到不安的心情截然不同。 莫名的恐惧让紫苑全身僵硬。 「沙布,你的愿望是什么?」老鼠问。 丝毫没有质问的激动,而是温柔又非常优美的声音。 「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什么?」 沙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你要实现我的愿望?」 「尽我所能。」 沙布轻轻吸了口气说: 「破坏母体。」 老鼠的手指更加用力,不过在下一瞬间,他轻轻放开紫苑的手,紫苑的手上只剩下被用力抓住过的感觉。 「要我们破坏这个电脑的意思吗?」 「是的。」 「这样啊……如果能做到的话,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我是说如果能做到的话。」 老鼠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硬币型极小炸弹,夹在指间。 「只要把这个的功能设定到最大限度,要炸毁电脑是很简单的事情。」 「不可能的。」紫苑轻轻触摸圆柱。 「就算电脑本身是脆弱的,但问题是这个圆柱,它是以特殊塑料做成的,就算拿飞弹射它,大概也不会有丝毫损伤,就像放进坚固的胶囊里的玻璃球一样。所以硬币型炸弹是不可能炸毁它的。」 「百分之百吗?」 「没错。」 「百分之百的不可能,百分之零的可能,看来我们是无计可施了。」 「这个圆柱的门可以打开。」 沙布的这一句话让老鼠的视线紧绷了起来。 「你可以打开通往母体的门吗?」 「不是我。」 「爱莉乌莉亚斯吗?」 「对啊,如果是她就能做到,她一定可以打开这里。」 「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可以让母体停止运动吧?根本不需要靠我们。」 「需要意志。」 「什么?」 「需要人类的意志……她说过。」 在短暂的一秒或两秒间,老鼠与紫苑互相对望。 「破坏需要人类的意志。」 沙布重复,彷佛宣告天殷的巫女一样。 老鼠有点动摇。 「那是爱莉乌莉亚斯说的话吗?」 「对。」 「我会帮忙,但是最后的判断就由你们自己的意志决定。她是这么说的吗?」 「对。」 「不过,那不就是说……」 老鼠欲言又止。 紫苑点头,他似乎清楚听到老鼠想说的话。 也就是说爱莉乌莉亚斯不是人类? 没错吧,因为很难想像肉体的人类可以潜入如此完善的防备系统,入侵情报网路,除了「他」之外。 爱莉乌莉亚斯不是人类,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什么? 神吗?妖吗?自然的精灵吗?不会吧! 「破坏需要人类的意志……是吗?」 老鼠重复沙布,不,是重复爱莉乌莉亚斯说的话。 沙布闭上眼睛,喃喃说着: 「能带着意志破坏什么东西的,只有人类,只有人类才做得到……所以只有人类才能破坏母体。」 沙布的话彷佛咒文,紫苑不禁打起冷颤。 紫苑认识的沙布是一个说话有条有理、知道如何认清现实的人。她不会虚构梦想跟希望,只会按照现实情况诉说,因此她也能不被现实困惑,拥有自己的梦想与希望。 她的感受力很强,却又不会太过敏感。她的精神就像直立的幼木,柔软却又笔直地伫立着。 她不是会像这样,一再用含糊的呢喃声说话的少女,绝对,不是! 「知道了,我相信你。」 老鼠的声音震动鼓膜。明明是很熟悉的声音,却比往常更鲜明地传入耳里。 沙布张开眼睛。 「……你可以帮我完成吗?」 「如果那是你所希望的话。」 「谢谢,我很感激。」 沙布双手合十,低头道谢。 「不需要道谢,破坏母体等于击溃监狱的心脏,对我而言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有一试的价值……只希望这根圆柱能顺利打开,让母体短时间暴露在外。」 老鼠的双眼发亮,彷佛磨得锐利的小刀发出的光芒。 突然,操作键盘亮灯,空中浮现文字。 老鼠发出简短的口哨声,将手指放上键盘。 「解锁、解锁、解锁……呵呵,从傲慢的女王大变身成乖巧的公主罗!这样连我都能轻易掌控了。」 紫苑凝视着老鼠的手指,不论何时,何种状况下,老鼠优雅的动作总是让他着迷,看起来就像弹奏甜美的旋律,也像是在谱一曲爽朗的乐章。 不论何时,何种状况下,总是忘情地凝望着……但是这次心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着迷。 然而机器的杂音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大声。 手指停下来了。没有任何预兆,圆柱中央出现银色线条。一根,两根,三根,四根。银色线条组合起来,形成直长的四角形。 「是一道门,接下来只要大喊『芝麻开门』就可以了!」 由于情况紧急,老鼠就算想故作轻松,还是不免声音低沉,让气氛更加沉重。 「等等。」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体温与脉动从掌心传了过来。 「先等一下。」 老鼠的眼里闪过黑影,短暂的沉默。 「紫苑,我们没有拖拖拉拉、犹豫不决的时间,」 「我知道,可是,一下下就好……沙布。」 沙布仍旧低着头,穿着黑色毛衣的肩膀颤抖着。 「沙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拒绝我们?为什么不再靠近?」 「紫苑……」 「还有,那件毛衣……那是你祖母亲手编织的吧?我看见那件毛衣是在很久以前了,也许是在十岁以前。」 「是啊。」 沙布忽地微笑。 「当时你主动跟我说话,说很适合我,我好高兴……非常高兴。其他人都嘲笑手工编织的毛衣,说毛线编织的毛衣只能在博物馆看到,可是你没笑,你……只有你对自己的想法、感情,还有对他人诚实。紫苑,在那个没有人情味……甚至让人觉得寂寞的菁英教育之地,我遇见了你,那让我非常……」 「住口!」 紫苑打断沙布的话。 「为什么要谈起回忆?我不想听那个,我想说的是,为什么现在的你还能穿十岁时的毛衣……这是怎么一回事?你都已经长大,体型也变了,不可能还能穿,还是你买了一模一样的新毛衣?可是……」 「我希望你能记住啊。」 这次换沙布打断紫苑。 「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因为你说适合我……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穿着那件毛衣的我……」 「记住?要我把你当回忆?沙布,你在说什么?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吗?」 「紫苑,到此为止吧。」 老鼠又抓住紫苑的手,这次还用力一扯,这力道让紫苑失去了重心。 紫苑身子一颠,撞进老鼠怀里,不过老鼠却一动也没动。 「已经够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为什么不能再问?」 「别为了模糊自己的不安而逼问她,那是很卑鄙的行为。」 汗流浃背。老鼠的视线如针似的刺过来。 「我……卑鄙……?」 「紫苑,你应该很清楚,你不可能没有察觉,那么……就别假装没察觉事实,视而不见、逃避事实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什么也无法改变,也无法回到从解决不了问题,什么也无法改变,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紫苑无法正常呼吸,泪水渗入眼眶。 「紫苑,别逃避,至少现在……现在不能逃避。」 紫苑眨眼,迎上老鼠的视线。他再转动脖子,望向沙布。 「……那不是实体……那是幻影。」 「母体让我们看见的假想现实,你的好朋友在现实中不存在。」 在现实中不存在。 那是什么?代表什么意思? 紫苑差点尖叫出来,一股恐惧从身体内部喷涌而上。沙布并没有飞奔到他伸 出的手前,甚至连他的指间都没有想触碰的样子。 无法触碰,想拥抱,想被拥抱都做不到。 在现实中不存在。 没有实体的……幻影。没有实体的幻影。 老鼠的口吻带着些微着急: 「一开始我怀疑是不是陷阱,但是我后来又想,现在再对我们设陷阱能做什么呢?如果想杀我们,机会有上百上千次。会让我们活着来到这里,应该有什么原因。母体想藉由沙布的模样向什么传达一些事……我是这么认为,只是我没想到会要求我们破坏母体本身。」 「母体……」 紫苑瞄向被突起物覆盖的球体。 「不是母体。」他摇头。 老鼠的力道缓缓松开。 「如果是母体创造出的幻想,应该会忠实重现现在的沙布,不会故意从沙布的记忆中找出黑色毛衣。电脑并没有感情。但是,沙布因为自己的心情,选择了那件毛衣。不是母体……老鼠,让我们看见沙布的不是母体……是沙布自己。」 「沙布利用母体,投影出自己的模样吗?」 「对……我没说错吧,沙布?还是这也是爱莉乌莉亚斯做的?」 紫苑情绪激动,沙哑的嗓音彷佛不是属于自己。 胆怯的野兽露出獠牙,拚命发出威吓的声音,就像那种低吼声,明明偏激、卑鄙又狰狞,却心生恐惧。 「没错……是爱莉乌莉亚斯让我觉醒,过去我一直彷佛飘游在梦中……摇摇晃晃的……是爱莉乌莉亚斯恢复我的意识,告诉我能做什么。我……无法支配母体,但是我能利用一部分的功能……我能做到的,
就只有那样。」 「你在哪里?现实的你现在在哪里?」 「不在任何地方。」 沙布的声音十分紧绷。 「我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胡说,那么眼前的你是谁创造出来的?不是你自己吗?」 「不在了,紫苑,我已经……」 沙布靠近一步,紫苑也往前走一步。他笔直伸出手,却什么也摸不到。手指确实伸到沙布的肩膀附近了,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刚才他感觉到手掌心,老鼠的体温与脉动,那是证明活着的温度与跳动。 「我想要跟你说再见,想要传达我的谢意,因为有你……所以我一直……很幸福。」 沙布抬头望着紫苑,眼眸里带着挑战的目光。 「我爱你。」 「沙布!」 「这就是关于我的真相,我不在乎你怎么看待我,我爱你,只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是,这就是沙布。紫苑心想。这么纯粹的坚强,彷佛飞翔的鸟儿一样的强韧之美,这就是沙布。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不会知道渴望着某人的心情,不会懂得爱的意义……我很高兴我懂了。出生在这个世界,认识了你……我没有任何的后悔……呵呵,这可能有点逞强,你也说过爱逞强和虚张声势是我的坏习惯。」 沙布伸手触摸紫苑的脸。没有触感,但是紫苑的确感觉到沙布的手指的触感。 「紫苑……你也这么觉得,对吗?」 沙布的视线越过紫苑的肩膀,望向站在后面的老鼠。 「你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对吗?你也觉得很高兴懂了,也无法再生活在不懂渴望,不懂爱的世界里,对吗?」 「……嗯。」 没错,沙布,我懂了。 我看穿NO.6的真面目,也知道NO.6存在于我的内心。 我懂让别人深深感动的心情,也了解渴求他人的心情。 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我绝对不想回去什么都不知道,平稳过日子的那个时候。 紫苑用力握紧拳头,以压抑全身的颤抖,然而却连拳头也抖动着。 「不用回去,也没有必要回去。沙布,就从我们知道的事情开始出发就可以了,从这里、从现在就出发。」 要出发,要开始,这不是结束,对不对,沙布? 今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下去,不是吗?一起…… 紫苑瞄向从母体延伸出来的管子。 那究竟连接到什么地方?有什么功用的管子? 「拜托你。」 沙布凝视着老鼠说: 「破坏母体。」 老鼠并没有逃开沙布的注视,他无言地承受,并且答应。沙布吐出安心的叹息,从她真正的心里吐出来的安心的叹息。 「谢谢你,真的很……」 「我信守承诺,不论是什么内容,一旦答应,绝不后悔。」 「嗯……我懂,你就是这样的人。」 老鼠再度面向操作键盘。 银色线条包围的部分微微呈现红色,往旁边滑开。 门开了。 老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去,操作键盘挡在前面,他无法探身进去。差一点就摸到母体了! 「月夜。」 黑色小老鼠从超纤维布之间探出头来,它环顾四周后,随即迅速攀爬上老鼠的肩膀。 「拜托你了。」 月夜咬起老鼠递过去的硬币型炸弹。 「老鼠,等等,再等一下。」 「不等了。」 老鼠一口回绝。 「我要破坏母体,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可以,再等一下,你要等,让我确认那些管子的前端有什么。」 「没有必要。」 紫苑迎上老鼠的视线。 「……你知道吗?你知道沙布在哪里……那个前端有什么……」 「你应该也知道,因为你看到了那个了。」 那个? 这个房间外面的情景。彷佛透明墓碑林立的墓园一样。墓碑,不,该说是棺材吧,每一个都装着人类的脑,为了送葬的器皿。 「去吧。」 听到主人的命令,月夜奔跑。它经由老鼠的手臂,奋力跳往母体,在母体上着陆。 「很好,漂亮喔,直接就放在那里。」 月夜的动作迅速、流畅。它将硬币型炸弹装置在突起与突起之间后,便抬起头,彷佛请示指示般地朝着老鼠动动鼻尖。 「做得很好。」 月夜跳上老鼠摊开的手掌心。当那只手直接伸出来后,母体的门就跟开殷时一样寂静无声地关上了。 紫苑像个木偶似的呆立在旁边眺望着一连串的事情。 老鼠的视线越过紫苑。 「完成了,限时三分钟,这是限时装置最长的时间。」 「三分钟……你们逃吧,快点!」 沙布的口吻跟眼神紧张了起来。紫苑的视线从老鼠移向沙布。 「要逃的话,你也一起逃。」 「紫苑,同样的话你要我讲几次呢?我走不了,你跟老鼠逃吧。」 「沙布!」 「快逃,一秒也不要浪费,快点!」 还是学生的时候,每个月必须要发表一次课题研究。有一次轮到沙布发表的时候,有一部分跟她选择相同课题的学生故意喧闹、妨碍她说话。 紫苑原本要站起来劝阻那些学生,没想到沙布的动作比他快一步,她盯着那些学生,口气严厉地说: 「请知耻。」 在喧哗的中心有一名身材壮硕的少年站起来,夸张地皱着眉头说: 「她说请知耻?喂,你想侮辱我们吗?」 「我完全没有侮辱你们的意思,只不过不管内容如何,别人的研究发表至少要好好听到最后,那是最基本的礼貌,这个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可是你却做不到,不是应该觉得羞耻吗?」 教室里拍手声此起彼落,少年紧咬下唇,无言地坐下。 有些泛红的脸颊,充满意志的双眸,紧绷的下颚的线条……跟当时一模一样的沙布就站在眼前。然而紫苑却碰触不到她,连跟她一起逃都做不到。 怎么可以! 「如果你在这里面的话,」 紫苑握紧拳头,放任自己用力敲打圆柱。 「我要从这里带你出去。跟我们一起走,沙布。」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住手!」 沙布发出悲鸣声。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那样!」 沙布张开双手,彷佛要阻挡紫苑的视野。 「我绝对……不要那样,紫苑,我求求你,绝对不要……不要对我……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沙布真的很害怕,从她说的话、从她的眼神里都透露出恐惧。 「如果要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我宁可不想你,宁可不祈求再见你。」 「沙布,可是……」 「紫苑,我再说一次,我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却被囚禁着,我很痛苦,非常痛苦,我无法忍受这种、这种屈辱。所以,请你破坏母体,解放我。」 紫苑无法思考。 脑海中闪过几条白线,切断他的思考回路。 「跟我走。」老鼠拉他的手。 「沙布,请你尽可能确保我们的逃亡路线。」 「好的。」 沙布迈开步伐奔跑,往紫苑这边冲过来,紫苑反射性想要抱住她,然而在没有任何冲击之下,沙布的身体就这么穿过去,连风吹过的感觉都没有。 我是幻象,只是幻影而已。 事实胜于雄辩。 忽然,警报声响起,响彻监狱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 发生紧急状况,发生紧急状况。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紫苑被老鼠抓着手,一起追着沙布的脚步。他的思路有一半停了,他无法接受现实,无法下正确的判断,也无法把握现状。 现在是三个人在逃,我、老鼠和沙布,三个人都活生生,带着肉体,为了再度伫立于阳光下而跑。没错,就是这样。 脑海中齿轮转动着,发出奇妙的金属声,转动着,停止,反向转动,再停止。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被切断的思考回路有时接上,有时被切断,散落,聚集,胶着。 现在是三个人在逃,一定能脱逃,可以逃出生天。我们可以再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地方。 好怀念、好怀念、好怀念、好怀念……印在眼底,刻在心里的场所,当然不是NO.6,是那间房子,让我苏醒,让我重生的那个奇迹之地。 我要带沙布回到那间房子,老鼠居住的那间房子。 沙布,那是个很棒的地方,因为除了书几乎没有其他东西。有椅子,还有暖炉、床……以及小老鼠们,只有这些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哑口无言,瞪大眼睛不断环顾四周吧。 你一定会伸出手,将手指轻轻放在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吧。 然后……然后,你会有怎样的感想呢? 会微笑吗?会发出赞叹的声音吗?还是被吓到,只能愣愣地伫立着呢? 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告诉你「这里就是出发点」。 我从这间房子出发,在老鼠的指引下,缓缓地从无知的框框里往外踏出第一步。就跟赤子接触外界一样,我也踏出我的脚步进入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 我想让你看那个地方,我希望你能看到那个地方。 对了,还有借狗人,一定要介绍借狗人给你认识,因为他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又很棒的人,你一定很快就能跟他成为朋友。 借狗人能理解你,他可以嗅出人类的本质,不论伪装得多么巧妙,他都能察觉伪装之下的傲慢与愚蠢。 「我的鼻子可灵了,特别是对腐臭味,不管是生肉、剩菜,还是人的心地,只要是腐败的臭味,我立刻就能闻出来,绝对瞒不了我。」 借狗人曾这么说过。一点也没错,借狗人真的什么都嗅得出来,非常厉害。正因为如此,我想他会喜欢你,一定会喜欢你。他会动动他的鼻尖,对我说: 「嗯……紫苑,这女人还满新鲜的嘛,看起来挺可口的唷!至少吃了不用担心会食物中毒。」 他一定会笑嘻嘻地这么说吧。他的嘴巴虽然很毒,嗯,我想在你习惯之前一定会很惊讶,但是借狗人绝对不会说谎,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是一个可以由衷信任的朋友。如果是你,一定很快就能理解。 呵呵,我可以想像借狗人一脸别扭的表情,轻轻握住你伸出来的手的样子耶!我想我应该会忍住笑意,看着那个画面吧。 还有力河大叔。他年纪满大了,原来他是我母亲的朋友喔,很惊讶吧? 力河大叔的嘴巴也很毒,酒品也不好,他非常爱喝酒,几乎整天都在喝酒。老鼠跟借狗人总是拿这件事来嘲笑他,他们嘲笑的方式实在太过辛辣,在旁边看的我实在很同情力河大叔。 力河大叔的确是好太多了,可是该怎么说呢?该说是有情吗?我可以从力河大叔身上感受到力河大叔本身的感情,在NO.6绝对看不到这种人,对吧?直接披露出自己的感情,在那个城市里绝对找不到这种人。 不过就老鼠的说法,应该只是「酒精让他的感情栓塞全松了,成了废物,因此才会全都外漏罢了啦」……没错,老鼠也是不输给借狗人的毒舌家。 还有一个叫作火蓝的少女。 嗯,就是跟家母同一个名字。她是我在西区第一个交到的朋友,虽然她还只是一个少女,但是她非常聪明,自尊心也很强。她很喜欢看故事书,我读了好几本给她听喔。我真的好久没读故事书了。 其实,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老鼠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认识他。 四年前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我遇见了他,我觉得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被他掳获了。 跟他在一起,我会迷失我自己。不,不是那样,是我会被鲜明地照耀出来,那个光非常耀眼,也许短时间会看不见,我的视力就是那么脆弱,脆弱到无法确实掌握自己,也无法掌握自己周遭的真实。 沙布,他,老鼠的眼神跟语言贯穿了我,射中了我,击垮了我,也拯救了我。因为他,我被融解了,被重塑了,被赋予新的生命。 沙布,沙布,你对我而书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无法跟任何人比较,非常重要的朋友。 这句话很残酷吗?你对我的爱,跟我对你的想法,是无法交错的平行线吗? 为什么会这么孩子气呢? 你曾经这么受不了地说过吧。 是啊,我真的很幼稚,幼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能如你希望的爱你…… 爱无可取代、如此重要的你…… 齿轮转动着,发出不舒服的声音,不断转动着。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现在是三个人在逃,一定能脱逃。 他们穿过圆柱间。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老鼠跟紫苑两个人的脚步声。 深红色的门开了,看见无人的走廊。 三道门都紧闭着,没有人气的感觉。 沙布的脚步停了。 「走吧,快点。」 她直指着电梯。 「我会在限制时间内让电梯运作。」 「知道了。」 老鼠踏出走廊,他还抓着紫苑的手。 「沙布,你也一起。」 「我只到这里了,紫苑,谢谢你,再见。老鼠,你也是。」 沙布微笑。 门再度关上。 「沙布,等等,沙布!」 「紫苑!」 紫苑的手被抓住,身体被强硬地转了方向,接着一拳打中他的腹部。 「唔!」 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呻吟声,接着身体一软,倒进老鼠的怀里,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可是短时间四肢麻痹,失去了自由。 他被拉到电梯前,耳边传来老鼠慌乱的呼吸声及心脏跳动声,彷佛正准备邀请两人似的,电梯门打开,老鼠喃喃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双脚打结,步伐蹒跚,老鼠直接抱着紫苑跌进电梯里。 电梯急速下降。 警报声依旧响着。 发生紧急状况,发生紧急状况。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所有人员迅速避难。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沙布……」 紫苑跌落在地板上喘息着,老鼠也蹲着,反覆慌乱的气息。 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这么觉得。 肉体跟心灵都萎缩了。萎缩了,却好沉重,无法形容的沉重,彷佛连发尾都灌上了铅似的,无法移动。 「还别……出声。」 老鼠的声音,从遥远的头顶上发出来的声音,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老鼠,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这么窝囊地倒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 沙布人呢?为什么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你告诉我,不能依赖别人,要自己去找答案,这是你说的吧?你轻视随随便便就依赖他人的人,我也可耻自己的脆弱。 但是、但是,这个时候请你告诉我答案,请你给我正确答案。 为什么我在这里?我为什么留下沙布,自己在这里?你告诉我,告诉我啊,老鼠。 我请求你。 电梯突然停了,身体因为反作用力而弹起来,又掉落地板。门微微敞开,不动了,灯光也消失了。 远方传来雷电声,随即第二波冲击袭来,比第一次还要激烈许多。 雷电?不对,不是那种东西。那是…… 爆炸声窜进耳里,黑暗袭来。 紫苑捣住耳朵,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电梯门关上,下降。 沙布伫立着目送他们。 满足了吗? 忽然,耳朵里响起温柔的声音。 「爱莉乌莉亚斯,是你吗?」 沙布环顾四周。当然,什么也不会看见。 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 沙布,这是你希望的吗?你满足了吗? 我满足了吗?沙布歪着头。她把手放在胸前,倏地泪水涌现。 她想出声哭泣。 紫苑……紫苑走了。 他为了自己来到这里,明明觉得这样自己足够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心情?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紫苑,在你身旁的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被允许跟你一起生活下去? 如果没有他,你会爱我吗? 不能同生,但是应该能够共死哦。 沙布拾起头,在胸前握紧双手。 沙布,你并没有希望那样。 我其实、其实……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死, 摇头。不希望。 一起在这里烟消云散吗……紫苑? 现在也是,一点也不希望,我希望你活着,活着改变这个世界,我希望你能创造一个不再有人必须蒙受这种不合理之死的世界。 紫苑,活下去,请你活完你的人生。 「爱莉乌莉亚斯,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是啊,你跟我一样可以获得自由,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 笑声传来,听起来就像吹拂过草原的风。 我要做什么?你就等着看吧。 沙布觉得颤抖。不是草原的风,而是夹带着雨雪的寒风,告知寒冬到来的冰冷的风吹来。 沙布,我喜欢你。能遇见像你这样的人,也许……也许对我而言,有很重大的意义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呢?啊啊,时间到了,我也必须走了,沙布,再见。 「再见。」 是啊,时间到了。 沙布闭上眼睛,感觉到树木在温和的太阳照耀下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的嘴角终于能带着微笑了。 第八卷 2 滚吧! 可恶的海市蜃楼啊,滚吧! 虚假的恐惧啊、幻影啊,都滚吧! ……我还活着!我刚才不是活得好好的? ……(中略)…… 如今是理性和光明……意志与力量的国度…… 我们这就来看看吧! 这就来比试比试吧! (《罪与罚/杜思妥也夫斯基) 莉莉睡着了。 在店后方的老旧沙发上,发出小小的安睡声。 彷佛胎儿的姿势。蹙眉抿嘴的睡颜与安详相差甚远,脸颊上还明显留着泪水的痕迹。她一定很不安吧,牢牢抱着火蓝替她盖上的毛毯,身体缩成一团。 「莉莉……真可怜。」 火蓝重新帮莉莉盖好毛毯,莉莉的嘴角动了动。 「爸爸……不要走。」 她在讲梦话,手牢牢抓住毛毯的一角。 泪水夺眶而出,火蓝赶紧压住眼角。 哭是没用的,哭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紫苑离开时,不也哭到泪水都乾枯了吗? 流泪,哭泣,再哭泣。 流下的泪水的确给了自己力量,因为哭泣,所以心情得以转换,让自己有勇气朝着明天踏出脚步。 这样的经验有过好几次,所以我不会看轻泪水,也不觉得可耻。 但是,现在不一样。 我必须保护这个幼小的少女,我不能哭。 我必须要坚强。 火蓝轻抚莉莉的头发。 我要保护莉莉远离所有灾难,不让她继续悲伤,不让她继续痛苦。我无法保护紫苑,无法保护沙布,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怎样也要好好守护莉莉。 我没有什么力量,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赶走即将降临的灾难的力量,还有拯救我最重要的人的力量,这些我都没有。 我只有微薄之力,但是并非无力,我还保留着仅有的、微弱的力量。我要使用那些力量,奋力张开双手,成为那些比我还要脆弱者的盾牌。 「爸爸……爸爸……我好怕。」 火蓝轻轻亲吻莉莉的额头。 「莉莉,别怕,没事的。」 传来敲门声。 有人微带点顾虑,却又急躁地敲着门。以前每次一听到敲门声,火蓝的内心就很激动,期盼是紫苑回来了,会有一股冲动让她想冲去开门。 不过,现在的她冷静许多,甚至还会注意倾听敲门声。 并不是因为失去了期盼,儿子有一天一定会回到这里的希望还是牢牢地在身为母亲的她的心底深处扎着根。 必再相见。 老鼠捎来的口信。那封简短的信正是她的希望,而希望让火蓝重获从容与决心,告诫火蓝必须冷静,也带给火蓝能够相信的东西。 必再相见。 是啊,没错,紫苑,你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火蓝站起来,悄声靠近门边。 「火蓝,你不在吗?是我。」 听起来有些疲惫的男人声音。 是杨眠,莉莉的母亲恋香的亲哥哥,对莉莉而书是唯一的舅舅,少数亲人中的其中一人。 「杨眠,等等,我现在帮你开门。」 火蓝拉起百叶窗,打开门锁。身材高瘦的男人走进店内,他的表情比他的声音更疲惫。 「恋香的情况如何?」 火蓝关上门,询问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恋香担心没有从工作的地方回来的丈夫,心情很乱,陷入激动的状态。 「我给她吃了镇定剂,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她一直哭喊着……情况很糟糕,我没想到她会那样大哭,平常的她是一个还算坚强的人。」 「应该是非常不安吧。」
「是啊,不管怎么等,月药就是没回来,他没有搭平常那班巴士,也没有搭下一班,这种事情从他们结婚后一次也没发生过。恋香一直坚持月药出事了,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管我怎么劝她冷静,她就是听不进去……看得我都很心疼。」 「可是……要是在工作的地方出事了,应该会接到通知吧?连通知也没有的话……」 杨眠无力地摇头。他眼睛下方的眼圈更黑了,刻划在眉问的皱纹也更深了。 「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根本不知道该跟什么地方联络,该去问谁。月药连家人都没让他们知道他工作的地方。」 「工作的地方吗?连恋香都不知道?」 「是啊,她完全不知道。刚结婚时她也问过月药几次,听说他都没有回答,只是告诉恋香他没做坏事,只是在上司的命令下不得透露,一旦说出去就会被解雇,所以叫恋香别问。月药都这么说了,恋香也只好作罢。月药的薪水虽然不高,但是就下城的居民而言,他赚的钱超过平均薪水以上,而且全交给妻子,渐渐的,恋香也不再问丈夫在哪里工作,她想时候到了,月药自然会告诉她。他们有莉莉,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出生了,生活的安定最重要,因此她虽然在意,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可是,连家人都必须保持秘密的工作职场……」 「你觉得会是哪里?」 杨眠抬头望着火蓝问道。充血的眼眸里瞬间闪过锐利的光芒。 火蓝吞了口口水。 秘密、隐匿、沉默。 「监狱。」 当这两个字搭上舌头的那一瞬间,苦味立刻弥漫在嘴里。火蓝知道是幻觉,可是她就是觉得苦到她都快发抖了。 「对,我也那么认为,只有那个可能性,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月药在监狱工作,当然,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职务吧。连在末端工作的人都必须下封口令的工作职场……除了那里应该没有别的地方。」 「可是……就算月药真的在监狱工作,他不是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回家吗?」 「没错,每天都像制式动作一样,在一定的时间出门,一定的时间回家,然而今天却怎么等也等不到他回家。不只如此……」 杨眠欲书又止。 「发生什么事了吗?」 杨眠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火蓝屏息。 「天啊,是金币。」 三枚金币。对住在下城的居民而言,一枚金币等于约半年的薪水。 三枚金币,是钜款。 「听说是月药给她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恋香也问了同样的话,依她的个性,说是用问的,倒不如说逼问比较恰当。」 「月药怎么回答?」 「没有明确回答,只是一直重复说并不是可疑的钱,是正当的报酬,到最后还是没说清楚。只是……之后恋香听到月药喃喃地说有这么多钱,有好一阵子都不用担心生活的问题。恋香一直说月药的意思是即使他不在,她们也会生活无虞……我也觉得那不全是恋香的胡思乱想。」 「月药是不是有预感……他可能会出事呢?」 「嗯,听恋香说,最近这一、两天月药的样子很奇怪,感觉很像在惧怕什么,又像是犹豫不决,特别是昨天他整个人都在发呆,常常叫他他也不应。」 「莉莉好像也那么觉得,她非常担心月药。」 火蓝讲到最后,口气都颤抖了起来:心跳加速。 来路不明的钜款,彷佛预言不归的喃喃自语,丈夫不可解的态度,这些全都带着毁灭的味道,不难理解恋香会如此不安与慌乱,更何况她还经历过前夫那种突如其来又难以理解的死状。 又发生同样的事。 想到这一点,更加深了恋香的恐惧与不安。跟月药的家,是恋香与年幼的女儿千辛万苦活下来后,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小小乐园,没想到却再度被夺走,必须再度经历失去,这实在太残酷了。 杨眠突然站起来,在狭窄的店内来回踱步,发出脚步声。 「有关联吗?」 因为脚步声的关系,火蓝听不清楚杨眠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 「什么?你说什么?」 杨眠的脚步倏地止住。他转身站到火蓝面前,脸上的表情虽然有些僵硬,但是也许在证明他的兴奋,他的脸颊浮现血色。 「月药的异样跟NO.6的异常变化是否有关联呢?你怎么看呢,火蓝?」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情。」 「你觉得没有吗?」 杨眠的双眼看似发热般地带着暗沉的光芒。不过几分钟人的面相就变了,还是杨眠这个男人现在才露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 「月药不会是因为个人的事情而不能回家,如果是,以他的个性他一定会联络家人。那家伙现在正处于想联络也无法联络的状况,也许被禁止一切对外的联络。」 「你的意思是他被关在某个地方吗?」 「嗯。可是,如果他被关起来,治安局应该会联络家人,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这样,但是却完全没有。如果他工作的地方是监狱的话……有没有可能是那里发生什么异常变化?」 监狱。 沙布应该是被带到那里去了,而紫苑现在大概也在那里。 「不光是监狱……我说火蓝,现在这个都市、NO.6正处于空前的动荡中,我想这一点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是啊……」 杨眠再度开始踱步,叩叩叩,脚步声比刚才更高亢、更忙碌地回响着。 「神圣都市的市民接二连三死亡,市当局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不,是无计可施,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是第一次发生吧。人类创造出来的最佳理想都市,甚至被誉为神圣都市的NO.6正濒临瓦解,或许明天就会毁灭也说不定。」 「杨眠,那言之过早了,不管怎样……」 「不,我可以预测到。」 杨眠以强硬的口吻打断火蓝,嘴角还浮现笑容。 「这个都市正孺漫着过去谁也没有经历过的恐惧,害怕有生命危险的恐惧,而那分恐惧将直接转换为对市当局的不满,不满早已膨胀不已,只差一步就会爆破。习惯服从,享受被赋予的虚假繁荣的市民们终于觉醒了。觉醒之后,这才发觉自己过去生活的世界的不自由有多不合理。没错,一点都没错,大家终于觉醒了,所以非常慌张。真是的,为什么就不会早点觉醒呢!没有人愿意面对现实。」 「杨眠……」 火蓝往后退了一步。 杨眠完全没有察觉火蓝的困惑,甚至连月药的事情,连唯一的妹妹恋香的事情都全部忘掉了的样子。月药、恋香、莉莉,还有火蓝,他似乎被满腔的激动与思绪牵制着,无法顾及身边的每一个人了。 她认识有这种眼神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当火蓝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NO.6连轮廓都还没有。 那些人因自己说的话跟理想而兴奋,眼神炙热,语气狂热。她觉得耀眼,同时也觉得恐惧。那些人的炙热眼神里看不到人类,他们讲述理想,却完全不关心人类,甚至没察觉他们的眼里没有人类的存在。 一边谈论着不久的将来要建造理想都市,可是他们的思考中却完全没有参杂人类……这太令人毛骨悚然。 火蓝慢慢疏远他们,她害怕待在他们身旁,害怕他们的眼神,最后那群创造NO.6基础的男人们让她恐惧、毛骨悚然,她怎么也无法融入他们。 恐惧、毛骨悚然……好相像的眼神。 那群人谈论理想都市的创造,而眼前的男人谈论理想都市的破坏,立场正反两极,可是眼神却很相似。 「火蓝,这是机会,扼杀虚构的神圣都市的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出现了,呵呵呵,老天爷也放弃NO.6了吧。」 杨眠站起来,哈哈大笑。 火蓝打了个冷颤,背脊冰冷僵硬。 「杨眠……你在想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杨眠的眼珠子往旁边移动,视线投注在火蓝身上。 「你问我打算做什么?嗯……火蓝,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事情,因为你就像我们的同伴一样。」 「同伴?……」 「在这个都市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家人被残忍地夺走,你也是其中一人,对吧?」 被这么一问,她也只能回答「对」,因为她的儿子的确是突然且残忍地被带走。 「市当局的监视相当严格,我们几乎无法互相取得联系,你跟我能像这样随意说话,简直就像奇迹,应该归功于你跟恋香是朋友、两人又是邻居吧。不过最近因为这个骚动,监视应该也没那么严格了,我想市当局忙于应对突发状况就已经疲于奔命了吧。我就是要趁这个机会,你看着吧!火蓝。」 「杨眠!」 火蓝大叫。 「回答我!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嘘,别那么大声,要小心隔墙有耳,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火蓝,你听好,我接下来要利用电子情报的网路向市民喊话:『市当局打算对市民见死不救,发生这种突发状况却不提出有效的解决方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市民死去。让我们大家一起去包围月亮的露珠,要求市长出面。他们高层人员打算自己施打特殊的疫苗,延续自己的性命,我们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等等,特殊疫苗是什么?有那种东西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不存在的意思吗?」 「我现在没时间管它有没有,不过你不觉得很可能有吗?」 「你怎么能散布那种不实的情报……杨眠,你打算散布假消息,煽动市民吗?」 「没错,在市民的不满即将达到最高潮的现在,这很有效哦,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火蓝,几乎所有NO.6的居民都会带着愤怒与恐惧的心情包围市政府、包围『月亮的露珠』。很值得一看,不是吗?那会是光想就让人兴奋的情景。」 「别那么做,不行,你不可以做那种事!」 「不行?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说?」 「会出人命的。」火蓝正面凝视杨眠的脸,彷佛仔细斟酌每一个字地缓缓地说。 她的舌头沉重,无法顺利说话,脑袋似乎也有一部分麻痹了。 「会牺牲很多人的性命,杨眠,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出来吧?市当局会怎么对付群聚的市民……这根本不用想,不是吗?他们一定会用武力镇压。这个都市、这个名为NO.6的国家绝对、绝对不会饶了不服从的人,他们会彻底压制,用武力、用武力镇压市民……杨眠,你懂不是吗?你不是很清楚吗?」 杨眠避开火蓝的视线,叹了口气说: 「要是有几万市民群聚,治安局再怎么样也无计可施,只要没有军队,就不可能镇压得住。」 「要是军队出动了该怎么办!」 「说什么蠢话,NO.6没有军队,根据拜伯伦条约的规定,禁止所有军队。」 杨眠噤口,脸颊的线条僵硬紧绷。 火蓝差点笑出来。 NO.6遵守条约?在讲什么无心的戏言啊?原来你是那种轻易就能把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说出口的人吗?杨眠,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说这个都市残忍地吃人,你说你不是跟不把人当人的残忍国家对抗,你是为了尊重人命而抗争。 「会出人命的。」 火蓝重复相同的话,讲几次她都在所不惜。 「要是军队与人群对上,会流许多……许多的鲜血,你不能做那种事,杨眠,你仔细想想,将会牺牲的那些人也有家人,也有深爱的人,也有像莉莉、像恋香这样的家人,你不能让那些人牺牲呀!」 「那也是没办法。」 杨眠的喃喃声让火蓝止住话语,她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杨眠所说的话。 「呃?什么?」 「火蓝,世界正要改变,会有人牺牲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是害怕流血,那不就无法有任何改变吗?」 「杨眠,你……你是说真的吗?」 「你问我是说真的吗?当然啊,我没疯,疯的是他们,是NO.6!我很正常,而且我什么都不怕,即使牺牲生命我也不后悔,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没错,我并不怕牺牲生命,只要是为了创造新世界,我乐于奉献我的性命,成为新世界的基础……这不就是真正的英雄吗?」 为了创造新世界,牺牲是必要的吗?一定要奉献生命吗?要求活供品的世界不就一模一样?不就跟你拚命想要破坏的这个神圣都市一样吗?一点也不新,丝毫都没有改变呀! 胸口好痛,呼吸紊乱,话说不清楚,只能喘息。 「你觉得你太太会希望……会希望你死,希望许多人死吗?」 「内人……是啊,终于可以为内人跟犬子报仇了,他们两人一定都会很高兴。」 「杨眠,你太太并不希望你报仇,她绝对不会希望你死。我拜托你,想清楚吧,和平不会来自复仇,憎恨只会带来憎恨呀,你必须活下去!」 杨眠的眼神变得险恶,眼眸里闪着愤怒。 「火蓝……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你不是我们的同伴,是站在NO.6那一边的吗?」 「没人那么说,我只是……」 「够了!」 杨眠大步迈向门口,伸手握住门把。 「火蓝,真可惜,我以为我们能更互相理解,真的非常可惜。我对你……非常失望。」 「杨眠……」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讲的话有多正确了,到那个时候请你祝福我,我会原谅你。」 对的,我是对的,绝对没有错。 深信自己是正确的同时,认定自己一定没有错的人,已经犯错了。 「莉莉跟恋香就麻烦你了,我有好一阵子不能来看她们。」 门开了,风吹进来。外头是一片黑暗,太阳早已西落,风在地面盘旋。 身材高瘦的男子消失在漆黑与夜风中。门关上了,只残留夜的味道。 火蓝蹲在地上,双手捣住脸,紧闭双眼。她觉得晕眩,人不舒服。 「阿姨。」 传来少女纤细的声音。 莉莉起身坐在沙发上,盯着火蓝看。 「你怎么了?」 「莉莉……没什么,阿姨没事。」 「真的、真的没事吗?」 莉莉伸出手来。 火蓝连毛毯一起将莉莉抱紧。小小的身子颤抖着。 「没事,没事,你什么也不用担心,真的没事。」 火蓝低声呢喃着,彷佛唱歌一样。 莉莉不再颤抖,有点急促的呼吸也稳定下来了。 「爸爸……还是没回来耶。」 「是啊,他的工作一定很忙。」 「阿姨,我要回家,我要陪着妈妈,不然妈妈好可怜。」 「莉莉好乖。」 杨眠,你发现了吗?你的外甥女这么幼小、这么虚弱,但是她却懂得担心母亲,想要自己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像莉莉这样的孩子有很多,你不能让这些孩子痛苦,不能夺走他们最爱的人。求求你,别杀害任何人,你也不要死,不要被杀害。 「莉莉,妈妈现在在睡觉,我们让她休息一下,等一会儿我们再去叫妈妈,你先在这里等爸爸。」 「在阿姨的店里吗?」 「是啊,我这里有面包,有刚出炉的面包跟牛奶,还有一些水果。对了,我们三个人来开派对吧!等爸爸回来了,也让爸爸加入我们。」 「派对!」 莉莉眨着眼睛,脸颊微微泛红。 「派对,好棒。」 「好主意吧?我现在无法烘焙蛋糕,不过我有马芬,也还剩下一些巧克力饼干,应该也还有棉花糖,莉莉,你可以帮我把东西漂漂亮亮地摆在盘子上吗?」 「嗯,我做,我做,我想做!」 「那就麻烦你罗!我们将东西漂亮地摆盘,做好派对的准备后,再一起去叫妈妈,恋香一定也会很开心。」 「妈妈一定会,她一定会非常开心,她跟我一样都最爱吃阿姨的马芬……啊,克拉巴特!」 「什么?克拉巴特?」 火蓝不自觉瞄向商品柜,柜上几乎没剩什么商品。不是都卖光了,而是她今天根本没能做些什么,因为送货的业者没来,街上的商店也几乎都没开,小麦、砂糖、奶油和油都所剩无几,再这么下去,再过几天都会全空了吧,到时候火蓝的店也只能停止营业了。 流通机能开始麻痹。 「莉莉,阿姨今天没炸克拉巴特。」 火蓝说完,才察觉原来莉莉说的并不是面包的名字。 是克拉巴特,茶褐色的小老鼠。 「我看错了……」 莉莉叹息,脸上明显浮现失望的表情。 「我以为克拉巴特来了,结果是我看错了。」 「莉莉想见克拉巴特吗?」 「嗯,我好喜欢那只老鼠,它的眼睛好漂亮,放在手上暖暖的,我好喜欢它。阿姨,克拉巴特的家在哪里呢?」 「是啊……它住在哪里呢?」 「阿姨也不知道吗?」 「阿姨不知道,真的很遗憾,阿姨不知道。」 「是吗?我好想去克拉巴特的家看看,我觉得会是一个很开心的地方,我想除了克拉巴特之外,一定还有许多其他小老鼠。」 「是啊,阿姨也那么觉得。」 克拉巴特回去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儿子。 紫苑,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还好吗?你跟老鼠在一起吗?你跟老鼠还有沙布都活着吧?妈妈什么也无法帮你,妈妈很没用,无法照顾到你们。 你要活着,紫苑,你要珍惜你的生命,要爱惜他人的生命。 必再相见。 是啊,没错。我们不会输,不管情况变成怎样,我们一定会活着再见的。 「阿姨,我去拿盘子来。」 「好,交给你了,拿橱柜里面最大的那个花盘子来,里面还有同款的茶杯跟茶壶,你找得到吗?」 「找得到,交给我来办。」 莉莉以小朋友特有的轻快动作冲到橱柜前。 火蓝捂着胸口,悄悄地不断深呼吸。 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活下去。不当留名后世的英雄,只想简简单单活下去,过完这一生,不要别人强行赋予的生活,要能过自己能够决定的一生。 这就是我们的胜利。 对吗?紫苑,还有,老鼠。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力河憋住想要打出的呵欠,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金属制的扁平瓶子,酒精味好呛鼻。 「好呛鼻,里面装了什么?」借狗人捣住鼻子问。 「你想问吗?」 力河脸上浮现下流的笑容,轻轻摇了摇瓶子,传来液体摇晃的声音。 「我不问也知道,一股劣酒的味道扑鼻而来耶!天啊,好呛,让人心情烦躁。」 借狗人整张脸都歪了。他并没有作戏,连盖子都没打开就飘来让胸口觉得思心的酒精味,刺激着借狗人的鼻子。 「知道就别问了。」 「我很无聊呀,可怜的是只有一个酪酊大醉的酒精中毒大叔可以讲话,不找话题不行啊,我可是有尽心努力喔。」 「不是有狗?」 力河用下颚指指桌底。黑毛的大型犬摊平在那里,房间角落还有三只狗各自以舒适的姿势休息着。小老鼠们蜷曲着身体,卧在黑自斑点狗的背上睡觉,以别的角度来看,就像淳朴宁静的风景。 力河似乎很不满意这样的风景,蹙眉呻吟着说: 「随你爱找狗还是老鼠,找你喜欢的对象吧,这些聊天对象很适合你啊。」 「它们的休息很重要,我不想打扰它们。」 「啧,讲得真好听。真是的,小小的一间房间被狗占据,手脚都无法伸展,为什么身为人类的我必须缩在椅子上才行?」 「因为名次的问题啊。」 「名次?」 「等级啊,比起酩酊大醉的金钱逃亡者,我的狗等级比较高,就是这个意思。」 「随便你爱怎么说,反正也不过是败犬的虚张声势。」 力河轻轻耸耸肩,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入嘴里。 「败犬?大叔,你已经举白旗了吗?我先讲在前头,都走到这一步了,要是吃了败仗……」 借狗人不再说下去,伸手探向桌上的背包。 力河充血的眼睛瞪了过来,说: 「吃败仗是什么意思?讲话别那么不直接,还是你已经忘了怎么讲人话了?哈哈哈,借狗人,你愈来愈像狗了哦!该不会没多久就会长出尾巴、全身是毛,改用四只脚到处乱跑了吧?哈哈哈!」 借狗人斜睨着力河喝酒后变得通红的脸,轻声咋舌: 「变成狗?非常好啊,求之不得的幸运。要是祈祷就能变成狗的话,我愿意向任何神明祈祷。」借狗人半认真地说。 如果还有轮回,你想当狗还是当人? 要是有人或是种明这么问,我会如何回答呢? 我想我一定回答不出来,难以抉择吧。 借狗人不认为人比狗高尚,也不认为人比狗好,他了解狗也有崇高的灵魂,知道人类也有愚蠢的心。 狗只需要活下去所必须的食物,而人类的欲望却是无止尽,肚子吃饱了就想要财富,财富有了就想要更进一步的富裕与权力。 知道满足的狗比不断奢求贪欲的人类,不是更聪明、更有智慧吗? 力河毫不客气地发出呵欠声。 「至少比这位大叔有智
慧。」 「什么?你跟我说话吗?」 「没有,我只是在讲狗话。」 「呵呵。然后呢?会怎样?要是吃了败仗,我们会变成怎样?」 「跟月药一样。」 力河的手僵住了,威士忌从正要往嘴里倒的瓶口滴落地板。 「变成尸体被拖在地上,也许是先被拖在地上才变成尸体。不过,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对吧?」 「是没错。」 力河用力锁紧瓶口,收进口袋里。也许是想起月药被击中胸口的模样,他松弛的脸颊开始微微颤抖。 力河怕死。 借狗人无力嘲笑他胆小。 借狗人也怕死,比什么都怕。 月药几乎是当场死亡,应该没什么痛苦吧,就某种意思来说,是很幸运的死。 借狗人看过太多残忍的死相,对他而言,没有痛苦的死就是上天赐予的恩惠。如果要死,他希望能没有痛苦地死去, 但是,要是能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想活下去。 熬过痛苦之后,等待在前方的居然是死亡,他不愿意过那种生活,但是为了活下去的痛苦,他可以忍受,忍受着,然后活下去。 不想变成月药那样。 我不会跟月药一样,我不会毫无反抗地被NO.6杀害,我绝对不要变成牺牲品! 他拉开背包的拉链,检查内容物:折叠式的自动手枪两把,几个投掷用的小型炸弹跟弹匣,都是旧式的中古货。 「真寒酸。」 力河没漏听这句夹杂叹息的喃喃声。 「不满意的话,你去弄来呀。你知道我为了准备那么一点武器就花了多少工夫吗?你说,在西区的哪里可以弄到最新式的光子枪、电子枪和可定时的自动极小型炸弹?如果你知道,可以介绍给我吗?」 「什么嘛,我以为利用力河大师的人脉与组织网,武器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原来我太看得起你了,真让人失望。」 「没有比能让你或伊夫失望更让我开心的事了,今后请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望,如果要让你们对我有期待,我宁可全世界的女人全都抛弃我。」 「你不用担心,女人们早就已经对你死心了。」 借狗人轻轻松松地回敬力河的恶劣态度,开始组装自动手枪。 「借狗人。」 「干嘛?」 「你会用枪吗?」 「你觉得呢?」 「你对谁……不,不是人也可以,狗、猫、老鼠都可以,你对它们开过枪吗?」 「我曾经差点被打中,被肉店的老头。在我想摸走肋骨肉的时候,他非常生气,拿起来福枪对我猛开枪,差一点就打中我的额头。惊险,太惊险了。」 「那可真令人惋惜,要是能帮你开个洞,让你的脑浆通风应该会好一些,那么我想你讲话也能变得高明一点。」 「哈哈哈,很抱歉,我这颗头还是这个样子,脑袋里塞满东西,倒是肉店的老头已经被埋在瓦砾底下,现在大概已经变成肉块了。」 「那个老头被『真人狩猎』干掉了吗?」 「是啊,手臂好像掉下来了,那样已经无法再拿来福枪了。」 力河用手背擦拭嘴角,重新再绕回原来的提问: 「好吧,那你呢?你有射击的经验吗?」 「没有。」 力河的黑眼珠游离着,他的动摇直接表现在视线的摇动上。 「大叔你呢?有没有跟这位漂亮的小姐好好相处过?」 「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的射击技术跟捣住双眼的猴子没两样。」 「您太谦虚了。」 「追根究柢,伊夫干嘛叫我们准备这种东西?这里不是清扫管理室吗?他要我们带着武器在这里待命,那小子究竟想做什么?」 借狗人拿着枪,突然转头。他瞄准坐在面前的男人的胸膛,准备开枪。 「再见了,大叔。」 「呃?借、借狗人,你要做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你放心,我不会打歪,一定一枪送你去另一个世界。」 「混、混蛋!把枪放下,我想说把枪放下。」 力河发出悲鸣,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太猛,绊到了脚,直接跌坐在地上。 「住手,借狗人,你发疯了吗?住手!」 「碰。」借狗人把枪对准天花板,露出笑容。「哎呀,我忘了装上子弹了。」 力河坐在地上,喘着气抬头看着说: 「借狗人,你……得意忘形也要有个限度!你这样戏弄我有什么好处?」 「无聊,我只是想吓吓你,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配合,太有趣了。」 「开什么玩笑!可恶,我岂容你这种小鬼戏弄!我要回去了,我不想再跟你两个人独处在这种地方,再也无法忍受了,再见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说真的,就见他站起来往门走去。 「要是你走出去一步。」 借狗人再次摆好姿势。 「这次我会真的开枪。」 「你不是没装子弹?」 「你还真相信那种玩笑话?我是没开枪的经验,但是这么近的距离,连捣住眼睛的猴子都打得中。」 力河连续咋舌。 啧、啧、啧,接着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说: 「这里好暗。」 力河粗大的手指在墙壁上摸索电灯开关。灯亮了,好刺眼,对习惯月光和烛光的借狗人而言,电灯的光芒太刺眼了。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间,枪被一把夺走。他踉舱了一下,就在往前踏出一步的同时,恻脸被一拳揍上,顿时脑筋一片空白。这次换借狗人跌坐在地上。 「这个没用的臭小子,不过给你吃点苦头,就爬到我头上来了!」 力河的怒骂声从借狗人的头上传来。 黑狗发出威吓的声音站起来,其他的狗动作也很迅速,它们包围力河,发出低沉的吼叫声。小老鼠们全都挤在房间的角落,看着事情的发展。 「你们这些愚蠢的狗,别看不起人类!有胆就扑上来看看,我会先一枪打穿你们主人的头!」 「厉害哦,大叔,你还能动嘛,媲美老鼠的动作……这一句是太雷过其实了,不过你真的很厉害,不,我对你另眼相看了,大叔你是一个动作敏捷的醉鬼。」 「随便你爱怎么废话连篇,我是真的生气了,送你个两、三发子弹,我想我的烦躁也能全部平息。哼,你受死吧。」 「很遗憾。」 借狗人带着笑容,伸出手指插入枪口说: 「这个是真的没装子弹呀,力河大人。」 接着他轻轻吹起口哨。狗儿们紧绷的情绪瞬间缓和,当场懒散地趴下去。黑狗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完全看不出刚才狰狞的模样。 「我可能玩得太过火了吧,我道歉,大叔。」 借狗人起身向力河低头。他被击中的脸颊还很痛。 「真是的……」 力河将枪丢在桌上,如同断了线的傀儡人偶一样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待在这种地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痴痴地等……」 「无法忍受吗?」 「如果我说无法忍受,你要笑我吗?」 「不,我不想笑你,没那个力气,也就是说,我也……跟你一样。」 「哦,第一次跟你意见相同。」 「是啊,我看这一定是凶兆,不吉祥。」 虽然借狗人试着开玩笑,但是气氛还是很低迷。 他从没想过等待是如此难熬的事情。 在曾是月药工作场所的这间房间里等待老鼠跟紫苑。 现在知道的只有这样,至于那两个人会以怎样的方法出现在这里,借狗人完全无法想像,力河当然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连老鼠自己也并没有明确掌握。 没错,要是怎么等,老鼠跟紫苑也都不出现的话,那该怎么办?等待,再等待,不断等待下去,结果却是等不到人的话…… 别想了,太不吉祥了,这样不就跟败犬一样?真不想在对抗之前就先成为失败者。 但是,好难熬……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法预知的等待实在好痛苦,彷佛有无数根透明的针在刺着,彷佛被看不见的火焰焚烧着。 刚踏入这间房间时那颗激动的心如今气势早已衰退,如同疲惫不堪的老人一样萎缩。真没用,不像样,好难看。 这些我都懂,可是…… 明明下定决心,早有觉悟而来,然而无所事事的时间却侵蚀着当时的决心与觉悟。 虽然还没有力河那么严重,但是我也想就这么离开这里,更别说心里还惦记着小紫苑,他应该也快要醒来了。 小紫苑醒来后要是没发现我,他应该会哭吧? 唉,他会不会想找我,所以大哭大闹呢? 如果可以,真想他能在狗狗们的守护下,一直睡下去,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 摇头。 不能想小紫苑的事情:心会变得软弱,会想要逃回家,所以现在不能想。忘了吧,要忘了,现在能想的……现在能想的……老鼠的信。 手摸向胸口。 老鼠的信,匆促写下的纸条上写着指示的文字,要他们准备保护人身安全的武器。 准备保护人身安全的武器。 要充分注意,小心待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保护人身安全,也就是说要跟谁打斗吗?那个谁是指派驻监狱的治安局局员吗?可是,治安局局员不可能专程来清扫管理室。在这间房间里有一名长年在这里工作的男人被杀,早已变成尸体,应该已经没有人需要来这里…, 借狗人吞了口口水。 要充分注意,小心待命,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扑向墙壁的开关,关掉电灯。 「喂,你在干嘛?乌漆抹黑地什么都看不见耶!」 「不妙。」 「不妙?什么东西?」 「电灯,我们开了灯。」 「那又怎样?黑漆漆的,谁都会开灯啊,在西区电灯也许是奢侈品,但是在NO.6可是理所当然的照明工具呀。」 「笨蛋!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是有人注意到刚才的灯光,你觉得会怎样?」 借狗人在漆黑中也看得到力河的表情僵住了,他原本就很适应黑暗。 可恶!根本一点也不需要照明。 「没事的。」 力河悄声说,以一种勉强挤出来,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调。 「没必要那么神经质,跟只迷路的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啦。我们也只不过开了一、两分钟的灯嘛,清扫管理室就算烧掉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啦。你不是也说过,这里是一个连监视摄影机都没装的乐园吗?」 「过去的确是如此。」 月药被怀疑而被盯上,最后被射杀。老鼠他们成功入侵监狱内部,因为跟他们的行动有关,清扫管理员被怀疑是入侵者的一员或是袒护者。 如果真如他预测的,那么这问房间不是乐园,根本就是危险地带,至少监视可能比以前严格,非常有可能。 倏地,黑狗站了起来。它低声吼叫,环顾四周后,视线停在某一点上。是门,通往监狱的门。黑狗凝视着只能从监狱那边开的金属门,不停低吼着。 糟了! 借狗人抓了把枪,丢向力河。 力河用双手好不容易接住旧型简式马枪,双唇打着哆嗦说: 「借狗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客人来了,大叔,而且还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喀锵。 这次从背后传来声音,是入口的门,有人走动的气息透过粗糙的灰色大门传进来。 「两面夹击吗?别开玩笑了!」 可恶!又搞砸了。我们犯了错,要命的错。 借狗人紧咬下唇,但是再怎么咬也无济于事,即使咬成碎片,犯的错也无法挽回。 借狗人,快行动! 耳里传来老鼠的声音。 要打开活路,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行动,后悔已经无济于事。 行动,快行动! 为什么会听到那个家伙的声音?为什么连在这个时候…… 不,正因为是这个时候,所以听得到。 快行动,寻找可以活下去的路。 吵死了,老鼠!活下去的诀窍我可是认真学习得来的! 借狗人伸手抓起背包。 「这边!」 他用身体撞向通往垃圾收集场的门。门一动也不动,警钤响起,金属门缓缓打开,出现军靴的前端。 「借狗人,这个!」 力河触摸墙壁上的开关,门往左右滑开。 「喝!」 借狗人为了鼓舞自己,发出呐喊声。 狗儿们紧接着借狗人跟力河冲进垃圾收集场,哈姆雷特与克拉巴特也从脚边飞奔出去。 「呃,好臭!」 力河咳嗽。 的确是恶臭,孺漫着肉汤腐烂的臭味,应该是来自拿给月药的胶囊里的臭味没错,被吸尘器吸起来的胶囊跟其他垃圾一起送到垃圾收集场来了。 月药要是没有被击中胸部,明天应该会默默收拾这些堆积如山的垃圾,如同往常一样完成自己的工作。 「让人想呕吐的臭。」 力河低声呻吟。 借狗人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一回头,越过玻璃看见手持着枪的治安局局员。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四个人吗? 「大叔,跟着我来。」 垃圾收集场的角落,靠近垃圾排出口的附近有小型挖土机,就是用它将垃圾倒在输送带上,送往焚烧炉。 他们躲在被涂成黄色的重机械后面。 灯亮了,四周照耀得很明亮。 NO.6的人为什么那么讨厌黑暗呢? 借狗人忽地这么想。 他们为什么会己忌讳看不到、没有光,黑暗的存在,企图想照亮全部呢? 治安局局员们打开门,迈步走进来。在同一瞬间,他们用手捣起口鼻,弯曲身子。 「这是什么味道?」 「好臭。」 四个人全都往后退,每个人都脸部表情歪曲,还有一个人跪了下去,当场呕吐。 借狗人暗自窃喜,笑着拿枪瞄准。 哼,什么治安局局员嘛,态度傲慢,却那么不中用,才这种程度的臭味就鬼 叫,呵呵,全都是一些被宠坏的窝囊少爷吗?真可笑,快点滚回家找妈妈喝奶吧! 扣扳机。 一阵冲击,额头好像被用力敲了一下。借狗人转身回头,他的脖子以上感觉麻痹。 「枪术真烂,你打哪里啊!」力河怒吼。 「没办法啊,这是我第一次开枪啊,要不然你来打打看。」 「我不要,我是坚定的博爱主义者,就算对方是治安局局员,我还是无法对人类开枪。」 「先打中个两、三发之后再来讲那种会让人觉得思心的笑话吧。」 治安局局员连滚带爬地逃离臭气,要是没戴防毒面具,他们应该不会想再踏入这个地方吧。 他们也真脆弱。 他们不是一般市民,是受过特别训练的治安局局员,居然无法忍受这种程度的臭味。 不过,现在不是嘲笑对方脆弱的时候,反倒该感谢,庆幸因此能赚到时间。借狗人还没天真到安心觉得危机远离了,可是至少争取到时间,可以喘一口气。 争取到时间又能如何? 喘过气后要怎么办? 他舔舔下唇,有种乾枯黏膜的触感。 这间房间的出入口只有一处,就是剐才冲进来的那道门,门前有治安局局员,有敌人埋伏着。这里就等于跟密室一样,无路可逃,那群被宠坏的窝囊少爷总会再采取攻击,那么一来…… 愈想愈觉得情况很绝望,可是借狗人并没有放弃。 会有办法的,我们绝不可能就这么完蛋。 对吧?老鼠。 他不知道他相信的究竟是老鼠还是他自己,他只知道他相信,因为相信,所以不放弃。 会有办法的,一定要想出办法,绝对不能就这么结束! 「借狗人。」 力河用力抓住借狗人的肩膀。 「他们要做什么?」 「什么?」 借狗人瞄向小房间,倏地倒抽气,然后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治安局局员们搬来奇怪的机器,大小跟在脚边摆出威吓姿势的黑狗差不多,一边开了个大洞,另一头则缩成约三分之一,从那里延伸出几条螺旋状的管子,从借狗人这边看不到管子接到哪里。 机体部分跟洞口里面都是介于蓝色与灰色的中间色,而且闪闪发亮,让人联想到擦拭得很光亮的铜管乐器。 「那是什么?大喇叭吗?」 力河一脸呆滞,可是声音却带着紧张与恐惧。 「接下来要开音乐会吗?应该要早点通知我嘛,我好穿着正式的宴会服来借狗人没有那个余力回应力河的玩笑话。他无法咽下吸进的气,心脏的鼓动怦怦怦地响着,几乎要震破鼓膜。 西区的许多情景一一重现,是在「真人狩猎」后的景象,四周一片都是瓦过去是一整排组合屋、帐篷、两层楼高的砖瓦房屋林立的市场,已经被破坏殆尽,连影子都看不到,只剩下一堆瓦砾。 那并不是用炸弹造成的破坏,因为完全没有火药特有的臭味,也看不见烧焦的痕迹,当然也没有袅袅升起的烟。 NO.6如同往常一样并没有在「真人狩猎」中使用炸药,借狗人甚至有种感觉是一只巨大的手捣烂了整个市场。 NO.6到底是用什么代替了巨大的手? 「冲击音波。」 力河的耳朵动了动。 「喂,你刚才说什么?」 「……NO.6在『真人狩猎』时使用了冲击音波,就像叫什么摸香还是抹香之类的名字的鲸鱼一样。」 「冲击音波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突然出现鲸鱼?你也简单解释给我懂啊。」 「我没办法,这些全都是老鼠告诉我的。大叔,你也亲眼看到市场变成什么惨样了吧?」 「是啊……还真干净,真像大扫除的模范样本……那个时候使用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冲击音波吗?」 「没错。」 力河瞪大眼睛,大到甚至能看清楚每一条血管。 「借狗人,那么那个奇怪的喇叭不就是……」 「可能是西区使用的那种的小型版。」 可能?喂,借狗人,自己骗自己没什么好处的喔。那就是小型的冲击音波炮,十之八九没有错,原来NO.6连这种东西都开发出来了。 力河发出低吼声。 「他、他们要在这里……对着我们开那个吗?」 「别问我,去问他们啊,他们才知道答案。」 力河再度低吼。在漆黑中,借狗人看见力河渐渐苍白的脸。他握紧手枪,朝着蓝灰色的破坏武器开枪。这次他没有踉舱,用力踏稳脚步,好不容易稳住身体。 他无法分辨子弹打中哪里,也许哪里也没打中,就像随性的乌鸦,自顾自地往远方飞去。 「连个自动对准装置都没得装吗?」 「西区怎么可能找得到那种高级品。」 「啧,我看你一定杀价再杀价,对吧?居然找来这种只比玩具好一点的烂东西。」 「有问题的不是枪,是你的枪术。」 他们从挖土机的后头窥探小房间里的情况。 只看见治安局局员默默地工作,并没有打算反击的模样,连一发都没有开枪打回来。 不需要的意思吗? 在即将行刑的时候,没有必要殴打可怜的死刑犯吗? 是这么一回事吗?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真是慈悲为怀啊,感动得要掉眼泪了。 「借狗人,借狗人,怎么办?这么下去我们就……」 力河发出悲鸣,蹲了下去。 他抱着头,采取保护身体的姿势,全身还颤抖着。 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在这里认输! 我可不是为了死在这里而出生的。 激动的情绪充斥着借狗人的胸膛。 为了什么目的出生?借狗人过去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无聊,根本连想都不想。 对他来说,寻找出生的目的这种事不过是个愚蠢的游戏。 已经出生在这个世界,所以要活下去,这就是他的想法,而且他认为自己的性命就是属于他自己的。 要舍弃这条命,要保护这条命,都由我自己决定,别人没资格插手。 他拿起枪来猛开。 射击的技术?谁管那种无聊的东西! 区隔小房间与垃圾收集场之间的玻璃发出巨大声响,碎落一地,治安局局员 明显开始动摇。 因为臭气形成一股潮流,流进小房间里。 行动! 老鼠的手拍借狗人的手背。 快行动,借狗人,为了活下去而动! 当然,我原本就是那么打算。 往前冲。 黑狗越过借狗人,跳了起来。它从坏掉的窗户窜进去,朝着治安局局员扑过去。 第八卷 3 停止这场残忍的战争吧 拉厄尔忒斯之子、宙斯的后裔、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啊! 请立刻停止这场残忍的战争吧, 要不然的话,可能会引起克罗诺斯之子、以远雷闻名的宙斯的愤怒。 (《奥德赛》/荷马) 电梯门只有微开。 老鼠往那里伸出手。 给我力量,拜托你。 老鼠祈祷,他祈祷的对象不是神,而是那个眼神里拥有坚强意志的少女。
沙布,给我们力量,再一点点,只要再给我们一点点力量 门开了,但是完全不够,无法让他们从这里逃出去。 背后传来狂乱的气息。 「紫苑……」 紫苑站起来,沉默地伸出手,用手指抓住门,他们的视线对上。月夜从超纤维布里面探出头来,发出一声高亢的呜叫声。 吱吱! 老鼠与紫苑以这声呜叫作为暗号,开始用力拉门。缝隙愈来愈大,勉强可让一个人通过。 电梯倾斜,脚底开始摇晃。 「快,快逃出去!」 老鼠将紫苑的身体推挤出去,自己也从缝隙滑出来。电梯嘎吱作响,发出尖锐的声音,接着变成震耳欲聋的巨响,彷佛等待他们逃脱似的,随即坠落。 老鼠瞬间闭上眼睛。 感谢你,沙布。 有几道汗水滑过脸颊,脚伤非常痛,心脏的鼓动让胸膛的血管从内侧敲打。 好痛苦。气力与体力都削减、凋零,已经所剩无几。 好痛苦,可是…… 这分痛苦,这分疼痛,这分鼓动正是还活着的证明。 还活着,我还活着。 他睁开眼,环顾四周。 他看到飞散四处的玻璃以及湿淋淋的走廊,还有横躺着的两具尸体。 黑发士兵和罗史维持着跟老鼠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满身是血的其中一人倒卧在走廊上,另一个人则被抛到墙边。 已经不见阻隔墙,自动洒水装置也没有启动,看不到人影也没有人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只有老鼠跟紫苑的呼吸声,听起来异常大声。 砰! 有什么爆炸了。 回头一看,走廊角落的房间开始冒烟,那是他们两个人破坏通风孔下来的房间,他们马上就从还敞开着的出入口看见火焰的前端。 烧起来了。 同样的爆炸声从楼下也传过来,同时传来人的尖叫声与骚动。 各楼层的电脑系统爆炸,贯彻火烧的工程。彷佛忠实的大臣一样,监狱里所有的装置正追随着母体电脑的脚步。 无心的机器殉死吗……? 不对,只是那么被设定而已。 母体的停止意味着监狱所有系统的瘫痪,因此设定在来自母体的信号传达中断的那个时点会自爆。 并不是消灭、消除情报,或是让机器本身无法动作这种仁慈的手法,而是强制性破坏。 这么说来,还是算殉死吗? 被强制要求的死亡,随着自己的死亡结束一切,完全不宽容苟活的可能性。 设计这套系统的人物直接套用了独裁者的统治理论吗? 火焰延伸到走廊,热气袭来,四周都是烟。 灭火装置完全没有敔动,排烟装置、空气清净装置一动也不动,为了排除异物而设计了那么完善的系统,却完全起不了作用。 「紫苑,下面,我们往下逃。」 他们从楼梯冲下去。热风从下面吹上来,职员们尖叫,不解地四处逃窜。 「失火了,失火了。」 「不对,是爆炸,电脑突然无法操控,哎唷,到底怎么回事?」 「救命,我的手被炸掉了……请帮我叫医生。」 「恐怖,好恐怖,逃命啊,快点。」 「发生什么事了?这是怎么回事?全都瘫痪了,连电动门也不开了耶。怎么不开灯?」 「快来人,这个人血流如注,快来人啊!」 「浓烟……好呛。」 「电梯不动了,楼梯,只能从楼梯逃。」 根本就是人间地狱,白衣人争先恐后地从楼梯往下冲,甚至还有人脚步打滑,重叠倒在一起。 有人想救同伴、有人踩过跌倒的人, 一心想逃、有人哭泣、有人大声指示紧急通路、有女人想扶起全身是血的男人、有男人推开步伐蹒跚的女人,迳自逃走…… 每个人都露出真面目,身处灾难现场。 传来特别大声的爆炸声。 也许是哪里被炸开一个洞吧,有空气流通,烟雾渐渐散去,获得短暂的喘息空间。 再度传来相同的声音,接着是轻微的骚动声。 回头一看,确认那个声音来自牢房大楼的方向,被关的囚犯们骚动着。不,要是牢房大楼整体也是在电脑的管理下,那么每一道门应该都解锁了,那股骚动声也许是突然得到解放的囚犯们发出的欢呼声与呐喊声。 如果真是那样…… 到三楼了,这里火焰、浓烟、混乱的情况都比四楼能够控制。在楼梯转角处喘息,已经恢复理性的一部分人们互相扶持,正打算逃离灾难现场。 能够就这么逃脱吗? 希望闪过脑海,黑暗中闪过一瞬间的光芒。 整个系统都瘫痪了,监狱设施如今只是普通的建筑物,丧失所有功能,即将化为废墟。再加上囚犯,骚动与混乱更加激烈。 如果真是这样…… 利用这一点逃出这里,似乎应该满简单的吧?大概不会有什么人来阻挡他们离开。 「紫苑,我们走。」 压抑兴奋的心情,老鼠抓着紫苑的手说。 可是紫苑却没有动。 「紫苑!你在做什么!我们要快点逃。」 「为什么杀了她?」 紫苑几乎没有张开嘴巴这么喃喃地问,以近乎呻吟的音调。 老鼠放开手,他的视线迎向紫苑的眼眸,感觉自己的血液渐渐冷却,从未梢渐渐冻结。 「老鼠……回答我,为什么杀了沙布?」 紫苑的声音盘旋在喉咙,带着不自然的混浊,就像透过旧式扩音器听着全是杂讯的音乐。 「我们……我们是为了救沙布而来这里,为了拯救……并不是为了杀害……」 紫苑的身体开始颤抖,然而从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兴奋,没有愤怒,没有哀伤,也没有悲叹。 「紫苑,我们来晚了,她已经……」 「那时候沙布还活着!」 混浊的声音激烈投掷过来,老鼠有种被甩了一巴掌的感觉。 「她活着站在我面前!」 「那是幻觉,你应该也很清楚,那不是她,那只是幻觉。」 「不!不对!不对!沙布活着,她还活着,所以能出现在我面前。老鼠,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当时的她还活着是无庸置疑的事。」 「……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吗?」 「没错,就算没有了身体,沙布还是活着的,她活着等待我,我必须要救她,我必须要跟她一起在这里。不是吗,老鼠?」 沙布是活着的。 是吗?真是那样吗? 老鼠紧咬牙根。 她活着等待紫苑,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只为了再见紫苑一面而活着。然后,愿望实现了。 沙布,紫苑克服困难与危险来到你身边,你看到了你最爱的人,然后你的愿望是从紫苑面前消失。是啊,那是你的愿望。 你不想让紫苑看到。 所以,我…… 「紫苑,我们无法救出她,因为她跟母体一体化了,而她……选择跟母体共同灭亡。」 「那就是原因吗?那就是你杀害沙布的原因吗?」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老鼠呐喊。 原本早已冻结的血液再度温热,变成奔腾的热流在体内循环。 「你难道不懂吗?你不懂她的心意吗?她会呼喊我们是因为想见你,还有、还有……希望你拯救她,不是吗?那并不代表她希望你将她救出监狱设施,因为她早已觉悟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至少希望你能拯救她脱离那种悲惨的状态。她绝对、绝对不想……让你看到她现在的模样。不是吗?这些你应该也明白呀。」 气息紊乱,紫苑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烟雾开始刺痛眼睛。 得要快点逃才行,不能再在这种地方拖拖拉拉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却无法迈开脚步。一道锐利的目光投射在紫苑眼里。 「紫苑……我无法像你那样想。说实话,我们的确是没赶上,当时沙布早已经死了。」 这是真心话。 「你只是逃避现实,她已经无法切离母体,沙布自己不也说过吗?失去身躯还被囚禁着,非常痛苦,所以希望我们能解放她。让她逃离现在的状态,现在的屈辱,得到自由,是她的愿望。」 没错,错的是紫苑,因为他无法接受失去沙布的现实,他想逃避现实。 「你利用了她。」 紫苑发出低沉无比的声音,老鼠听不清楚。 「什么?」 「你为了破坏母体电脑,因此利用了沙布,对吧?」 紫苑的眼眸从右边缓缓移向左边。月夜从超纤维布里探出头来看,不过马上又缩回去。 「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破坏监狱设施。不是想救沙布,而是想破坏监狱设施……把这件事当作捣毁NO.6的导火线……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一定在等待这个机会,所以对于破坏母体这件事并没有踌躇,丝毫没有犹豫。你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她,牺牲了她。」 老鼠凝视着紫苑。 利用?丝毫没有犹豫?牺牲了她? 紫苑,你真的那么想吗? 不是吗? 传来疑问的声音。并不是紫苑的声音,是老鼠自己的声音。 你没有利用她吗? 你没有牺牲她吗? 你没有将成就自己的愿望摆在拯救一个人的前面吗? 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 哇啊!哇啊! 一群穿着深绿色上衣的人嚷嚷着从楼梯往下跑。是囚犯们。他们的嚷嚷声撞上四边的墙壁,反弹,不断回响着。 哇啊!哇啊! 快逃!快逃! 「站住!站住!还不快点站住!」 治安局局员的制止命令被嚷嚷声吞噬。忽地,枪声响起。正打算从老鼠旁边跑过去的男人翻了个筋斗,跌倒在走廊。他的脑部被子弹贯穿了。 「站住!再不站住我就要开枪了。」 「跑,快逃!」 囚犯们呐喊。 「不要停下来,我们要逃。逃,快逃。」 每一个囚犯的眼睛都充着血,甚至有人嘴角吹着泡沫,每一个人都如同野兽般呐喊着往前奔跑。 成为监狱的囚犯同等死亡一条,无论是否有罪,不管轻重,在被关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成为死刑犯。 反正会被杀,那么就紧抓这个奇迹,说不定能藉由这次的奇迹重获自由。 逃往外面的世界,逃往外面的世界,往有光的地方跑。 枪声响起,溅起血花。一名白发囚犯倚着扶手倒地。枪声,爆炸声,烟雾,火焰。 「紫苑,危险,这里太危险了。」 老鼠抓住紫苑的手往前跑。紫苑并没有抵抗,他踉跆了几步,肩膀撞上墙壁,就这么滑下去,蹲在地上。 「老鼠……对不起。」没有血色的双唇问传出呻吟: 「对不起,我……我……」 紫苑双手捂住脸,慌乱地喘息着。 「我懂,我知道只能那么做……你只是完成沙布的心愿……我没有理由或权利责备你,其实……其实应该要由我来做,解放沙布是我的工作,而我却做不到,我怕……所以我做不到。我又再一次依赖你,把事情全都推给你,弄脏了你的手。我不想承认自己的胆小,所以才责备你、质问你……」 老鼠盯着紫苑淡白色的头发。在那样的地狱走过一圈回来却丝毫没有毁损头发的光泽,一根根仍旧闪闪发亮。 「我把你卷进来,连借狗人、力河大叔都拉进来……可是结果却是这样的话……老鼠,我们辛苦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破坏……应该是为了拯救,可是却……」 「是为了破坏。」 紫苑抬起头,脸上有血迹跟污渍。 「你说得没错,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破坏监狱设备,我一开始就没有救出沙布的打算。」 「老鼠……」 老鼠避开紫苑的视线,他无法继续直视他。 「我需要你,我知道如果没有你的记忆力跟判断能力,我无法在监狱设施内前进,你对我而书是最后且最强的王牌,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使用你……今天的情况就是答案。沙布的事情是我的藉口,我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利用了你跟沙布。」 对,紫苑,你并没有猜错,我背叛了你,我一直欺骗你,被卷进来的不是我,是你,我巧妙地设了陷阱。 「我的目的达成了,你看看现在的混乱,监狱设施正在崩毁。紫苑,我……我照着我的想法,顺利进行我想做的事,虽然没想过会如此顺利。你比我期待的还要厉害好多倍,非常……对我非常有用。」 紫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老鼠……你在说什么?」 「我根本不相信沙布会平安无事,在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刻起,我就认为可能性近乎零。紫苑……对我而言,拯救沙布根本无关紧要,在将炸弹装在母体时,我想到的只有破坏母体,然后尽快逃脱,只有那样而已。」 超纤维布从脖子滑落,掉在脚边,可能是在不知不觉中滑下去的吧。 老鼠捡起布,正面凝视紫苑。 「我不会要求你原谅我,因为这并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我无法理解,一句都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是吗? 你说谎,紫苑,你是理解的,你应该懂我讲的每一句话。我想你无法原谅我吧,你会轻视、憎恨我吧,还是你…… 吱吱! 月夜发出尖锐的呜叫,老鼠背后僵直,有透明的箭要射过来,一股这样的感 觉袭来。 是杀气。 老鼠回头,有一个男人举枪站在那里。并不是治安局局员,是士兵,跟随罗史的士兵里的其中一人。 糟了,察觉得太慢了! 「紫苑,趴下!」 老鼠奋力推开紫苑。就在那之后,冲击袭来,一阵闪光贯穿全身。 好烫。 老鼠想说话。 快逃,紫苑,快点。 他无法发出声音,有什么地方,体内有什么地方在燃烧着。 好烫。 「老鼠!」 他看见紫苑瞪大眼睛的脸,看见紫苑呐喊的嘴巴、伸出来的手,连手指的形状也看得一清二楚。由于太过鲜明,简直不像身处现实世界 鲜明的光景渐渐模糊,黑暗袭来。 色彩全部消失。 呜! 黑狗跌落地板。它的嘴里冒出泡泡,四肢痉挛。治安局局员起身,他的手里握着小型手枪。黑狗立刻一动也不动了。 它虽然狰狞,但是非常喜欢晒太阳,常常在太阳底下像这样伸展四肢睡午觉。个性虽然凶猛,但是对借狗人很忠心。 对不起。 借狗人看了它一眼,在心底表示歉意。 对不起,让你遭遇到这种事,原谅我。 他看见枪口,同时也看见持枪男人双颊凹陷的细长脸孔。 借狗人并不惧怕,也没有停止动作,他知道瞬间的踌躇与犹豫将会要了他的命。 既然已经采取行动,就必须一直继续下去,大敌当前,他没有害怕这个选项可以选择。 他握紧枪枝,胡乱开枪。 可恶,可恶,你们这些混蛋家伙,自大的杀人狂。你们全都是残酷又坏心的强盗,把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东西全都还来! 你们一直蹂躏西区,毫无节制地杀人。你们这些杀人鬼,真不知廉耻。没错,你们太不知廉耻了,可恶! 借狗人在心中尽情设骂。 他虽然没有余力把那些恶雷恶语说出口来,但是非常希望心中的愤慨可以变成子弹,粉粹那个丑陋的蓝灰色兵器。 天神啊,偶尔恩赐我这样的奇迹也不为过吧?祢早就舍弃西区,就像将襁褓中的孩童丢在荒野的母亲一样。 你的良心都不觉得痛吗?所以,至少赐予我奇迹吧,恩赐我能够让我延续生命的奇迹。 脚打滑,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子弹就打在脚边,要是没跌倒,那颗子弹应该会漂亮地射穿身体吧。 呼,原来运气还没用完吗? 「不准动,你这只沟鼠!」 治安局局员将枪瞄准借狗人。在同一时间,响起一阵尖锐的重低音。 「我会将你们驱离得一干二净,觉悟吧!」 沟鼠?开什么玩笑,别拿我跟老鼠那种低等生物比较! 借狗人想扣扳机却发现没子弹了。他往挖土机那边瞄了一眼。 大叔在干什么! 冲击音波炮的那个看起来很可笑的喇叭型发射口传出重低音,似乎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不会吧?难道真的就此结束吗? 冰冷的风吹拂而来。 在这里结束?死在这里? 怎么可以!开什么玩笑! 老鼠,这跟我们的约定不一样耶,这样舞台不就在主角出场前就被破坏得乱七八糟了吗? 该怎么办?你快想办法,快点给我想办法呀,老鼠! 忽地,照明灭了,警钤大响,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内部似乎出事了。」 「喂!刚才那个听起来像爆炸声吧?」 「什么?啊,真的有点像。」 治安局局员的动摇强烈传达过来。 「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几近悲鸣的尖叫声在黑暗中回荡着。 跟刚才的臭味一样,这些家伙实在太弱了。 借狗人暗自窃喜。 只要清洁且舒适的环境出现些微的异常变化,NO.6的人就会变得让人惊讶地、很想嘲笑地脆弱。如果是士兵,也许还会有点抗性,可是治安局局员全然暴露出他们的脆弱,惊恐着。 这么慌张是怎么了?可以毫不在乎地组装杀人兵器却害怕黑暗?别开玩笑了。 借狗人以跌坐在地上的姿势,在内心设骂。 他压抑想要采取行动的自己。 「还没,不要急躁。」 警钤愈来愈大声,已经到了震耳欲聋的音量。 发生紧急状况,发生紧急状况。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所有人员迅速避难。 危险度5,危险度5。 「危险度5!」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总之先避难,先从这里逃出去,要不然太危险了。」 「喂,还不行。又听到了,到处都发生爆炸,快逃!」 「你、你说要逃,可是一片漆黑……为什么不点备用灯?」 「这里是垃圾处理场,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就是现在! 借狗人像全身装上弹簧一样弹跳起来。我可是很习惯黑暗,就让我来告诉你们,我跟你们不同。 「混蛋东西!」借狗人一边呐喊,一边挥动手枪。 感觉很好。狗儿们低吼着扑上去。借狗人将连接在炮上面的管线全都扯下来。 混蛋东西!混蛋东西!居然制造出这种东西来,制造出只能杀人没有其他用途的可笑怪物。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外面,快逃到外面去,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没错,快逃,总之赶紧先避难吧。」 治安局局员们从通往外面的门飞奔出去。 借狗人喘息着,呆站在原地。他全身都冒着汗,可是却颤抖着,无法停下来,牙齿发出咯咯的打颤声,心跳剧烈,无法顺利呼吸。 借狗人彷佛从膝盖瘫软下去似的蹲下。狗儿们围了上来,斑点狗将鼻头凑过来,借狗人抱着它的脖子,将脸埋在它柔顺的狗毛里。 傅来狗的味道,那是从他懂事以来就一直闻着的味道,是他母亲、兄弟、同伴们的味道,比任何花朵都还要芬芳的味道。 泪水溃堤,不断涌现。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狗伸出舌头舔乾借狗人脸颊的泪水。 好温暖,啊啊,真的好温暖。我还活着。 「都是因为有你们在,谢谢,真的很谢谢。」 「借狗人……」 力河从垃圾收集场的门爬进来。 「看来那些家伙已经逃走了。」 「大叔。」借狗人故意吐出长长的叹息。 「你现在才出来做什么?你则才做了什么?去买晚餐了吗?」 借狗人避开力河的视线,悄悄擦乾眼泪。力河耸耸肩,在黑暗中带着微笑说: 「我不是说了,我是博爱主义者,而且我的家世好,教养也很好,是最不适合杀人的那一类型,我再怎么失意也无法像你那样疯狂的发脾气。」 「你就一直失意吧,一辈子不要东山再起,就算再给你机会,你也只是一个没有用的醉鬼,只会跌脚绊手而已。」 「别那么生气嘛!不过你的战斗力很强耶,我对你改观了,我要是女人,一定对你一见钟情。天啊,厉害,真的太厉害了。」 听着力河的拍手声,借狗人皱着鼻尖说: 「被大叔爱上?太恐怖了。嗯,真的起鸡皮疙瘩了。我才喇从鬼门关逃回来耶,拜托你别讲那种对心脏不好的话,我可不想在这里一命呜呼。」 力河完全不在意借狗人的恶言恶语,他正将手放在耳朵旁,努力聆听声音。警钤跟响起的时候一样,蓦地就停止了。 借狗人也全神贯注地听。 彷佛遥远的海涛声,就像远方的打雷声,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什么?那是什么声音? 「监狱设施内部传出爆炸声。」
力河以特别缓慢的口吻这么说。 「而且不只那样哦……是不是还夹杂着悲鸣与尖叫声?对,夹杂着。嗯,我的确有听到。」 分隔监狱设施与垃圾处理场的门还开着,所以能听得到内部的声音,平时应该是完全隔离的两个空间,现在连接在一起了。 「我说借狗人,这个是徵兆吗?开始了吗?」 力河的尾音颤抖着。 借狗人的眼力没好到连颜色都看得出来,但是他知道力河现在兴奋得脸都红 了。借狗人心想没必要用眼睛确认,因为他的脸也一样带着浓浓的血色。 他们兴奋,情绪高亢。 开始了,终于开始了,果然开始了。 老鼠、紫苑,是你们干的好事吧?虽然我现在猜不出来你们做了什么,总之你们是下手了,让监狱设施里的警钤响起,还说危险程度5,那该不会是最大的危险值吧?如果是的话…… 呵呵,有趣,太有趣了。 从远方传来的那个声音是礼炮吗? 借狗人下意识不停舔着双唇。 老鼠,你这个诈欺师大骗子不光只会动嘴巴而已,还说得到做得到。 「监狱设施会崩毁吗?」力河颤抖着声音说。 怱地,灯光闪烁,随即不亮了,小房间再度陷入漆黑。 门关上了,才刚这么想,门马上又开了。 当门又要再度阖上时,却在三分之二的地方倏地一动也不动了。 「干嘛,练习跳舞吗?」 力河讲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借狗人根本笑不出来。 「大叔,你可以陪它跳一曲啊。」 借狗人又舔了舔嘴唇。 这不是跳舞,是死前的痉挛,是临终前的挣扎。就跟那只黑狗一样,死前的 痛苦也让监狱设施翻滚着。 「该不会发生整栋建筑物都倒塌这种事吧?」 兴奋之意从力河的声音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倒了不是正好吗?值得恭喜的事情。若是这里变成一堆瓦砾,我会率先在这里种植纪念树。」 我会为了月药、我的黑狗,以及在这里被杀的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里种一棵有一天会长成大树,开满纯白花朵的树木。 「大叔你不久前还不是很高兴地说要人家尽情破坏吗?」 「那只是门面话而已啦,我是不在乎监狱设施崩毁,但是要是变成一堆瓦砾,那可就不太妙了。」 「为什么?」 「借狗人,你仔细想想,要是建筑物倒塌了,连地底下的金块也会被埋住,到时候要挖可就费工夫了。」 借狗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力河,看着力河一脸认真的表情说: 「大叔……你真的相信?」 「什么意思?」 「我是说金块之说,你真的相信有那种东西吗?」 力河转动黑眼珠,喉结上下滚动。 「借狗人,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笑话?当然是有啊,我的情报来源很正确,不需要怀疑。」 「哦,如果是就好,你的情报来源是那个叫作安还是云的妓女吧?」 「是丝露,一个红发美女。她从NO.6的高官口中听说的,在床上。不会错,不可能是假情报。」 「是吗?」 「就是。你还小,而且一天到晚跟狗在一起,所以对那方面的事情完全不了解,男人啊,在那个之后很少会对女人说谎。对方是自己老婆就很难说,但是不会对欢场女子说谎,因为没有必要。」 「所以才会不小心脱口说出平时绝对不会说的机密。」 「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也懂嘛。」 「那个叫作丝露的女人能相信吗?」 「当然能。我确认了好几次,问她是不是真的,丝露说她真的听到了。那个丫头讲得那么斩钉截铁,可以相信。」 「大叔,你跟那个女人有一腿吗?」 「这不是小孩子该问的事情,在教育上非常不当的问题,身为有良知的大人,我拒绝回答,无可奉告。」 「从你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永远是不适当的发言啦。真是的,你的良知早就被酒精分解了吧,像你这种非常不适当的大人绝对不要靠近我的小娃儿。」 「别扯远了。我跟丝露有没有关系跟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讲白一点,就是大叔跟老鼠相比,怎么看也是老鼠比较受女人欢迎的意思。嗯,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九个人……不,我看是一百个人都想跟老鼠睡,不想跟大叔你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不认为丝露会是例外。」 力河夸张地蹙着眉头说: 「借狗人……你想说什么?讲话别像咬着颗卤蛋一样含糊不清,拜托一下,可以讲得简单一点吗?」 「简单一点啊。嗯,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我在想,假设我是丝露,我喜欢看戏剧,迷上伊夫这个名字乍看很漂亮的演员。要是那个演员轻声细语在我耳边呢喃,我看我一定在不知不觉就答应对也许以前是自己的爱人,但是现在却只是一个有啤酒肚的中年大叔放假情报。」 力河吞了口口水,彷佛身处于大太阳底下的狗一样张口喘息。 「怎么、怎么可能!伊夫为什么要让丝露做那种事?没、没有理由啊!」 「为了使唤你啊,不,也许连我都被设计进去了。告诉我们眼前有金块山,拉我们加入,这是最有效且最简单的方法啊,很像那小子会做的事情,不是吗?想这种坏点子,那小子是天下第一,脑筋好得吓人的家伙,我是真的很佩服他。」 力河哑口无言,好一阵子愣在原地。 「借狗人,你……什么时候察觉这一点?」 「什么时候?嗯,是什么时候呢?我听说你的情报来源是一名漂亮的小姐时,脑海里的确闪过老鼠的脸。呵呵,我比大叔更深知老鼠的真面目,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你明知道还来这里?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做这种事?」 「因为有金块啊。」 「什么?」 「其实我也不懂,不知道我为什么不乖乖待在自己的巢穴。我真的不清楚,只是……我认为绝对不会坏的东西坏了,认为不会改变的东西改变了,那不是可以跟金块山比拟的好事吗?而且让奇迹出现的不是神,而是人,是一个天生少根筋的少爷跟一个举世无双的诈欺师,这实在让人毛骨悚然,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呢。所以……我才决定自己行动,我不等待谁来替我改变,我要自己去改变,我只是想让自己也在改变世界这件事上插一脚,如此而已。老鼠跟紫苑将机会丢在我眼前,就算我一直不肯面对,假装没看到,但是他们就是已经把诱饵丢在我眼前了,比金块还吸引我的饵。」 「知道会中计,还主动上钩吗?」 「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原来如此……你也跟他们同伙,一起骗了我。哎呀,本大人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被你们这些小鬼操弄,真的已经老了,人生引退的时期也快到了……你们给我当头棒喝啊。」 「喂喂,没必要那么悲观啦,这些不过只是我的猜测,虽然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但是也有可能丝露真的爱上你,上供特等情报给你,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真的爱上我……不可能。」 力河用力叹息,垂头丧气。 如同他所说的,他彷佛瞬间老了。 「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力河抬头望向借狗人,再度叹息。 「我?我要等。」 「等伊夫跟紫苑吗?」 「没错,老鼠叫我在这里等,我也只能等啊。」 「就像忠狗等主人一样吗?」 「像狡猾的狐狸埋伏抓野老鼠一样。」 「他们会从哪里回来?从那道半开的门吗?」 「不知道,我没办法读解到那里,我想连老鼠他自己也不清楚吧,这是个非生即死的赌注,没那么容易能够看穿,不过这样的结局比较有趣,不是吗?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力河再度叹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息。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驼着背,摆出像老人家的姿势说: 「等啊,像忠狗一样。」 「就算金块的事情是假的也等?」 借狗人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当力河知道没有金块时,会二话不说逃离这问小房间,他几乎确信他会那么做。 待在这里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完全猜不到什么时候会有怎样的危险降临。 二话不说逃离,回到自己最安全的地方。 稍微有点聪明的人都会那么做吧。力河并不笨,虽然常常利欲薰心,但是也有为了生存的智慧,要不然他不可能有办法在西区还能存到一些小钱。 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做事的准则不讲情面或义理,只看能不能赚钱。这是力河的人生哲学。这点借狗人也有同感,所以才会觉得意外。 「大叔,你为了什么等?」 他老实发问,因为他想知道答案。 「因为我动不了啊。」 「动不了?我看不出来你哪里受伤了?」 「喘不过气来:心跳加速,腰也快断了,我只能在这里稍作休息,而且也无法证明你说的话百分之百正确,说不定丝露的情报并不是假的,是确有其事。」 「我们的脚下有金块镇守着吗?」 「没错,我是那么相信,所以来到这里。现在都还没弄清楚,我怎么甘心就这么离开?逼不得已我会把监狱设施里面值钱的东西全搬出来,到时候我会要你跟伊夫帮忙,你们这样利用我,我可不准你们说不喔。」 借狗人耸耸肩,侧开脸。他不认为他说的是实话,他到底为了什么等待?为了什么留下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至少不是因为心跳加速、喘不过气来,或是只不过是幻影的金块。 什么嘛,原来大叔还不是相信他们会回来。 借狗人想笑,但是嘴角却紧绷着。 监狱设施内部已经开始出现异常变化,就快了。 他们就快回来了。 借狗人在黑暗中悄悄握紧拳头。 「真好喝。」恋香满足地叹了口气说。 「我从来不知道热茶这么好喝。」 「要不要再加一些糖?疲惫的时候,甜甜的茶是最美味的了。」 火蓝将糖罐放在恋香面前,那是开这家店时买来当纪念的糖罐,虽然只是一个廉价的小罐子,但是火蓝很喜欢。 恋香压压眼角说: 「火蓝……谢谢你,有你在身边,真的……太好了,谢谢。」 「恋香,别哭。」 火蓝略显严肃地说,将手放在恋香的膝盖上。 「你有莉莉,所以你不能哭,要坚强。」 莉莉不安地抬头望着母亲,紧紧握住手中的杯子。 火蓝虽然斥责因为不安的折磨而十分疲惫的恋香要坚强,但是她也非常了解那有多苛刻。 「要坚强」、「振作一点」、「加油」,别人鼓励的话有时候比骂声更伤心。 我已经尽力了,还要我多坚强? 火蓝自己也好几次想尖叫,无心的激励与斥责的话实则残酷、愚蠢又粗暴。 这些她都很清楚,可是她必须要讲。 「恋香,你还有莉莉跟肚子里的孩子,你是一个母亲,所以你一定要坚强。想哭什么时候都能哭,可是现在不是放任感情哭泣的时候,对吗?你要振作起来才行。」 恋香眨眨眼,吞下一口口水,接着挺起背脊说: 「好的,我懂了,前辈。」 「懂了就好,以后要注意。」 「是。」 莉莉的视线在母亲跟火蓝之间游离。 「阿姨是妈妈的前辈吗?」 恋香轻拥着女儿的肩膀说: 「是啊,是人生的前辈,今后还要请教阿姨很多事情。」 「阿姨年纪那么大了吗?」 火蓝跟恋香互看,几乎同时笑出来。 「好过分喔,莉莉,我没那么老,我跟你妈妈……哎呀,可是也差了八岁耶,我真的老了。」 「哎唷,火蓝。」 恋香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用指尖轻轻拭泪。 「火蓝,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还不知道我会怎样……也许会非常不安地哭喊着。」 「你不是那么懦弱的人,就算我不说,你还是会找回身为母亲的坚强。而且……恋香,也许你认为我说这话只是在安慰你,不过我想再等等月药吧,我觉得现在绝望还太早。」 也许真的只是安慰的话,只是自欺欺人,但是,有时候也需要安慰与自欺欺人,如同加入红茶里的一汤匙砂糖一样。 恋香放下杯子,缓缓点头。 「嗯,是啊……没错,现在绝望还太早……真的没错,我会再等下去,也许明天他就回来了。」 「是啊。」 火蓝很想叹气。 只要一天没确认月药的安危,恋香就必须一直等待丈夫归来,莉莉也必须等待父亲回家。 绝望还太早,但是没有希望的期待让人心痛。 恋香握住火蓝的手,她的手温暖又柔嫩。 「火蓝,我不会输,就算万一他、万一月药没回来……我会跟莉莉两个人,不,还有这个孩子,我们三个人会好好活下去,我会生下月药的孩子,生下那个人的孩子,然后好好将他扶养长大。」 恋香的眼神里带着韧性,刚才的泪痕已经消失无踪。 「我的身边有你这样支持我的人在,所以我没事,我一定能做得到,因为我是一位母亲。」 「恋香。」火蓝伸手环住恋香细致的脖子。「你是最棒的母亲,真的很棒。」 看吧,命运啊,我们如此坚强,绝对不会被吞噬,我们会坚守岗位,努力活下去。命运啊,NO.6啊,我们绝对不会如你们所愿的被蹂躏。 「火蓝,其实我还担心一个人。」恋香的口吻变得沉重。 「是杨眠吧?」 「对,我哥哥……他打算做什么呢?我觉得有些不安……他来过这里吗?」 「有,来过了。」 「他看起来如何?」 「嗯……看起来有些兴奋。」 突然传来尖叫声。 是外面,从店门口传来。接着是有人跌倒的声音。火蓝起身,冲向门口。她从百叶窗往外窥视,发现在街灯的灯光下有几名男子跌坐在地,还有一名微胖的女人抱着一名男人。 火蓝见过他们。女人叫作红科,是酒吧的女老板,她抱着的男人好像是她的二儿子。 那个年轻人长得跟母亲很像,个性开朗,帮忙红科从事酒吧的工作,有时也会来光顾火蓝的店,前不久还边笑着说「我老妈喜欢吃」,边将架上的奶油面包全买走。 火蓝不知道他的本名,不过曾听过他的朋友叫他「好相处的亚伯」 亚伯的脸有一半染血,双眼紧闭,靠在母亲的怀里. 他一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火蓝冲向马路。 「红科,这是怎么回事?」 「啊啊火蓝,我儿子、我儿子被打中了。」 「被打中了……被谁?」 有一名男子挥动拳头说:「是军队,军队举枪扫射我们。」 火蓝觉得有股被雷打中的冲击袭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发出声音倒卧在马路上,可是事实上她紧握双手,双脚用力站稳着脚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军队、军队?怎么会!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啊!」红科哭喊着说。 「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真的存在啊,那些人穿的不是治安局的衣服,他们全副武装,然后、然后他们……对着我们开枪……」 「等等,说详细一点,你们去了市府大楼了吧?」 「对,因为网路上有人号召,我们是呼应号召才行动的。」 「号召?」 「是关于这次恐怖、莫名其妙的疾病的事情。市民已经接二连三离奇暴毙,市府当局却什么也没做,不是吗?而且,市长他们那些位居高层的人自己接种疫苗,弃我们于不顾,我们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因此我们才聚集在『月亮的露珠』。人非常多,好像市内各处都有人响应,甚至还有『克洛诺斯』的居民。我们团结起来,前往『月亮的露珠』,打算进到里面去见市长。网路上有人这么号召。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自己的生命,取得疫苗。不,不光是这样。」 男人吞下口水,再度握紧拳头挥动。 「我们过去一直受到虐待,对不对?我们居住在连『克洛诺斯』的居民的一半,不,连十分之一都比不上的环境里,明明我们同样都是市民啊。我们……原本无计可施,只好放弃:心想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可是,我们受不了了,出现了那么恐怖的流行疾病,他们却什么也不做就要放弃我们,这太过分了。」 另一名男人站起来,他缠在额头的布渗出血丝。 「没错,一点都没错,他们把我们当作什么!」 「告诉我实际情况。然后呢?你们聚集在市府大楼,人数众多,结果突然出现军队,是这么一回事吗?」 「是啊,没错,实在太惊人了,居然连装甲车都出动了。暗沉的金色,形状很奇怪的车子,我想应该是装甲车吧,虽然我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应该没错。装甲车前面是一整排的武装士兵……他们挡在前面,还说:『警告,请立刻散会』,然后重复了好几次,一直说:『警告,请立刻散会』。」 男人的眼中闪过恐惧。 「我们当然没有散会,虽然有人逃走了,但是也有许多人高喊着前进。我们……没想到真的会遭到攻击。我们是市民,而且不光是下城跟其他地区的人,我刚才也说过,里面也有『克洛诺斯』的居民耶,那些不是菁英跟他们的家人吗?市府当局居然会对市民使用武力……我们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可是市当局却做了。」 毫无犹豫就对市民开枪。 制裁不顺从者。 处罚不服从者。 NO.6露出本性,脱掉过去巧妙掩饰的假面具。 逆我者死。 抗我者刑。 「亚伯就站在我身旁,他被击中头部……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下……所有人都陷入恐慌,争先恐后逃走。啊啊,真的是很恐怖。我们轮流背着亚伯……忘情地逃出来,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蹲在这里了。」 红科仰天大叫: 「啊……我儿子渐渐失温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的儿子啊!」 一名母亲的悲鸣无声地被吸入夜空。 「各位,市民又开始往『月亮的露珠』前聚集了。」 一名正凝视着手提电脑的男子发出近乎呐喊的声音说。 除了红科之外,所有人都望向那名男子。 「听说这次有刚才的双倍,不,是三倍以上的人,大家都为了疫苗集结起来了。有这么多人,不管是治安局还是军队都无法出手,他们总不能把市民全杀光吧?电脑上呼吁大家为了这次能够跟市长对话,赶紧前往『月亮的露珠』。」 「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真的吗?」 「是啊,没错,市民再一次聚集,这次一定要竭尽全力逼市长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只有现在了,只有现在。」 男人的声音略显兴奋,眼睛流连在电脑萤幕上。 「没错,只有现在。」 「我们再去一次,不能让亚伯白白牺牲,要是就这么作罢,那么亚伯究竟为何而死!」 「不只有亚伯,我的堂兄弟、母亲也死了,因为那个疾病而死,怎么能让死者的不甘心就这么作罢!」 「我妹妹也死了,她走得很快,我不知道有多恨!要是有疫苗,要是市府早点采取措施,我妹妹就不用死了。」 「好,我们走吧。」 「好!」 男人们齐声起立,互看对方后便冲出去,只剩下女人跟死者。 「我儿子死了,他留下我,独自去旅行了。」 红科不断悲叹。她的声音沿着马路传过来,从火蓝的脚底攀爬上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人牺牲,接下来会有更多人因此死亡。 「火蓝……」 背后传来恋香颤抖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网路的号召……说不定是我哥哥他们做的……」 火蓝回头,抓住恋香的肩膀问: 「恋香,如何才能联络到杨眠?有没有什么办法?」 恋香立刻摇头回答: 「没办法,手机跟电子邮件都找不到人,哥哥好像故意不跟我联络。」 「是吗……?」 「妈妈,阿姨。」莉莉举起手直指着马路的前端。 人影不断从小巷里涌现,形成黑压压一片。 「往市府大楼,往『月亮的露珠』。」 「我们要疫苗。」 「我们不要就这样被见死不救。」 「没错,把我们当作什么!」 「大家,快来,我们要团结。」 呐喊声、脚步声,纠结在一起变成咆哮声。 这样的能量潜藏在这个都市的哪里呢? 真是的,这个都市的市民为何每个人都如此顺从且单纯。 杨眠曾说过。他带着焦躁与轻视狠狠地说,这个城市的市民甚至连怀疑高层公告的能量都没有,他们善于什么都不想,选择走轻松的路。 可是,现在四处充斥着人们的激情,已经高涨到快要爆炸。人们隐藏着如此庞大的能量。 他们应该对NO.6没有一丝的不平
、不满与不安。然而,这些情绪的深处却盘旋着如此深沉的能量,原本潜藏于无比深处的东西就快要爆发,如同奇迹一样。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会改变,也许会改变…… 可是不对,还是不对,不对,用血跟悲叹包围的奇迹是不对的。 杨眠预言NO.6的瓦解,呐喊着神圣都市的崩毁。但是,关于创造他一句也没谈及。 NO.6毁灭之后,要让怎样的世界出现在这里,要创造怎样的世界,他完全没有具体说明,一句也没有…… 火蓝捂着心跳剧烈的胸膛。 红科的悲叹声在骚动中化为粉碎,没人听到。 「恋香,回店里去,把门窗关好,跟莉莉待在里面的房间不要出来。」 「阿姨你呢?」 火蓝蹲在莉莉的面前说:「我要送红科回家,一下子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妈妈就拜托你罗。」 「嗯。」 火蓝亲吻莉莉的脸颊,然后闭上眼睛。眼里浮现紫苑的笑容。 她深呼吸,将夜晚的气息吸入胸膛的深处,随即张开眼睛。 第八卷 4 夜风中 从千年前起,悲伤的奥菲莉亚 化成白色幻影,渡过黑色长河。 从千年前起,她那温柔的痴傻 在晚风吹拂中,诉说她的恋曲。 (《韩波诗文选》/韩波Arthur Rimbaud ) 老鼠以非常缓慢且宁静的动作瘫倒下去,彷佛慢动作的影片一样。 黑白画面的老旧影片…… 紫苑的胸口传来沉重的冲击,老鼠的身体倒向他,他在同时承受住重量与热度。那一瞬间,黑白画面跳回活生生的现实色彩。 老鼠在紫苑的怀里倾倒,全身的重量压向紫苑。 一股血腥味袭向紫苑。 老鼠…… 紫苑发不出声音,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无法理解。 什么事?怎么了? 一名士兵拿着枪对准他们。是来福枪,装在枪上的刺刀前端闪着白光。可以看到士兵的舌头探出嘴角。 又有一群囚犯从楼梯冲下来,形成阻挡在士兵与紫苑之间的状况。 其中一名高头大马的秃头男发出简短叫声,压住胸口,步伐蹒跚。 「可恶……你居然开枪。」 秃头男朝着士兵前进两、三步,突然大叫: 「可恶!」 秃头男扑向士兵。同一时间发生爆炸,楼梯附近的管理系统室冒出浓烟与火焰。因为爆炸气浪,士兵被吹飞撞上墙。 白色浓烟瞬间弥漫走廊,彷佛白色大蛇般从楼梯往上窜,盘旋在走廊上。 紫苑抱着老鼠走向走廊深处。从浓烟窜行的方向来看,也许该往楼下逃才是上策,可是走廊那一头有卫生管理部门。 卫生管理部门。从设计图来推敲,那里应该附设有简易的诊疗室。他们从大大敞开的门走进里面,然后关上门,暂时防止浓烟跟火焰入侵。 差点摔跤。老鼠的身体快要滑落,紫苑想抱住他,却因此绊到而跌倒。他急忙用手撑住,然后发现他的手在地上印出红色的手印。 他的手掌因血而染红了,是老鼠的血。 「老鼠!」 紫苑大叫,以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气势说: 「老鼠,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老鼠!」 老鼠依旧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血迹从屑膀扩散到胸口,流过手臂从指尖滴落。 「啊……怎么、怎么会……」 不能慌张,必须要冷静,必须要沉着完成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啊啊,可是我动不了,我的脑袋跟身体都冻结了,不听使唤。 「老鼠,老鼠,我求求你,睁开眼睛吧。」 紧咬牙根。 笨蛋。 听到谩骂声。 你实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一无是处的家伙,只会空口说白话,愚蠢又胆小。 借狗人?是借狗人吗? 你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吗?连试着去拯救都不做,就只会哭吗?如果是那样,你又为了什么待在老鼠身旁直到今天?你到现在还是住在NO.6的那个长不大的菁英分子吗? 紫苑无法分辨那是借狗人的声音,还是他自己本身的声音。有人激动地斥责他。 紫苑,可以吗?你可以失去老鼠吗?你能忍受失去他吗? 紫苑深深深呼吸,连血腥味都吸进胸膛深处。 他将耳朵靠近老鼠的嘴边,确认呼吸,再将手指放在老鼠的手腕上测量脉搏,他的指尖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却只是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微弱触感。 紫苑站起来,环顾室内。设置在中央的仪表板冒出微弱的火焰与烟雾,仪表板后面的墙壁有一个带玻璃门的柜子,玻璃门已经震碎,塑胶瓶东倒西歪,有些盖子已经掉落或是瓶子本身破损,里面的药物倒了出来。 紫苑靠近,并没有闻到奇怪的臭味。每一罐瓶子都贴有标签,上面有手写的药品名称。要是在平常的状况下看到圆滚滚的文字,紫苑也许会微笑,在监狱设施这个如此不人道的地方居然有人不是用打字,而是在标签上用手写药品名称,也许光想到这点就会让他笑出来…… 然而,他现在完全没有那个余力。 紫苑从头确认每一瓶的标签。他压抑紧张的心情,如同咒文般地不断重复「冷静」这两个字。 消毒水、止血剂、止痛药、纯净水、万用针筒、止血钳子、纱布、医用脱脂纱布……柜子的角落横躺着一支紧急用手电筒。 果然,这里有简易治疗用的器材与药品。 有这些东西就做紧急处理吗?如果是轻伤还可以,问题是失去意识又大量出血的伤,他有办法治疗吗? 紫苑的医学知识大多是在书桌上学来的,几乎没有实践过,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究竟怎样才是确切的紧急处理?他又做得来吗?紫苑有种被刚才看到的刺刀刺穿喉咙的感觉。 你可以吗? 我要做,现在没有时间踌躇,不是可以慢慢犹豫的时候,我怎么能让老鼠如此简单、草率地被夺走!我绝对不放手! 「老鼠,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吧?一定听得到吧?」 不可能听不到,不可能没听到,不管在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你总是能领会我说的话。分辨、捕捉、然后回答我。 你总是回到我身边。这次我要把你拉回来,用尽全力把你抢回来。 「老鼠。」 紫苑撕开老鼠的衣服。子弹从左肩下贯穿上臂部,要是打偏一点,可能会击中心脏当场死亡吧。 活下去!不要放弃!老天爷保留了这样的可能性给我,我不会浪费它。 总之先止血,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全力止住这个血,之后再将老鼠搬运出去,到一个能让他接受该有的治疗的地方,分秒必争地尽快。 现在能做的就是这样了。 紫苑用手电筒的灯光照着伤口,在伤口上滴上消毒水,让消毒水从伤口内部流向外部,然后用目视检查伤口内部。动脉并没有完全被切断,他在锁骨上施压,暂时控制出血。他的手指颤抖着。 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收起所有情绪,将精神集中在这个贯穿性枪伤上。 他用止血钳子夹住动脉,放上纱布,再从上面用医用脱脂纱布压住,最后用绷带牢牢捆住。 这是现在我能做的急救措施了。 汗水渗出,形成汗珠滑落,滴入口中,在舌尖留下苦涩味。 这样能维持多久? 三小时,不,以刚才的出血量来看,两小时吧。两小时之内老鼠要是不能接受适当的治疗就会回天乏术。 限时一百二十分钟。 「唔……」 老鼠低声呻吟,眼皮微微张开。 「老鼠!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老鼠!」 「紫……苑……」 「再一下,再忍耐一下,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加油,你要保持清醒。」 紫苑将所有的力量投注在话里。 「……紫……苑,我……我的身体……动不了。」 「没关系,我扶你。」 有我在,我在这里,所以不用怕。 紫苑将老鼠的手臂环在他的肩膀上,将人扶起来,然后将手放在老鼠的腰上固定后,便迈开脚步走向走廊。 浓烟熏眼,他不禁猛咳。 一股疼痛袭上喉咙,阻塞他的气管。 他几乎没有逃生的知识,但是他从老鼠身上学到了许多要活下去的觉悟与态度。 他摆低姿势,拉着老鼠往前走。楼梯已经被浓烟与热气占据,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往下逃太危险了,可是他没有时间物色其他避难路线,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他们就会因为浓烟而窒息。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冷静似乎快被焦躁与吸入体内的浓烟夺走。 别急,绝对不能急,一定还有路可走。 「紫苑……」 老鼠动了动。 「……走垃圾滑槽……脱逃……」 老鼠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能感受到老鼠拚命想保持清醒的努力,万一失去意识,要再清醒就很困难,老鼠深知这个道理。 垃圾滑槽,是啊,可以走这条路。 从一楼到三楼的低楼层各层在走廊中央都设置有垃圾滑槽,似乎不只一般垃圾,连废弃的小型机械类都能从那里丢弃,管道相当粗。 在得知这点时,脑中的确闪过从垃圾滑槽入侵内部的方法,可是他马上就放弃这个想法,因为要攀爬没有扶手又几乎垂直的管道根本不可能,再加上一旦有异物出现在投入口的同时,感应器就会启动,发出警报。 入侵是不可能的,但是也许能当作脱逃途径来走。 紫苑曾跟老鼠聊过,那是在……「真人狩猎」的前两天。 「真人狩猎」当天是一个吹着寒风的冬日,但是那天却罕见地没有往常那么寒冷,西区的上空没有雪云,而是一片蔚蓝晴空,不像是冬天的温暖阳光洒落一地,人们缓缓步行于市场内,彷佛在享受短暂稳定的天候。 当然,乞讨的老人跟饥饿的孩子们还是如往常一样到处可见,但是却让人觉得连他们都多了一分从容。 平常总是刻薄、毫不留情地驱赶他们的店老板们,也因为阳光而眯起眼睛,表情缓和了下来,虽然仍不会施舍他们,不过只要他们不把脑筋动到店里面的东西,老板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人跟常见到的乞讨者谈笑风生。 那里面有多少人预测到两天后会出现的地狱景象呢?又有多少人从「真人狩猎」的地狱里逃脱呢? 老鼠跟紫苑将在市场买来的硬面包泡在清汤里吃。大概是老鼠的笑容起了作用,面包店的女老板豪气地送了他们起司,而且还是没有发霉的上等起司。 堆满书的地下室里除了他们的声音之外寂静无声,日落时分会开始呼啸的北风也不可思议地没有吹来。 那个时候是风一时暂停吗?还是紫苑专心于谈话,耳朵除了老鼠的声音之外,全都听而不闻呢? 「紫苑,垃圾滑槽可能会变成我们的逃脱路径,你觉得可能性如何?」老鼠在手上转动装了清汤的杯子,开口这么问。 「垃圾滑槽吗……?是啊,就像有一条路从三楼通到地下室的垃圾收集场。」 「没错,从设计图上来看,除了投入口之外,管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设置异物探知器或清除系统。呵呵,看来NO.6太轻怱垃圾处理设备了。」 「是啊,而且管道比一般的要粗,如果是我们两个,应该可以从那里逃出来。」 「没错,幸好我们都不胖,要是那位力河大叔,可能就会卡在半路不上不下,就跟大型垃圾一样。」 「话讲得太毒了吧?」 「不用夸奖我,事实如此罢了。你不也无法想像那个喝酒喝到胖嘟嘟的大叔轻松地滑在滑槽上的画面?」 「嗯……是没错。」 脑海中浮现最近小腹更多肉的力河的身影,紫苑差点笑出来。他吞下口水,紧闭双唇。老鼠所问的事情可不是可以笑着回答的问题。 垃圾滑槽是否能做为合适的脱逃路线? 紫苑沉思了好一阵子后才开口回答: 「老实说,我无法预测是否能那么做,不过可能性应该是有的,虽然只是理论上。」 老鼠放下杯子,身体深深靠向椅背。 「可能性是有的,对吗?」 「对。」 「可能性……有。」 老鼠跷起脚,闭目养种。紫苑也靠向书柜,抱着单脚的膝盖。这个时候紫苑才突然注意到风声,听起来就像老婆婆悄声啜泣的沙哑哭声。 在油灯淡淡光线照耀下的室内,老鼠闭目养神的侧脸,低声呼啸的风,紫苑有一种看着舞台剧的某个场景的感觉。 紫苑坐在观众席上,沉迷于照明黯淡的安静默剧。 满足的心情、悲苦的感觉,以及一种近乎畏惧却无法为之命名的情绪交杂混合在一起,充斥着紫苑的内心。 如果这一刻能是永恒的话。 如果时间能就此停住的话,如果只有这里的一切是我的世界的全部的话。 紫苑忽然在心底如此期望。 人生只是移动的影子,悲哀的戏子。 不知道为什么,紫苑的脑海中蓦地浮现马克白的台词。 熄灭吧,熄灭吧,匆匆的灯火! 人生只是移动的影子,悲哀的戏子。 老鼠张开眼睛,视线与紫苑的交缠。 「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 紫苑移动身体,稍微远离油灯的光线。他不想让老鼠看到他大概已经红起来的脸颊。 「紫苑,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你吗?我猜……还是垃圾滑槽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我不会一直烦恼丢垃圾的问题,而且那个问题解决了。可能性有,那么就有一试的价值,没错吧?」 「是没错。」 不论是书上的理论或者是走不出推测的领域,只要是有可能性的东西,全都记在脑海里。 老鼠就是这个意思。紫苑缓缓点头同意,表示他已经理解了。 「很好。不过,我个人是希望能在慎重的目送下离开,但是这样的奢求是不被允许的吧。」 「应该是,最好不要期待有贵宾级的待遇比较好。可是,如果不是垃圾滑槽的事情,那你在想什么?其他脱逃的方法吗?」 老鼠换跷另一只脚,看似忧郁地叹息着说: 「是食物的事情。」 「什么?」 「食物啊,吃、的、东、西。我在想现在要是能满足地吃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会点什么。」 「……你想的事情还真实际啊。」 「食物是很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对人类而言,面包店老板随便施舍的一片面包,比著名哲学家发现的真理还来得有意义……那也是人生的本质。总之,我肚子饿到我都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个样子我看上床也睡不着。」 「我们不是才刚吃过东西吗?你应该吃了两个面包了吧?」 「已经乾掉又硬邦邦的面包加上清汤跟起司的晚餐,实在一点都不够。」 「少不知足了,托那名老板娘的福,我们还吃了上等的起司,不是吗?算是很好的晚餐了。」 「你如果能多点笑容,我们应该还能拿到羊肉罐头或是一瓶牛奶,真是太可惜了。」 「我?不关我的事吧?」 「你在说什么,当然跟你大大有关啊。那个老板娘不是一直对你抛媚眼吗?我还以为你故意不理她,原来你没察觉?」 「完全没察觉。」 老鼠很故意地扭曲表情,摇摇头说: 「紫苑,我看你一定要多磨练一点,不,是要很用力的磨练对异性的感性才行,这样下去可不妙喔。」 「如何不妙?」 「连说出口都会被己i讳的不妙,至少我什么也不能说。啊啊可是你真的会很不妙,我光想鸡皮疙瘩就掉满地了。」 「什么啊,你这样会让我很在意耶,在意到上床也睡不着,跟你的肚子饿不相上下了。」 老鼠很罕见地出声大笑。看起来非常高兴又轻松的笑声静静地深入紫苑内心。 「老鼠。」 「做什么?」 「能不能为我朗读《马克白》?」 「《马克白》?哪一段?」 「第五幕第五景,马克白得知妻子死亡后的那段台词。」 「为什么想听《马克白》?」 「不知道,为什么呢?只是突然想听《马克白》,不可以吗?」 「不会啊,我无所谓。」 哈姆雷特跟月夜爬上紫苑的肩膀。坐在椅子上的老鼠动了动,双唇开始蠕动。 因为自己的野心跟对妻子的爱,而面临毁灭的武将的宁静且悲痛的声音传了出来。 明天,再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时光如此一天天流逝, 直到被记录的人生的最后那一瞬间。 名为昨天的每一天只是为了照亮世间愚蠢众生至死的尘世之路。 熄灭吧,熄灭吧,匆匆的灯火! 人生只是移动的影子,悲哀的戏子。 紫苑跟小老鼠们全都屏息,仔细聆听。油灯的火焰摇曳,影子摇晃,老鼠的声音及表情都带着阴影,紫苑甚至觉得自己从现实中浮离,被带往高处。剃那的游离,永恒的满足。 刚才的那一段时光是如此的浓密、丰腴又美丽! 「真人狩猎」的两天前,那间屋子里存在着紫苑过去的人生当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风景。 明明才不久之前,却彷佛是遥远的过去。 泪水滑落。 是浓烟呛出来的,绝对不是因为怀念之情扰乱了心绪。 吱吱!吱吱!吱吱吱! 月夜跳下站在地上,不停地呜叫着。超纤维布掉了。紫苑赶紧捡起。老鼠的身体虚脱,重量全都压在紫苑的肩膀上。 「老鼠,振作点!你不可以睡着!」 「……逃……快点逃。」 「我知道,我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休息。老鼠,快到了,再忍耐一下就好。」 「紫苑……不可能的,两个人……逃不掉。」 「什么?你在说什么?」 「跑……你一个人……快跑。」 「笨蛋!别开玩笑!」 倏地涌起愤怒,对老鼠的愤怒,紫苑气得白发都要冲冠了。热风不是从外面,而是从紫苑内部吹起。 要我留下你走?要我一个人逃?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你居然这么侮辱我?这么看轻我? 我还没懦弱到选择留下你,独自苟延残喘。我会保护你,保护你跟我自己这点小事,我还做得到。 「可恶,别太看不起人!」 愤怒在瞬间转换为迈开脚步的能量。 紫苑双手用力,瞪视着前方。已经没有人烟,只感觉到微风。火焰开始蔓延到天花板,似乎引燃了某种化学药品,在微弱的爆炸声后,弥漫着特殊的刺激性异味。 「月夜,上来。」 月夜钻进紫苑的口袋里。它采出头,高声呜叫。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水底带路人的指示,鼓舞着紫苑。 这只小生物忍受闷热的痛苦,奋力地不停呜叫,也为了它,一定要尽快逃离这里。 被什么绊到,差点摔跤。 身材壮硕的男囚犯趴倒在地上,他的脸埋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中,已经断气 了。紫苑跨过男人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这里有楼梯,那么,垃圾滑槽的位置在……紫苑正确回想起牢记的设计图,在记忆中探寻。在走廊的角落,烟雾弥漫的地方。 紫苑用指尖将月夜塞进口袋里。 「老鼠。」 我们走了。 紫苑屏息,冲进烟雾里。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确认投入口,在烟雾弥漫的走廊上,能见度几乎是零,而且些许的迟疑都会导致窒息死亡。 相信自己,要相信自己!要求助就求助于自己吧。 紫苑停下脚步。 他看到垃圾滑槽的投入口了。有名士兵靠在那里,挡住投入口。他的脚摊在地上,半眯着眼一动也不动,脖子则是弯折成奇妙的形状。 不知道是不是被爆炸气浪撞飞时仍紧紧抓住,只见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把来福枪。是射杀老鼠的那把枪。 紫苑对这名士兵并没有产生任何感觉,没有憎恨、愤怒、怜悯,甚至连对死者的吊唁之意都没有。 对他而书,眼前的并不是人的遗体,只不过是障碍物而已。如果不那么想就无法幸存。那只不过是障碍物。 紫苑踢了士兵一脚。 士兵弯曲着脖子的身体跟枪滚落,投入口完整现形了。 好痛苦,无法呼吸,喉咙好烫,好想呼吸新鲜空气。 血管膨胀:心脏猛烈跳动,意识开始薄弱,力气渐渐消失。 可恶,就只差一步了,怎么能在这里认输!只差一步…… 老鼠。做什么?能不能为我朗读《马克白》?《马克白》?哪一段?第五幕第五景… 风呼啸着,火焰摇曳着,我突然很想听你朗读那段台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想倾听你的声音,沉浸在你的气息里吧。听着迈向毁灭的男人所说的台词,我的情绪高亢且满足。 熄灭吧,熄灭吧,匆匆的灯火! 人生只是移动的影子,悲哀的戏子。 老鼠,我们回去了,回去那间屋子。时间虽然无法重来,但是可以崭新再创造。 原本只要有人站在垃圾滑槽前面,感应器就会启动,自动打开,而现在当然完全不
动。紫苑将老鼠放下,抓起来福枪,扫射掉所有子弹,滑槽的盖子被打得粉碎。 漆黑的正方形空间开殷了洞口,欢喜贯彻紫苑全身。 老鼠,快了,就快了。 紫苑好想开口呼喊,却无法发出声音。他用超纤维布将老鼠包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抱着老鼠滑下去,可是这么狭窄的空间是不可能的,只能勉强让一个人通过吧。 紫苑将老鼠包起来,从脚塞进滑槽里,接着他自己也跨进去,左手抓住洞口,右手将老鼠的头固定在自己的腹部。 传来爆炸的震动,爆炸气浪发出轰隆声。 紫苑闭起眼睛,放开左手。两具躯体滑落几乎呈现垂直的滑槽。 「好痛!」 借狗人哀号。他的耳朵被咬了。 「好痛,你们干什么,可恶的臭老鼠。」 他捂住耳朵,瞪视着并排的两只小老鼠。 「对着老鼠们骂臭老鼠好像不算责备的话耶,可恶,痛死了。」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呵,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安睡,我也满有胆识的嘛,呵呵。 借狗人一边揉着耳朵,一边自卖自夸。应该是因为现实情况让他太疲倦,因此半昏迷了,不过自己称赞自己感觉也不错。 听到打鼾声。力河蜷曲着身子躺在借狗人脚边的地板上,豪爽地打着呼。传说中的怪兽也不会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什么嘛,原来大叔才是最恐怖的怪物。」 借狗人咋舌。 小老鼠们从他的手臂上冲上来。 「哇啊,别这样,我不过咋舌而已,并没有想跟你们玩的意思,我身上也没有东西给你们吃。我说别这样,别咬我的耳朵啦,我也很饿啊。」 吱吱吱!吱吱吱! 矶——矶— 小老鼠们轮番冲上借狗人的手臂,又跑下来。它们的叫声跟行动明显异常。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借狗人的鼻尖动了动。有焦味。烟雾从微微敞开的门窜进来。监狱设施内部起火了。 「不妙……」 烟应该很快就会充斥整间房间,必须在那之前逃出去才行。 不妙,而且,厉害。 烟会窜到这里来,表示是相当大的火灾……吧? 消防装置怎么了?没有启动吗?监狱设施内部的装置没有殷动?这种事可能借狗人吞了口口水。 是老鼠他们干的好事吗?他们让所有的系统都停摆了吗?他们创造出那样的奇迹了吗? 奇迹其实还满容易出现的喔,借狗人。 那家伙说的那句话,原来不是谎言也不是虚张声势吗? 大量的烟窜进来,伴随着东西烧焦的恶臭与热气。借狗人觉得背脊发冷。 等一下,不对,他们还在里面吗? 这样的烟雾,这样的焦臭味,这样的热气,这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状态。借狗人的背脊更冰冷了。 老鼠,我想你应该懂吧?所谓奇迹,是要你能够生还才能说出口的台词喔,要是你倒下了,可没有什么奇迹或遗迹喔。 你说了那么多大话却回不来,可是会笑死人哦,我一定会用力嘲笑你。 力河被烟呛到,猛烈咳嗽。 小老鼠尖声呜叫,彷佛用尽全力在呐喊。 「怎么了?我该怎么做?你们的主人究竟怎么了?」 借狗人也想尖叫。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有一只小老鼠——借狗人完全分不出来哪一只是克拉巴特,哪一只是哈姆雷特——跑向垃圾收集场。它在垃圾滑槽的最底部,开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口附近像发疯似的狂奔,接着另一只也加入来回跑来跑去,跑得借狗人眼花撩乱。 垃圾滑槽? 是啊,说到底,老鼠为什么要我们在这里待命? 垃圾滑槽…… 借狗人全身颤抖,他踢了力河的臀部一脚。 「大叔,起来帮忙。」 「什、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要回来了,来帮忙!」 垃圾收集场的角落放了几张破旧的旧式垫子,那是月药为了让报废的机械掉落下来时,不要破损得更严重而准备的,因为破损程度愈小,他就能以愈高的价格卖给黑市,月药靠从这个滑槽里掉下来的垃圾赚了不少钱。 垃圾收集场的垃圾堆上到处有玻璃碎片,有些地方还是水泥地板,要是直接掉落在这些地方,一定会摔得粉碎。如果是报废的机械就算了,可不能让人类、尤其是那两个家伙粉身碎骨。 「大叔,快点,别拖拖拉拉的啦!」 「好,来了!」 力河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拿垫子。 「要排好这些垫子,快点,叠上去。」 「好,好……可是借狗人,紫苑他们真的会回来吗?怎么回来?」 「罗嗦。动作快点!别停下来。」 一面搬着垫子,借狗人倾耳聆听。 快回来,老鼠。 快回来,紫苑。 「借狗人,烟雾愈来愈浓了。」 力河发出悲鸣。小房间里快要被白色烟雾吞噬了。 回来吧,老鼠,紫苑。 拜托你们快回来。 有风声,从滑槽里传来。 回来吧。 快回来吧。 神啊,请祢保佑。 借狗人双手合十,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神明祈祷。 神啊…… 第九卷 1.这双眼所见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紫苑俺の嫁的Asano 录入:NO.6 beyond虐我一脸的Asano 校对:在世界中心呼唤老鼠快回来的Asano 修图:_(:3」∠)_又木有修图小天使 吾王, 我应当向您报告我这双眼所见, 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马克白》/第五幕,第五景。) 落下。 几乎是垂直往下落。 速度超乎紫苑的想像。 耳中听见不可能听得到的风声。 那个暴风雨之夜的风声。 二○一三年九月七日,紫苑十二岁生日,这一天,台风朝神圣都市NO.6直扑而来。 大雨打在地上,狂风呼啸,庭院里的树木强烈摇晃着,带着叶子的小树枝被折断了,飞舞在空中。那是近年来不曾见过的超大型台风,可是当时住在「克洛诺斯」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感到危险或不安,包括紫苑与母亲火蓝。 这里是NO.6,集结人类的睿智与最新科技所创造出来的桃花源,而「克洛诺斯」更是其中环境最优的高级住宅,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住在这里,大自然的灾害根本无法动摇到这里。 大家都如此深信,完全没有怀疑。不允许怀疑。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我打开了窗户。 为了什么?我偶尔会想。 我为什么会打开窗户呢? 是因为狂乱的大自然让我兴奋、带给我刺激,在激动的情绪下所做出来的行为吗?……没错,我是打开了窗,出声呐喊,就像要将体内凶猛的物体一吐为快似的呐喊。我恐惧,似乎若不大声尖叫,我就要粉身碎骨。我害怕,觉得自己被困在NO.6,被驯养着。 漠然的恐惧。也许是你不曾有过的厩觉。 我无法呼吸,我好怕,好想呐喊。 所以,我才会开窗……吗? 不。 不是的。 是你呼唤我。 你呼唤我,而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穿过风声、冲破雨声,你的声音传达过来。 你呼唤我,我听见了你的呼唤。 所以我才开窗,向外敞开。 我张开双臂,渴望你。 你会嘲笑我吗?你会带着露骨的嘲讽揶揄我吗?还是以优雅的动作摇头呢? 毫无意义的妄想。如同冒牌艺术家的作品,只不过是俗不可耐的自我意识下的产物。 你会如此嗤之以鼻吗? 我想你会,应该会。 你笑吧!就算断定那只是妄想也没关系。 然而,那是事实。 你呼唤我,而我听到了,于是我伸长双臂抓住了你的手。我是为了与你相逢才开了窗。 那就是我们的真实,老鼠。 耳边响起剧烈的声音。 不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是在塑胶管内滑落的声音,如果这条管子并不是垃圾滑槽,而是通往地狱的陡坡…… 意识忽地飘离。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发热、疼痛,力气渐渐消失了。 如果是跟你一起掉落地狱,其实也不错。那么,或许就停止抵抗吧!挣扎、战斗以及对活下去的渴望,全都放弃吧! 如果就这么失去意识,就能从这样的疼痛和疲劳中逃离了。 紫苑闭上眼睛,黑暗在眼前扩散。 就这么,就这么…… 「唔!」 老鼠发出轻微的呻吟声。那声音刺入紫苑的耳中,仿佛闪过夜空的闪电,驱散了意识里的黑暗。 笨蛋! 紫苑紧咬下唇,弄痛了自己,发自内心地痛骂自己。 混蛋!我在想什么?怎么可以放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们有必须要活着回去的地方。 我发过誓,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保护老鼠,一起活下去。 手好滑。老鼠的血沾附在我的手心。黑色小老鼠从口袋里跳出来,跑在滑槽管壁上。不是掉落,确实是跑着。 月夜,拜托你了,你去告诉借狗人,告诉他,我们都还活着。 紫苑用双脚撑着管壁,咬紧牙根,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脚上。骨头发出咯吱声。掉落的速度减缓了。骨头继续咯吱作响,仿佛在发出哀号。 可恶,我才不认输。 紫苑更加用力地咬紧下唇。没有血的味道,舌头早就对这种仿佛生锈的味道麻痹了。 借狗人,借狗人,救救我们。 借狗人! 力河猛咳着。咳完之后又不停地急促呼吸。 「借狗人,无法再待下去了,已经是极限了。」 「什么极限?」 「无法呼吸了啊!你想让我窒息而死吗?」 「让你窒息死掉,我有什么好处?有大笔遗产留给我吗?我想如果你有东西留下来的话,大概也只有空酒瓶吧!」 「哼,我连一个空酒瓶都不留给你。」 虽然用着讨人厌的口吻,力河却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样子。他不断将破旧的垫子搬到垃圾滑槽下方重叠着,每叠上一块就猛咳,接着用力喘气,然后说着惹人厌的话。 清扫管理室里弥漫着烟,垃圾收集场当然也不例外,已经快被污浊的灰色浓烟掩埋了。狗儿们趴在地上,静静地屏息着,连原本不停地相互鸣叫的小老鼠们也都靠在一起,动也不动。 极限,的确已接近极限了。 借狗人也被烟呛到,几乎呼吸不到空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好痛苦。 无法呼吸。 但是,这并非不幸,他也没有绝望,反倒是心的一部分正鼓噪着、雀跃着。 这个烟是什么?偶尔传来的这阵热风是什么?变成呻吟声传来的骚动是什么? 是瓦解的明显征兆。 监狱正发出垂死前的哀号声。 借狗人感到异常兴奋,好几次都差点吼叫出来。他的喉咙震动着,好想发出狗吠声。他曾一度张开嘴,然而只是吸进了烟雾,猛咳不已。 他一边搬运着垫子,一边不停地用舌头舔嘴唇。无法吼叫,那么至少可以舔嘴唇。 被认为是绝对的东西即将要瓦解了。 原以为绝不会改变而已经放弃的命运,开始转动了。 怎么会这样?这就是人生吗?老鼠、紫苑,如果这就是人生,那么我从你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叫「活着」。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人类创造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绝对的。 我不会感谢,因为你们把我骗得团团转,所以就算撕裂我的嘴,我也绝不会向你们道谢。 可是,我会称赞你们。老实说,我认为你们是不输给狗的正常人类,我很佩服,你们两个很不错,我稍微对你们改观了。 烟雾弥漫,刺激着眼睛、喉咙和鼻孔。一道泪水滑落,被烟呛的。 回来吧!你们不回来,我如何能称赞你们呢?快、快,在我还能呼吸时,快回来。 借狗人! 呼唤声。回头。 力河蹲在地上,用白布捣住嘴巴,背部剧烈起伏着。 「你叫我?」 「……你说什么……」 「你刚才有叫我吗?」 「叫你……做什么?想要死前的亲吻吗?……」 「拜托,就算是说笑也太恶心了。」 「我……早已经过了……恶心的程度了,我真的……已经不行了……」 「那还真可怜,节哀顺变。不过你现在后悔自己曾做过的恶行也来不及了,就算再怎么弥补,如此堕落的你也靠近不了天堂。」 「臭小子……都这种时候了,你的嘴巴还是这么得理不饶人……」 传来了爆炸声,接着有烟雾流窜进来。斑纹狗抬起头,眼中闪过胆怯,可是狗儿们还是动也不动,完全没有要逃的样子。 它们在等待我的指示。 一边对抗着死亡的恐惧,一边等待着借狗人的命令。狗绝对不会舍弃主人,不会背叛主人。 不能杀了它们。 「走!」 借狗人指着出口的门说: 「你们先逃。」 可是,狗儿们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仍旧匍匐在地上,抬头望着借狗人。 「怎么了?我叫你们逃啊!快点,快从这里出去。」 他与斑纹狗对上眼,一双平静的眼眸,刚才一闪而过的恐惧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这样啊……」 主人不走,你们也不走吗? 「……不跟我说吗?」 力河咳咳地不断咳嗽。 「你不叫我……逃吗?」 「你?你想逃就逃啊!反正你留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 「借狗人。」 「干嘛?」 「你……想死吗?……」 「想死?我?为什么?」 「那两个人……紫苑跟伊夫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赌上微乎其微的机率……留在这里……根本就是自杀……」 愚蠢。就算天地翻覆,我也不可能自杀,更何况接下来还可能看到非常有趣的表演。 监狱的崩塌才刚揭开序幕,现在不过是预告,接下来就是NO.6本身的瓦解了。 NO.6即将崩解。 我可以亲眼看到那一瞬间,你却说我想死?开什么玩笑,我一定会活着目睹NO.6走上绝路,一定会尽情欣赏这绝佳的表演。 呵呵呵! 耳边响起轻快的笑声。不,是耳朵里面,脑袋里面。 有人在笑。 轻松、愉快,但却非常冷酷的笑声。 「谁?」 下意识四处张望的视线瞄到了一闪而过的小小黑影。 虫? 那个影子立刻被烟雾吞没,不见了,连笑声也消失了。 全都是幻觉吗?虫子不可能出现在如此烟雾弥漫的地方。 不寒而栗。 感觉毛骨悚然。 矶矶矶、矶矶。 吱吱吱!吱——! 突然,小老鼠们骚动起来,发出比刚才更高亢的声音,开始在垫子上不停绕圈圈。 借狗人屏息以待。 一团黑色的块状物体从垃圾滑槽的洞口掉下来。不是尘埃,是黑色的小老鼠。 「月夜。」 借狗人试着呼唤名字。黑色小老鼠飞奔过来,朝着借狗人跳跃。它跳上借狗人急忙伸出的手,激动地呜叫着。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是月夜,没错,是借狗人亲自派去找老鼠的那只小老鼠。借狗人的血液沸腾,全身都热了起来。 「大叔,起来!」 「啥?」 蹲在地上的力河虚弱地眨眨眼。他的眼睛赤红、脸被熏黑、头发杂乱,仿佛一口气老了十岁。 「那两个小子要回来了。」 「啥?」 「他们要回来了,压住垫子。」 「喔,好。」 力河起身,动作敏捷到令人意外。 风呼啸着。 几乎就在借狗人跟力河压住垫子的同时,传来了非常沉重的撞击力,垫子弹了起来,借狗人纤细的身体差点被弹出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垫子。 他悄悄张开在下意识之下紧闭的眼眸。 看到了两具重叠的身体。 「紫苑,伊夫!」 在借狗人出声之前,力河已经先叫了起来。 「没事吧?喂,还好吗?」 「唔……」 紫苑的手动了动。白色的头发有一部分被血染红了,肩膀和脚也都流着血。他的衣服到处又裂又破,拖在身上,处处可见黑色污点,可是无法分辨是血还是沾附到垃圾滑槽内的垃圾。 好惨。 借狗人瞠目结舌,吞下烟臭味的唾液。 简直不成人形。 就连从基地里爬出来的尸体都没这么凄惨。 「……借狗人。」 紫苑撑起上半身,转头对着借狗人。他的脸颊上有几道痕迹,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清楚地刻印在脸上。 「紫苑,你还活着。」 你活着回来了。 「借狗人,救救老鼠……」 「老鼠?老鼠怎么了?老鼠他……」 借狗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几乎快脱口而出的悲鸣。 老鼠横躺在垫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肩膀到胸前的衣服呈紫黑色,全身充斥着腥臭味。 「老鼠,喂,你怎么了?」 借狗人提心吊胆地出声呼唤,可是没有反应,失去血色的脸庞上,只有嘴唇显得鲜红。 不像是人类的脸。原本他的五官就几乎感觉不到人气,这下完全变成了人偶,精巧、细致的人工制品。 然而,人偶不会流血。 「快,送他去医院。」 紫苑用尽所有的力气叫着。 爆炸声轰轰作响,整间房子都在摇晃。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烟雾摇曳,稍微散去了一些。房子还在摇晃。 「快逃,要塌了。」 力河从紫苑手中将老鼠拉过来,扛在肩上。 「紫苑,你可以跑吗?」 「可以。」 「好,快跑,我们要跑出去。」 又传来一声比刚才更剧烈的声响,通往监狱的门被吹飞了。 「快跑,快跑,这里已经撑不住了。」 力河扛起老鼠往外冲。月夜钻进紫苑的口袋里,另外两只小老鼠——哈姆雷特与克拉巴特则跳上狗背。 「快逃,可恶,快逃!」 传来力河的咒骂声。 背后好烫。 借狗人回头望,他的眼中倒映着火焰。被吹飞的门的另一头,监狱正被大火吞噬。 门被吹飞了? 监狱与清扫管理室之间的门是特殊合金,甚至连小型飞弹都无法炸开……不是吗?那道门如此简单就能破坏吗? 在那一瞬间,借狗人惊讶无言。 火焰蠢蠢欲动,火色的魔物蠕动着,一边蠕动,一边吞噬掉躺在地板上的黑狗尸体——那只为了保护借狗人而被射杀的狗。借狗人连让它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对不起。 「借狗人,快点!」 紫苑抓住他的手。 「逃、快逃、我们要逃出去。」 力河不断嚷嚷着,似乎借由叫嚷转换得来的能量往前走。背后是烟雾与热风,借狗人就这么被推出外头。新鲜的空气流入了体内。 啊啊,终于能呼吸了。 「还不行,这里遗不行,快跑。」 紫苑的手指加强力道,拉扯着借狗人的手臂。脚下的小石头发出沙沙的声音。 「痛!紫苑,会痛耶,放手!」 借狗人蓦地噤口,因为他对上了紫苑的眼睛。 带着紫色的黑色眼眸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虽然双眼赤红,眼睑浮肿,不过真真实实是紫苑的眼睛。 可是,借狗人闭上了嘴巴,全身僵硬。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站在他眼前、命令他「快跑」的少年仿佛像一个陌生人,借狗人不认识的某个人。 不对,这不是紫苑的眼睛。 紫苑,你怎么了? 困惑与异样感瞬间消失。的确,现在还不是瘫软的时候,本能发出了警告那是比最新式的警报装置还要可靠的肉身感觉。 快点!赶快跑!快逃! 借狗人跳了起来,拼命往前跑。背后,怪物的吼叫声不断逼近。没错,那不是单纯的爆炸声,那是怪物在怒吼着,疯狂地咆哮着。 快点!赶快跑!快逃! 逃出去活下来! 月夜从口袋里探出头来,依靠在紫苑的脖子旁,它尽全力张开小小、圆圆的眼睛,凝视着借狗人。 真可爱。 狗的眼睛也跟小老鼠的眼睛一样,纯粹而惹人怜爱。借狗人想起了小紫苑,他时刻都惦记着小紫苑,只是因为不能想起他,所以把他收藏在心的角落。 纯粹无瑕的存在,虽然年幼,却如此丰富。 狗狗们应该有好好照顾小紫苑吧!借狗人把他托付给生过好几次小狗的母狗,还交代几只性情温和的母狗陪伴在旁,他应该能在奶妈的温柔守护下安眠。 「小紫苑,我的孩子。」 正当他这么喃喃自语时,跑在前头的力河消失了,传来呐喊与人的身体倒下的声音。 「唔!」 紫苑绊到了横跌在地的
力河,也跟着跌倒,而借狗人的脚又勾到紫苑,也用力摔倒在地,疼痛震动到身体内部。 痛到发不出声音来,借狗人趴在地上,只能不停喘息着。大地的冰冷透过脸颊传过来,好舒服。不是寒冬里的那种冰冷,而是带着些许暖意与温柔的冰冷。 春天要来了。 迟来的春天即将造访西区。 NO.6应该有百花盛开的公园,樱花行道树大概也整理得很完善,可是西区几乎看不到开花的树木。话虽如此,路旁的杂草每年仍旧生气勃勃地绽放着花朵。借狗人虽然对不能吃的花没什么兴趣,不过偶尔仍会突然觉得感动。 啊,这个冬天也活过来了。他如此感慨着,同时脑海里会浮现在那个冬天冻死的人们——与自己友好的乞讨婆婆、在废墟里住了好久的男人、瘦弱到连年龄都看不出来的女人,他们的脸庞出现,随即又在刹那间消失。 春天要来了。 今年春天,路旁的野花也会盛开吗? 「老鼠。」 紫苑呻吟着。他挺起身,甸甸着靠近老鼠。 「老鼠,老鼠,听得到吗?老鼠。」 借狗人也挺起身。那是灌木丛的阴暗处。他们躲在这里目击月药被射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不过是几分钟前的事情,感觉也像遥远的千年前发生的事。 「老鼠,睁开眼睛,我们要出去了,要从这里逃出去了。」 紫苑的声音仿佛吹过废墟的风。 好悲伤,让听者的耳朵与心都结上了冰。 借狗人越过紫苑的肩膀探视老鼠的脸,不禁紧咬下唇。 死了吗? 这句话差点撬开嘴唇溢出来。 紫苑,老鼠死了吗?又或者这也是演戏?这小子在演哪一出?是马克白、哈姆雷特这些你老挂在嘴边,让我根本摸不着头绪的人物吗? 喂,紫苑,老鼠该不会真的…… 「唔。」 老鼠的睫毛微微震动。 「还活着!」 紫苑将老鼠抱在怀里,呐喊着: 「他还活着,快送他去医院!」 是啊,还活着,我才不会被你骗,老鼠,你才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被打倒。 「大叔。」 借狗人开口叫蹲在地上的力河。力河的车停在树丛另一头,虽然是一辆几乎要报废的烂车,不过还是能载人行走,实际上他们也是开那台汽油车来这里的。 「大叔,快点。」 「……我知道,可是……」 力河捣住嘴巴,头伸进了树丛里,立刻传来呕吐声。 「笨蛋,现在是呕吐的时候吗?快点啦,喂!」 借狗人拉着力河裤子上的皮带,将他从树丛里拉出来。仿佛是暗号似的,从监狱窗户喷出更巨大的火焰,照亮了四周。黑烟汇集成一股庞大的烟雾朝天空攀升,笼罩住满天星斗。 从NO.6也看得到这道火焰吗?西区的居民们以怎样的心思望着黑夜里燃烧的火焰呢? 看吧!即将瓦解了。 对我们而言等于是地狱的这个地方即将崩塌,比我们的露天市集还容易就被消灭。 力河脚步踉跄地站起来。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顺道拭去额头的汗水。 「为什么我……要遇到这种事?真是的,我……」 「别发牢骚了,没人想听。要抱怨之前,先快点开车吧!」 「要开到哪里去?」 力河怒吼。 「啊?你说啊!借狗人,濒死的伤患要送到哪里去?说啊,你说啊,你回答我啊!如果你能回答得出来,就算天边我都帮你送去。」 借狗人低头,沉默不语。 他回答不出来。 并不是被力河怒气冲冲的气势压倒,而是真的想不出来。「送往医院——」紫苑这么说,可是西区没有任何一间医疗设施。是有诡异的法师,可疑的药局之类的地方,但是在「真人狩猎」的时候,连店整个都被吹飞了。不过,纵使没有被吹飞掉,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要医治流了这么多血的伤患,必须要有某种程度的医疗设备,你在哪里看过那种东西?完全没有,不是吗?找遍了整个西区也找不到一支针筒。借狗人,你不是最清楚这种事吗?」 力河滔滔不绝地说着。借狗人俯视着老鼠,他的嘴唇微敞,呼吸着。可是…… 只能到这里吗? 他的双脚失去了力量,几乎瘫软在地。 只能到这里了,老鼠,我们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 「有。」 紫苑站了起来。 「如果是医院,有。」 借狗人跟力河面面相觊,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 「医院……在哪里?」 力河用非常沙哑的声音问。紫苑的目光转向一旁,视线前方是被火焰照耀得十分明亮的特殊合金墙壁。 「在那里面。」 「NO.6!」 借狗人跟力河同时说。 「没错,那里面有好几家医院。」 「开什么玩笑,怎么进去?我的车子不可能通过关卡。别说通过了,在几公尺前就会被当作可疑物体炸掉。没办法,绝对没办法。对了!我说紫苑,你是怎么从NO.6逃出来的?能不能循着那条路线回去?」 是啊。借狗人也附和。 能够出来,也许也能进去。这位大叔少了酒精,似乎脑筋就动得颇快嘛! 然而紫苑坚定地摇头,说: 「那行不通,要花太多时间,而且老鼠的体力也无法负荷。再……一小时,一小时以内不送他上医院的话……」 「可是要如何突破关卡?」 「我认为不需要突破。」 「你说什么?」 「监狱崩毁了,所有机能都处于停摆状态,如此一来,关卡没有运作的可能性也很大。」 「你打算走监狱专用的关卡进入NO.6吗?」 「没错。」 「紫苑你……你是知道监狱的关卡在哪里,所以才这么讲的吗?」 「我不知道正确位置,只听说直通监狱。」 力河的喉结动了动,吞了口口水。借狗人也做了相同的动作,被烟熏过的喉咙深处好痛。 「没错。」 力河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几乎是直通监狱。穿过关卡约一百公尺前方就是监狱的后门,也就是『真人狩猎』时,你们被送进去的地方。当时你们被塞在卡车的货柜里,应该什么都没看到。」 听着紫苑与力河的对话,借狗人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 月药也是从那道关卡进出,借狗人曾多次听他感叹地说:「我跟囚犯的待遇相同。」 「囚犯被捕就是死路一条,再也没机会通过关卡,可是你每天来回,而且还领薪水,跟囚犯明显不同,不是吗?」 借狗人半敷衍地这么回答。 「嗯,你这么说也是,如果跟囚犯一样,那不就无法回家了?」 月药耸耸肩,脸上浮现苦笑。 可是,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跟囚犯,不,是跟一条小虫一样,三两下就被射杀身亡。 眼前浮现月药苦笑的表情。借狗人更用力紧握拳头。 「那从这里可以开车进关卡罗?」 「从没有障碍物这点来看是可以,因为西区没有脑袋有问题、想接近监狱的人。除了你们之外。」 「力河大叔,请借我车。」 紫苑伸出伤痕累累又血迹斑斑的手。力河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眉间挤满深深的皱纹。 「你打算做什么?」 「我开车,你们留下。快给我钥匙。」 「开什么玩笑!」 力河再度怒吼。 「你眼睛瞎了吗?没看见那片火焰吗?混帐!」 监狱正冒着黑烟,摇摇欲坠。刚才听来尖锐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环绕在火焰周围的风声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才逃离了监狱,你现在还要回去?别开玩笑了,你以为你是九命怪猫吗?」 「我没有要进去,关卡在外面。」 「只有几百公尺,只相距几百公尺而已,不可能只有关卡那边平安无事。」 「所以我才要去。平常无法通过的关卡,在今天也只不过是寻常的出入口。」 「我的可是石油车,冲进火场里也许会引爆……」 「给我。」 紫苑打断了力河的叫嚷,低声命令着。 命令。没错,那是一句命令。并不是大喝一声,也没有激动呐喊,而是平静、沉重的一句命令。 力河后退半步。 「钥匙给我。」 无庸置疑的统治者的命令。 力河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拿出了老旧的银色钥匙圈。他的指尖发着抖。 「……别这样。」 出现了一个比紫苑更低沉、仿佛从地底下涌现的声音。借狗人打起寒颤。 老鼠缓缓挺起身,说: 「算了,别这样。」 清清楚楚的声音。 是老鼠的声音。老鼠的声音千变万化,可是现在借狗人耳朵里听见的,绝对是他最真实的声音。 「别再……靠近了,紫苑。」 紫苑并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老鼠,只是朝着力河低头说: 「力河大叔,拜托你,请把钥匙给我,求求你。」 并不是命令,而是恳求。 这才是力河熟悉的紫苑,聪明、温柔、死心眼、少根筋、笨手笨脚的紫苑。 「给他吧!大叔。」 借狗人深深叹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叹息。一切都是一团迷雾,他连自己的事都掌握不了。 「紫苑,我也一起去。」 话随着叹息而出。 惊讶。 看,就是这样。我是这么爱惜生命,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却说出「我也一起去」这种话,真不敢相信。而且这还不是谎言,也不是逞强,是我的真心话,我发自内心说出「我也一起去」。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了,真是的。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恶! 「好。」 力河咋舌。 「如果你们真想那么做,那就随你们便,反正你们也不是会老实听老人言的孩子。」 「别把我跟这个少根筋的少爷混为一谈。算了,这下二对一,NO.6兜风之行确定成行,抱歉罗!老鼠。」 「是三对一。」 力河握紧了车钥匙。 「我也一起去兜风。」 借狗人眨眨眼,望着力河。 这个全身沾满了煤炭、泥土和血迹而脏兮兮的男人,眼睛也不断眨着。 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而且还是发自内心。 脸上是这样的表情。 借狗人想哭又想笑。 实在是太奇怪的心情了。 恐惧却又觉得爽快,绝望却又感到兴奋。 人心真是奇怪。 「那可是我重要的车子,要是你们开一开就丢在路旁,那可不行,而且你们这些小鬼怎么可能会开车?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做事不实在,嘴巴倒是很厉害。」 力河叨叨絮絮地抱怨着。因为他若不说点什么,大概会叹气吧! 力河的车子是小型客货两用车,到处部有凹陷,右边的后照镜还撞歪了,是那种若在NO.6,就算放进博物馆陈列也不奇怪的旧式石油车。 不过,车子很坚固,引擎的马力也比看起来强。在西区,有车子可以开算是某种程度有钱人的证明。开车时遭强盗袭击的危险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力河将车子改装成像坦克车一样坚固。借狗人曾听力河这么炫耀过。 借狗人坐上副驾驶座,紫苑则抱着老鼠坐在后座,最后连狗群都上车了。 「为什么连狗都上来了?会有狗骚味耶!」 「比酒气冲天好多了。我的狗都很忠心,我去哪里它们都会追随,就像这些小老鼠们忠于主人一样。」 小老鼠们全都缩在一起,坐在座位上,仿佛忘了如何鸣叫般地沉默着。 「又是狗,又是小老鼠?那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动物园了。呵,一定会是一趟愉快的兜风。」 力河发动车子,引擎传出「噗噗」的滑稽声音,车身震动着。 「出发了,我油门会踩到底,全速前进,你们自己看着办。」 车子突然冲出去,就这么加着油往监狱笔直地冲过去。 「喂喂,大叔,你豁出去了吗?」 「要是没有豁出去,做得出这种事来吗?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你爱上伊夫了。」 「你说什么?」 监狱的后门敞开着,应该有人从这里逃走吧!平常门禁森严不准任何人靠近的门,今天却无防备地敞开着。门的后方大火弥漫,不断响起建筑物崩塌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幻影,不可思议的风景。 这真的是现实吗? 监狱的门开着,特殊合金的外门已经被炸开了。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相信不可能会发生,不,是被洗脑的事情被推翻了。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正义也没有不正义。 这就是现实。 车子贴着后门转弯,继续加速,前方就是关卡了。 「什么?借狗人,你刚才说什么?」 「大叔,你不是很爱伊夫吗?说实话,你现在还是很狂热的粉丝吧?疯狂迷恋着他。如果不是,你才不会扛着他冲出来。拼了命地奔跑,真是赞。」 「开什么玩笑!要是找到了医疗设施,我一定先把你的嘴巴给缝起来,还有你烂掉的舌头。」 「那还真不错,能在NO.6的医疗设施治疗,简直是无上光荣。」 「随你爱怎么胡说八道!」 力河握紧方向盘。 借狗人睁大了双眼,全身缩成一团。关卡以猛烈的速度靠近——不,是他们在朝关卡前进。 「烧起来了。」 借狗人喃喃自语着。 明明下定决心不说出口的,明明压抑着不将眼前所见诉诸言语,可是到最后…… 关卡在燃烧。 被火焰包围着。虽然没监狱那么严重,但还是不时有小型爆炸声传来。玻璃和金属碎片毫不留情地撞上车体,每撞一下,车子就响起波、波,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哀号的声音。 我好痛、我好怕、我会死。 「烧起来了。」 一旦说出口,全身便笼罩着恐惧,仿佛寒毛倒竖的感觉。可是,有一个疑问钻过不断袭来的恐惧,盘据在借狗人的脑海中不肯离去。 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就崩塌到这种地步? 他知道紫苑跟老鼠破坏了整个监狱的中枢,他非常佩服他们。 不过,太奇怪了,这也太简单了吧?有这么脆弱吗?这么容易就崩毁吗?他现在已经不觉得NO.6是绝对的存在,是万能的统治者了。NO.6就跟那道特殊合金的门一样,扭曲、毁坏,变得惨不忍睹。 可是,可是,NO.6还是NO.6啊!是集合了人类睿智与科学技术之最的人工都市,不是吗?监狱是在暗地里支援这个都市的另一个NO6,不,算NO.6私生子,跟父母长得很像的邪恶私生子。 邪恶者拥有邪恶的力量。 难道不能想办法停止吗? 就这么无计可施地被毁掉吗? 呵呵呵。 又听到了。 那个轻快,可是却很恐怖的笑声。 比眼前的火焰还要更让人不寒而栗。 借狗人发出悲鸣声,几乎在同一瞬间,力河也大声尖叫——因为眼前即将面临的恐惧。 「哇啊啊啊啊啊!」 车子往大火蔓延的墙壁撞去。 狗群激烈地吠叫着。 借狗人并没有闭上眼睛,他瞪大眼睛,看着即将吞噬他们的大火。火焰并不是单一颜色,混杂着夕阳的红,鲜血的红、花朵的红,发出金色的光芒,消失于深红色。 一部分的挡风玻璃碎了,热风不断灌进来。头发发出焦臭味,热气蒸发了所有水分,物体不断地萎缩。 啊,要死在这里吗? 原来……借狗人心想。 原来到最后要跟这些家伙一起死吗?到最后…… 「爱莉乌莉亚斯。」 后座传来声音,分辨不出是紫苑的还是老鼠的声音,意思也不明。是咒语吗?做为生命即将结束前的一声,实在奇妙。不过这两个小子原本就很奇妙、怪异又让人意想不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只不过……有些好奇。 爱莉乌莉亚斯?那是什么? 头发烧焦、皮肤发烫,好热。 可恶,好热。 火焰摇摆。摇着摇着,慢慢远离,热度渐渐散去,稍微可以喘息了。 啊?为什么? 借狗人眨了眨眼。 火焰出于自己的意识后退? 怎么会?不可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 「穿过来了!」 力河大笑,发狂似的不断笑着。 「过来了,如何?可恶。平安通过了。哇哈!哇哈!哇哈哈哈!厉害吧!过来了喔!哇哈哈哈哈!」 僵硬的笑声回荡在车内。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穿过来了,没错,是穿过来了。 四周仿佛草木稀疏的荒芜之地,跟西区没什么两样的风景。不过这块荒地有笔直延伸的双线道车道,车道前方还有绿意盎然的广大森林。虽然在光线不明之下只看得到一团黑,不过借狗人的嗅觉闻到了森林浓郁的气味。 完善的车道、绿意盎然的森林,这些在西区绝对看不到。 进入NO.6内部了。 生平第一次进来。 「如何?我很厉害吧?哇哈哈哈哈!不愧是力河大人,勇敢的英雄。哇哈哈哈哈!我做到了,谁还能瞧不起我?力河大人,万万岁,哇哈哈哈!」 力河的笑声更加僵硬、尖锐。借狗人拿起滚落在脚边的酒瓶戳了戳力河的头。 「好痛,你做什么?」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又没把你的脑袋敲破。」 「混蛋,你居然敢这么对待英雄。」 「我是在帮你稳定歇斯底里的发作。真是的,太难看了,大叔。我的狗跟小老鼠还比你冷静。你算哪门子英雄?自暴自弃到最后居然开车冲进火场,啊啊,真是丢脸。」 「罗嗦,狗跟老鼠会开车吗?会的话叫它们来开啊!净说一些瞎话。」 尽情怒吼之后,力河用力吐了口气,说: 「紫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对NO.6内侧完全不了解,再怎么说,我也几十年没进来了。」 传来紫苑微微转身的迹象,他回答说: 「这里接近下城,那片森林的另一头就NO.6的老街,再过去就是中央区的街道,森林是用来掩饰墙壁的,不让市民看到。」 「原来如此,就算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墙壁包围起来,还是能生存下去,是吗?」 「对。」 「医疗设施呢?该往哪里走?」 「请笔直穿过森林,到时候会看到三叉路,在那里右转,应该有一家小医院。」 「去那里有用吗?伊夫那小子的伤应该很严重吧?」 「他被来福枪的子弹贯穿了。」 「那么,如果不是有一定设备的医疗设施,应该很难医治吧?」 「或许,但那家医院是距离最近的一家医疗设施,也有外科。设备完善的医院只有中央区才有,可是我们没时间去那里,而且开着这辆车,很可能会遇上临检。愈接近中央区,临检就更严格。还有,几乎所有医疗机关都必须持有市民ID卡才能进去。」 「你没有,对吗?」 「我丢了。」 紫苑吸了一口气,暂停一下,接着继续说: 「就算我没丢,那张卡也派不上用场,下城居民几乎都无法进入中央的设施。」 「无法进入?」 「对。依照ID卡的种类,也就是依照市民的身分,能够使用的设施、居住场所和交通工具都不一样。不光是医疗,就连日常的购物和娱乐,下城的居民都无法使用中央的设施。设备愈是高级的场所,能够进去的人就愈少了。」 「贯彻到这种地步吗?当然,我也有所耳闻,因为我都跟NO.6的高官做生意,所以对于都市内部盘旋着原因不明的不安与不满之事,以及出现金字塔分级一事,我也有所厩觉。可是,居然实施那种封建时代的规定……实在超乎我的想像,很惊讶。」 「高官是身处接近金字塔顶端的菁英,看不见底部的风景。」 借狗人吸吸鼻子。 力河说得没错。惊讶——不,应该说是目瞪口呆,目瞪口呆到只能发出呻吟。 NO.6这个都市不仅用墙壁隔开内外,甚至在内部也细分差异,区分人种吗? 富人与穷人,有天赋者跟平庸者,优秀者与劣等者,强者与弱者,割出许多原本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的线,进行区分。 这样的系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为了谁而必要呢? 运气不好就死路一条,运气好就苟延残喘。 西区的线只有一条,算是好运还是不好运? 「现在要去的医院不需要那张什么!ID卡吗?」 「需要。NO.6里面,没有不需要ID卡的地方。」 「那……」 「那家医院的医生是家母店里的常客。」 「火蓝的?店是……面包店,对吧?」 「对。他以前一个礼拜会来买一、两次中午吃的面包。」 「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知道,我们都叫他『医生』,这样就够用了。